梅兰妮·克莱因儿童心理学:爱、罪疚与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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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儿童的发展

一、性启蒙和削弱权威感对儿童智力发展的影响

如今,人们越发赞同儿童应该接受性启蒙的观点。学校也开始大力推行儿童性启蒙教学,预防儿童在青春期时因“无知”而面临更多的危险,这也让儿童性启蒙教学得到了普遍认可。然而,根据精神分析的经验来看,这一阶段的儿童是十分脆弱的,我们至少应该向他们提供恰当的教养(甚至是“启蒙”),才能让他们不至于需要特殊的启蒙方式,因为,只有符合儿童发展速度的教养方式,才是最完整、最自然的启蒙。精神分析的经验得出了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即儿童应该尽量避免受到过于强烈的潜抑,以防发展出病态或负面的人格。所以,精神分析的任务不仅包括尝试巧妙地以信息对抗那些明显的现实危险,还包括尝试避免那些因难以辨别而不够明显,但更加普遍和深刻,从而更急需被观察到的现实危险。通过精神分析的每一个案例,几乎都可以得出结论,即童年性欲的潜抑是成人疾病,甚至是所有正常心理状态中多多少少存在的病态元素或抑制的根源,这也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明确的道路。人类基于情感和一致性建立了一种虚假的文明,给性特质(sexuality)包裹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外壳,而要想使儿童远离不必要的潜抑,我们首先要从心理层面消除这层外壳。我们应该依据儿童对性知识的渴望程度,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性信息,并且从根本上消除性特质的神秘感和危险性。这样一来,儿童就不会重蹈我们的覆辙,将一部分愿望、想法和感觉潜抑起来,其余部分则成为羞愧和焦虑的导火索。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帮助儿童远离这种潜抑以及不必要的痛苦的同时,也为身体健康、心理平衡以及良好的人格发展建立起基础。此外,彻底而坦然地面对性特质,不仅有利于个体和人性的演化,而且决定着智能的发展。

我曾经深入参与了一个儿童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清晰且明确地证实了以上根据精神分析的经验和理论而得出的结论。

先前历史

弗里茨(Fritz)是我亲戚家的一个男孩子,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来往密切。在弗里茨的教养方面,我为他的母亲提供了很多建议,她也一直按照我的建议去做。现在,弗里茨已经5岁了,身体健壮,心智发展正常但比较缓慢。他直到2岁才开口说话,3岁半才能用连续的句子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些孩子在年龄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语言天赋,能够说出引人注意的话,但弗里茨始终没有这样的表现。然而,他的外表和行为却显得聪明伶俐。对于一些概念,他掌握得很慢,直到4岁以后才学会区分颜色,快到4岁半才明白“昨天”“今天”“明天”的概念。他对现实事物的理解力明显弱于同龄儿童。虽然他经常跟随家长去买东西,但从他提出的问题来看,他似乎难以理解,当一个人拥有很多同样的东西时,为什么不能从中拿出一个送给别人。他还难以理解为什么要用钱去换东西,而且不同的东西要用不同数量的钱去换。

但是,他具有相当出色的记忆力,不仅很容易记住事情,而且对于比较久远的事情,也能记得当时的细节。他一旦了解了某个概念或事实,就能彻底掌握。一般来说,他很少提问。直到4岁半左右的时候,他的心智发展才开始加速,并且有了比较强烈的发问冲动。在这一阶段,他也表现出明显的全能感(omnipotence,弗洛伊德称之为“万能想法的信念”)。无论他听说了哪一种技能或手工,他都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即便事实截然相反。有时候,别人告诉他,爸爸妈妈也不是什么都懂,但他依然坚信自己和身边的人是无所不能的。即使当他无力辩解的时候,或者当事实足以反驳他的时候,他也会坚称:“只要有人给我做个示范,我就能做到!”因此,在种种反证面前,他依然认为自己会做饭、阅读、写字,以及说一口流利的法语。

询问出生问题的阶段

弗里茨从4岁9个月开始询问有关出生的问题,此时,他的发问需求有了明显的增加。

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大部分时候,他会向母亲或我提问,而我们会给他提供完全真实的答案,必要时也会根据他的理解程度,尽量简洁明了地给他提供科学依据。回答完问题后,除非他重复提问,或者提出新的问题,否则我们不会主动提起这个问题或者提出新的问题。

一开始,他的问题是:“出生前,我在哪里?”然后,这个问题变成了:“人是怎样制造出来的?”他几乎每天都重复一模一样的问题,这并非因为他的智力不足,而是他显然能够理解关于胎儿在母亲体内成长的解释(此时,他还没有直接提到关于父亲角色的问题)。

他的所有表现——漫不经心、尴尬为难、想要迅速结束对话、试图中止自己刚刚开始的话题——都说明他产生了某种“痛苦”的感觉,并且难以接受事实(但他的求知欲又与此形成了对抗)。有一小段时间,他不再向母亲和我提问,而是去向保姆(不久她就离开了)和哥哥提问。然而他们给出的答案是送子鸟送来婴儿以及上帝造人,这些答案给他带来的满足感只持续了短短几天。然后,他再次问母亲:“人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此时,他似乎终于可以接受母亲的答案才是真相。

面对他的再次提问,他的母亲又重复了一遍以往的解释。这一次,他的话变多了,他告诉母亲,保姆说(他似乎也听别人说过)婴儿是送子鸟送来的。母亲对他说:“那只是故事而已。”他又说:“L家的孩子告诉我,复活节的时候,根本不会出现复活节兔子,其实是保姆把东西藏在了花园里。”母亲回答:“他们说得对。”“复活节兔子压根不存在,那只是故事而已,对吗?”“是的。”“那么圣诞老人也是假的?”“是的,圣诞老人也不存在。”“那么圣诞树是谁拿来的?又是谁装饰的?”“是爸爸妈妈。”“天使也只是故事,根本不存在?”“没错,世上根本没有天使,只是故事而已。”

显然,他不太容易理解这些知识,因为他在结束这段对话之前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但是铁匠是真的吧?世上真的存在铁匠吧?不然箱子是谁做的呢?”两天后,他说想要做一个调换父母的实验,让L太太当他妈妈,让L家的孩子当他的兄弟姐妹,而且这个实验要持续整整一下午。然而,晚上他自己回家时,显得很懊悔。次日早上,他向母亲问候早安之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妈妈,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显示出,此前难以理解的领悟与他刻意调换父母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

此后,他对这一主题越发感兴趣,一再探究。他问过狗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他还对我说,他刚刚“往一颗破掉的蛋里偷看了一眼”,但发现里面并没有鸡。我解释了小鸡与小孩的区别,并且告诉他,小孩会在妈妈温暖的身体里待到足够强壮,可以适应外面的世界时,才会从妈妈身体里出来。听了我的话,他显得很高兴,并且问道:“那么,小孩在妈妈身体里的时候,是谁在喂他呢?”

次日,他又问我:“人是怎样长大的?”我以他认识的一个幼儿,以及他自己、他哥哥、他爸爸为例,解释了人的不同成长阶段。他说:“我知道这些,但人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

当晚,他因为不听话而挨了批评。他很伤心,决定改正。他说:“我明天会听话,还有之后的那天,和之后的那天……”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想了想,然后问道:“妈妈,之后的那天会一直到来多久?”母亲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换了一种问法:“新的一天会一直到来多久?”接着,他又立即问道:“妈妈,晚上就算是前一天了,对吗?但是特别早的早上就是新的一天了?”当他母亲出去拿东西又返回时,他正在哼唱一首歌。她一进屋,他的歌声就停了下来,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母亲说:“如果你让我别唱歌,我应该立刻停止吗?”母亲解释说,她绝不会这样说,因为,除了某些不能做的事情,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她用几个例子进行说明,他听了以后,显得很满意。

第三阶段

这种相当明显的发问需求从第二阶段持续到第三阶段,只是发展路线似乎有了改变。

现在,弗里茨依然会经常提出关于出生的问题,但是从他的提问方式可以看出,他已经吸收了这些知识,将其融入了自己的整体思考中。他依然对出生方面的问题非常感兴趣,但是这种兴趣已经淡化了很多,因为他变得较少提出问题,而经常确认答案。例如,他会说:“狗也是在妈妈肚子里长出来的吗?”或者:“鹿是和人一样长出来的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问:“那么,它也是在妈妈肚子里长出来的?”

虽然他没有再问“人是怎样制造出来的”,但是由这个问题延伸出关于一般存在的问题。在这几周里,他提出了大量此类问题,例如:牙齿是怎样长出来的?眼睛为什么在(眼窝)里面?手上的纹路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树、花朵、木头等东西是怎样长出来的?樱桃的茎是不是一长出来就带着樱桃?不成熟的樱桃吃进胃里会不会变熟?花摘下来以后还能不能种回去?如果种子还没成熟就被捡起来,以后它还能不能成熟?泉水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河流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船是怎样到了多瑙河上?灰尘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除此以外,他还会问各种物品和材料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对粪便和尿液的兴趣

从他那些特定的问题,例如“人是怎么动的?脚是怎么动的?手是怎么摸东西的?血是怎样进到身体里的?各种东西是怎样长出来的?为什么人能工作、做东西?”以及他的追问方式,还有他总是表示想要看到东西(衣橱、供水系统、水管、左轮枪等)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想了解它们的内部结构等,我看到了他的好奇心,这让我觉得,他对于感兴趣的事物,已经有了一探究竟的需求。这种强烈的欲望可能一部分是因为他潜意识中想知道父亲在孩子出生的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同样体现出这一点的是另一种问题,即关于两性差异的问题,以前,他从来没有问过这种问题,但在一段时间内,他多次询问:他的母亲、我、他的姐姐是不是一直都会是女的?每个女人是不是小时候都是女孩子?他自己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变成过女孩子?他的父亲小时候是不是男孩子?是不是每个人、每个爸爸起初都很小?当出生问题对他来说已经比较真实的时候,有一次,他问他父亲以前是否也是在他自己妈妈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他的原话是“在妈妈的胃里”,虽然他已经被纠正过这个错误,但偶尔还是会这样说。他很早就对粪便、尿液之类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现在依然如此,有时候,他也会公然表达出这种兴趣。有一段时间,他经常说自己的“卡奇”(kakis,指粪便)很漂亮,有时还会细致地欣赏粪便的形状、颜色和大小。

现实意识

弗里茨的现实意识在发问阶段开始后有了很大的进展(就像前文中描述的那样,在开始关心出生问题之前,他的现实意识发展缓慢,落后于同龄儿童)。当时,他还在努力对抗潜抑的倾向,因此很难辨别各种概念是否真实,但这也促使他能够区分得更加鲜明、更加清晰。但现在,他已经有了想要对一切事物一探究竟的表现。这一点在第二阶段结束后便体现出来,其中最明显的表现为,他不断追问现实情况,并且对于他熟悉的事物、他很早就知道的东西,以及他练习过且反复观察过的活动,都要求得到存在的证据。通过这些,他得以进行独立的判断,并发展出自己的推论。

明显的疑问和确认

例如,当他吃面包时,如果面包是硬的,那么他会说:“这个面包好硬。”吃完后,他会说:“我也能吃硬面包。”有一次,他突然忘了厨房里用来做饭的那个东西的名字,于是来问我。当得知答案后,他说:“它叫炉子,因为它是炉子。我叫弗里茨,因为我是弗里茨。你叫阿姨,因为你是阿姨。”还有一次,他吃饭时没有好好咀嚼,所以咽不下嘴里的食物。等到终于咽下去后,他说:“我咽不下去,因为我没嚼。”然后又说:“人能吃东西,因为人能嚼。”吃完早餐,他说:“我把糖放进茶里,所以它会进入我的胃里。”我问他:“真的吗?”“真的,因为杯子里没有糖了,所以它进入我的嘴巴了。”

他以这样的方式确认事实,并将其作为标准,用来对比需要继续深入探究的现象和概念。由于他的智力尚不足以让他掌握新的概念,因此,他会尝试借助已经熟知的事物来进行评估,并且通过比较来掌握概念,而且,他会更加细致地复盘已经了解的知识,由此建立新的概念。

他早已习惯于使用“真的”“不是真的”等词汇,现在,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又有了新的意义。在他确定了送子鸟和复活节兔子都只是故事,以及小孩从母亲体内降生的事实虽然显得不太美好但更加真实可信以后,他就曾经说过:“但是铁匠是真的吧?不然箱子是谁做的呢?”同样,在他无须被迫相信那个他无法理解、无法相信、无法看到,但又全能全知的存在以后,他问道:“我能看到存在的东西,是吧?……能看到的就是真的。我能看到太阳和花园。”对他来说,这些“真的”东西便有了本质上的意义,使他可以区分能看到的、真实的东西,以及希望和幻想中出现的东西(虽然美丽,但不真实,“不是真的”)。他的心中形成了这种“现实原则”(reality-principle)。通过与父母交流,他决定像母亲一样不信上帝。他说:“电车是真的,火车也是真的,因为我坐过它们。”首先,他已经借助现实的具体事物获得了区分标准,由此分辨出那些缺少现实感的虚幻事物。一开始,他以能否实际接触到作为区分标准,但后来,他说:“我能看到太阳和花园,但我看不到玛丽阿姨的房子,可是,她的房子是存在的,对吗?”这说明他又进了一步,从看得到的真实,达到了思考的真实。他基于自己的智力发展来确认事物是否“真实”(这是他唯一的方法),并加以吸收和运用。

在第二阶段,他的现实意识有了迅猛发展,并且一直持续到第三阶段,此时,他获得的新事实越来越多,现实意识的发展也由确认转变为以复盘已知信息为主,同时伴随着新的发展,即更加细致地探究这些信息,并将其发展为知识。接下来,我列举一些他在这一阶段随口问的问题和说的话。在问完有关上帝的问题之后不久,有一天,他的母亲叫醒他时,他对她说,L家的一个女孩子告诉他,她见到过一个会走路的小瓷人。母亲问他应该把这种信息称为什么,他笑着说:“这是故事。”然后,母亲给他端来早餐,他说:“但早餐是真的,对吧?晚餐也是真的吧?”当他被禁止吃尚未成熟的樱桃时,他问道:“现在不是夏天吗?夏天的樱桃是成熟的!”当天,他的哥哥对他说,如果有别的男孩子欺负他,他要学会反击(他性格温和,缺少攻击性,哥哥觉得必须提醒他这一点)。当天晚上,他问母亲:“妈妈,如果我被狗咬了,我要咬回去吗?”他的哥哥想把装满水的杯子放在微微隆起的边缘,结果水洒了出来,弗里茨看到后,说道:“杯子在边边立不住。”(他把所有代表边缘和边界的地方称为“边边”,包括膝盖在内)他对母亲说:“妈妈,如果我想把杯子立在边边上,我就是想把水洒出来,对吗?”天气炎热的时候,他经常说想在花园里把身上唯一一件短裤脱掉,光着身子。他的母亲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劝阻他,于是只好说,只有特别小的小孩子才能光着身子,而且和他一起玩的L家的小孩也不会光着身子,因为谁都不会这样做。他听后央求道:“拜托了,让我光着身子吧,这样,L家的小孩就会说我光着身子,所以他们也可以光着身子,然后我也能光着身子了。”此外,他终于开始对金钱有了了解和兴趣。他反复说,人们工作就能得到钱,在商店卖东西也能得到钱,爸爸工作得到了钱,但也要花钱请人为他做事。他问母亲,她在家里工作(料理家务)能否得到钱。当他再一次想要得到某个当时不能得到的东西时,他会说:“现在还在打仗吗?”当得知目前物资短缺,他想要的东西又贵又难买到时,他会问:“它是因为太少了,才会那么贵吗?”然后,他又想知道哪些东西是便宜的,哪些东西是贵的。有一次,他问道:“你把礼物送给别人的时候,自己不会得到东西,对吗?”

界定权利:会、必须、可以、能够

弗里茨渴望了解他的权利和能力的确切界限,这一表现相当明显。这种渴望在他提出“新的一天会一直到来多久”这一问题的那个晚上开始呈现出来。当时他问母亲:“如果你让我别唱歌,我应该立刻停止吗?”她说她会尽量让他做他想做的事。起初,他显得很高兴,但马上又举了很多例子来询问,以便确认哪些事情是可以做的,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几天后,他的父亲给了他一个玩具,并且说,只要他听话,这个玩具就属于他了。他向我讲了这件事,然后问道:“谁都不能拿走属于我的东西,对吗?妈妈爸爸都不可以,对吗?”当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显得非常满意。当天,他问母亲:“妈妈,你不会随便禁止我做什么,你肯定是有理由的。”(他模仿了母亲的说法。)有一次,他对姐姐说:“我可以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做的事情,而且是我可以做的事情。”还有一次,他问我:“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对吗?只是不可以淘气。”吃饭时,他进一步问道:“以后我就不能在吃饭时淘气了吗?”大人安慰他说,以前他吃饭时就总是很淘气,他又问:“那现在我就不能再淘气了吗?”他在玩耍的时候,或者其他时候,经常说自己想做什么,例如:“我可以做这件事,对不对?因为我想做这件事。”在这几周里,他显然掌握了“会、必须、可以、能够”的概念。他有一个机械玩具,笼门一打开,就会蹦出一只公鸡,他说:“公鸡会蹦出来,因为它必须蹦出来。”当我们谈论猫可以灵巧地跳上屋顶时,他补充道:“只有在它想跳上去的时候才可以。”当他看见一只鹅时,问道:“它能跑吗?”与此同时,鹅跑了起来,于是,他问道:“是因为我说的话,它才开始跑的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问:“那么,是因为它想跑吗?”

全能感

在我看来,他前几个月里表现出的显著的“全能感”,现在之所以会减少,与他现实意识的迅猛发展密切相关。他从第二阶段就开始发展现实意识,此后便一直维持着这种发展。他已经在很多种情境下表现出对自己能力限度的了解,也减少了对所处环境的要求。可是,从他提的问题和说的话可以看出,这种“全能感”的减少只体现在量上,它与现实意识之间的斗争依然激烈。换言之,现实原则与享乐原则之间的对抗依然存在,最终虽然可以达成妥协,但这种妥协往往更倾向于享乐原则。接下来,我引用他提的一些问题和说的一些话,以此证明以上结论。有一天,他处理完复活节兔子等问题后,向我问道,他的父母是怎样找来圣诞树的,以及圣诞树是被人制造出来的,还是从地上长出来的。接着,他又问,到了圣诞节的时候,他的父母能否给他一整片带有装饰的圣诞树森林。当天,他还请求母亲给他某个地方(他会在夏天去往那个地方),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马上到达那里了。一天清晨,时间还很早,别人告诉他,外面太冷了,他必须多穿点衣服。后来,他对哥哥说:“外面太冷了,所以现在是冬天。现在是冬天,所以到圣诞节了。今天是圣诞节前夕,我们能喝热可可了,还能从树上拿核桃吃。”

愿 望

他平时经常许愿,并且一心一意地盼望着愿望能够实现,即使明知道不可能实现。他在许愿的同时会显得烦躁不安,其他时候,他很少有这种表现,因为他性格温和,缺少攻击性。例如,当他说起美国时,他向妈妈请求道:“拜托了,妈妈,我想去美国看看,不是长大以后,是现在,马上就去。”在表达愿望的时候,他经常加上一句“不是长大以后,是现在,马上”,因为他觉得大人肯定会用延迟实现的说法来哄他。然而,那些在以往全能感相当显著时,完全忽略了可能性的愿望,现在他往往也会遵循可能性和现实来表达。

他对于一整片圣诞树森林和某个地方的要求,是在许愿失败后提出的,这或许是因为,他试图了解自己的愿望破灭之后,父母是否依然具有全能性。但另一方面,现在当他对我说,他会从某个地方给我带漂亮的礼物回来时,他都会加上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或者“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但以前,他在许下愿望或承诺时(例如长大以后他会给我什么或者为我做什么),似乎完全忽略了可能性。现在,当我们提及他尚未掌握的技能或手工时(例如装订书本),他会说他不会做,并且要求大人教给他。然而,一旦出现对他有利的迹象,他的全能感又会表现出来。例如,当他在朋友家学会操作一个玩具机械后,他便宣称自己可以像工程师一样操控机器了。此外,他往往会在承认不会做某件事之后加上一句:“要是有人认真教我,我就会做了。”与此同时,他往往会问他的父亲是否也不会做这件事。这显然体现了一种爱恨交织的态度。有时候,如果得知父母也不会做这件事,他就会显得很满意,但有时他又会显得很不满,并且提出证据来反驳。有一次,他问用人,她是否什么都懂,她说“是的”,虽然后来她反悔了,但那段时间他依然反复问她这个问题,并且夸她拥有各种技能,希望她坚持此前的答案,说她是无所不能的。曾经有一两次,别人对他说,父母也可能不懂某件事,但他显然不愿相信这一点,于是说道:“东妮什么都懂……”(与此同时,他也相信,如果她并非什么都懂,就是不如他父母懂得多)。有一次,他想看看道路上的水管具有怎样的内部结构,于是请求我把水管挖出来。我告诉他这不可能,而且我也无法把水管再安装回去,然而,他试图忽视我的拒绝,说道:“可是,如果世上只有L一家人,那么这些事情由谁来做呢?”有一次,他对母亲说,他逮到了一只苍蝇,并且加上一句:“我已经会逮苍蝇了。”母亲问他是怎样学会的。他说:“我想试试,结果就逮到了,所以我现在知道怎样逮苍蝇了。”他随即问母亲,她有没有学会怎样“做妈妈”。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是在嘲讽母亲,即便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一方面让自己处于强大的父亲位置(并且希望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对父亲产生认同,另一方面又希望摆脱父亲对他的限制。这种矛盾态度自然部分地造成了他在父母全能性方面的犹豫不决。

现实原则与享乐原则之间的对抗

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由于他的全能感显然会因现实意识的增加而有所减弱,而且这种全能感只有在一探究竟的冲动的促使下,通过他的艰苦努力才能得以克服,因此,现实意识与全能感之间的冲突,也是他这种矛盾态度的成因。在这种冲突中,当现实原则占据优势,个人全能感体现出局限性时,随之而来的便是平行的需求,为了缓解这种痛苦的冲动,他会试图对父母的无所不能加以贬低。然而,当享乐原则占据优势时,他为了支持该原则试图维护的全能感,便会坚称父母是无所不能的。可能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会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挽回对自己和父母的全能信念。

当现实原则促使他必须痛苦地放弃对自己拥有无限全能性的信念时,他或许就需要对自己和父母的能力限度做出界定了。

我认为,在该案例中,这个孩子的求知欲出现得较早且发展良好,他由此激发了原本并不强烈的现实意识,并且改善了潜抑倾向,从而得以拥有了对他来说相当重要的新认知。这些认知,以及与之相伴的对权威的削弱,将会使他的现实原则得到完善和强化,这样一来,从他改善了全能感后就开始发展的思考和认识,将会继续发展下去。他在本能冲动的驱使下,试图弱化父母的全能性(这显然可以帮助他对自己和父母的能力限度做出界定),这降低了他的全能感,并且削弱了权威。因此,权威的削弱与全能感的降低是相辅相成的。

乐观态度和攻击倾向

他那近乎坚不可摧的全能感,使他具有了强烈的乐观态度。此前,这种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但如今在各方面都表现得更加明显。而全能感的降低使他越发能够适应现实,可是,他的乐观态度却往往可以战胜一切现实。这尤为明显地体现在他的一次痛苦幻灭中。在此之前,他或许从未遭受过如此严重的幻灭。当时,由于一些外部原因,原本与他关系很好的几个小伙伴突然态度大变,仗着年龄和人数上的优势,从各个方面挖苦他、羞辱他。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孩子,因此竭力好言恳求,试图挽回友情,甚至不愿承认自己被他们欺负。例如,即使在得知真相后,他也绝不承认自己被他们骗了,而当他的哥哥再次拿出证据,并提醒他不要相信他们时,他依然哀求道:“可他们也不会每次都骗我啊。”但他偶尔也会抱怨,可见,他已经开始承认他们的恶行。此外,他开始表现出非常明显的攻击倾向。他曾提到想用自己的玩具手枪打死他们,或者打他们的眼睛。有一次,一个孩子打了他,事后,他说要打死他们。在玩耍时,他也说了这句话以及类似的话,这体现了他想要摧毁别人的愿望。但与此同时,他依然在试图挽回友情。一旦他们又来找他玩,他就显得非常满足,好像把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即使从他偶尔话语可以看出,他很清楚这种关系的变化。此前,他和其中一个女孩子关系非常好,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化让他尤为伤心,但他淡定地承受了这件事,并且表现出极度乐观的态度。有一次,他在听说了有关死亡的事情后,主动向大人询问这件事,大人对他解释说,任何人老了以后都会死。于是他对母亲说:“我也会死,你也会死,L家的孩子也会死。然后我们都会回来,然后他们又会变好。可能会,也许会。”后来,他找到了新的小伙伴,似乎终于放下了这件事,并且一再说,他再也不喜欢L家的孩子了。

教育和心理层面

我发现,新获得的知识使弗里茨的心智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将这些观察结果与发展情况较差的案例进行比较,并且从中得到了新的发现:以坦诚的态度对待儿童,给他们的问题提供真实的答案,那么儿童就会获得内在的自由,从而有利于心智的发展。儿童会因此避免遭受思考的潜抑,要知道,对思考而言,潜抑倾向是最大的负面因素。换言之,这可以避免本能能量(instinctual energy)促进潜抑升华,并且避免破坏与之相伴的、涉及被潜抑情结的观念化联想。费伦齐曾经在《俄狄浦斯神话中享乐与现实原则的象征表现》(Symbol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Pleasure and Reality Principles in the Oedipus Myth,1912)一文中说:“这些倾向源自个人和种族的教养文化,它们会让意识倍感痛苦,并且会引发潜抑。这种潜抑会阻碍涉及这些情结的各种观念和倾向与其他思绪进行自由沟通,或者至少阻碍它们经由科学现实得到处理。”

若是思绪的自由沟通受阻,无法引发联想,那么便会对智能的发展造成严重伤害,这样的伤害分为几种类型,根据伤害涉及的层面、伤害的程度等进行划分。换言之,即根据伤害的深度和广度进行划分。在智能发展的初始阶段,这种伤害造成的影响相当大,因为它决定了意识层面能否接受各种想法,而且这一过程将保持下去,终生都会发挥作用。这种伤害或许会对“一探究竟”的深度造成影响,也或许会对思考范围的“广度”造成影响,而且,对这两者的影响程度并无关联。

但无论是哪种类型的伤害,都不会只改变思考的方向,或者使能量从一个思考方向转向另一个思考方向。其实,受潜抑的能量只是被“禁锢”了,所有强烈的潜抑对心智发展造成的影响都是如此。

好奇和冲动的天性会促使儿童去了解未知的事物,以及原本只进行过臆测的那些事实和现象,但如果这种行为遭到阻碍,那么更进一步的探索也会遭到潜抑,因为儿童会在潜意识中担心这一探索过程会使他们遭遇禁忌的、罪恶的东西。与此同时,对所探寻问题的范围进行拓展的冲动也会受到抑制。这样一来,儿童就会对“一探究竟”心生厌倦,而提问的天性也会变成表面上粗浅的好奇。或者,也可能成为常见的那种在日常生活和科学方面有一定的天赋,想法很多,但无力完成更进一步的执行任务的人。或者,也可能成为那种具有良好的适应力、聪明踏实、懂得基本现实的人,然而当面对复杂的问题时,却缺少深层的逻辑性,也难以辨别真实和权威。他担心自己会质疑权威强加给他的信念,或者担心自己会坚信那些被否认和忽略的东西,因此他不愿深入探索自己的疑问,并且避免任何深度思考。在我看来,以上例子或许都是求知本能的受损影响了心智发展,以及思考深度受到潜抑影响了现实意识的发展。

另一方面,如果个体的求知欲被潜抑所破坏,导致其逃避被隐藏否认的东西,那么他无法抑制的、探寻禁忌事物的兴趣,以及广泛提问的兴趣、一探究竟的冲动,都会被“禁锢”,换言之,他会因思考广度的受损而变得缺少兴趣。如果涉及探究冲动的某个抑制阶段已经被个体克服,而探究冲动依然活跃或者再度出现,那么他或许会对探究新的问题心生厌倦,从而将仅存的一部分自由能量全部用于深入探索有限的几个问题。这样,他或许会朝着“研究者”的类型发展,将毕生精力投入他感兴趣的某个问题,但对该领域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毫无兴致。或者,他能够通过深入的探索,获取真正的知识和重要的事实,但无力应对任何现实状况,一点都不务实。这并不是说,他因专注于伟大的事业而不拘小节,如弗洛伊德关于“表意失误”(parapraxis)的说法:注意力只是被琐事引开了。这一点最多只能形成一种个人倾向,远没有造成表意失误的心理机制这一根本原因那么重要。即便一位思想家确实因专心思考重要问题而忽略了日常琐事,但我们依然会看到,当他必须应对日常事务时,他也会表现得束手无策。在我看来,出现这种结果,是因为他在认识简单有形的日常事物和基本概念的发展阶段中受到了阻碍,没有成功获取这些认识。这种情况必定是潜抑导致的,而绝非因为他对眼前单纯的生活事物不感兴趣,故意忽略。或许,我们可以假设,他在早期的某一阶段受到抑制,无法认清那些被他臆测为真实的,但却遭到否定的原始事物,所以,他面对的那些有形的日常基本事物,也被归入潜抑和抑制的范畴。这样一来,此后,或者克服抑制一段时间后,他再次一探究竟时,便只能从深度上下手。这种早期心理历程将形成固定的模式,让他始终避免触及广度和表面,而这方面对他来说也将越发艰难。有些人虽然也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但由于在早期已经对此有所熟悉,因此可以轻松自如地应对。可是他即便到了后来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他越过了这个受潜抑封锁的阶段。然而,那些“完全务实”的人同样会受到潜抑,只能停留在这个阶段,而无法到达更深层的阶段。

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孩子(往往是在潜伏期开始前)在言语方面表现出卓越的心智能力,让人无法不相信他的未来将大放异彩,然而到了后来,他却落后于别人,最终,他的智力与普通成年人无异,并没有超出平均水平。这种心智发展的失败,可能多多少少与某些心智发展方向上的受损有关。其实,很多孩子的情况都证明了这一点,起初,他们提很多问题,不断地对任何事情的“怎么样”和“为什么”一探究竟,甚至把身边的人弄得很累,但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不再提问了,最终变得缺少兴趣,无法深入思考。无论是某个或某些层面的思考受到影响,还是整体思考受到影响而无法拓展到各个方向,都会严重阻碍智力的发展。作为儿童,他们会觉得这是既定事实,不可能改变。所以,对任何有关性或原始事物的否定,都会把他隔离开,从而导致潜抑,使求知冲动和现实意识受损。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威胁也在危及儿童的求知欲和现实意识,即成年人将已有的答案强加给儿童。这种强迫性导致儿童不敢利用自己的现实知识发起反驳,更不敢尝试做出推论或结论,这便造成了永久的伤害。

我们都知道,思想家正是因为“勇于”推翻惯例和权威,才能在独创的研究上取得成功。但若非儿童必须具备超凡的毅力才能挑战最高的权威,独立思考那些敏感又困难,部分被否定、部分被禁止的问题,那么便无须“勇于”做出这种行为了。虽然挑战禁忌经常能够激起与之对抗的力量,但这并不适合儿童的心理和智力发展。在儿童的发展中,如果遭到权威的对抗,那么他或许不会无条件顺从,但也并非不可能产生依赖。只有在两个极端之间,才能发展出真正的心智独立。处于发展进程中的现实意识应该与潜抑的天性进行对抗,排除万难获取个人知识,如同人类历史上一切科学和文化知识的获取过程一样。另外,处于发展进程中的现实意识还应该与外界的干扰进行对抗。因此,内在和外在的诸多压制已经足以引起发展的对抗,而不会对独立性构成威胁。其他所有必须在早期克服的问题——无论是要对抗还是顺从——其他所有外在阻力都是不必要的,甚至往往是有害的,因为它们都有可能成为干扰或障碍。虽然我们也经常能够在智能出色的人身上清楚地看到抑制,但儿童的智能刚刚开始发展,尚且无法抵御这些负面的外在阻力。在一个人所拥有的心智认知中,有多少仅仅是表面上属于他,而其实都是教条、理论和权威施加给他的,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而形成的自由思考!虽然经验和洞察力能够帮助成年人解决早期的某些禁忌的、明显困难的、必然被潜抑的问题,但思考受到的阻碍依然不可避免,且无法降低力度。因为,即便成年人显然有能力跨越早期遭受的思考障碍,但早期针对心智局限所采取的处理方法——无论是反抗还是恐惧,都会始终影响其思考的整体方向和方法,而不被后来获得的知识所左右。

儿童与父母的关系,是他最早且最重要的权威经验,这种经验是决定个体会永远遵从权威原则,还是会形成一定的心智独立或局限的关键因素。将庞杂的伦理道德观念全部灌输给儿童,会使这种经验的影响变得更加深远,并且给他的自由思考带来更多阻碍。可是,即便这些观念以几乎完全正确的方式呈现出来,一个拥有较高的智力天赋且阻抗能力受损较少的儿童,依然多多少少可以成功地对抗它。虽然这些观念的呈现方式极具权威性,并且看上去坚不可摧,但有时候,由于大人在呈现观念的同时必须提供证据,因此观察力较强的儿童就会发现,那些被大人视为自然的、正确的、良好的、恰当的东西,在他自己眼中似乎并非如此。所以,在这些观念中必定都能找到攻击的突破口,或者至少能够找到可以质疑的地方。然而,当基本的早期抑制得到一定的改善之后,思考又将面临由未证实的超自然观念构成的新威胁。儿童很难抵御这一观念,即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不可见的、全知全能的神,特别是有两个因素强化了他的力量。其中一个因素是需求权威的天性。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达·芬奇及其儿时的回忆》(Leonardo da Vinci and a Memory of His Childhood)中说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宗教信仰或许起源于人类幼儿在降生以后的长期无助以及对照料的需求。此后,当他面对生命强大的力量时,发现自己有多么的无助和弱小,童年的感受就会重现。所以,他会试图退回到寻求儿时受到的保护,以此驳斥自己的弱小无助。”当所有儿童都经历了人类的发展时,便能通过神的概念,使自己对权威的需求得到满足。然而,弗洛伊德的理论以及费伦齐的《现实意识的发展阶段》(Stag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ense of Reality,1913)都曾提出:天生的全能感和“万能想法的信念”在我们内心根深蒂固,并且永远存在,所以,既然我们坚信自己是全能的,那么也必定愿意认可神的观念。全能感会使儿童假设自己所处的环境也是全能的。所以,相信世上存在着具有权威的全能上帝,有助于儿童建立和巩固全能感。所以,上帝的概念可以与儿童的全能感彼此协调。在这一点上,父母情结(parental complex)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全能感在儿童最初的重要情感关系里是被强化还是被破坏,决定着他会发展成乐观者还是悲观者,换言之,决定着他会发展成一个积极主动的人,还是一个疑心重、游移不定的人。恰当地引导和修正儿童的思考,能够使儿童具有适度的乐观心态,避免发展出无节制空想的心态。弗洛伊德所说的“宗教对思考的强烈抑制”会阻碍儿童通过思考适时地从本质上修正其全能感。宗教能够达到这种效果,是因为它所采取的方式具有权威性,且呈现的上帝是全能而无法超越的,这样便对思考起到了压制作用,使得经由思考而实现的全能感的减弱过程受到阻碍,而这一过程本应开始于生命早期,且逐渐强化。现实原则能否完全发展,取决于儿童能否“勇于”协调现实原则和享乐原则。如果儿童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愿望和幻想就会被归入全能感的范畴,而全能感必须基于协调式思考,与之相对的是,思考和既定事实则由现实原则决定。

二、早期分析

儿童对启蒙的阻抗

根据成年人神经官能症的分析结果来看,其病因均源自早期,因此,对儿童的分析是有可能且有必要的。而弗洛伊德已经通过分析小汉斯的案例及其相关工作,提供了针对儿童的精神分析方法。此后的很多研究者,特别是胡格-赫尔姆斯博士,都遵循且发展了这个方法。

在一次会议中,胡格-赫尔姆斯博士发表的论文极具趣味性和启发性,并且呈现了丰富的资料,她讲述了自己在儿童精神分析领域的研究历程,并且根据儿童的心理需求,调整了儿童精神分析的技巧。她的分析针对人格发展出现病态或缺陷的儿童,此外,她认为,精神分析的对象不能小于6岁。

但我认为,我们在成年人和儿童精神分析中获得的经验,也可应用于6岁以下的儿童,因为众所周知,在分析神经官能症的过程中,经常要涉及6岁以前的经历中存在的伤害。那么这个信息能够给疾病预防学带来怎样的启示?我们在这个对精神分析而言相当关键的阶段,除了预防将来的疾病以外,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助长远的人格形成和智力发展呢?

根据知识,我们得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结论,即必须避免那些精神分析证实会给儿童心智造成严重伤害的因素。所以,我们必须坚持某些必要的原则,例如,儿童从降生开始就必须与父母分房睡;此外,在强迫性的道德规范方面,我们对发展中儿童的要求应该比对其他人更松一些。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要让儿童保持自然状态,避免受到抑制,不要像传统的教养方法那样横加干涉,要让儿童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种种本能冲动,以及它们带来的乐趣,而不要急于施加对抗天性的文化倾向。我们要让儿童慢慢发展,给他足够的空间来察觉自己的本能,从而有可能实现本能的升华。与此同时,我们不要禁止他表达自己萌发的性好奇,而要逐步满足他,甚至要和盘托出。我们要明白怎样向他提供足够的感情,而又避免造成溺爱。最关键的是,我们要严禁体罚和威胁,并且通过偶尔收回感情来建立教养所需的服从。当然,我们还可以根据知识自然地延伸出诸多细节性原则,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此外,本文涉及的范围决定了我们无法更进一步探讨怎样在特定的教养限度内,既能达到这些要求,又不会让儿童变得与社会格格不入,或者难以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我只想说,这些教育方面的要求是可实践的(我已多次证实了这一点),而且会带来明显的积极影响,以及诸多比较自由的发展趋势。如果它们可以得到普及,那么必定会颇有成效。但我还有一点保留意见,即如果一个人没有接受过精神分析,那么他即便有充分的悟性和意愿去完成这些要求的实践,他的内在也可能无力达到目的。在这里,我只简单地探讨理想情况,即个体无论是在意识层面还是在潜意识层面,都能理解并实践这些要求,从而取得一定的成效。

我们重新来看最初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预防手段能否阻止神经官能症的出现,能否避免发展出不良的人格?根据观察,我相信,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往往也只能实现一部分预期目标,并且只能运用一部分已知的工具。因为分析经验告诉我们,在潜抑造成的所有伤害中,只有一部分可以归咎于环境或其他外在因素。而另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则要归咎于儿童自身的态度,这种态度从他最年幼时就存在,他往往因为对强烈的性好奇施以潜抑,而变得在潜意识中抗拒任何关于性的东西,这种状况只有通过彻底的分析才能得到改善。对成年人的分析,特别是重建(reconstruction)的分析,未必能发现这些问题,也未必能确定这种神经官能症的先天倾向会如何影响病程。不同的人在这方面受影响的程度也是不同的,其后果也是不可预期的。但我们至少能够确定:对于有严重神经官能症倾向的人来说,哪怕外界只稍稍施加一点禁止,他往往也会明显地抗拒任何性的启蒙,并且造成过度的潜抑,使心智发展全面受阻。我们之所以能够确认通过精神分析获得的认识,是因为儿童使我们拥有了观察这些发展的机会。例如,虽然我们为了彻底满足儿童的性好奇,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教育手段,但儿童往往无法自由表达性好奇的需求。这种负面态度有诸多表现形式,最极端的是完全不想知道;或者转移兴趣目标,但这种兴趣往往明显带有强迫性;或者在已经接受了一部分启蒙之后出现这种态度,对性的兴趣减弱,变成了强烈的阻抗,不愿接受更加深入的启蒙,甚至彻底拒绝所有启蒙。

本文开头介绍的案例就运用了上述教育方法,并且成效显著,特别是让这个孩子的智力有了很好的发展。截至目前,他接受的启蒙包括:了解胎儿在母亲体内的生长情况,以及他感兴趣的全部细节。他没有直接提出关于父亲在生育和性交中所扮演角色的问题,但我认为,这些问题当时已经在他的潜意识中发挥作用了。有些问题在已经得到详细解答的情况下依然反复出现,例如:“妈妈,你给我讲讲,那个很小的肚子和很小的脑袋,还有别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人为什么能动?为什么能做东西?为什么能工作?”“皮肤是怎样长在人身上的?”“它是怎样跑到那儿去的?”在启蒙阶段和此后快速发展的两三个月里,他反复提出这些问题以及其他一些问题。起初,我并没有从整体上解释他为什么会反复提出这些问题,原因有两点:其一,他整体表现出喜欢提问,因此我没有领会他提出相同问题的意义;其二,他对事物一探究竟的冲动,以及他的智力都在迅速发展,因此我认为,他对深入的启发有需求,只要配合他有意识的提问,逐渐深入地启发他就可以了。

这一阶段之后,渐渐出现了一个变化。他总是问上述这些问题,以及其他固定的问题,很少再问那些能够体现探究冲动的问题,并且具有了一定的臆测性。与此同时,开始出现明显肤浅、不经思索且无凭无据的问题。他会反复询问各种东西是用什么做的、怎么做出来的。例如,“门是用什么做的?”“床是用什么做的?”“木头是怎么做出来的?”“玻璃是怎么做出来的?”“椅子是怎么做出来的?”还有一些很细节的问题,例如,“这一大堆土是怎样跑到土下面的?”“石头和水是从哪儿来的?”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基本都知道,因此反复提出这些问题与他的智力没有关系。从他提问时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可以看出,虽然他一再追问,但实际上并不关心答案。但他的问题也变得更多了。众所周知,儿童经常会问一些看似毫无意义,又无法从别人提供的答案中获得帮助的问题,使得身边的人都很无奈。

反复提出肤浅问题的阶段持续了不到两个月,然后,弗里茨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变得不爱说话,而且明显地讨厌玩耍。在此之前,他玩耍的时间也并不多,也没有在玩耍中表现出想象力,但他一直非常喜欢和小伙伴玩动态的游戏,或者把箱子、长凳、椅子当成各种车辆,自己扮演车夫或司机,一玩就是好几个钟头。但现在,他不再玩这些游戏,也不再愿意跟其他孩子相处,即使必须相处,也会表现得不知所措。他甚至开始讨厌母亲的陪伴,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表现。而且,他不再喜欢听母亲讲故事,但是他对母亲的感情没有变,并且依然渴望得到母亲的感情。他在提问时越发频繁地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虽然观察力强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改变,但他还算不上是“生病”。他的睡眠非常好,整体来看也很健康。虽然他话不多,而且因为活动减少而变得有些淘气,但他依然是个活泼善良的孩子,而且待人方式也很正常。此外,近几个月他变得很挑食,对某些菜品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但一遇到喜欢的食物就吃得津津有味。虽然他讨厌母亲的陪伴,但越发喜欢黏着母亲。这一系列变化要么没有被照顾者注意到,要么就算注意到了,也没有太在意。成年人往往由于无从解释儿童的一些暂时或长期的变化,因此习惯性地将其视为发展中的正常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态度也很合理,因为几乎每个儿童都会带有一些神经官能症的特征,只有当这些特征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时,才会形成疾病。对于他变得讨厌听故事,我感到很诧异,因为这和他此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我将他在部分启蒙以后爆发出的强烈的提问兴趣,以及之后反复提出肤浅问题的现象,与他现在讨厌提问和听故事的现象进行对比,同时想到了他曾经提出的一些固定模式的问题,从而发现他的潜抑倾向已经和探究冲动同样强烈,并且彼此冲突,而潜抑倾向已经明显占据优势,使他对意识中渴望的答案产生抗拒。所以,在他提出了大量问题,以替代那些潜抑的问题以后,他在接下来的发展中不得不彻底逃避提问和倾听,因为他担心自己在没有提问的情况下,会被灌输他无法接受的那些答案。

我越发相信,被潜抑的性好奇是造成儿童心智变化的关键因素之一。我不久前获得的一个启示证实了这一点。当时,我刚刚结束了给匈牙利精神分析学会(Hungarian Psycho-Analytical Society)做的演讲,安东·佛朗德(Anton Freund)在与我交谈时,说我的观察和分类完全符合精神分析原则,但我的说明和解释却不太符合这一原则,因为我所考虑的仅仅是意识层面的问题,而没有触及潜意识层面。当时我觉得,除非有可信的反驳理由,否则只考虑意识层面就已经足够了。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事实证明,确实不能只考虑意识层面。

现在,我认为,我们应该向弗里茨提供其他一些信息,这些信息是此前未曾提供给他的。当时,他经常问:“植物都是从种子长出来的吗?”这个问题就是很好的切入点,可以由此解释人也是从种子长出来的,然后为他描述受孕的过程。然而这个解释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他支开了话题,显得一点都不想了解细节。还有一次,他说其他孩子告诉他,母鸡要想下蛋,必须有公鸡的帮助。但他刚抛出这个话题,就立即表现得不想再谈。对于这个新信息,他相当明确地显示出一点都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而这种更加深入的启蒙,似乎也难以影响他心智的变化。

但他的母亲借助幽默小故事,再次激发了他的兴趣和认同。她在拿糖果给他吃的时候,说糖果早早就在等着他了,然后给他讲了一个小故事,说的是一个男人许愿之后,他妻子的鼻子上长出了香肠。弗里茨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一再要求母亲给他讲。此后,他开始主动讲故事,这些故事有长有短,有的是他听过的,但大部分是他自己编的,我们在其中发现了诸多分析素材。此前,相比讲故事,他更喜欢玩耍。在第一次解释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他的确对讲故事产生了明显的兴趣,并且试着讲过几次,但从整体上来看,这依然是例外情况。他讲故事时完全不会模仿大人的表现,一般来说,儿童在讲故事时都会运用一些原始技巧,但他的故事就像是梦境一样,缺少更加深入的演绎和解释。有时候,他会先讲前一天晚上他做的梦,然后再讲故事,但故事依然和梦差不多。他在讲故事时显得兴趣盎然,但此后,即便我非常谨慎地为他做解释,他依然会时不时地有阻抗的表现。此时,他会停止讲故事,但很快又会兴致勃勃地讲下去。以下引用他的一部分幻想:

“两只母牛正在一起走,突然一只跳到了另一只的身上,骑到它背上。然后,另一只又跳到了另一只的角上,紧紧抓着它的角。然后,一只小牛也跳到了母牛的脑袋上,紧紧抓着缰绳。”(我问他母牛叫什么名字,他给出的答案是两个女用人的名字)“然后,它们接着往前走,去地狱。地狱里有个老魔鬼,眼睛很黑,所以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能知道有人来了。小魔鬼的眼睛也很黑。然后,他们去拇指仙子看见的那座城堡。然后,他们和跟着他们的那个男人一起进去,上楼来到一间屋子,用纺纱(他是指纺锤)捅了自己。然后他们睡了一百年。然后,他们醒了,见到了国王。国王高兴地问他们,就是那些男人、女人,还有和他们一起的小孩,问他们想不想留下来。”(我问他:“母牛去哪儿了?”他说:“它们都在,小牛也在。”)接着,他讲到了教堂的墓地和死亡,他说:“有一个士兵射死了一个人,没有把他埋起来,因为灵车司机也是一个士兵,他不愿意埋他。”(我问:“他把谁射死了?比如说谁?”他先是提到他的哥哥卡尔,但立刻有些警惕,又说了其他几个亲戚或认识的人)他还讲了另一个梦:“我的棍子跑到了你的脑袋上,然后,它拿起熨斗,在上面压。”有一次,他和母亲道早安,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他说:“我要爬上你的身体。你是山,我要爬上你的身体。”没过多久,他又说:“我比你能跑。我能跑上楼,你就不行。”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对一些问题感兴趣,例如:“木头是用什么做的?窗框是怎样搭起来的?石头是怎样做出来的?”如果别人告诉他,它们原本就是那个样子的,他就会很不满意,并且说:“那它们原本是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他开始兴致勃勃地长时间玩耍,特别是和别人一起玩。他会和哥哥或小伙伴们一起玩他们想出的所有游戏,也会自己一个人玩。其中有一个游戏叫“吊死人”,他说他砍下了哥哥姐姐的脑袋,然后把他们的耳朵放进盒子,他说:“把耳朵放进盒子里,他们就不会打你了。”他还给自己起名叫“吊死人使者”。有一次,我看到他正在玩另一个游戏,他把一个西洋棋子当作士兵,另一个西洋棋子当作国王。士兵因为骂国王是“肮脏的禽兽”,而被国王打入大牢,判了死刑。然后,他遭到鞭打,但是他毫无知觉,因为他已经死了。而国王用王冠挖开士兵的底座,士兵就复活了。国王问他以后还骂不骂他,士兵说不骂了,所以他只是被关在牢里。他起初会做这样一个游戏:他一边玩喇叭,一边说自己是军官,又说自己是掌旗官和号角手,他还说:“如果爸爸也是号角手,但是不愿意带我一起去打仗,那我就会带着喇叭和枪,自己去打仗。”他还会摆弄一些玩偶,其中有两只狗,他把一只叫作帅哥,另一只叫作脏鬼。有一次,他把这两只狗当作两个男人,把帅哥当作他自己,把脏鬼当作他的父亲。

从弗里茨的游戏和幻想可以看出,他对父亲充满了敌意,而对母亲则怀有爱慕之情。与此同时,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变得活泼开朗,可以和小伙伴们玩好几个钟头,后来又对各种知识和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几乎独立地学会了阅读。他这方面的主动意愿似乎有些早熟。他提出的问题已经不再具有固定模式的冲动特征。这一变化显然应该归功于幻想的解放。我虽然偶尔会进行谨慎的诠释,但也只是给这种变化提供了一定的帮助而已。但在我引用一段非常重要的对话之前,我需要强调一点:对弗里茨来说,胃具有独特的重要性。即便他已经懂得了很多知识,并且反复被纠正,但在各种情况下,他依然多次坚称小孩是在妈妈的胃里长大的。从其他方面来看,他也给胃赋予了某些情感意义。他总是用“胃”这个字来顶撞别人。例如,当其他孩子对他说“去花园”时,他会顶撞说:“去你胃里。”当用人问他某个物品在哪里时,他总是回答“在你胃里”,并因此受到训斥。他偶尔会在吃饭时抱怨“我的胃好冷”,并说他之前喝了凉水。他还对几道凉菜表现出厌恶感。在这段时期,他还对母亲的裸体产生了好奇。当看到母亲的身体后,他会说:“我还想看你的胃,还有胃里面的样子。”母亲问他:“你是说你以前待的那个地方吗?”他回答:“是的!我想看看你胃里有没有小孩。”后来,有一次,他说:“我对世上所有事情都很好奇,我什么都想知道。”当问他到底想知道什么时,他说:“我想知道,你的鸡鸡和‘卡奇’洞是什么样的。当你坐在马桶上时,我想(笑)偷看你的鸡鸡和‘卡奇’洞。”过了几天,他对母亲说,大家可以一起在马桶上,一个人在另一个人上面“做卡奇”,妈妈在最下面,然后是哥哥姐姐,他自己在最上面。从这些零散的表达可以看出他的理论,尤其是,他觉得小孩是食物变成的,就像粪便一样。根据他的描述来看,他所谓的“卡奇”指的是不愿出来的淘气小孩。通过这种联想,他立即对我的理论表示赞同,并且说,在他的幻想中,楼梯上那些跑来跑去的小煤块就是他的小孩。还有一次,他对自己的“卡奇”说,他要打它,因为它总是迟迟不出来,而且它太硬了。

没过多久,弗里茨就彻底体现出了俄狄浦斯情结。例如,那次对话后,过了三天,他对我描述了他的一个梦,我也为他做了一些诠释。他说:“有一辆汽车,特别大,就像电车一样,里面有座位。还有一辆小汽车,跟在大汽车后面一起跑。它们的顶子都能打开,下雨时也能关上。然后它们一直跑,最后撞上了一辆电车,把电车撞倒了。然后,大汽车跑到电车上面,后面拽着小汽车。电车紧紧挨着那两辆汽车。电车上有一根连接杆。你能听明白吗?大汽车上有一个银色的东西,特别大,特别好看,是铁做的。小汽车上有两个小钩子一样的东西。小汽车在电车和大汽车中间。然后,它们跑到了一座高山上,又一下子冲下来。到了晚上,大汽车和小汽车也会在一起,如果电车过来了,它们就撞开它。如果有人这样做(他张开一条胳膊),它们就会马上向后退去。”(对此,我的诠释是,大汽车代表他的父亲,电车代表他的母亲,小汽车代表他自己。他让自己位于父母之间,因为他很想赶走父亲,与母亲独处,并且和母亲做只有父亲才被允许做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认可了我的说法,接着又说:“后来,大汽车和小汽车都开走了。它们在自己家里,从一扇大大的窗子往外看。然后,来了两辆大汽车,是爷爷和爸爸。没有奶奶,她……(他神情凝重地犹豫了一下)……她死了。”(他看了看我,见我没有反应,便继续讲)“然后,它们一起下了山。一个司机用脚把门打开,另一个司机用脚把能转的那个东西(门把手)打开。一个司机吐了,那是爷爷。”(他再次带着质问的神情看了看我,见我依然没有反应,又继续讲)“另一个司机对他说:‘你真脏,你是想挨揍吗?我一拳就能揍扁你。'”(我问他,另一个司机是谁)他说:“是我。然后,我们的士兵打倒了他们。他们全是士兵。然后,他们砸烂了汽车,把他也揍了一顿,用煤块涂抹他的脸,还把煤块塞进他的嘴里;(露出安抚人的表情)你知道,他把煤块当成了糖果,所以才会吃它们。然后,所有人都是士兵,只有我是军官。我的制服特别好看,而且我是这样站着的(他挺胸抬头),所以他们必须听我的。他们拿走了他的枪,他只能这个样子走路(他弯下腰)。”他语气轻柔地继续说:“然后,士兵拿给他一个勋章,还有一把刺刀,因为他自己的枪已经被他们拿走了。我是军官,妈妈是护士。”(他在所有游戏里都把护士设定为军官夫人)“卡尔、蓝妮和安娜(他的哥哥、姐姐)都是我的孩子,我们住在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里,从外面看就像王宫一样。房子还没盖好,还差门和屋顶,但已经非常漂亮了。我们自己把缺的东西做好。”(现在,他已经能够欣然接受我所诠释的各种东西所代表的意义,例如没盖好的房子等)“我们有漂亮的花园,在屋顶上,要用梯子才能上去,我一点都不费劲就能爬上去,但是卡尔、蓝妮和安娜需要我的帮助才能爬上去。我们还有漂亮的餐厅,里面有树和花。它们很容易种,放点土就长出来了。然后,爷爷偷偷地走进花园,就像这样(他再次做出那个古怪的姿势)。他拿着铲子,想去埋一个东西。然后,士兵用枪打他,最后(他再次神情凝重)他就死了。”他又讲了很久,讲到了两个盲人国王,说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是他母亲的父亲,然后他说:“国王穿的鞋有美国那么长,里面很大,你可以跑进去。到了晚上,用布包裹的小婴儿也会放在里面睡觉。”这次讲述之后,他越发对游戏感兴趣,能独自一人玩好几个钟头,而且像讲述幻想时一样兴致勃勃。有时他会说“我把我讲的演出来”或者“我就不讲了,直接演吧”,虽然在表演的过程中,能够宣泄潜意识幻想,然而幻想的抑制也会造成游戏的抑制,而这两者也能被同时消除。根据我的观察,他以前经常做的游戏和活动,如今几乎都不做了,特别是那些扮演车夫、司机的游戏,他曾经会一连玩很久,把箱子、长凳、椅子放在一起,互相挤来挤去,或者坐在上面。以前,每当他听到汽车的声音,就会跑去窗前看,一旦错过就很不开心。为了看来往的车辆,他可以在窗前、门前站几个钟头。在进行这些活动时,他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排他的态度,我由此认定这些活动具有强迫性。

到了后期,当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不再进行这些代替玩耍的活动了。有一次,为了用新活动唤起他的兴趣,大人建议他用新方法做一辆车子,可是他说:“什么都不好玩。”然而,编造幻想使他重新对玩耍产生了兴趣,更确切地说,编造幻想使他找到了玩耍的切入点。此时,他经常借助玩偶、动物、人、推车和积木来编造幻想,其中还涉及开车和换房子的情节。但这只是他的玩耍形式之一。他开始以各种形式玩耍,他的幻想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这些表现都是前所未有的。游戏到了最后,往往都会变成士兵与印第安人、强盗或农民之间的战争,而他和他的部队总是代表着士兵一方。战争结束后,他曾听大人说,他的父亲退伍后上交了军装和武器,这让他深受打击,尤其无法接受父亲上交了刺刀和步枪。此后,他立即在游戏中设定了农民偷士兵的东西,反被士兵虐杀的情节。在讲述了关于车子的幻想后,次日,他一边玩耍一边对我解释道:“这是一个印第安人,士兵把他关了起来。他承认他很淘气地对待他们。他们说:‘我们知道,你比这还淘气。’他们往他身上吐口水、尿尿,还做‘卡奇’,然后把他关进一个小屋子,对他做各种事。他尖叫的时候,嘴巴里被塞进鸡鸡。一个士兵走出去,另一个士兵问他:‘你去哪儿?’他说:‘我去拿马粪,往他身上扔。’这个淘气的男人往铲子上尿尿,然后把那些尿全泼在他脸上。”我问他,这个人究竟做了什么,他说:“他太淘气了。他不让我们在小屋子里做。”然后,他继续说,小屋子里除了关着那个淘气的男人,还有其他两个人在做手工。这一时期,他还总是对着手纸说话,在如厕的时候,他会一边用手纸擦屁股,一边嘲笑道:“尊敬的先生,请你好好吃吧。”当我问到此事时,他说,手纸是吃“卡奇”的恶魔。还有一次,他说:“有个先生把领带弄丢了,他找了很久,最后终于找到了。”后来,他再次提起被砍断脖子和腿的恶魔。他说,必须等到有脚以后,脖子才能走路,现在恶魔不能走路,只能躺着,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还有一次,一个士兵把他揪到窗前,然后从窗子推出去,他就死了。我觉得,这个幻想可能代表着他在几周前曾经产生的恐惧,对他来说,那种感觉非常奇特。当时,他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而用人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他看上去很恐惧,直到用人松开手,他才安静下来。此后,他在一次幻想中投射出潜意识的攻击欲,这体现了他的恐惧:在游戏中,敌军的一名军官被虐杀而死,然后又活了过来。当他被问到他是谁时,这个男孩子说:“我当然是爸爸。”此时,每个人都变得很温柔,并且说(弗里茨的语气变得柔和):“没错,你是爸爸,那么请你到这边来。”在另一次幻想中,队长也受到了种种虐待,比如被蒙上眼睛、被羞辱,等等。但他说,此后他就开始善待队长了,并且说:“他也对我做过这样的事,我只是还回去而已,然后我就不生他的气了。如果不还回去,我就会生他的气。”

在这一阶段,我认为已经无须进行深入的诠释,所以只是偶尔用暗示的方式,让他注意到一些单独的事件。除此之外,根据他的幻想和游戏的整体变化,以及他偶尔的言谈来看,他的一部分情结已经在意识层面,或至少是潜意识层面体现出来,这已经足够了。因此,有一次,他在上厕所时说他要做面包卷,他的母亲配合说道:“那你就赶紧把面包卷做出来吧。”于是他回答:“只要我把面团做出来,你就会高兴了。”接着立即补充道:“我说的是面团,不是卡奇。”上完厕所后,他说:“我太棒了,我做了这么大的一个人出来。只要有人给我面团,我就能做出来一个人。我只需要用尖尖的东西做眼睛和扣子。”

从我开始偶尔为他提供一些诠释,到此时为止,经过了两个月左右。接下来的两个月,我没有再观察他。在此期间,他开始表现出焦虑(恐惧)。这一点从他拒绝与小伙伴一起玩他近来非常喜欢的强盗和印第安人的游戏就可看出端倪。在两岁到三岁时,他曾出现过夜惊(night-terrors),除此之外,他从未明显地表现出强烈的恐惧,至少我们从未看到过这种迹象。所以,他此时出现的焦虑,或许是经由分析而得以暴露的症状,又或许是他试图对那些在意识层面体现出来的东西进行更加强烈的潜抑。而这些恐惧或许是在听格林童话的过程中被激发出来的。他最近非常喜欢听格林童话,也喜欢自己讲。除此之外,他的恐惧也可能源于母亲最近生病了,没有过多关心他,而他又非常黏母亲,这样一来,他的原欲就会转变为焦虑。他总是在入睡之前表现出恐惧,比以往更难入睡,有时睡着以后会突然惊醒。其他方面,他的表现也有所退步。他不再长时间独自玩耍,也不再讲很多故事。他对阅读的热情变得强烈,甚至有些过于强烈,能连续阅读好几个钟头,而且一整天都在练习阅读。同时,他变得有些淘气,有些不开心。

我在该案例中积累了大量素材,其中大部分都是没有诠释的。除了一个主要的性理论,弗里茨还表现出其他一些诞生理论和思考倾向,这些理论都是同时存在的,但在不同的时期总会有一个最显著的理论。他的幻想中曾出现过女巫,在我看来,这是他通过对母亲意象进行隔离而塑造出的一个角色(当时,这个角色频繁出现)。这一点也体现在他最近对于女性明显的矛盾态度中。从整体来看,他对两性的态度都非常好,但我发现,他偶尔会表现出对小女孩和成年女性的反感,而这种反感很不合理。为了让自己所爱的母亲维持理想的形象,他在母亲身上分割出另一个女性意象,那是一个拥有阴茎的女性。对他来说,这个女性可以让他触及他如今已经明显表现出来的同性恋欲望。同时,在他看来,母牛也代表着拥有阴茎的女性。他很讨厌母牛,但很喜欢马。例如,他说他讨厌母牛嘴角的泡沫,因为那意味着它想朝人吐口水,但对于马嘴角的泡沫,他却说那是它想要亲吻他。他的幻想和言谈中总是明显地体现出,母牛被他视为拥有阴茎的女性。他在尿尿时总是把阴茎当作母牛,例如,他会说:“母牛往马桶里挤牛奶。”或者在脱下裤子时说:“母牛从窗子里伸出脑袋。”在他的幻想中,巫婆给了他毒药,其中的意义或许与他的进食受孕理论相关。这种对于女性的矛盾态度在几个月前还没有一点迹象,当时,有人说起某个女士很讨厌时,他还非常诧异地问:“难道有人会讨厌女士?”

他还讲述了另一个关于焦虑的梦,其中也存在着非常强烈的阻抗。他说这个故事太长了,他讲不了,要讲就得讲一整天。我让他只讲一部分,他说:“可是,光是那个长度就已经很吓人了。”然而,他很快明白了,这是一个关于巨人的梦,他所说的“吓人的长度”指的是巨人阴茎的长度。这个巨人出现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不同的样子,有一次,他变成了一架飞机,被人带进了一座建筑。那座建筑没有门,四周也没有地面,但是从窗子可以看到里面全是人。巨人向他扑过来,浑身上下挂了很多人。这个幻想与父亲和母亲的身体相关,同时体现了他对父亲的渴望。然而,这个梦也体现了他对自己通过肛门怀上父亲(有时是母亲),并且将其生下来的幻想,这是他的一种诞生理论。在梦的结尾,他可以独自飞翔,而且,有一些人从火车上逃出来,帮助他把巨人关在行驶的火车里,并且带着火车钥匙飞走了。在我的帮助下,他亲自对大部分梦境进行了诠释。他总是很喜欢亲自诠释,并且经常问我,这个梦是否在“很深的里面”。他觉得,关于他的事情全都储存在那里,而且都是他未知的事情。他也会问,是否每个大人都能对他的梦进行诠释,等等。

恢复观察后,我主要通过联想的方式分析他的焦虑梦境,如此进行了六周左右,他的焦虑彻底消失,睡眠和入睡,以及游戏和社交都正常了。他之前还对街上的孩子有轻度的恐惧症。其实,这源于他经常受到街上男孩子的威胁和欺凌。他不敢独自过马路,无论别人怎样劝说,他都不愿尝试。由于他最近旅行过一次,因此我无法确定这种恐惧症的原因。其他方面,我觉得他的状态很好。几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他时,更加感受到他的良好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他自己克服了恐惧症,据他所说,他采取了以下方式:在我离开后,没过多久,他先是尝试闭上眼睛跑过马路,然后尝试扭过脸去跑过马路,最终,他可以淡定地穿过马路了。然而与此同时,他说什么都不愿接受分析,也讨厌讲故事、听故事。这可能是他尝试自我治疗而造成的,因为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并且表现出自豪的样子。但直到半年以后,我才能明确这一结果究竟是永久的,还是仅仅源于他自我治疗的尝试,抑或至少其中一部分是停止治疗以后出现的效果。因为在一些案例中,确实有个别症状会在分析治疗结束以后才消失。

此外,我并不认为对该案例的分析是完整的。我只是在观察和讨论时偶尔加入了一些诠释,这算不上是治疗,而应该算是“具有分析特征的教养方法”。因此,我也不认为这个过程至此已经结束。在我看来,既然他这么抗拒分析,不愿听故事,就说明他将来的教养过程或许依然需要偶尔进行分析。

在这里,我想说一说我在该案例中得出的结论。在我看来,教养儿童的过程中,分析是必备的辅助,从疾病预防的角度来看,分析能够带来大量极具价值的帮助。这一结论不仅源自该案例,而且,我在观察和接触了诸多没有接受精神分析辅助教养的儿童之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在这里,我只引用两个案例,它们都是我很熟悉的例子,而且用在这里非常合适,因为这两名儿童均未出现神经官能症或异常发展,而被认为是正常的。他们天性良好,接受的教养也很合理。例如,他们被允许提出任何问题,父母也愿意提供解答,这也是父母的教养原则之一。此外,他们的父母给他们提意见时,比其他父母表现得更加自然、自由,态度也充满爱意,同时又能给予非常坚定的指导。但是,在性启蒙方面,只有一个孩子能够充分利用这种自由来提问和获取信息,而且这种利用也是相当有限的。直到他几乎成人以后,他才说,自己当时在出生问题上获得的正确信息,远远没有让他满足,他一直对这个问题存有困惑。他的问题虽然得到了答案,但或许因为没有提及父亲的角色而有所缺憾。但需要注意的是,他虽然一直对此困惑,但他坚信父母一定愿意给他提供答案,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他从未问到过此事,至于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4岁以后,他开始害怕与人——特别是成年人——亲密接触,而且开始害怕甲虫。这两种恐惧症持续了几天,最终逐渐在情感和习惯化的帮助下得以克服。然而,他一直对小动物心存厌恶。此后,虽然他已经不再厌恶社交,但也从未产生过社交的欲望。他在心理、生理以及智能等方面都有良好的发展,而且非常健康。但我认为,他的恐惧症看似彻底消除了,实则依然有所残存,例如明显的不善交际、拘谨、内向等特征,它们永久地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另一个案例是一个女孩。在出生后的几年内,她表现得极具天赋,求知欲旺盛。但5岁以后,她开始变得不再渴望探究事物,越来越肤浅,对学习毫无兴趣,且完全没有深度的喜好。虽然她的智能肯定很高,但截至目前(如今她已满14岁),她仅表现出中等的智能。虽然截至目前,广受赞誉的教育原则一直是推动人类文化发展的力量之一,但无论是过去的教育家,还是当今的教育家,都知道不同的人所适合的教养方法依然是未知的。所有对儿童的发展进行过观察,或对成年人的人格特征进行过深入了解的人,都知道一些极具天赋的儿童会突然无缘无故地以各种方式变得进步缓慢,落后于同龄人;一些原本听话懂事的儿童,会变得淘气、难以管教,甚至相当叛逆且表现出攻击性;一些原本活泼开朗的儿童,会变得孤僻内向;还有一些原本智力超群的儿童,曾经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却突然失去光彩;相当聪明的儿童可能遇到了一些小挫折,从此一蹶不振,变得自卑。当然,这些发展中的障碍往往也可以得到令人满意的改善。然而,虽然父母的关照有助于消除比较小的障碍,但这些障碍却经常会在很多年以后再度出现,成为顽疾,甚至可能造成精神崩溃,或至少导致各种痛苦。能够给发展带来影响的伤害和抑制简直不胜枚举,更不用说有些人还会因此发展为神经官能症。

即便我们坚信,精神分析是教养过程中的必备辅助,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彻底抛弃至今依然被广泛认可的、有效的教育原则。精神分析的作用只能是辅助,让教育更加完善,而不能撼动至今被广泛认可的、被认为是有效的教育基础。真正优秀的教育学家始终在——潜意识中——努力探寻正确的方向,并且尝试以爱和理解来触及儿童更深层的、时而不可理喻,且显然应该被批评的冲动。如果教育学家并没有完成这项任务,或者只完成了一部分,那么只能归咎于他们为应付现实状况而使用的手段。很多父母渴望拥有孩子的爱和信任,却会在突然之间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实现过这个愿望。

我们再来看前文中详述的这个案例。精神分析是基于什么被纳入这个男孩子的教养中的?他在游戏方面存在抑制,在听故事和讲故事方面也存在抑制。此外,他越发不爱说话,过于挑剔、漫不经心以及孤僻内向。虽然从整体来看,他此时的心理状态算不上是生病,但我们完全可以模拟出发展的可能性。在未来的阶段中,游戏方面的抑制,听故事、讲故事方面的抑制,对琐事的过于挑剔,以及漫不经心等,都可能发展为神经官能症特征,而不爱说话、孤僻内向则可能发展为人格特征。需要注意的是,在他非常年幼的时候,这些特点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不太明显。后来,它们经过进一步的发展,并且加入了其他特点,才变得明显起来,并且促使我觉得必须介入精神分析。但此前和此后,他都有一种不寻常的表情,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当他的语言表达比较流利之后,这种表情就出现了,它与他所说的那些正常但算不上聪慧的话语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他已经变得开朗起来,话也变多了,他明显需要伙伴,而且无论是和小孩还是和大人,都能愉快相处。这些都与他此前的性格截然相反。

通过这个案例,我还发现,尽早在儿童的教养中介入精神分析,在能够触及儿童的意识时,就做好准备接触其潜意识,这不仅很有必要,而且很有益。它或许可以将抑制或神经官能症特征扼杀在摇篮里。3岁的正常儿童,甚至是年龄更小但兴趣表现活跃的儿童,其智力必定足以理解他人提供的解释。对于这些事物,年龄稍大的儿童已经形成较强烈而固着的阻抗,因而在情感上表现出抗拒。比较而言,年龄稍小的儿童由于尚未受到教养中负面因素的过多影响,因此反倒与自然的事物更加贴近。所以,相比这个5岁孩子的案例,我们在更幼小儿童的教养中介入精神分析,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效果。

在这里,我还要谈一谈早期分析中的另一个难题。因为精神分析把他的乱伦愿望(incest-wishes)带到了意识层面,所以,尽管在日常生活中,他会显露出对母亲的强烈依恋,但他从未像一般的充满热情的小男孩那样,试图打破已形成的界线。他和父亲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虽然(也可以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攻击欲有所意识。在该案例中,相比潜意识层面的情绪,意识层面的情绪同样更容易控制。在意识到自己存在乱伦愿望的同时,他便开始尝试摆脱它,并且为它寻找更加合适的客体。在我看来,前面所引用的一段对话中,他痛苦地确认自己至少能和母亲住在一起,就印证了这一点。其他频繁出现的话语也说明,他已经开始部分地脱离母亲,或者至少已经开始尝试这样做。

所以,我们期待着他通过适当的途径,进行重新选择,找到与母亲意象近似的客体,从而完全脱离母亲。

我好像还没听说过哪个接受过分析的孩子会在与他想法不同的环境中遇到困难。儿童对委婉的拒绝相当敏感,所以,他能清楚地知道谁能理解他,谁又不能。例如,在这个案例中,他试探了几次后,发现没有成功,便不再向母亲和我以外的人谈及此事,但其他事情还是会向其他人述说。

还有一件事,看起来很麻烦,结果证明处理起来也很容易。这个孩子有一种天生的冲动,能把分析当作玩耍的手段。晚上临睡前,他会说他有了一个想法,必须马上讨论。他也可能整天都会谈到这个想法,以便引起别人的关注,或者选择不适宜的时间与我们交谈,告诉我们他有什么样的幻想。简单说来,他会试图以种种方式让分析变成首要的事情。关于此事,佛朗德博士给我提出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对我帮助很大。我特意安排了一个明确的分析时间——即便偶尔需要调整。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尽管我和这个孩子关系很近,我们能经常共处,但仍然要严格执行约定的时间。他几次试图违约都没有成功,于是只好按约定办。我还要求他做到基本的礼貌,严禁他以任何方式对父母或我发泄分析中呈现出来的攻击性,他也很快照办了。当然,一个5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明事理了,但我相信,对于更年幼的孩子,我们同样可以利用一些手段来避免这些问题的出现。其中至少有一点需要注意,即不要与幼儿进行如此细致的对话,最好是偶尔通过游戏或利用其他时机提供诠释,与大孩子相比,幼儿可能更容易接受这些诠释。此外,截至目前,社会上的普遍教养方式都会教儿童辨别想象与现实、真实与虚假。所以,我们很容易在教育方式中融入对愿望和实践(实践也是表达愿望的方式)的辨别。对儿童来说,学习往往是很容易的,他们的文化天赋也足以令他们认识到,想象和希望是可以无限制的,但实践是有限制的。

所以,我们无须过于担心这些事情。每一种教养方式都有可能遇到困难,但相比在潜意识中由内而外呈现出来的教养方式,由外而内的教养方式至少不会给孩子带来太大的压力。只要真正信任这个方法,那么但凡有一些经验,就能克服这些外在的困难。我同样相信,一个在早期接受了分析的孩子,他的心理会变得坚韧,能够顺利解决所有困难。

当然,我们也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否所有孩子都需要精神分析的帮助?世上必然存在着毫无缺陷、发展良好的成年人,那么也必然存在着这样的儿童,他们毫无神经官能症的特质,或者能够克服这些特质,同时不受任何伤害。但根据精神分析的经验来看,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成年人和儿童属于少数。在《畏惧症案例的分析》中,弗洛伊德清楚地表明,认清自己的恋母情结对小汉斯来说是有益而无害的。弗洛伊德认为,极端的畏惧症在儿童中间很常见,但小汉斯与其他孩子的唯一区别就在于,他的畏惧症得到了关注,而且,这可能使他“享有其他孩子无法享有的好处,他无须再把内心的秘密潜抑起来;而潜抑情结总能影响儿童未来的生活,即便不会形成神经官能症,也必定会导致某些性格扭曲”。弗洛伊德进一步表明:“无论对儿童还是成年人来说,‘神经官能症患者’与‘正常人’之间都没有清晰的界线。我们关于‘疾病’的概念仅仅是基于实用而进行的加法,其规则是计算阈值内的人生潜在因素与一切可能性的总和,所以,必定会有一些人不断地从健康的范畴跨越到神经官能症的范畴内……”,等等。在《孩童期神经官能症案例的病史》(From the History of Infantile Neurosis)中,他这样写道:“假如说几乎没有哪个孩子能够避免暂时性的无食欲或恐惧动物的失调情况,那么肯定会有人反对这种说法。但这种说法恰恰是我所期待的论点。我认为,成年人的神经官能症都是基于早期形成的神经官能症而建立起来的,只不过它们在早期未必足够明显,因此很难引起重视。”所以,我们非常需要关注儿童是否具有神经官能症特质的苗头。但如果想要控制并消除这些特质,那么尽早进行分析式的观察,以及偶尔进行分析实操,就是绝对必要的了。如果儿童对自身和环境发生兴趣,并且在表达这种兴趣时呈现出对性的好奇,同时试图满足这种好奇;如果他在这方面没有任何抑制的表现,能够完全接受性的启蒙;如果他可以通过游戏和幻想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直觉冲动,特别是不加抑制地体会到俄狄浦斯情结;如果假设他爱听格林童话,并且不会对此感到焦虑,心理基本平衡,那么以上情况或许就无须介入早期分析。但即便对这些并不常见的情况而言,早期分析依然是有益的,因为发展最良好的人也可能被各种抑制所困扰,而早期分析恰恰可以在这方面提供帮助。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实践以精神分析为原则的教养呢?根据分析经验来看,至少家长、保姆和老师必须先接受分析,但这一点即便在将来也很难实现;就算真的实现了,就算本文开头阐述的一些有益的信息能够确保得到实践,但依然无法预期他们能接受早期分析。所以,在时机成熟之前,我想先提一个暂时性的建议:让女性分析师参与幼儿园的领导工作。当然,这位女性分析师要训练几位保姆助手,帮助她观察所有孩子,判断是否需要介入精神分析,并且能够立即实施。这个建议很可能遭到种种反对,其中一个理由便是这种方式会使儿童从年幼时就在心理上疏远了母亲。但我认为,儿童会从中得到很多好处,而母亲最终也会得到其他方面的好处,从而弥补这方面可能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