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错了什么?
这是我的第一个母亲节。
我醒了,独自一人,身上盖着浆过的白被单,身下的床并不是我的。我感到困惑。房间看上去像个办公室,却刻意营造出“家”的感觉,有点像酒店客房与医院病房的混合体。奶油色的墙壁、海军蓝的地毯、一个盥洗台、一面镜子、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台电视机、一只小五斗橱、一间浴室,还有一张加了镜框的照片,照片上有只热气球飘浮在蓝天与沃野之间。
雨果不在。
房间的门半开着。有只眼睛隔着门缝向里面窥探,注视着我。但我认不出那是谁的脸。
我在流血,伤口生疼,乳房在涨奶。
这是什么地狱酒店吗?我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恐怕是这样。这不会是间豪华监狱吧?还是收容所?
这种感觉就好像从深度昏迷中苏醒——仿佛我酩酊大醉一个月,终于恢复了神志,记忆完全断片儿了,所以一遍遍问自己“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我觉得自己需要联系手机通讯录里的每个人,为曾经做过的一切向大家致歉,内心无比恐慌。然而,没等意识清醒,先前那股苦苦挣扎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依靠镇静剂入睡几个小时之后醒来,那些纷扰的思绪又扑了回来,我能做的就是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地说:“哦,不。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
我知道,我非自杀不可。
而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即便我想,似乎也无计可施。这个房间的设计完全是出于防止自杀的考虑。三层玻璃窗,还用工业级窗锁牢牢锁死。电视机用螺丝固定在墙上。手机充电器、电灯……所有的线缆都被绑住了。这简直像是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的某部拙劣僵尸片的开头,而我恰恰是电影里的主角。
看着那些绑在一起的电线,我不禁想:哈!你们可真会开玩笑。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打算用那个。
所以我才会在这儿,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人偷偷窥视我。因为,我的确有过这些念头。
事实上,我相当确定那天晚上有人就坐在这个房间里,看着我睡觉。那个人唯一的工作就是坐在黑暗中,看着我。我也确实请了人看护我,因为我也害怕自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我需要安全感。
一个护士走进了我的房间。我知道她是护士,因为她穿了护士服。我甚至不敢看她,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不,我就像只野生动物,被人从草原上抓来,丢进黑魆魆的集装箱里,漂洋过海,最后来到了动物园,然后被人告知:你要在这儿继续生活。
“你想吃点早餐吗,劳拉?”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我要了炒鸡蛋加吐司面包。我在医院里一直吃这个,这能让我想到家。我是那么迫切、拼命地想要记得我是谁——或者说,我曾经是谁。
不过,我只说了“谢谢”。我必须要有礼貌。在这里,必须要配合。
炒鸡蛋端来了,放在米色的轻质木托盘上,旁边还有塑料刀叉。我感到虚弱、迟钝、极度麻木。我爬向椅子,用被子裹着我的头。我的手在颤抖。我不想让护士看到我的脸,因为我感到羞耻、罪孽深重、令人厌恶、浑身无力。我连吃东西都觉得恶心,好像我根本不配吃这些东西似的。鸡蛋哽在了喉咙里,像一团黏土。
一个月前,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现在,我只剩下一具空壳,而且有自杀倾向。又进来一个护士,给我发药。我吓坏了,但我体内仍然叫“劳拉”的那一部分却想哈哈大笑。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简直就是一场平庸至极的噩梦。你在精神病院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走来一个好心的护士,温柔地叫出你的名字:“××,该吃药了。”
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
我做错了什么?
我生了一个孩子。
然后,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