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亚:古代奥运会与体育精神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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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

始于1896年的现代奥运会在世界各地每四年举办一次。而纵观古代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历史,举办地只有一个——奥林匹亚。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个地点很合适,因为其偏远的地理位置让它更有可能保持中立,在这里运动员彼此平等。那么奥林匹亚的体育竞赛是如何兴起的呢?要探究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明确现实与故事的界限。古希腊人痴迷于文化的起源,为了解释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兴起,他们讲述了许多故事,提供了许多可能性。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如奥林匹亚竞技会般重要的文化传统一定拥有充满传奇色彩的开端,于是,就同希腊文化的其他方面一样,为了解释竞技会的起源,他们将目光投向了神话和传说中的神灵与英雄。

神话

帕萨尼亚斯记载了一则奥林匹亚竞技会的起源故事。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当地的古董商人告诉他的。在这个版本中,诸神选择了奥林匹亚作为比赛地点:宙斯在这里与父亲克洛诺斯进行摔跤比赛,争夺成为众神之王的权力;一位达克堤利(抚养幼年宙斯的神灵)发起了竞走比赛,让自己和兄弟们争个高下;阿波罗在赛跑中战胜了迅捷的赫尔墨斯,甚至还在拳击比赛中击败了战神阿瑞斯。但后来,诸神不再生活在人间,所以这一神圣的比赛制度(有些项目甚至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581年)便被逐渐遗忘了,因此才需要后来的复兴。(1)

在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中,(2)比赛起源于英雄赫拉克勒斯,是为了纪念他十二功绩中的一件:清扫奥革阿斯的牛棚。(vii)赫拉克勒斯清扫了阿尔提斯,明确了那里的边界,并发起了最初的比赛,以示对宙斯的敬意。传说体育场的跑道长度(约192米)是赫拉克勒斯一口气能全速冲刺的距离,或者刚好是他脚长的600倍。

赫拉克勒斯创立了奥林匹亚竞技会的故事被广泛接受为事实。据说,公元前6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对此深信不疑,还以此作为自己计算的基础。(3)希腊主要体育场的跑道都是600个脚长。这个距离被称为1斯塔德(stade),英文中的“体育场”(stadium)一词就由此而来;但一只脚的长度标准在不同地方也各不相同。在奥林匹亚,1斯塔德的长度略微长于192米,但在科林斯则是165米。所以,毕达哥拉斯计算出赫拉克勒斯的脚长之后,又以此为基础计算他的身高,(viii)然后卖弄学识般总结道:“赫拉克勒斯比所有人都高,因为奥林匹亚体育场跑道的长度大于其他体育场跑道采用的600个脚长。”

与赫拉克勒斯的赛事起源传说流传得一样广的,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神话中珀罗普斯和俄诺玛俄斯的战车比赛。(4)珀罗普斯想娶俄诺玛俄斯之女希波达米亚(意为“驯马者”)为妻,继承俄诺玛俄斯在阿卡迪亚西部的统治权。但俄诺玛俄斯规定,谁想娶他的女儿,就必须在战车比赛中胜过他。在希腊神话中,求婚者的比赛很常见。但俄诺玛俄斯这个比赛的距离相当罕见,横跨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东西两端。之前来挑战的年轻人非但没有成功,还丢了性命,头骨被装饰在国王宫殿的大门上。珀罗普斯没有退缩,他决心取得胜利。

这个故事接下来又发展出两个版本。在人们最熟悉的版本中,珀罗普斯靠作弊取胜。他收买俄诺玛俄斯的马夫,在国王的战车上动了手脚。战车的一个轮子在比赛中掉落,俄诺玛俄斯因此身亡。而在另一个版本中,珀罗普斯获得了神的恩赐:海神波塞冬给了他一架飞马战车,帮他赢得了比赛。(ix)

为了庆贺胜利,珀罗普斯创立了奥林匹亚竞技会。但这个故事的矛盾在于,它违背了几乎所有希腊人都接受的观点。他们相信,最早的比赛项目只有赛跑,后来才引入马术比赛(起源于公元前680年的战车比赛是最早出现的马术比赛)。因此,一个以战车比赛为重点的故事不应该是竞技会的起源。这个故事出现的时间应该在战车比赛成为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固定项目之后才对。由于俄诺玛俄斯是比萨的国王,珀罗普斯的胜利故事可能代表了公元前6世纪伊利斯在与比萨争夺竞技会控制权时取得的首次胜利。但不管这个故事产生于何时,它确实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帕萨尼亚斯记载,在他的时代,奥林匹亚有许多与这个故事有关的人工造物,尤其是阿尔提斯的一座古坟和一丛树林,被推断为珀罗普斯之墓。在赛马场边上还有另一个坟堆,据说俄诺玛俄斯的鬼魂盘踞于此,马匹都躲着它跑。

俄诺玛俄斯之死。这幅图描绘了他死于与求娶希波达米亚的珀罗普斯之间的战车比赛的场景,是常见的故事版本。

虽然解释奥林匹亚竞技会起源的神话有时自相矛盾,但希腊人并不为此感到困扰。他们的神话就是这样——大量相互关联的故事,不断被补充、修改、完善。重要的是,这些神话中的每一则故事,都能在阿尔提斯找到对应的设施或圣地。阿尔提斯与这些神话密不可分。每次举办竞技会时,其神话起源都会在参赛者和观众的心中引起共鸣。

传说

现在让我们从神话迈向传说——所谓的历史人物领域。传说中,最初由神明开创的比赛已被人们遗忘,是伊利斯国王伊菲图斯与斯巴达立法者来库古、比萨国王克利斯提尼共同复兴了奥林匹亚竞技会。据说,当时希腊人之间争斗不断,便向德尔斐的神谕寻求指示,想知道该如何结束冲突。神谕回答,战争应升华为“虚假的战争”,即体育竞技,而且比赛期间应该休战。伊菲图斯因此恢复了奥林匹亚竞技会,订立了休战协定(见此处)。起初,竞技会只有短跑项目,后来别的跑步项目和其他类型的比赛才渐渐加入,直到基本固定下来,有了人们熟知的形式和流程。

公元前5世纪末,伊利斯的希庇亚撰写的《奥林匹亚冠军录》(Olympic Victors),成为迄今为止由古代学者撰写、最具影响力的介绍奥林匹亚竞技会起源的作品。希庇亚写这本书可能是受城邦委任。作品虽没能保存下来(只留下一块莎草纸残片),但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以我们可以从后世作者的文字中推测出它的某些内容,比如亚里士多德就更新过希庇亚的竞技会冠军名单和比赛结果。很可能是希庇亚提出或延续了“奥林匹亚竞技会始于伊菲图斯、来库古和克利斯提尼三人”这一观点。每届竞技会都以短跑比赛冠军名字命名的传统,也很可能源于希庇亚。因此,公元前200年的奥林匹亚竞技会被称为“埃托利亚的皮耳里阿斯获得短跑比赛冠军的竞技会”。

最重要的是,希庇亚为我们记载了第1届奥林匹亚竞技会的举办时间:公元前776年。实际上,我们不可能精确地确定第1届竞技会的时间,但多亏了希庇亚,这一年份仍有重要意义,它是奥林匹克纪年系统的开始。自此开始,每到第5年就开始一个新的奥林匹克周期。这使希腊人有了基本的时间计算系统。例如,他们可以说马拉松战役发生的时间是第72个奥林匹克周期的第3年,而对现代人来说就是公元前490年。这是一个泛希腊的纪年系统,用于代替和补充每个城邦自有的历法(各城邦通常以在位执政官的名字界定年份,例如雅典就有“某某任雅典执政官的那一年”的说法)。

我们不知道希庇亚是如何确定公元前776年这个时间的,但估计与实际年份相差不远。他很可能是在收集多方信息后通过原始研究得出的结论。其他学者提出了不同的时间,例如公元前3世纪,另一位博学之人、昔兰尼的埃拉托色尼认为公元前884年才是奥林匹亚竞技会的起始年份。根据他的说法,公元前776年只是人们开始起草冠军名录的时间。不过,希庇亚以公元前776年为竞技会开端的说法仍然站住了脚,并在整个古代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历史上占据了主导地位。

现代理论

在弄清奥林匹亚竞技会的起源这个问题上,现代学者的迫切程度与古代同行不相上下,毕竟这奠定了竞技会的基础。他们中的许多人注意到古希腊人会以举办体育比赛的方式纪念逝世的重要人物,因此认为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发展可能基于丧葬仪式。最著名的例子是公元前700年的荷马史诗中《伊利亚特》第二十三卷描绘的帕特罗克洛斯葬礼上的比赛,包括战车比赛、拳击、摔跤、赛跑、戎装持械比武、投掷重物、射箭及投掷标枪。

体育比赛是为了纪念死者,这一观点得到了大量比较人类学数据的支撑。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前现代社会都会以竞技的方式决定已故君主的继承人,或以此为娱乐、抚慰逝者的灵魂,或借此在失去领袖后重新整合松散的群体。古希腊北部城市安菲波利斯每年都会举行葬礼竞技会,以纪念死于公元前422年,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的斯巴达将军,被他们称为建城者的布拉西达斯。(5)古希腊另外两场重大竞技会——伊斯特摩斯竞技会和尼米亚竞技会——也与葬礼仪式有关。然而,没有确凿证据表明奥林匹亚竞技会是为纪念某位英雄而创立的。珀罗普斯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是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令他一战成名的战车比赛在后期才加入奥林匹亚竞技会,起初由赛跑项目组成的竞技会不大可能是为了纪念他而创立。虽然古希腊人知道葬礼和体育竞技之间有所关联,但我们无法证明他们把这种关联应用到了奥林匹亚竞技会中。奥林匹亚竞技会是对生命的肯定,而生命的活力不一定要在死亡的背景下才能激发。

因此,一些学者将目光投向了别处。世界上许多地方的成人仪式都需要受礼人大量消耗体力,这样的习俗在古希腊也不罕见。在奥林匹亚,为未婚少女举办的体育节(后文会详细介绍)就具有这样的性质。所以,奥林匹亚竞技会最初可能是男性的成人仪式。但这没有实际根据:无论是在古希腊作家关于竞技会的文字记载中,还是在与竞技会一同举行的宗教仪式中,都没有这方面的线索。(6)

还有一种推测,认为体育比赛由狩猎前、后的仪式演变而来。(7)在石器时代,猎人们为了取得预期中的狩猎成果,会聚集在一起举行某些仪式。祭祀和宴席既是在模仿一次成功狩猎后的情景,也是为了获得诸神的恩赐,希望以后的狩猎活动都能顺利进行。但动物被驯化后,狩猎对人类生存来说也就没那么必要了。根据这个理论,竞技比赛获得发展,是因为人们把以前消耗在狩猎活动中的能量转投到了体育上。古代竞技会的某些项目看起来确实与狩猎有关——跑步、投掷石块(掷铁饼)或标枪、骑马——但石器时代的习俗早在首届奥林匹亚竞技会开幕前的几个世纪就已经消失,不太可能对竞技会产生很大影响。这个理论的另一个版本是,跑步是一场成功狩猎活动后的庆祝仪式的一部分,而史前时代的奥林匹亚是精英人士举行集会、猎杀野牛的热门地点。(8)

青铜三足鼎很昂贵,因此适合作为希腊贵族献给奥林匹亚的供品,以纪念胜利并炫耀他们的地位。

以上理论都是复杂的猜测。我个人的观点比较简单——奥林匹亚竞技会源于古希腊贵族与生俱来的竞争精神。鉴于他们有着“永远做最杰出的人,永远超越他人”的渴望(上一章 提到的荷马式理想),希腊人很可能一直在竭力寻找更多证明自己比他人优秀的方法,开始只是简单的赛跑,后来逐渐丰富起来。这是一种完全自然的欲望,儿童天生就有依靠身体力量战胜同龄人的渴望。谁能先跑到场地那一边?谁能把石头丢得最远?谁摔跤最厉害?当然,我的观点并不排除之前列举的任何一种复杂理论,但应该也可以自证成立。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奥林匹亚成了竞技会的举办地?可能因为宙斯神谕所位于奥林匹亚。长期以来,人们向宙斯寻求军事方面的建议。战争的胜利者会回到奥林匹亚,奉献战利品,并以体育竞技的形式庆祝。本来这些比赛只是朋友或竞争对手之间自发的活动,目的在于消耗体力,后来逐渐演变得更有组织,也更加正式。

考古证据

面对如此丰富的神话和传说,你很可能会同意公元前1世纪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的说法:“人们应该忽略那些关于圣所建立和竞技会起源的古老故事……这些故事有太多版本,但没有任何一个值得相信。”(9)幸运的是,考古学证据提供了帮助,而这正是我们研究的基础。(10)

考古证据表明,大约公元前1400年,人类就已开始在奥林匹亚居住,但这个地方后来被抛弃并遗忘了。公元前11世纪末,奥林匹亚兴起了对宙斯和其他神祇的崇拜,吸引了访客的回归。那里一直是贵族的地盘,因为在那里发现的祭品由金属制成,在那个年代,只有富人才负担得起。奥林匹亚偏远的地理位置也吸引着贵族人士:通过在此地为神供奉贵重物品,他们得以展示自己的丰厚财力,也展示自己拥有离开故乡、长途跋涉的时间和方法。

考古发掘清晰地展现了奥林匹亚的发展进程:一开始只有来自附近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的人在此活动,尤其是伊利斯、美塞尼亚和阿卡迪亚的居民,少数人来自阿尔戈斯——当时伯罗奔尼撒最大的城邦。到公元前8世纪后期,斯巴达人也与此地建立了牢固联系,但还没有更遥远城邦的居民参与。那时没有人类在此永久定居的迹象,所以当时此地很可能只是偶尔被用于集会,或许也已开始定期举办节日活动了。

我们虽然无法确定,但有理由认为在这个阶段,奥林匹亚的宙斯崇拜仪式(如果此时宙斯在当地人心中已成为至高无上的主神的话),除祭祀和供奉外已经包括了体育竞技。青铜三脚架在这早期的几十年间已经成为常见的奉献品(有的三脚架非常大,价值相当于12头强壮的公牛)。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青铜三脚架有时被当作体育竞赛的奖品,不过也有其他用途。到公元前8世纪末或公元前7世纪初,人们已经开始在奥林匹亚挖掘水井。阿尔提斯的一片区域被推平,成了最初的体育场,而俯瞰它的克洛诺斯山则被整修成阶梯状,大概是为了方便观众观看比赛。整个阿尔提斯看起来像一家剧院。此外,经过一项重大工程建设,哥罗底亚斯河永久性改道,绕开了阿尔提斯。因此我们有把握说,宗教节日里的体育竞技在公元前7世纪初就已经存在了。人们肯定是在有了充分需求的情况下才开始大型工程建设,所以我们有理由把竞技会开始的时间再向前推几十年。

因此,关于奥林匹亚竞技会开始的时间,希庇亚和希腊传说中的说法出人意料地准确。真实的发展历程有可能是:公元前8世纪后期,某种最开始由简单的跑步比赛组成的体育活动出现在定期于奥林匹亚举行的宗教节日中;公元前7世纪后期,这里修建起宗教建筑和纪念性建筑,并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发展壮大;公元前7世纪初,伯罗奔尼撒半岛以外,尤其是大希腊地区的观众和运动员来到了奥林匹亚;最终,希腊和罗马世界各个角落的人都赶来这里。意料之中的是,来自伯罗奔尼撒和希腊大陆其他地区的运动员人数占据了主导地位。不过,只要是有希腊人定居的地方,如埃及和北非、叙利亚、小亚细亚和西西里岛,都会有运动员来到奥林匹亚参加竞技会。

这尊公元前7世纪的青铜狮鹫头像,原本是三脚架上的装饰。这些青铜器物的巨大、昂贵和华丽由此可见一斑。

竞争精神

属于富人及战士精英阶层的希腊人发明了竞技体育,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参加国际体育竞技似乎只是贵族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诸多策略之一。贵族阶层生活悠闲,不必为谋生而工作,而是靠别人的劳动为生。他们清楚地表明自己与低贱、愚昧的人不一样。在荷马的《奥德赛》中,当奥德修斯拒绝参加体育竞赛时,邀请他的那个人便嘲笑道:“是的,我看你不像个谙熟竞技的汉子,你看起来更像个商人,只关心盈利。”(11)

古风时期(约公元前750—前480年)的贵族阶层,拥有最肥沃的耕地或牧场,掌握最佳的对外贸易渠道。公元前8世纪,希腊城邦合并或重新合并后,贵族成员开始对自己城邦的治理和防御负起责任。他们的权威不仅来自手中掌握的经济和军事力量,还来自他们在当地宗教信仰中的领导地位,以及象征性策略——诸如捐赠大笔财产。

在古风时期,我们所知的所有城邦都由这样的贵族小团体统治。他们通常只在内部通婚,或迎娶外邦贵族的女儿,以免财富和权力流失到地位较低的家庭。但贵族阶层也不是完全封闭的,某些家庭的经济来源难以维系,或者没有男性继承人。贵族在土地所有权或贸易上没有绝对的垄断地位,外来者可以创造新的财富,跻身他们的阶层。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从来不取决于先天条件,而是可以靠努力和功绩获得。体育成就可以提升个人声誉,这是人们越来越看重竞技运动的原因之一。甚至有人仅仅因为获得了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冠军,就认为自己有资格统治他的城邦,这种想法对当时的人来说不足为奇。

无论来自地中海世界何处,希腊精英阶层都采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活方式,强调自己相较于他人的优越性,从而加深自己统治地位的正当性。他们为自己创造了很长的家族谱系,可以追溯到古老的神祇和英雄,而且还沉溺于炫耀财富。即便在公民防卫已不再是个人的责任,而成为城邦的责任,个人纠纷也不再由复仇解决,而要通过法院解决之后,他们仍在公开场合携带武器。此外,他们还以狩猎、运动、宴饮和出国旅行的方式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因为这些活动都需要闲暇时间和大量金钱。他们开始穿着东方风格的、由昂贵材料制成的长而飘逸的服装,这种服装不像通常那样由家庭妇女缝制,而是进口来的。他们留长发、精心打理发型,佩戴黄金珠宝、喷香水,花费大量闲暇时间享受美酒、歌唱,似乎是在强调自己不必工作。

奥林匹亚竞技会这样的国际节日,是贵族阶级团结一致的庆祝活动,也是精英展示自我、相互竞争的场合。只有贵族才能负担得起这样的体育锻炼,将自己和儿子训练成有竞争力的运动员。只有他们有能力抽出时间训练、参加体育比赛: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参赛者必须发誓自己在过去10个月里一直都在接受训练,并且要在竞技会开始前在奥林匹亚官员的眼皮底下再训练整整一个月。也只有他们才有能力负担起用于比赛和战争,而非用于拉车或运输的马匹。柏拉图也同意:“如果一个人致力于在德尔斐或奥林匹亚夺冠,将会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其他活动。”(12)

不太富裕的竞争者参加比赛的唯一途径是由富人或城邦资助。例如,公元前480年、前472年,阿尔戈斯人利用他们的公共资源参加了久负盛名的驷马战车比赛,击败了所有个人参赛的贵族选手。雅典的“泛雅典娜节”,从公元前6世纪的第二个25年开始,每四年举办一次,这项竞技会吸引了大量当地运动员——其中有些人并不富裕,肯定受到了私人赞助者的资助。

不太富裕的运动员也会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其实有据可循:亚里士多德在约公元前330年记录了一首关于一位奥林匹亚竞技会胜利者(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的短诗:“从前,我的肩头扛着粗糙的扁担,把鱼从阿尔戈斯运到忒该亚。”还有一则来自以弗所的铭文,可追溯到大约公元前300年,记录了城邦对一位有前途的年轻运动员雅典诺多洛斯的间接赞助。之所以被称为“间接”,是因为城邦行政机构的提议是授予那些资助他训练的人以公民身份。几十年后,来自托勒密埃及的一张莎草纸上保留了一封信件,其中也讨论了对一名运动员的私人赞助。(13)此类证据稀少,但这种做法在之后的几年里肯定有所增加。在奥林匹亚竞技会悠久的历史中,来自社会底层的人士逐渐开始参加比赛,但人数依然很少,奥林匹亚的文化仍然是精英阶层文化。

驷马战车比赛是古代奥林匹亚竞技会中最惊险刺激的项目。

马术比赛当然由富人垄断。希腊缺少肥沃的生产用地,一匹马吃的大麦和五六口之家吃的一样多。因此,拥有马匹是社会地位的标志,就像今天拥有法拉利一样。许多希腊上流社会的人名都包含“Hippos”一词,即希腊语中的“马”,如希庇亚(Hippias)、希波斯提尼(Hipposthenes)、卡利波斯(Callippus)、菲利普斯(Philippus)。比较贫穷的运动员,即便可以在本地竞技会上借田径比赛中的优异表现而声名大振,成功闯进国际比赛,也仍会被排除在马术比赛之外。公元前5世纪末,雅典的超级富豪、超级傲慢的亚西比德的儿子声称,父亲拒绝参加马术以外的任何比赛,“因为他知道一些田径运动员出身低下,来自小城邦,没有文化教养”。(14)

特别是在古风时期,希腊精英热衷于将自己与下层社会隔离开来,只跟同阶层的人交往。他们见面时总是相互竞争。例如在被称为“会饮”的饮酒聚会上,他们喝酒和唱歌的同时,会相互比较谁喝得多、谁创作了更灵动的诗歌。他们还玩竞技性游戏,例如把杯中残渣弹掷到某个目标物体上,或者参加公共音乐比赛。公元前5世纪初,戏剧在雅典出现后,剧作家也会举行戏剧比赛。一些伟大的戏剧,例如埃斯库罗斯的《奥瑞斯提亚》三部曲、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其创作目的也不仅是娱乐观众,还为了赢得奖项。医生通过公开辩论相互竞争,演员因表演而获奖,陶艺家向同行吹嘘自己更高超的技艺。有些城市还举办雕塑比赛。在希腊世界,各地都有针对男孩、女孩或成年男性的选美比赛。雅典的色诺芬记录了苏格拉底的一段话,概括了希腊人对竞争的态度:

“告诉我,查密迪斯,”苏格拉底说,“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在重大体育竞赛中夺取冠冕,使自己获得荣誉,使自己的出生地在希腊更光荣,他却拒绝参加比赛,您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很明显,我认为他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15)

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古代社会如此重视竞争,以至于需要发展体育竞技。至少在希腊化时期(公元前323—前30年)受希腊习俗影响以前,古代近东地区几乎没有举办体育竞技的迹象。古王国时期的埃及倒是在公元前3000年就有了许多关于摔跤和持棍格斗的图像,但埃及人似乎将其用于军事训练,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从中发展出了体育比赛。在希腊附近,有两幅出自爱琴海南部的锡拉岛(现圣托里尼岛,当时在文化上属于克里特岛人)的图像描绘了拳击手的形象。其中一个来自一幅被大规模修复过的壁画,可追溯到公元前1600年;另一个来自一只约于前者的年份50年后制作的杯子,被称为“拳击手雷顿”,描绘了年轻人拳击、摔跤和跳牛的场景。但跳牛不大可能是一项竞技运动,很可能是成人仪式中的勇气测试,所以拳击和摔跤在克里特岛和锡拉岛的米诺斯文化中可能也不是体育竞技,而是成年仪式的一部分。

宙斯神庙东面的山形墙。中间的是宙斯,珀罗普斯和俄诺玛俄斯站在宙斯两旁,在他的监督下进行战车比赛前的宣誓。

古希腊并非一块单一的土地。在古典时期(公元前479—前323年),古希腊有一千多个大大小小的自治城邦,遍布地中海和黑海地区,但它们很少联合起来。即使在公元前5世纪初波斯入侵希腊时,也只有31个城邦联合抗敌,而其他城邦或是站在波斯一边(自愿或被迫),或是保持中立。个体之间的竞争也反映了城邦之间的竞争。相邻城邦会争夺土地和统治权。通常来说,贵族代表了城邦,所以在国际事务和战争中,精英们也认为自己是在与同类人竞争。他们的竞争精神是被认可的:在民主城邦中,个人可使用的权力更大,城邦鼓励精英成员把暴力和敌意输送到体育竞技中,以防这种力量以任何形式扰乱社会。体育竞赛的出现,以及随后比赛场所的建立,是希腊精英竞争精神发展的自然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