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一〕

蹴罢秋千〔二〕，起来慵整纤纤手〔三〕。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四〕。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五〕。

【校记】

此据日本 东京 大仓文化财团所藏彭氏 知圣道斋钞汲古阁未刻词本漱玉词（以下称底本），调下原注：“或作无名氏，此从词林。”词林，指明 杨慎所编词林万选，本词载卷四。又见上海图书馆藏清 沈瑾（公周）钞漱玉词（以下简称沈本）。续草堂诗余、词的、古今词统、古今诗余醉、花镜隽声、词汇题作“秋千”。词的又作周邦彦词。杨金本草堂诗余题作“佳人”，且误作苏轼词。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辑、劳权手校漱玉词汇钞（以下简称汪本），亦收此词，今藏日本 东京 静嘉堂文库。

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本漱玉词（以下称赵本）列入附录一“存疑”，案云：“词意浅薄，不似他作，未知升庵（杨慎）何据。”均案：此词写少女情怀，当为少年习作，似难与成年后词风相比。且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称其“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证之此词，如合符契，似应为清照所作无疑。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以下称王本）卷一亦附于存疑之作，注引赵万里案语后云：“按一九五九年出版之北京大学学生编写之中国文学史第五编第四章，断定此首为李清照作，评价颇高，恐未详考。词林万选中不可靠之词甚多，误题作者姓名之词，约有二三十首，非审慎不可也。”并对金绳武活字本花草粹编提出质疑云：“点绛唇‘蹴罢秋千’一首，明刊本花草粹编原不著撰人姓名，金氏改为李清照作，亦其一例。”并谓唐圭璋全宋词“颇受其累”。录此备考。

王璠点绛唇作者为李清照说认为“赵、王二氏之说，仅凭臆断，缺乏坚实依据，难以使人信服”。并云：“点绛唇一词，既始见于词林万选，它比杨金本草堂诗余早刊十一年，陈耀文花草粹编更在其后，几达四十年。而万选之辑，具有‘搜求隐僻’的特征……是故点绛唇的作者，自非李清照莫属了。”（见李清照研究论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

〔沾衣〕他本皆作“轻衣”。“沾”字甚新。

〔见客入来〕历代诗余、金绳武本花草粹编作“见有人来”。案：钦定词谱卷四点绛唇，以冯延巳“荫绿围红”一首为正体，谓“后段第一句，赵鼎词‘美酒一杯’，‘一’字仄声”，与本词同。若作“见有人来”，则与苏轼“不用悲秋”一首后段起句“尚想横汾”平仄相同，此乃变体也。

【笺注】

〔一〕词为少年时作，语本唐 韩偓偶见诗：“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暎中门。”

〔二〕蹴：踏。宋 郑奎妻孙氏春词：“秋千蹴罢鬓髿。”

〔三〕慵整：花间集鹿虔扆思越人：“珊瑚枕腻鸦鬟乱，玉纤慵整云散。”

〔四〕袜刬：仅穿袜子走路，写惶遽之状。南唐 李煜菩萨蛮：“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五〕青梅句：晁冲之玉蝴蝶：“重来一梦，手搓梅子。煮酒初尝。”陈克浣溪沙：“牡丹花重鬓云偏，手挼梅子并郎肩。”又沈公述春怨 念奴娇：“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手把青梅摘。”（见增修笺注草堂诗余卷下）以上诸例，或说明此词其来有自，或谓其影响之大。

【汇评】

明 钱允治续选草堂诗余卷上：曲尽情悰。

明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四徐士俊评：入若士紫钗记。

案：若士，明 汤显祖之号。其紫钗记写霍小玉与李益相爱故事，第六出堕钗灯影园林好曲云：“小立向回廊下，闲嗅着小梅花。”时梅梢下落一钗，被李益拾起。词统当指此。

明 潘游龙等古今诗余醉卷十二：（“和羞走”下）如画。

明 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卷上：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

清 贺裳皱水轩词筌：“无凭谙鹊语，犹得暂心宽。”韩偓语也。冯延巳去偓不多时，用其语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虽窃其意，而语加蕴藉。又贺方回用义山“无端嫁得金龟婿，孤负香衾事早朝”，为“不待宿酲消，马嘶催早朝”，亦有翻换。至无名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金钗嗅”，直用“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暎中门”二语演之耳。语虽工，终智在人后。

案：韩偓“无凭”二句，见香奁集幽窗。冯延巳词乃谒金门。义山即李商隐，诗题为有。贺方回名铸，词乃生查子。

清 李继昌左庵词话：李后主词：“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吐。”李易安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汪肇麟词：“待他重与画眉，细数郎轻薄。”皆酷肖小儿女情态。

案：李后主词乃一斛珠。汪肇麟，盖清 康熙时汪懋麟兄弟辈，余不详。

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且清照名门闺秀，少有诗名，亦不致不穿鞋而着袜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不类清照之为人。无名氏演韩偓诗，当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