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一〕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二〕，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三〕。险韵诗成〔四〕，扶头酒醒〔五〕，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六〕，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校记】

此调乐府雅词不载，录自底本。汪本调名作壶中天慢，题作“春情”，花庵词选、阳春白雪同。类编草堂诗余卷三、花草粹编卷十、古今词、彤管遗编续集、古今女史题作“春日闺情”。沈本、赵本、王本俱无题。

〔又〕草堂诗余、花草粹编、古今词统作“有”。

〔须闭〕历代诗余、词的作“深闭”。

〔娇花〕阳春白雪、沈本作“娇莺”。

〔征鸿〕阳春白雪作“飞鸿”。

〔难寄〕阳春白雪作“谁寄”。

〔春寒〕阳春白雪、沈本作“寒浓”。

〔四面〕阳春白雪、沈本作“三面”。

〔玉阑干慵倚〕阳春白雪作“慵拍阑干倚”，古今别肠词选作“懒向栏杆倚”，沈本作“闲拍阑干倚”。

〔新梦觉〕阳春白雪作“清梦断”，沈本作“清梦觉”。彤管遗编误作“新觉梦”。

〔新桐〕阳春白雪作“疏桐”。

〔日高〕阳春白雪作“云高”。

〔今日〕阳春白雪作“明日”。

【笺注】

〔一〕黄本卷二云：“此词当作于宣和三年，时清照在青州。”未知何据。考于谱云：“政和六年（一一一六，丙申），三十三岁。三月四日，明诚再游灵岩寺。”案：灵岩寺为唐 宋名刹，在今济南市 长清县东南，距青州约一百七十里。明诚曾四游此寺，在宋嘉祐六年齐州长清县灵岩寺重修千佛殿记碑侧，有明诚题名，末云：“丙申三月四日复过此，德父记。”三月四日，时近寒食节。故清照此词云：“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故知词当作于此时。

〔二〕斜风细雨：唐 张志和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三〕恼人天气：唐 罗隐春日叶秀才曲江诗：“春色恼人遮不得，别愁如疟避还来。”宋 王安石夜直诗：“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皆谓春色之令人烦恼也。

〔四〕险韵：韵部中字少而艰僻之韵。宋 王禹偁谪居感事诗：“分题宣险韵，翻势得仙棋。”宋 郭应祥菩萨蛮：“新词仍险韵，赓续惭非称。”逞才者多喜作险韵诗。

〔五〕扶头酒：使人易醉之烈性酒。唐 白居易早饮湖州酒寄崔使君诗：“一榼扶头酒，泓澄泻玉壶。”姚合答友人招游诗：“赌棋招敌手，沽酒自扶头。”杜牧醉题 五绝：“醉头扶不起，三丈日还高。”宋 贺铸醉厌厌：“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周邦彦华胥引：“醉头扶起寒怯。”上述皆谓酒性浓烈，易使人醉。然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中卷释此句云：“古人于卯时饮酒称卯酒，亦名‘扶头酒’……扶头原义当为醉头扶起。‘扶头酒’是一复合的名词。宿酲未解，更饮早酒以投之，所用只是较淡的酒，以此种饮法能发生和解作用，故亦以‘扶头’称之……易安此句当亦然。又如下录声声慢云云，只是三两杯淡酒而已。”俞氏以为“薄酒”“淡酒”，可备一说。

〔六〕清露二句：语本世说新语 赏誉：“王恭始与王建武（王忱）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遂致疑隙，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王忱）故自濯濯。’”引，尔雅 释诂：“引，长也。”初引，即初生、初长。

【汇评】

宋 黄昇花庵词选卷十：前辈尝称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余谓此篇“宠柳娇花”之句，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

明 杨慎批点草堂诗余卷四：情景兼至，名媛中自是第一。 评“被冷”二句：绝似六朝。

又词品卷一：欧阳公词“草薰风暖摇征辔”，乃用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之语也。苏公词“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乃用陶渊明“山涤余霭，宇暧微霄”之语也。填词虽于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亦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女流有此，在男子亦秦、周之流也。

明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一眉批：心事有万千，岂征鸿可寄？新梦，不知梦何事。 评语：心事托之新梦，言有寄而情无方，玩之自有意味。 上是心事，难以言传；下是新梦，可以意会。

明 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易安又有“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宠柳娇花”，新丽之甚。

明 陆云龙词菁卷二评“不许愁人不起”：苦境，亦实境。

明古今词统卷十三徐士俊评：“宠柳娇花”，新丽之甚。不效颦汉 魏，不学步盛唐，应情而发，自标位置。

案：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四与此略同，唯首句加“真声也”，末句改为“能通于人”。

明 赵世杰等古今女史卷十二：媚中带老。

明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四：“宠柳娇花”，又是易安奇句，后人窃其影，似犹惊目。

清 许昂霄词综偶评：此词造语固为奇俊，然未免有句无章。旧人不加评驳，殆以妇人而恕之耶？

清 毛先舒诗辨坻卷四：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拓，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近乍远，所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著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

清 王士禛花草蒙拾：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绘而不失天然，如“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

清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词品云：“填词虽于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亦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愚按：词至稼轩，诸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近则娄东善用南、北史。江左风流，唯有安石，词家妙境，重见桃源矣。

清 彭孙遹金粟词话：李易安“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

清 沈祥龙论词随笔：用成语贵浑成脱化，如出诸己。贺方回“旧游梦挂碧云边，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用薛道衡句，欧阳永叔“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用王摩诘句，均妙。李易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新语，更觉自然。稼轩能合经、史、子而用之，自有才力绝人处，他人不易轻效。

案：贺方回即贺铸，词乃雁后归（临江仙）。欧阳修词乃朝中措。

清 孙致祢词鹄凡例：词要清空，忌质实。朱竹垞太史云：“字面要生新，须化去陈腐，炼俗为雅。”如蒋竹山霜天晓角折花词、李易安“被冷香销”之类是也。

清 黄苏蓼园词选：只写心绪落寞，遇寒食更难遣耳。陡然而起，便尔深邃。至前段云“重门须闭”，后段云“不许不起”，一开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处雨，结句晴，局法浑成。

清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李易安之“绿肥红瘦”、“宠柳娇花”等类，造句虽工，终非大雅。

又词则 别调集卷二眉批：宛转凄凉，情余言外。

又云韶集卷十：世称李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黄叔旸谓“宠柳娇花”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结亦合拍。

清 李继昌左庵词话：作词须用词眼，如潘元质之“燕娇莺姹”、李易安之“绿肥红瘦”、“宠柳娇花”，梦窗之“醉云醒月”。

案：潘元质名汾，词乃倦寻芳。梦窗，吴文英号，“醉云”句乃“醉云又兼醒雨”之误，调名解蹀躞。

清 张德瀛词征：李易安百字令词用世说，亭然以奇，别出机杼。若辛稼轩用四书语，气韵之胜，离貌得神，又非徒以青兕自雄者。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词写心绪之落寞，语浅情深……“清露”两句，用世说，点明外界春色，抒欲图自遣之意。末两句宕开，语似兴会，意仍伤极。盖春意虽盛，无如人心悲伤，欲游终懒，天不晴自不能游，实则即晴亦未必果游。

龙榆生师漱玉词叙论：情绪凄咽，而笔势开宕，直如行云舒卷（参用毛先舒说）。易安之善写离情如此，日常鹣鲽相依，一旦风波失所，遇此环境，酿造千回百折之词心，此漱玉词造诣之所以猛进也。

【附】

清 王士禛念奴娇和漱玉词：疏风嫩雨，正撩人时节，屠苏深闭。几日园林春渐老，偏是莺声花气。红友樽残，青奴梦醒，寂寞浑无味。关山万里，飘摇尺素谁寄？

香阁曲曲回栏，残朱零落，都为伤春倚。厌说鸳鸯还待阙，绣被朝朝孤起。额浅鸦黄，眉销螺碧，亸尽相思意。春来情思，小姑将次知未？

清 彭孙遹倚声初集卷十七念奴娇和漱玉词：深闺岑寂，见朱扉曲曲，铜龙双闭。坐觉春阴寒尚峭，不断氤氲炉气。远岫低云，浓花著雨，可是伊风味。红笺小叠，此情何处相寄？ 朝暮镇是无聊，湘娥泪湿，空向花枝倚。病里腰肢慵似柳，尽日三眠三起。芍药栏前，清和时候，约诉缠绵意。眼看春尽，那人应是归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