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一〕

薄雾浓雰愁永昼〔二〕。瑞脑销金兽〔三〕。时节又重阳〔四〕，宝枕纱厨〔五〕，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六〕。有暗香盈袖〔七〕。莫道不销魂〔八〕，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九〕。

【校记】

又见汪本、沈本。汪本调下题作“九日”。乐府雅词、花庵词选同。古今词统题作“重阳”。

〔浓雰〕全芳备祖 菊花门作“浓阴”。古今词统、林下词选、词苑丛谈、词律、词汇、历代诗余、古今词选、天籁轩词选、历城县志、山亭古今词选皆作“浓雰”。乐府雅词、汪本、草堂诗余、四印斋本、赵本、王本作“浓云”。林下词选云：“一作云。”明杨慎词品卷一云：“李易安九日词，今俗本改‘雰’作‘云’。”而沈际飞草堂诗余注：“一作‘雰’，误。”案况周颐珠花簃词话云：“中山王文木赋：‘奔电腾云，薄雾浓雰。’易安醉花阴首句用此。俗本改‘雰’作‘云’，陋甚，升庵 杨氏尝辨之。且即付之歌喉，‘云’字殊不入律，不如‘雰’字起调，可谓知者道耳。”甚是。

〔销〕全芳备祖、诗余图谱等作“喷”，沈本“销”旁注作“喷”。草堂诗余作“销”，注云：“一作‘喷’，误。”

〔金兽〕全芳备祖作“香兽”。

〔时节〕乐府雅词、赵本等作“佳节”。草堂诗余注：“一作‘佳’，误。”

〔宝枕〕汪本、沈本、赵本并作“玉枕”。草堂诗余注：“一作玉。”自怡轩词选作“鸳枕”，非。

〔纱厨〕彤管遗编、古今女史作“纱窗”，非。

〔凉初〕全芳备祖作“愁初”，草堂诗余作“秋初”，诗余图谱作“秋先”。草堂诗余句末注：“一作‘秋光透’，又作‘秋先透’，俱误。”

〔把酒〕词学筌蹄作“把菊”。

〔人比〕花庵词选、全芳备祖、花草粹编、诗余图谱并作“人似”，王本同。四印斋本作“人比”，注云：“别作‘似’。”

【笺注】

〔一〕黄本卷二云：“此词当作于宣和三年，时明诚出守莱州，而清照居青州。”此说不确。案清照感怀诗序云：“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可证是岁重阳节前已随夫居莱州任所，不在青州。据于谱：“大观二年（一一〇八，戊子），二十五岁……九月重阳，明诚与妹婿李擢游仰天山。明诚青州仰天山罗汉洞题名：‘余以大观戊子之重阳，与李擢 德升同登兹山。’”仰天山，旧属临朐县，在县南七十里，在今山东 青州市西南境。山麓有罗汉洞，上有窍可通天窥月，故士人有“仰天秋月”之说，见明修临朐县志。赵明诚至仰天山 罗汉洞观月，当流连忘返；而清照独居青州 归来堂，重阳赏菊，无人相伴，故作此词，以抒寂寞无聊之感。

〔二〕浓雰：阴阳二气交会所形成的雾气。素问 六元正纪大论：“水郁之发，阳气乃辟，阴气暴举，大寒乃至，川泽严凝，寒雰结为霜雪。”

〔三〕瑞脑句：瑞脑，即龙脑，见前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注〔三〕。金兽，金属兽形香炉。宋 洪刍香谱：“香兽以涂金为狻猊、麒麟、凫鸭之状，空其中以燃香，使香自口出，以为玩好。”唐 罗隐寄宣州窦常侍诗：“喷香瑞兽金三尺，舞雪佳人玉一团。”

〔四〕重阳：农历九月初九日。魏 曹丕与钟繇九日送菊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五〕纱厨：纱帐。唐 司空图王官诗之二：“尽日无人只高卧，一双白鸟隔纱厨。”宋 周邦彦浣溪沙：“薄薄纱厨望似空，簟纹如水浸芙蓉。”绿色者称碧纱厨。王建赠王处士诗：“松树当轩雪满池，青山掩映碧纱厨。”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中卷释此词云：“近代以木做格扇，形如小屋，用以避蚊，中可置榻，框上糊以轻纱，大抵是绿色的，叫‘碧纱厨’。亦名‘蚊’。薛能吴姬十首之五：‘高卷蚊厨独卧斜。’……是纱厨即纱帐，与后世制作或有不同。”

〔六〕东篱：晋 陶渊明饮酒诗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因指菊花或菊圃。唐 岑参九日使君席奉饯卫中丞赴长水诗：“为报使君多泛菊，更将弦管醉东篱。”

〔七〕有暗香句：语本古诗十九首：“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唐 元稹春月诗：“露梅飘暗香。”此指菊花。

〔八〕销魂：梁 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销魂与凝魂，同为出神之义。”并引李之仪南乡子词云：“巢燕引雏浑去尽，销魂。空向梁间觅宿痕。”

〔九〕帘卷二句：似从谢逸醉落魄“帘卷黄昏，一阵西风入”化出，后出转精。黄花，菊花。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鞠有黄华。”陈澔注：“鞠色不一，而专言黄者，秋令在金，金自有五色而黄为贵，故鞠色以黄为正也。”鞠，通菊。此句化用唐 司空图诗品：“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汇评】

宋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丽人杂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

元 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政易安作也。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按云：赵明诚喜金石刻，平生专力于此，不以词章名。琅嬛记所引外传，不知何书，殆出自捏造。所云“明诚欲胜之”，必非事实。

均案：琅嬛记所云陆德夫，不知为何人。赵明诚交游中，迄未见其人，益信王仲闻之言为不谬。

明 瞿佑金台集卷下易安乐府：赵明诚，清献公之子。妻李氏，能文辞，号易安居士，有乐府词三卷，名漱玉集。明诚卒，易安再适非类，既而反目……然其词颇多佳句。如梦令云：“应是绿肥红瘦。”语甚新。又九日词：“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亦妇人所难到也。清献名家厄运乖，羞将晚景对非才。西风帘卷黄花瘦，谁与赓歌共一杯？

明 杨慎批点草堂诗余卷一评结二句：凄语，怨而不怒。

明 茅暎词的卷二：但知传诵结语，不知妙处全在“莫道不销魂”。

明 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词内“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

案：“人瘦也”三句，乃宋 程垓江城梅花引词；“天还”二句，乃秦观水龙吟词。

明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康词“比梅花，瘦几分”，一婉一直，并峙争衡。

案：以上又见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七，末句作“两得其宜”。康词，指误作康与之的江城梅花引，实为程垓作，见前案。

明 徐士俊古今词统序：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等句，即暗中摸索，亦解人怜。此真能统一代之词人者矣。

清 毛先舒诗辨坻卷四：柴虎臣云：“指取温柔，词归蕴藉。暱而闺帏，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堕而村鄙。”又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 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案：“咸阳”句，乃李白忆秦娥词；“汴水”句，乃白居易长相思词；“赤壁”句，乃苏轼念奴娇词；“江州”句，乃金 吴激人月圆词；“岸草”句，乃僧仲殊柳梢青词；“晓风”句，乃柳永雨霖铃词；“红雨”句，乃僧如晦卜算子词。

清 万树词律卷七：按词谱收毛泽民一首，注云：“换头第四字疑韵。如杨无咎词之‘扑人飞絮浑无数’，李清照词之‘东篱把酒黄昏后’，‘絮’字‘酒’字俱韵，此即乐府指迷所谓‘藏短韵于句内’者。”然宋词如此者亦少。遵此，“酒”字应注“叶”。

清 孙致弥词鹄：“酒”字疑是短韵。盖后段换头，各体原多有不同，且第二句又一“有”字领起。作者须味其意，于“酒”字读断，“后”字再断，作折腰体亦无不可。审音者幸留意焉。

清 周之琦晚香室词录：愚按：醉花阴“帘卷西风”为易安传作，其实寻常语耳。

清 许宝善自怡轩词谱卷二：幽细凄清，声情双绝。

清 谭莹古今词辨：绿肥红瘦语嫣然，人比黄花更可怜。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 李青莲。

清 许昂霄词综偶评：结句亦从“人与绿杨俱瘦”脱出，但语意较工妙耳。

案：“人与”句乃秦观如梦令词，或作无名氏词。

清 沈祥龙论词随笔：写景贵淡远有神，勿堕而奇情；言情贵蕴藉，勿浸而淫亵。“晓风残月”、“衰草微云”，写景之善者也；“红雨飞愁”、“黄花比瘦”，言情之善者也。

同上：词之用字，务在精择：腐者、哑者、笨者、弱者、粗俗者、生硬者、词中所未经见者，皆不可用；而叶字尤宜留意。古人名句，末字必清隽响亮，如“人比黄花瘦”之“瘦”字、“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皆是；然有同此字而用之善不善，则存乎其人之意与笔。

案：“晓风”句乃柳永雨霖铃词；“衰草”句乃秦观满庭芳词；“红雨”句乃僧如晦卜算子词；“红杏”句乃宋祁玉楼春词。

清 陈廷焯云韶集卷十：无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情深词苦，古今共赏。起言永昼无聊之情景，次言重阳佳节之感人。换头，言向晚把酒。着末，因花瘦而触及己瘦，伤感之至。尤妙在“莫道”二字唤起，与方回之“试问闲愁知几许”句，正同妙也。

案：方回即贺铸，词乃横塘路（青玉案）。

龙榆生漱玉词叙论：刚健中含婀娜，结语具见标格，兼能撩拨感情，宜其为陆德夫所称也。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这首词末了一个“瘦”字，归结全首词的情意，上面种种景物描写，都是为了表达这点精神，因而它确实称得上是“词眼”。李清照另有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为人所传诵。这里她说的“人比黄花瘦”一句，也是前人未曾说过的，有它突出的创造性。

【附】

清 王士禛醉花阴和漱玉词：香闺小院闲清昼。屈戌交铜兽。几日怯轻寒，箫局香浓，不觉春光透。 韶光转眼梅花后。又催裁罗袖。最怕日初长，生受莺花，打叠人消瘦。

清 彭孙遹醉花阴 和漱玉词同阮亭作：花影枝枝摇午昼。桂炷销狮兽，愁病怯登高，几阵西风，吹得罗裳透。阑干星月三更后。玉露沾香袖。心事寄谁行？约略腰身，转觉秋来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