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 咏白菊〔一〕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二〕。也不似、贵妃醉脸〔三〕;也不似、孙寿愁眉〔四〕。韩令偷香〔五〕,徐娘傅粉〔六〕,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七〕,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八〕。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九〕;似泪洒、纨扇题诗〔一〇〕。明月清风〔一一〕,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一二〕!
【校记】
原无题。汪本题作“咏白菊”,据补。又见沈本。原载乐府雅词卷下。历代诗余卷九十九题作“兰菊”。
〔萧萧〕四印斋本、赵本作“潇潇”。
〔揉损琼肌〕四部丛刊本乐府雅词作“揉损瑶肌”,揉旁注:“掺。”
〔愁眉〕历代诗余作“低眉”。
〔荼〕乐府雅词作“酴醿”,通。
〔明月〕乐府雅词、汪本、四印斋本、赵本、王本作“朗月”。
〔度〕历代诗余作“瘦”。
【笺注】
〔一〕黄本卷二谓此词为“大观二年屏居乡里至建炎元年南渡以前之作”。王仲闻李清照事迹编年:“公元一一二七年(建炎元年丁未)”,“冬十二月壬戌,青州兵变。”下云:“赵明诚为诸城人,故近来考证清照事迹,俱以明诚屏居十年之乡里为诸城。考之事实,恐有未然。赵挺之已由密州 诸城移居青州(见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二),虽在京为相,其旧居必在青州。崇宁五年,赵挺之且数乞归青州私第(见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三十一引赵挺之行状)。明诚屏居时,似不至再由青移居诸城……所云乡里,如为青州,颇能与事实相合。”案:“于谱”谓大观元年(一一〇七)秋,李清照偕赵明诚屏居青州乡里。词中所咏白菊,似有寄托。风雨揉损琼肌,盖喻政治风波对赵家之打击;不似贵妃、孙寿、韩令、徐娘云云,盖喻不屑取媚蔡京等权贵。而屈平遭谗去国、陶潜挂冠隐退,正借喻明诚与自己屏居青州也。故可推知,词乃作于本年九月。
〔二〕琼肌:肌肤如美玉,喻白菊。
〔三〕贵妃醉脸:唐 李浚松窗杂录:“会春暮,内殿赏牡丹花。上(玄宗)颇好诗,因问修己曰:‘今京邑传唱牡丹花诗,谁为首出?’修己对曰:‘臣尝闻公卿间多吟赏中书舍人李正封诗曰:“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上闻之,嗟赏移时。杨妃方恃恩宠,上笑谓贤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宋 乐史杨太真外传:“……龟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妃饮罢,敛绣巾再拜。”虽未明言醉,意已在焉。
〔四〕孙寿:东汉 梁冀妻。后汉书 梁冀传:“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李贤注引风俗通:“愁眉者,细而曲折。”
〔五〕韩令句:世说新语 惑溺:“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惟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案韩寿应称韩掾,此因平仄所限,且避免与前句“孙寿”重复,故易“掾”为“令”。
〔六〕徐娘傅粉:南史 梁元帝徐妃传:“讳昭佩,东海郯人也……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傅粉乃何晏事,移植于徐娘。世说新语 容止:“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七〕屈平:屈原名平,其离骚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陶令,陶潜,字渊明,曾为彭泽令,因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挂冠归耕。其饮酒诗之五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八〕荼:一作酴醾。初夏开花,色似酴醾酒。宋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酴醾花或作荼,一名木香,有二品:一种花大而棘、长条而紫心者为酴醾;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为木香。”
〔九〕汉皋解佩:韩诗外传:“郑交甫将南适楚,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佩两珠。交甫目而挑之,两女解佩赠之。”汉皋,山名,在今湖北 襄阳西北。
〔一〇〕纨扇题诗:汉 班昭,成帝时入宫,后被立为婕妤。后赵飞燕得宠,颇娇妒,昭退居东宫,尝作怨歌行云:“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一一〕明月清风:南史 谢譓传:“有时独醉,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李白襄阳歌:“明月清风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一二〕泽畔东篱:喻归隐。泽畔,屈原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东篱,陶渊明饮酒诗之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汇评】
清 况周颐珠花簃词话:李易安多丽 咏白菊,前段用贵妃、孙寿、韩掾、徐娘、屈平、陶令若干人物;后段雪清玉瘦、汉皋纨扇、朗月清风、浓烟暗雨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三句最佳,所谓传神阿堵,一笔凌空,通篇俱活。歇拍不妨更用“泽畔东篱”字。昔人评花间镂金错绣而无痕迹,余于此阕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