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一〕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二〕，独上兰舟〔三〕。云中谁寄锦书来〔四〕？雁字回时〔五〕，月满西楼〔六〕。 花自飘零水自流〔七〕。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八〕。

【校记】

此词见乐府雅词卷下。录自底本，又见汪本、沈本。汪本调下题作“别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以下简称花庵词选）同。草堂诗余隽卷二题作“秋别”，草堂诗余后集卷下题作“离别”，彤管遗编续集卷十七调名作“一枝花”，清绮轩词选题作“闺思”。

清 张宗橚词林纪事卷十九曰：“此一剪梅变体也。前段第五句原本无‘西’字，后人所增。旧谱谓脱去一字者非。又按汲古阁 宋词，此词载入惜香乐府，恐误。”均案：钦定词谱卷十三赵长卿此调另有一首作“又一体”，注：“双调，五十九字，前段五句三平韵；后段六句三平韵。”词云：“霁霭迷空晓未收。羇馆残镫，永夜悲秋。梧桐叶上三更雨，别是人间一段愁。 睡又不成梦又休。多愁多病，当甚风流？真情一点苦萦人，才下眉尖，恰上心头。”末注：“此词前段结句七字。按李清照词：‘雁字来时月满楼。’又乐府雅词：‘明日从教一线添。’皆作七字句，与此同。盖一剪梅之变体也。旧谱谓李词脱去一字者非。”均案：李词既为双调，则上下结句式、字数应一致，故仍应以有“西”字为是。

又赵本案：“此阕别见赵长卿惜香乐府九。以校雅词，颇有异文：‘玉簟’作‘碧树’，‘轻解罗衾〔裳〕’作‘羞解罗襦’，‘独’作‘偷’，‘满’下有‘西’字，‘此情无计可消除’作‘酒醒梦断数残更’，‘才下眉头’作‘旧恨前欢’，‘却’作‘总’：疑出长卿手订。编者不察，遂误入赵集耳。”王本案曰：“惜香乐府误收之词颇多，编者刘泽未细考，恐见有手迹即录，而不知其非长卿自作之故。”均案：全宋词赵长卿词所收一剪梅同词谱，篇末注云：“以上惜香乐府卷九，从陆敕先校汲古阁本录出。”可见所据为善本，且将“红藕香残碧树秋”一首列入存目词，知其不可靠也。

〔罗裳〕续草堂诗余作“罗裙”。

〔谁寄〕古今别肠词选作“不见”。

〔回时〕词律作“来时”。

〔西楼〕四库本乐府雅词、花庵词选、古今词统等俱无“西”字。赵本注：“据诗余图谱、花草粹编、古今女史、词综补。”参见前引赵长卿词。清 秦恩复本乐府雅词注：“一本无‘西’字。”

〔花自〕便读草堂诗余、草堂诗余评林作“花月”；古今女史作“花落”。

〔两处〕林下词选作“两地”。

〔闲愁〕续草堂诗余作“离愁”；天籁轩词选作“凝愁”。乐府雅词曹元忠校：“明钞本无‘闲’字。”

〔才〕沈际飞草堂诗余注：“一作方。”

〔却〕同上沈际飞注：“一作又。”

【笺注】

〔一〕元 伊世珍琅嬛记云：“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考易安金石录后序云：“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疏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后二年”，即崇宁二年，琅嬛记云“负笈远游”，当指明诚外出寻访碑刻。易安时年二十岁。

〔二〕红藕二句：红藕，荷花。花间集顾夐醉公子：“漠漠秋云淡，红藕香侵槛。”又虞美人云：“绿荷相倚满池塘，露清枕簟藕花香，恨悠扬。”盖为此词所本。案：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船上盖亦有枕簟的铺设。若释为一般的室内光景，则下文‘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颇觉突兀。”甚是。轻解，此处有轻挽、轻提义。罗裳，罗裙。晋女子春歌：“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三〕兰舟：船之美称。梁 任昉述异记卷下：“木兰川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 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花间集孙光宪河传词：“木兰舟上，何处吴娃越艳，藕花红照脸。”

〔四〕锦书：晋书 列女传 窦滔妻苏氏：“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后世多指夫妇、情侣间书信为“锦书”、“锦字”，如杜甫江月诗：“谁家挑锦字，灭烛翠眉颦。”宋 贺铸夜捣衣词：“收锦字，下鸳机。”

〔五〕雁字：雁群常在天空列成“一”字或“人”字队形，因称“雁字”。传说雁能传书，见汉书 苏武传。宋 晏幾道蝶恋花：“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

〔六〕月满句：喻望远怀人之情。唐 韦应物答李儋诗：“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李益写情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宋 潘汾贺新凉：“月满西楼凭栏久，依旧归期未定。”词意近之。

〔七〕花自句：语本唐 崔涂春夕诗：“水流花谢两无情。”又李煜浪淘沙词：“流水落花春去也。”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此句即承上‘红藕香残’‘兰舟’来。”

〔八〕此情三句：语本范仲淹御街行 秋日怀旧：“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又贺铸眼儿媚：“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周邦彦诉衷情：“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意皆相近，而变化不一。

【汇评】

明 杨慎批点草堂诗余引钟人杰评：此词低回宛折，兰香玉润，即六朝才子，恐不能拟。

明 杨慎批点草堂诗余卷三：离情欲泪，读此始知高则诚、关汉卿诸人，又是效颦。

明 茅暎词的卷三：香弱脆溜，自是正宗。

明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五眉批：多情不随雁字去，空教一种上眉头。 评语：惟锦书、雁字，不得将情传去，所以一种相思，眉上心头，在在难消。

明 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孙夫人：“闲把绣丝挦，认得金针又倒拈。”可谓看朱成碧矣。李易安：“此情无计可消除，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可谓憔悴支离矣。秦少游：“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则十二时无间矣。此非深于闺恨者不能也。

案：孙夫人词为南乡子，秦少游词为鹧鸪天。

又：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类易安而小逊之。

明 张丑清河书画舫中集：易安词稿一纸，乃清秘阁故物也。笔势清真可爱。此词漱玉集中亦载，所谓离别曲者耶？卷尾略无题识，仅有“点定”两字耳。录具于左（词略），右调一剪梅。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本篇按：“易安词稿乃清秘阁故物。此清秘阁殆即元末倪云林（倪瓒）之清閟阁也（“秘”与“閟”通）。名人收藏，流传有绪，当非伪迹。张丑尚见有漱玉集，是明末于世善堂藏本以外，或尚有别本流传也。”

明古今词统卷十徐士俊评：“楼”字上不必增“西”字。刘伯温“雁短人遥可奈何”，亦七字句，仿此。

明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二：时本落“西”字作七字句，非调。 是元人乐府妙句，关、白、马、郑诸君，固效颦耳。

又草堂诗余后集卷下李易安一剪梅词注：苕溪渔隐曰：“近时妇女能文词者，如赵明诚之妻李易安，长于词，有漱玉集三卷行于世。”此词颇尽离别之意，当为拈出。

明 李廷机草堂诗余评林卷二：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语意超逸，令人醒目。

清 王士禛花草蒙拾：俞仲茅小词云：“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视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子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脱胎，李特工耳。

案：俞仲茅（俞彦）词乃长相思。

清 万树词律卷九：“月满楼”或作“月满西楼”，不知此调与他词异，如“裳”、“思”、“来”、“除”等字，皆不用韵，原与四段排比者不同。“雁字”句七字，自是古调，何必强其入俗而添一“西”字，以凑八字乎？人若欲填排偶之句，自有别体在也。

清 沈雄古今词话：周永年云：一剪梅唯易安作为善。刘后村换头亦用平字，于调未叶。若“云中谁寄锦书来”，与“此情无计可消除”，“来”字“除”字，不必用韵，似俱出韵。但“雁字回时月满楼”，“楼”上失一“西”字。刘青田“雁短人遥可奈何”，“楼”上似不必增“西”字。今南曲只以前段作引子，词家复就单调，别名剪半，将法曲之被管弦者，渐不可究诘矣。

清 徐釚词苑丛谈卷五品藻三：董文友一剪梅云：“惯得相携花下游。苏大风流，苏小风流。而今别况冷于秋。燕去南楼，人去南楼。 等闲平判十分愁。侬在心头，卿在心头。少年心事总悠悠。一曲扬州，一梦苏州。”商邱 宋牧仲谓其酷似李易安。

清 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易安一剪梅词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

清 陈廷焯云韶集卷十：起七字秀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梁绍壬谓：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结更凄绝。

又白雨斋词话卷二：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又词则别调集卷二：凄婉。

清 况周颐漱玉词笺：玉梅词隐云：易安精研宫律，所作何至出韵？周美成倚声专家，为南北宋关键，其一剪梅第四句均不用韵，讵皆出韵耶？窃谓一剪梅调当以第四句不用韵一体为最早。晚近作者，好为靡靡之音，徒事和畅，乃添入此叶耳。

龙榆生漱玉词叙论：由此以推，易安伤离之作，大抵皆为明诚而发，所谓“女子善怀”，充分表其浓挚悲酸情感，非如其他词人之代写闺情，终有“隔靴搔痒”之叹。

【附】

清 王士禛一剪梅和漱玉词：雁语金塘水渐秋。遥听菱歌，不见菱舟。望君何处最销魂？旧日青山，恰对朱楼。 九曲长江天际流。似写相思，难寄新愁。梦魂几夜可曾闲？鹤子山头，燕子矶头。

清 彭孙遹倚声初集卷十二一剪梅和漱玉词：万叠青山一抹秋。天半归云，天外归舟。何时玉席手重携？同拂香巾，同上朱楼。 南浦寒潮带雨流。只送人行，不管人愁。吴天极目路逶迤，海涌峰头，薛淀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