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结:草原分封的基本原则
蒙古帝国的中心,从东部草原转移向更靠近西面的哈剌和林这一历史过程,其实也是“中央兀鲁思”(qol-un ulus)形成的过程。虽然在拉施都丁看来,除了诸王兀鲁思以外的,处在大汗直接支配下的游牧人口及其区域就是“大兀鲁思”(ūlūs-i buzurg),后者被认为是“中央兀鲁思”一词的波斯语对应词。但我们也不能忽略:至少在最初阶段,“中央兀鲁思”中作为继任大汗所能够直接支配的,代表全体“黄金家族公产”的那部分人口和土地,与从上一任大汗处被作为“梯己份子”( qubi)而由其幼子所继承的部分之间,仍存在着微妙的区别[1]。
这种区别造成了成吉思汗死后,窝阔台和拖雷在汗位传承之际的紧张与冲突。并导致了蒙古帝国政治中心的西移。而在汗位转入拖雷系后,随着蒙古草原东、西两部再度归入同一个统治者手中,哈剌和林也最终取代三河之源成为帝国的首都。和政治中心分离以及再度复合的过程相一致的是,原来的拖雷家族分地和“中央兀鲁思”之间也不再有所区别,它们几乎被看作是同一个概念[2]。
其次,正如蒙古帝国版图的扩张,实则是通过不同支系的宗王在不同方向上的征服活动,被不断吸纳并累积、拼合的结果[3]。蒙古的对外征服行动,往往是由某一个居主导地位的家族为主,另附以相当一批居从属地位的宗王、千户集团[4]。因此,与蒙古人军事结构相关联,在对草原领地的支配方式上,也通常表现为主要分地中包含着一系列零碎的、依附性的诸王、诸千户领地。这也使得具有相当独立性的各蒙古宗王、千户,在受到外部形势诱导时会发生分化与重组,进而结成新的联盟。虽然在忽必烈朝大规模地向汉制转型的过程中,哈剌和林及整个蒙古高原均被置于岭北行中书省的管辖之下。但传统的游牧社会的部族政治的纽带并未完全被打断,而只是深埋于汉式行政体制之下。一旦中央控制力有所下降,这股潜流又将再次表现出来,干扰局势的发展。
最后,哈剌和林作为蒙古帝国政治中心地位的确立,同样也反映了这样一种趋势:虽然从6世纪以来雄踞欧亚的突厥帝国已经消失,但通过稍后的回鹘、乃蛮等大小草原政权,其所留下的政治制度与观念业已成为了漠北游牧政治文化中最重要的遗产。当成吉思汗所率蒙古诸部从偏在一隅的弱小势力一跃而跨入更大政治舞台,蜕变为统治蒙古高原全境的游牧帝国,它也就同时开始了对前者继承与模仿的过程。此种继承是全方位的,它不仅仅表现在借用了突厥人的政治文化观念——如“长生天”观念、“合罕”称号等[5];系统性地模仿了前者的制度——蒙古帝国的政治术语大多源自突厥语——甚至也包括恢复并继承了突厥人传统的政治中心。这使得蒙古人能很快获得其原本不具备的,统治、管理复杂游牧帝国的技术和经验,大大提升了其对内统合,对外扩张的速度。蒙古人从草原边缘兴起,并最终移入中心地区的发展轨迹,或多或少地印证了“游牧社会的历史是循环而非线性的”的观点[6]。但我们又必须注意到,即使在将首都迁入哈剌和林后,蒙古人的“圣山”依然是位于东部的不儿罕山,而并非突厥文化中的于都斤山。借由此点,我们又能够分辨出蒙古帝国建立所经由的不同路径,以及仍为其继任者所保持的独立的文化特质。
[1] 在此我想举出的是:正如“丙申分封”时,和诸王所获得的汉地封户相对,还有指归于大汗名下的“大数目里户计”这一概念,后者包括金中都路和河南地区。但是它应该是指大汗所能支配的“黄金家族公产”,因为那些数目畸零的功臣的封户,同样也归入“大数目里户计”中。而窝阔台及其家族本身还在山西北部拥有分地,这似乎才是属大汗本人所有“梯己份子”。以及前文所论及的关于伊利汗阿八哈死后,其所属“御前千户”及诸怯薛皆作为遗产传给其子阿鲁浑,而未落入旁系宗王的新汗阿合马之手,且随后参与了阿鲁浑夺取汗位的斗争。
[2] 姚大力:《蒙元时代西域文献中的“因朱”问题》,氏著:《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第204—219页。
[3]如《元朝秘史》续集卷二,第255节,第268页上。总译“教您各守封国”,旁译作:“营盘(nuntuγ,即突厥之yurt)教宽,邦(qari)教镇分咱。”第266页。“qari“据小泽重男解释为“其他部落,异族”,氏著:《元朝秘史全釈続考》,东京都:风间书房,1989年,第325页,注10。此句所言反映出蒙古早期的所谓“封国”概念,就是由成吉思汗诸子分头率军扩张各自的营盘,镇压异族部众,完全是军事行动的衍生物。
[4]Jackson曾把蒙古帝国分封过程中,因为基于其特殊的“探马”(tama,即从各宗王、各千户中抽取协力军队)制度,所导致的兀鲁思内部的“紧张性”(tension)概括为“领有兀鲁思[分地]的宗王”(ulus medekün)和不具有此特权的宗王之间的对立。Peter Jackson,“The Disslotion of the Mongol Empire”,pp.192-193.
[5] 姚大力:《“成吉思汗”还是“成吉思合罕”?兼论〈蒙古秘史〉的成书年代问题》,第202—219页。
[6]Anatoli M.Khazanov,Nomads and Outside World,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4,p.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