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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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起初,我们都只是灵魂,还没有肉体。当神想要把灵魂肉体化的时候,灵魂们都不愿意进入那个会病会老,而且无法自由穿越时空的形体里。于是,神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天使们开始演奏醉人的音乐。

那乐声实在太令灵魂们陶醉了,都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然而,能够把那音乐听得更清楚的方法,只能透过一个管道,那就是人类的耳朵。神的伎俩因此得逞了,灵魂从此有了肉体。

接下来的故事,或许应该就从林桑的耳朵听到了拉赫玛尼诺夫开始。

那钢琴声是从二楼的练琴室传来的。

林桑没有听过灵魂为了一双耳朵而失去了自由的那个故事。事实上,他刚历经了另一场的失去。

妻子过世三个月了,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准备来处理妻生前在经营的这间音乐教室。

妻为这间音乐教室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在这个社区里也很有声誉,为什么直到临终都没有交代呢?也许是不忍心把这个继续经营的担子交给他,他想。妻知道,除非她真的开口托付,对于音乐只不过是业余欣赏者的林桑,终究还是倾向结束的吧?

这样的揣想,让林桑的愧疚稍感缓和。毕竟在认识爱米丽之前,他连小提琴与中提琴都分不清。

三个月过去了,原本已开授的班级陆续到期了,老师与学员都已接到了不再开班的通知。

过去三个月里他只进来过一次,这晚还特别挑了九点以后,算好了最后的一堂课那时候也该结束了,这样他就不必面对老师们对他的责难。即便不会真当着他的面说出口,他也害怕看到被解雇者回避、不想与他接触的尴尬。或许那是教他更无法忍受的。

第一次的婚姻维持了六年,以离婚收场。这次的婚姻更短,不过四年,短到爱米丽还没来得及把林桑调教成一个真正的古典音乐爱好者。癌症来得意外凶猛,六个月不到就把妻带走了。

他比妻的年纪大了足足二十岁,当年对于再次步入婚姻,他不是没有疑虑,担心自己有一天成为少妻的拖累,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琴房的门应该只是半掩,那婉转的琴声在空回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被爱米丽拖去听过不少音乐会,也包括爱米丽自己的独奏会,但是能让林桑瞬间辨识出的曲目并不多。二楼传来的钢琴声让他吃了一惊,停下了与班主任的对话,不自主仰起脸朝向了音乐的方向。

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无言歌》。

这曲子他最早听到的,是爱米丽的小提琴版。

那是结婚一周年的前夕,他为她准备了一份惊喜的礼物,不是珠宝不是名牌包,而是一场由他赞助的独奏会。那时她开心极了,在自家客厅里要他坐好当听众,把预定曲目先为他奏了一回。他没什么特别感想或意见,只有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这首,那弦声听在耳里异常凄楚,不晓得是否因为让他想起了几年前才过世的母亲,他当下便说:太悲了吧?

果然爱米丽就很体贴地换掉了这首《无言歌》。但是偏偏那旋律从此嵌进了他的脑海,或是成了像过敏原一样的东西,感觉不时总会听见,从女高音的吟唱到大提琴的演奏,从汽车广告到电影配乐,这首曲子仿佛不停地变换成不同的形体,在他身边萦绕不休。

但是这一晚,在这个充满着人去楼空之感的屋里听到的钢琴版,不知为何,不但没让他感觉沉疴,反倒有一种失重的空茫。

“怎么会有人在这时候弹琴?”他问班主任。

脸圆圆有点矮胖的女士从林桑进门开始,便努力想在自己天生喜气的那张脸上能挤出一些愁容,总算因为岔题的这句问话,让她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

“喔,那是我们的调音师。”

“没有通知调音师,以后不用来了吗?”

“有,但是他说,在这些钢琴移走之前,他还是愿意义务性来帮忙。”

林桑未置可否,微蹙了蹙眉头。

(老天,还有那几架钢琴不知该怎么处理……)

班主任继续说:“这个调音师自己也有在弹琴,但是问他要不要来开班,他都说不要。有时候我们会让他免费用我们的练琴室。”

“调音费用是怎么算?”

“一个小时一千五。”

比起担任钢琴老师来,还真是寒酸啊!生意人出身的林桑,直觉反应地比较了一下两者的收入。

没有自己的钢琴,也不愿意教琴,情愿当一个调音师傅,这在林桑听来有点不合情理。

“弹得还不错嘛……”

完全是出自他直觉的判断,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就算说错了也没有失言的负担。

“陈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在这里,爱米丽从来都是“陈老师”。林桑始终是陈老师背后的那个男人,那个几乎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员工们叫他“林先生”,唤爱米丽“陈老师”,好像对于他们的夫妻关系一直不那么确定似的。

他循着琴音的方向慢慢爬上了楼梯。

确实是跟印象中的其他版本不同,多了一种梦境般的柔美,像是事过境迁后的记忆又被唤醒。

(迟早这些旋律也将会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吧……)

站在楼梯口,朝唯一有灯光的那间练琴室望过去,半掩的门后,坐在直立钢琴前的背影,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子。

林桑立刻认出了那台直立式贝森朵夫。

主修小提琴的爱米丽,真正屏气凝神坐在钢琴前的时候并不多,到头来,家中的史坦威,经常都是伴奏与她排练时在使用。

从小就学琴,中学阶段都还是双主修,林桑问过她为什么后来改成了小提琴,她半开玩笑给了这样一个理由:做钢琴演奏家大概这辈子没希望了,也许可以考进哪个交响乐团里当小提琴手混饭吃。

林桑不想再追问。猜想她那时候大概曾想过留在国外的。在国外的时候她也许曾有一个洋人男友。那年爱米丽也三十六了,应该清楚若再不嫁,未来机会只会更渺茫。

婚后,他为爱米丽购买了全新的平台式史坦威,这架她从小一直弹到婚前,原本就是二手的贝森朵夫就被移到了这里。当年,身边的朋友来家中看到了新钢琴,无不称赞他的疼妻不手软。

心疼当然还是有一点,毕竟林桑算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遇到七〇年代经济大好,没想到卖个塑胶凉椅也能打造出属于他的外销王国。Made in Taiwan。他这一代的中小企业都是这样爬起来的,卖各种家庭五金,各色电子器材,但是他们可造不出可以外销的汽车,或者,钢琴。

被妥善调音保养的钢琴没有年龄的问题,它的音色可以在五十年后仍如出厂时那样完美,甚至更佳。如果,它能被一双既有力又灵巧的魔术手指经年弹奏的话。

听着从那架贝森朵夫上流泻出的音符,仍如一颗颗磨亮的琉璃般清澈,他突然有种哑然失笑的感觉。

家中的那台史坦威,本应该保持在摄氏二十度的理想温度,以及百分之四十二的理想湿度,但是过去这大半年,这些对钢琴应有的关照早就荒废多时。

原本形同被流放的旧钢琴,却在这里被悉心地保养着;反倒是家中客厅里那架平台史坦威,在早已蒙尘的琴盖下,那些键与弦肯定都钝哑变形了。这样的反讽,被林桑在心中痛苦地刍咀着,逼出了一种带着铁锈味的酸。

(我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而且还是一个年逾六十岁的老人……)

他想起儿时家中的那一架老山叶。

妹妹从小被要求练琴,在父亲那一辈老医生的社交圈里,女儿会弹几曲钢琴是为日后出阁所做的准备,带过去的嫁妆里有一架钢琴才显得是有教养的人家。他的父母没看出来妹妹不是音乐那块料,高中考了三年都落榜,就被早早送去了日本。他有时也会想起,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妹妹一遍遍练习着舒伯特的背影。为什么没有送他一起跟妹妹去学钢琴呢?重男轻女的父母对儿子的期望是建中,是台大机械系。他没教他们失望。

不是没有暗自怀疑过,与爱米丽的婚姻,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与音乐无缘的遗憾?明知道那架二手的贝森朵夫仍堪用,但还是觉得音乐家的屋里,应该有一架平台式而非直立式的钢琴。现在想来,或许不完全是为了爱米丽,也是为了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一种虚荣……

拉赫玛尼诺夫把林桑带进了短暂的记忆迷乱。

在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中,演奏者的一双手如腾着无形的云轻轻起飞,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弧,最后落在膝头上。

林桑在门外默默注视着那人收尾的动作。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

日后,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酒馆里,有一回林桑向我透露,他觉得有些乐器似乎特别适合女性的体态,例如长笛和竖琴。

林桑喜欢女性拉小提琴时的亭亭玉立,胜过一个彪形大汉浑身是劲,歪着头像随时会轧碎肩上乐器的模样。大提琴对女性来说,那张腿的架势在他看来总有些不雅。

林桑甚至暗自以为,钢琴的外形是更符合男性的,尤其是平台式的钢琴,似乎总该有一双大掌与宽肩长臂才能驾驭得了。

终于意识到门外有人,我急速转过头。

“不好意思——”

虽然我已在这家音乐教室进出了一年多,有几次离去时还正巧碰到他开车送爱米丽到门口,这却是第一次我与他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

在驾驶盘后的那张脸,配上满头已近银白的发,总给人一种严肃冷漠的感觉。让我讶异的是,从法拉利里走出来的他,站在面前竟然高出我半个头。面对这个刚丧偶的男人,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流露出过多欲说还休的同情。

“谢谢你。听班主任说,这些琴都是你在帮忙保养。”

“我也是因为之前的师傅要退休了,去年才接手他的一些case。”

两人接下来陷入无语的沉默。直到我背起了帆布袋,从门边又转过身,开口问道:

“林先生,您家里的那台史坦威,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