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问世间,琴为何物?
王德威
《寻琴者》是郭强生创作迄今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来台湾小说难得的佳作。这部小说叙述一个声音和情感的故事,沟通两者的媒介是钢琴。故事的主人公是职业钢琴调音师,他有绝佳的音感和音准,擅于分辨每架钢琴的特色,不同环境里的变化,以及更重要的,琴音缺陷所在。调音师有如医生,望闻问切、听音辨色,然后对症下药。但他也理解,琴声的好坏是一回事,“完美”的标准却是见仁见智。弹琴者如何调动技巧,贯注深情,才是演奏成功与否的关键。
而当调音师经手喑哑走音的钢琴同时,是否有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琴声?是否有自己最想弹奏的曲子?
郭强生创作多年,笔下的情爱故事流丽而浪漫,近年自剖家庭记忆,省思生老病死的散文,尤为动人。《寻琴者》则展现了一个更复杂却更内敛的声音,时而低回倾诉,甚至喃喃自语,时而追忆往事,一发不可收拾,时而欲言又止,尽在不言。叙事的声音主要来自调音师,但我们也仿佛听到弥漫于其他人物间种种压抑的、曲折的、沧桑的款曲,此起彼落,交织成一个多声部的人间网络。而声音的抑扬顿挫,唯琴——也唯情——是问。
我们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寻琴者》的意涵。钢琴调音师年过四十,其貌不扬,一事无成。他因为调音工作而涉入一位女钢琴家的生活,又因为后者猝逝,而有了接近男主人的机会。调音师从而理解,遮蔽于优雅琴声下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老夫少妻的黄昏之恋,曾经沧海的情感考验,还有种种无偿的向往和怅惘。当逝者的往事逐渐浮现始料未及的面向,生者的心事并不如想象单纯时,调音师不禁迷惘了。原来围绕着一架史坦威或贝森朵夫,竟有这许多的“琴”外之音。
调音师自己的故事呢?这正是郭强生叙事的用心所在。调音师以鲁蛇(loser)姿态出现在客户眼前,看来胸无大志,也从不被瞧在眼里。然而他岂是池中之物?他是个“曾经”的音乐天才,只是错过了生命中的时机。从小赏识他的老师,他曾经仰慕的青年钢琴名师,他所服务的女钢琴家,都不能洞悉他才华下的阴暗面。那是他出身和阶级背景的压力,性别和情欲的牵引,以及太多不能操之于己的偶然和性格因素。
故事中的人物因琴声的吸引而有了交集,也发展出意外转折。一路读来,我们赫然明白《寻琴者》竟是如此悲伤的小说。每一个人物,甚至当年发现调音师才华的老师,其实都面临无可奈何的感情抉择,真情还是谎言,出轨还是出柜,浪漫还是现实……调音师自己更是因为一段过早摧折的“情感教育”,注定了此生的蹉跎。而郭强生的伤心之笔不仅仅于此。他处理的作曲家从舒伯特到李斯特到拉赫玛尼诺夫,演奏家从里赫特到古尔德到藤子海敏,曲终人散,谁没有令人扼腕甚至黯然的故事?
这引导我们进入《寻琴者》的第二层意义。郭强生笔下“情”与“琴”的关系不只是隐喻而已,更直指你我生命中“情”与“物”的对话。所谓“情”,不仅是痴嗔贪怨的情,也是情景与情境的情。所谓“物”,不仅是客观实象的存在,也是生命欲望流转律动的总和。情与物交互运作,形成虚实起灭的面貌。钢琴家必须先视钢琴为有情之物,才有了可以回响、共鸣的潜能。而调音师得先从失去音准的钢琴开始,“物”其声色,再恢复其内蕴的深情华彩。“与其说调音,不如说是调律才更恰当。”但要达到毕达哥拉斯的绝对和谐律,谈何容易!
于是我们来到小说核心部分。调音师还是懵懂少年时,因为老师赏识,有了向海外归来的青年钢琴家请益的机会。青年钢琴家才华洋溢,他告诉少年,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共鸣程式:“有人在乐器中寻找,有人在歌声中寻找,也有人更幸运地,能够就在茫茫尘世间,找到了那个能够唤醒与过去、现在、未来产生共鸣的一种振动。”那种振动,我们或者叫作信任,或者叫作爱。
青年钢琴家的一席话,让少年为之痴迷不已,哪里知道这样的指导是肺腑之言,也是最艰难的指令,甚至诅咒。青年钢琴家以肉身见证自己的心声。他毕竟没有达到事业高峰,反因禁色之恋罹病去世。而少年因为对弹琴人萌生深情而不可得,从此堕入情殇的轮回,再也不能专心琴艺。青年钢琴家和少年都必须以艰难的方式理解,成不成为钢琴大师其实无关紧要。就算征服了钢琴,征服了乐迷,驯服不了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也是枉然。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古老的叹息在郭强生笔下有了新的寓言向度。然而《寻琴者》又不止于永恒的叹息,这带来小说最让人意外的一层意义。雇主女钢琴家过世后,调音师的工作似乎也告一段落。然而女钢琴家的先生出现,延续了本应终止的关系。先生是生意人,十足音乐门外汉,却因为种种考量留下调音师,甚至同意合作开启二手钢琴买卖行业。因为爱琴,调音师追随先生来到纽约寻访旧琴,而纽约终将每个人物的前世今生纠结在一起。
买卖二手琴的安排让《寻琴者》有了耐人深思的结局。这是一场在商言商的交易?或是爱屋及乌的恋物逻辑?或是出于旧琴难忘、咏物抒情的考量?或是还有其他……?调音师不能无惑。回顾所来之路,他感叹“七岁的孩童与二十四岁的邱老师。十七岁的少年与三十四岁的钢琴家。四十三岁的中年与六十岁的林桑”“同样的间距,反复如同轮回”,这样的生命也是始料未及的吧!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是关乎失去与逝去的咏叹。但有没有回旋的可能?再一次的赋格尝试?或者,那只是永劫回归的又一开始?
在小说的(反)高潮,调音师与先生的“合伙”关系悬而未解。他们来到纽约郊外二手旧琴的买卖场所,赫然发现那也是座旧琴的坟场:
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幽暗的灯光,照出了一整片钢琴遗骸四处飘流的灰尘之海。上百架等待被处置的旧钢琴,有的被拆了琴箱,有的缺了音响板,有的仍被包覆在肮脏的气泡垫中……
失去琴盖的,断腿的,被清空内脏的,还有那一组组堆放的击弦系统,一束束从内脏清空出来的铜弦,如同少了血肉保护的神经挂在墙上,还会簌簌在抖动着……
面对着这座大型的钢琴坟场,我所感受到的不是惊骇或悲伤,反倒像是一头鲸鱼,终于找到了垂死同伴聚集的那座荒岛,有种相见恨晚的喜悦。
琴的废墟,情的废墟。郭强生呈现了当代中文小说最忧郁的场景之一。郭强生以往的小说强调情爱可一而不可再的纯洁度,情殇无以复加的痛苦。《夜行之子》《惑乡之人》《断代》都有这样的倾向,每每难以自拔。在《寻琴者》的尾声,他似乎提出了和解——或是解脱——的暗示。这使他的叙述增添了“一切好了”的向度,那是大悲伤之后的虚空。小说尾声,调音师造访钢琴大师里赫特故居,一处最枯寂静默的所在。遥想大师当年的琴音,此时无声之处胜有声。郭强生的小说这次显出了“年纪”。
一九八六年,郭强生出版《作伴》。少年已识愁滋味,那是他告别青春期的宣言,也是初入文坛的印记。时隔三十五年,他依然寻寻觅觅,寻找知音:“只有那个频率,那个振动的层次,可以把我带进让我感觉安全,又带着一点悲伤的奇妙领域。”此琴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蓦然回首,他写出《寻琴者》,他的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