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卫星《西望梵天:汉译佛经中的天文学源流》序
钮卫星和我出身于同一个系——南京大学天文系,他只比我晚八届。1990年他大学毕业,考上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的研究生,入我门下攻读天文学史专业,1993年获硕士学位,1996年获博士学位,成绩皆极为优异。作为我的“开门弟子”,他1996年毕业后就在我领导的天文学史研究组工作,成为我的同事,和我关系也就成为前人所谓的“在师友之间”。1999年我调入上海交通大学,筹建科学史系,他也随同调入,成为中国第一个科学史系的元老之一。他自己曾对交通大学的同事开玩笑说,他是“江老师的陪嫁丫鬟”。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有钮卫星这样的弟子而骄傲;我的同行和朋友们也经常因我有钮卫星这样的弟子而艳羡,甚至嫉妒。因为钮卫星确实是难得的佳弟子。他在天文学史之外,也有很高的悟性,我们还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比如喜欢金庸的小说)。故虽然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叫我“江老师”(据一些研究生揭发,他背后有时称我“老板”),我其实早已经将他视为朋友。
如今我的研究生们的一些重要课程,就是由钮卫星向他们讲授的,武侠小说中常见的所谓“大师兄代师授艺”,此之谓也。许多研究生也亲切地称他为“大师兄”——这样他们就将自己的“辈分”向上提升了。
钮卫星一直以印度天文学为他的主要研究方向,在这方面他下了大量功夫,这在如今普遍浮躁的“时代氛围”中是极为少见的。比如,为了在这个方向深入下去,他在剑桥做访问学者时,甚至还学习了梵文。
要评价钮卫星在这方面的学术地位,我得先讲一件逸事。
大约二十年前,我在北京的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念研究生,有一天去听一个学术报告,报告人是一位来访的西方学者,姓氏国别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一个中年男子。报告开始,他先做自我介绍,介绍的最后一句是:“我是国际上研究梅西耶的权威。”此话一出,一时听众有些惊愕——那时中国学者们还比较朴实,不像今天有些人,将什么“国际领先”“国际一流”之类的牛皮当成家常便饭,随口吹出毫不脸红,大家听多了也就见怪不怪。那报告人当然也是聪明人,当时他似乎感觉到了听众的惊愕,就笑笑说:“也许你们听见我自称国际权威有些惊讶,其实这个权威是很容易当的——全世界专门研究梅西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听众们就笑了起来。
梅西耶(Charles Messier,1730—1817),法国天文学家,他本来的志向是发现新的彗星,虽然他一生发现了21颗,可惜都是平平常常的彗星,虽然被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称为“我的小猎彗人”,却远不足以酬他的平生壮志。倒是他搜寻彗星时的副产品——他所发现的百余个星云状天体,为他带来了身后之名,那些天体如今被称为“梅西耶星云”或“梅西耶天体”。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在天文学史上应该提一下,但也只能属于二三流的人物。以这样一个人物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当然很少会有竞争者。所以上面这件逸事说明,选择某种比较次要、比较冷僻的课题作为研究方向,是容易在一定的学术圈子里成为权威的。
那么在天文学史这个领域里,“汉译佛经中的印度天文学”,其重要性当然远远超过梅西耶,但冷僻程度却也过之。因为是汉文史料,印度和西方的学者通常无法涉足;又因为是佛经,一般的天文学家和天文学史家通常也不熟悉;还因为是研究天文学,佛学家和一般的人文学者也无法通晓。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以“汉译佛经中的印度天文学”为专业研究方向者,虽中国之大,不过钮卫星一人而已。故至少在国内,他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权威。
就国际上而言,研究印度天文学者,固然也有其人,但人数非常之少。和这些国际同行相比,钮卫星也有独到之处,这是由其研究材料“汉译佛经”的地位决定的。
佛教和佛经虽起源于印度,但是许多佛经已经在印度和南亚失传,并未在梵文、巴利文佛经中保留下来。所以汉译佛经虽是翻译(始于距今约1800年之前!),却有着第一手史料的资格,因为许多经文的母语版本已经不存在了,汉译版本是它们存世的唯一版本。这就决定了钮卫星在本书中的研究工作的独特价值。
钮卫星的硕士论文,题目是《汉译佛经中所见数理天文学及其渊源——以〈七曜攘灾诀〉天文表为中心》。汉译佛经《七曜攘灾诀》这份史料,李约瑟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在他的著作中呼唤研究者了,但一直未见有人以实际行动响应;将近四十年过去,我感到钮卫星是合适的人选,就建议他做这个题目,结果他做得非常好。而且还有意外的收获——他发现了前贤在“罗睺”“计都”定义上,多年来口口相传的一个大错误,遂在《天文学报》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重要论文《罗睺、计都天文含义考源》(1994)。
硕士论文的成绩,使我相信钮卫星完全有能力在这个方向上处理更大的题目,于是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定为《汉译佛经中的天文学》。他的这篇博士论文,同样以优异成绩通过答辩,这就是本书的前身。此后数年间,他虽然和我在“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武王伐纣等课题上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但仍在本书的方向上不断开掘和深入,完成了一系列很有价值的论文。现在本书中就吸纳、融汇了这些后续的成果。
十年来,钮卫星一直是我最重要的学术助手。在本书之前,他曾和我合作出版过五种著作。如今,本书作为他独自撰写的第一部著作,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期待它的出版。这种冷僻而“无用”的学问,虽然不会大红大紫,但是本书在天文学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方面,必将具有开创性的、长久的价值,对此我有坚定的信心。
2003年5月1日
于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
(《西望梵天:汉译佛经中的天文学源流》,钮卫星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