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中天狼星颜色之记载
一、问题及其意义
天狼星(Sirius,α CMa)为全天最亮恒星,呈耀眼的白色。它还是目视双星,其中B星(伴星)又是最早被确认的白矮星。但这一著名恒星却因古代对其颜色的某些记载而困扰着现行恒星演化理论。
在古代西方文献中,天狼星常被描述为红色。学者们在古巴比伦楔形文泥版书中,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托勒密(Ptolemy)、塞涅卡(L. A. Seneca)、西塞罗(M. T. Cicero)、贺拉斯(Q. H. Flaccus)等著名人物的著作中,都曾找到这类描述。1985年W. Schlosser和W. Bergmann又旧话重提,宣布他们在一部中世纪早期手稿中发现了图尔(Tours,在今法国)主教格雷戈里(Gregory)写于公元6世纪的作品,其中提到的一颗红色星可确认为天狼星,因而断定天狼星直到公元6世纪末仍呈红色,此后才变白。(1)由此引发对天狼星颜色问题新一轮的争论和关注。(2)
按现行恒星演化理论及现今对天狼双星的了解,其A星正位于主星序上,根本不可能在一两千年的时间尺度上改变颜色。若天狼星果真在公元6世纪前呈红色,理论上唯一可能的出路是将目光转向暗弱的天狼B星:该星为白矮星,而恒星在演化为白矮星之前会经历红巨星阶段,这样似乎有希望解释古代西方关于天狼星呈红色的记载——认为那时B星盛大的红光掩盖了A星。然而按现行恒星演化理论,从红巨星演化为白矮星,即使考虑极端情况,所需时间也必然远远大于一千五百年,故古代西方关于天狼星为红色的记载始终无法得到圆满解释。
于是,天文学家只能面临如下选择:或者对现行恒星演化理论提出怀疑,或者否定天狼星在古代呈红色的说法。
古代西方对天狼星颜色所作描述的真实性并非完全无懈可击:塞涅卡、西塞罗、贺拉斯等人或为哲学家,或为政论家,或为诗人,他们的天文学造诣很难获得证实;托勒密虽为大天文学家,但其说在许多具体环节上仍不无提出疑问的余地。至于格雷戈里所记述的红色星,不少人认为并非天狼星,而是大角星(Arcturus,α Boo)(3),该星正是明亮的红巨星。
而另一方面,古代中国的天文学——星占学文献之丰富、系统以及天象记录之细致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有必要转而向早期中国古籍中寻求证据。为了保证史料的权威性,本文将考察范围严格限定于古代专业文献之内,哲学或文艺之类的论著概不涉及。
二、中国古籍中记载恒星颜色的一般情况
古代并无天体物理学,古人也不会以今人眼光去注意天体颜色。古代中国专业文献中之所以提到恒星和行星的颜色,几乎毫无例外都是着眼于这些颜色的星占学意义。首先必须指出,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这些记载对于本文所讨论的主题而言没有任何科学上的意义。它们通常以同一格式出现,姑举两例如下:
其东有大星曰狼。狼角变色,多盗贼。(4)
狼星……芒、角、动摇、变色,兵起;光明盛大,兵器贵。……其色黄润,有喜;色黑,有忧。(5)
上述引文中“狼星”均指天狼星(古人并不知其为双星)。显而易见,天狼星随时变色,忽黄忽黑(有些这类占辞中也提到红色),甚至发生“动摇”,以现代天文学常识言之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在古代中国星占学文献中,却对许多恒星都有同类说法(只是其兆示之事物有不同而已)。如将这类恒星变色、“动摇”之说解释为大气光象给古人造成的幻觉,虽然还很难完全圆通其说,但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肯定,欲解决天狼星在古代的颜色问题,求之于这类记载是没有意义的。(6)
值得庆幸的是,古代中国星占学体系中还留下了另一类数量很少但却极为可靠的记载。古人除相信恒星颜色有星占学意义外,对行星也作如是观,下面是这方面最早,也是最典型的一则论述:
五星色白圜,为丧、旱;赤圜,则中不平,为兵;青圜,为忧、水;黑圜,为疾,多死;黄圜则吉。赤角,犯我城;黄角,地之争;白角,哭泣之声;青角,有兵、忧;黑角则水。(7)
行星随时变换颜色及形状,同样是不可能的,这可姑置不论。但必须注意的是,古人既信以为真,则势必要为颜色制定某种标准——事实上,具体的做法是确定若干颗著名恒星作为不同颜色的标准星。对这一做法有必要进一步加以讨论。
现今所见这方面的最早记述出自司马迁笔下。他在谈论金星(太白)颜色时,给出五色标准星如下:
白比狼,赤比心,黄比参左肩,苍比参右肩,黑比奎大星。(8)
上述五颗恒星依次为:天狼、心宿二(α Sco)、参宿四(α Ori)、参宿五(γ Ori)、奎宿九(β And)。司马迁对五颗恒星颜色记述的可靠性可由下述事实得到证明:五颗星中,除天狼因本身尚待考察,暂置不论外,对其余四星颜色的记载都属可信。心宿二,光谱为M1型,确为红色;参宿五,B2型,呈青色(即苍);参宿四,今为红色超巨星,但学者们已证明,它在两千年前呈黄色按现行恒星演化理论是完全可能的。(9)最后的奎宿九,Mo型,呈暗红色,但古人将它定义为黑也有其道理。首先,古代中国五行之说源远流长,深入各个方面,星分五色,正是五行思想与星占学理论结合的重要表现之一(10),而与五行相配的五色有固定模式,必定是青、红、黑、白、黄,故其中必须有黑;其次,此五色标准星是观测时作比照之用的,若真正为“黑”,那就会看不见而无从比照,故必须变通。
对于本文所讨论的问题而言,还有另一个可以庆幸之处:古人既以五行五色为固定模式,必然会对上述五色之外的中间状态进行近似或变通,硬归入五色中去,则他们谈论星色时就难免不准确;然而在天狼星颜色问题中,恰好是红、白之争,两者都在上述五色模式中,故可不必担心近似或变通问题。这也进一步保证了利用古代中国文献解决天狼星颜色问题时的可靠。
三、几项天狼星颜色记载之分析
由上节讨论可知,只有古人对五色标准星的颜色记载方属可信。这类记载在古代中国浩繁的星占学文献中为数极少,但我们恰可从中考察天狼星的颜色。表1是早期文献(不考虑公元7世纪之后的史料)中仅见的四项天狼星颜色可信记载的原文、出处、作者和年代一览。再对这四项记载进行分析与说明如下:
第一项,情况比较简单。司马迁自述“当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太史公曰:先人有言,小子何敢让焉,于是论次其文”(11),这是他开始撰写《史记》之年,由此将《天官书》之作约略系于公元前100年(推求精确年份在事实上既办不到,对本文所论内容也无意义)。
第二项,《汉书》为班固(32—92)撰,但其中《天文志》等部分他生前未能完成,后由其妹班昭及马续二人续成之。《后汉书》记其事云:
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成之。……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12)
孝明帝使班固叙《汉书》,而马续述天文志。(13)
表1 古籍中四项对天狼星颜色之可信记载(公元前100—646)
由班昭生卒年(约45—约117)及汉和帝在位之年(89—105),系此项于100年。
第三项,《荆州占》原书已佚,但在《开元占经》《乙巳占》等书中有大量引录。此书被归于刘表名下。李淳风在《乙巳占》中开列他自述“是幼小所习诵”之星占学参考书共25种,其第18种即“刘表《荆州占》”(14)。刘表(142—208)自190年任荆州刺史起,长期统治荆州地区,形成割据状态。《荆州占》出自他本人手笔还是由他召集星占学家编成已不得而知。这样就只能仍归于他名下,而系此项于200年。
第四项情况也很简明。《晋书》成于646年,其中《天文志》(15)出于李淳风之手。
虽然因古代中国著作向有承袭前人旧说的传统,表1中四项记载在相当程度上可能是相关的,但并不能据此就认为古代星占学家在此问题上完全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荆州占》将天狼与织女同列为白色标准星,就很值得注意。天狼与织女(织女一,α Lyr)确属同一类型的白色亮星,例如在现代MK光谱分类中,天狼为A1y型,织女为A0y型,差异很小。这也进一步证实了表1中四项天狼星颜色记载的可靠性。
四、结论
至此已可确知:在古代中国星占学文献中,大量虚幻的恒星变色、动摇之类的星占设辞不能用来考察恒星当时的实际颜色,而在可信的记载中,则天狼星始终是白色的。不仅没有红色之说,而且千百年来一直将天狼星视为白色标准星。这在本文考察的早期文献中是如此,此后更无改变。因此可以说,现行恒星演化理论将不会在天狼星颜色问题上再受到任何威胁了。
最后还可指出,天狼星颜色问题不仅已困扰西方天文学家至少一个多世纪,而且早在19世纪就已被介绍到中国。清末王韬与伟烈亚力(A. Wylie)合译《西国天学源流》(1890),其中谈到天狼星颜色:“古人恒言天狼星色红,今色白,不知何故?”可惜学者们至今尚未能发现《西国天学源流》据以翻译的原书为何。(16)当时这一问题的意义自然还未充分显现出来。
还有些现代西方学者则既对西人古籍中天狼星为红色之说深信不疑,又不想与现行恒星演化理论发生冲突,遂提出“古代曾有一片宇宙云掩过天狼星而将星光滤成红色”之类的假说。(17)现既有古代中国文献关于天狼星始终为白色的确切记载,这类假说应可断然排除了。此外,司马迁的年代早于托勒密两百余年,司马迁既已将天狼星作为白色标准星,则该星此后再变红更是绝无可能,故托勒密的天狼星为红色之说不可信是显而易见的。
本文写作中,作者的研究生钮卫星曾帮助查阅文献,特此致谢。
原载《天文学报》第33卷第4期(1992)
(1) Schlosser, W. and Bergmann, W., Nature, 318 (1985), 45.
(2) 自文献①发表后,截至1990年,仅在同一杂志就至少又发表了六篇商榷和答辩的文章。中文期刊如《大自然探索》1986年第2期、《科学》1986年第6期等也报道了此事。
(3) McCluskey, S. C., Nature, 325 (1987), 87和van Gent, R. H., Nature, 325 (1987),87皆认为格雷戈里所述为大角,而Schlosser与Bergmann又作答辩,仍坚持为天狼星之说,见Nature, 325 (1987),89。
(4) 《史记·天官书》。
(5) (北周)庾季才原撰、(北宋)王安礼等重修:《灵台秘苑》卷一四。
(6) Gry, C. and Bonnet-Bidaud, J. M., Nature, 347 (1990),625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该文据《史记》中“狼角变色,多盗贼”一句话立论,认为天狼星当时正在改变颜色,这实际上完全误解了《史记》原文的真实意义。
(7) 《史记·天官书》。
(8) 《史记·天官书》。
(9) 薄树人等,《科技史文集》第1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8年,第75—78页。
(10) 江晓原,《大自然探索》1991年第10期,第107页。
(11) 《史记·太史公自序》。
(12) 《后汉书》卷八四,“班昭传”。
(13) 《后汉书·天文志上》。
(14) (唐)瞿昙悉达:《开元占经》卷四五引。
(15) (唐)李淳风:《乙巳占》卷一。
(16) 席泽宗,《香港大学中文系集刊》1987年第1期,第2页。
(17) Brecher, K., Technology Review, 80 (1977),2.又,第104页文献①也主张同样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