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了,”他大声说,“完完全全地一个人。独自傍着宽广宽广的大海。”从他脑子里燃烧着的剪贴簿里又飞出一块纸片。
更正:海岸。
他感到很需要听一听人声——一个十足的人的声音,就像他自己的那样。有时他笑起来像只鬣狗,或者说吼叫起来像只狮子——他所知道的鬣狗,他所知道的狮子。小时候他曾在老DVD片子里看到过那些动物:观察动物行为的节目,表现它们交配、咆哮,它们的隐秘生活,以及母亲舔着幼崽的镜头。为什么这些在当时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呢?
要么他就像那些器官猪一样嘟哝着、尖叫着,或如狼犬兽一般嚎着:阿嗷!阿嗷!有时候到了黄昏他就在沙地上跑来跑去,把石头扔进海里并大吼着,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然后他会觉得好过些。
他站起身举起胳膊伸展一下,他的床单掉了下来。他低头懊恼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虫叮蚊咬过的肮脏皮肤,一簇簇黑白相间的体毛,日益增厚的黄色脚指甲,像出生那天一样赤裸,倒不是说他对此有所记忆。有那么多极其重大的事件发生在人们浑然不觉的时候,在他们无法清醒旁观的时候:比方说生与死;还有做爱时的那种忘我。
“想都别去想。”他告诉自己。性如饮酒,一大早就惦记着它是很糟糕的。
他曾经把自己照管得很不错:跑步,在健身房里锻炼。而现在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肋骨:他正日渐消瘦。动物蛋白摄入不足。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温柔地说,好漂亮的屁股!不是“羚羊”,是另外某个女人。“羚羊”已不再有那么多话了。
“说点什么吧。”他恳求她。她听得见他,他需要相信这一点,可是她给予他的只是沉默。“我能做些什么?”他问她,“你知道我……”
哦,多结实光滑的胸脯!那耳语又打断了他的话。宝贝,放松点。是谁?某个他找来的妓女。更正,职业性技巧专家。高空秋千表演者,橡皮脊柱,还有亮晶晶的饰片,如鱼鳞一般。他痛恨这些回音。圣徒也曾听到过,他们都是些疯疯癫癫、满身虱子的隐士,住在山洞和沙漠里。很快他就会看见妖冶的魔鬼向他招手,舔着唇,露出火辣的乳头,吐着粉红的舌尖。美人鱼将要穿过海水里那些摇摇欲坠的塔楼乘浪而来,他会听见她们妩媚的歌声,然后游向她们,再被鲨鱼吃掉。长着女人脑袋和胸脯及鹰爪的生物将从天而降,他会敞开怀抱去迎接,而那就完蛋了。给抓碎了脑袋。
要么更糟糕,某个他认识或者说曾经认识的姑娘将会穿过树林向他款款走来,她会很高兴见到他,但她是空气做的。即便如此他也欢迎,有个伴儿嘛。
他用隔着太阳镜片的那只眼睛扫视了一下地平线:空空如也。大海像一块灼热的金属,天空是那种漂白过的浅蓝色,此外只有太阳在上面烫出的一个洞。一切都那么空荡荡的。水,沙滩,天空,树林,流逝的时光碎片。没有人听得到他。
“‘秧鸡’!”他号叫道,“混蛋!脑子里有屎!”
他听着。咸咸的水又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这会在何时发生,也根本无法阻止。他喘着粗气,仿佛一只巨手正攫住他的胸口——抓住,放开,抓住。毫无意义的疯狂。
“都是你搞的!”他朝着大洋尖叫道。
没有回答,这并不奇怪。只有波涛拍岸,呼啦哗啦,呼啦哗啦。他用拳头抹了抹脸,擦着灰土、泪水、鼻涕、落魄者留的那种连鬓胡子以及黏稠的芒果汁液。“‘雪人’,‘雪人’,”他说,“得活下去呀。”
(1)古罗马男子常穿的长袍。
(2)“雪人”原文是“snowman”,既指平常用雪堆出的人形玩物,也指被怀疑活动于喜马拉雅山脉等地的不明野人。
(3)喜马拉雅山雪人的英文名“Abominable Snowman”中的“Abominable”原义为“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