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狄德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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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俩是怎么遇到的?机缘巧合,跟大家一样。他们尊姓大名?这关您什么事?他们从哪儿来?从最近的地方来。他们到哪儿去?难道我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么?他们说些什么?主人什么也没说,雅克说他队长常说,人世间发生的事,福也罢,祸也罢,都是那上边写好了的。

主人:“那上边”,这词了不得。

雅克:队长还说,枪膛里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是领命而行[1]。

主人:此言有理……

(沉默片刻,雅克放声道)“见鬼去吧,酒店老板,还有他的酒店!”

主人:为何诅咒与你我一样的人?这可不像基督徒。

雅克:因为酒店的劣酒把我灌得醉醺醺,忘了给家里的马饮水。我老爹发现了,火冒三丈,我晃晃脑袋没理会,他便抄起棍子朝我肩头扫去。这一记有点重。当时恰好有一支队伍开往丰特努瓦那边的兵营,我一赌气就当了兵。我们刚到仗就打起来了。

主人:结果你就挨了朝你射来的那颗枪子。

雅克:您猜对了。一枪打在膝盖上。这一枪带给我什么福事祸事,上帝全知道。这些事一件连一件,连得有多紧呢,就跟这马嚼子似的,一环扣一环。假如没有这一枪,我想我就不会尝到爱的滋味,也不会成跛子。

主人:这么说你爱过?

雅克:当然爱过。

主人:因为挨了一枪?

雅克:因为挨了一枪。

主人: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雅克:是没说过。

主人:为什么?

雅克:因为说早了,说晚了,都不合适。

主人: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么?

雅克:那谁知道?

主人:甭管那么多了,快说吧……

雅克开始讲他的风流事。下午,天气闷热,主人昏昏欲睡。他们走在旷野里,夜幕突然降临,他们迷路了。主人气炸了,抡起鞭子朝仆人猛抽。每抽一下,倒霉的雅克就来一句:“这一鞭,那上边肯定也写好了……”

您瞧,看官,我现在是左右逢源。您自是想听雅克的风流事,可是,是让您候上一年,还是两年、三年;是不是让雅克与主人分手,各自去历练,体验我喜闻乐见的事,这些都由我说了算。我若想叫主人娶老婆,当乌龟,叫雅克登船周游列岛,而且把他主人也带去,再叫他俩同乘一艘船回法国,那有什么能拦得住我?讲故事还不容易!不过,他俩好歹得熬过这个难熬的夜晚,您呢,您也得候一夜。

晓色微现,他俩又骑上牲口,继续赶路。他们去哪儿?您瞧,您这是第二回问我这事了,我也再告诉您一回:“这与您何干?”假如我一上来就唠叨旅行的事,那么雅克的风流事就黄了……他俩闷声走了一阵,待俩人的郁闷劲稍稍缓解,主人对仆人道:

“嗯,雅克,你的风流事讲到哪儿啦?”

雅克:我想是讲到敌军吃败仗。逃的逃,追的追,人人自顾自。我留在战场上,死人伤兵堆成山,我被埋在里面。第二天,有人把我连同其他十几个人一起扔上大车,运到医院。哎呀,先生,我看什么伤都没有膝盖受伤遭罪。

主人:得了吧,雅克,你真逗。

雅克:先生,说真的,我不开玩笑!膝盖有多少骨头多少筋,我都说不好,还有许多叫不上来的东西……

一个庄稼人模样的汉子,马背上驮了个姑娘,跟在他们后面,他听到他们谈话,便插嘴道:“先生说的有道理……”不知道他这个“先生”是冲谁说的,反正雅克和他主人都不乐意了。雅克对这个不知高低乱插嘴的家伙说道:“你插哪门子嘴呀?”“我说的是我的本行。我是外科医生,愿为二位效劳。我给二位说说……”他马背上的女人说道:“大夫先生,赶我们的路,甭管这二位,他们不喜欢听人教训。”“那不行,”外科医生说,“我就要给他们说说,我要说的是……”他推开女人转身说话,女人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一只脚裹进外套的下摆里,衬裙掀过头顶。雅克下马,将她的脚拽出来,把裙子理好。不知道他是先放下裙子,还是先拽的脚。女人的尖叫声说明她伤得不轻。雅克的主人对大夫说:“就怪你要说。”大夫说:“就怪你们不听我说!……”雅克对跌倒的或者已经被搀扶起来的女人说:“姑奶奶,您压压惊。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大夫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主子的错,那上边都写好了的,说今儿这个时辰在路上,大夫先生嘴巴犯贱,我主子跟我俩心情不好,您脑袋会擦破皮,您还要露出腚……”

假如我心血来潮要拿您开涮,那么这件事在我笔下且有说头呢。我可以叫这女人变成大人物,叫她当邻村本堂神父的侄女;我可以叫村里的庄稼汉骚动起来,准备讲些打斗啊、玩女人啊之类的故事,因为说到底,那乡下女人只穿内衣的模样挺撩人的,雅克和他主人都发现了。艳遇经常有,如此销魂的机会却不多。雅克凭什么不再风流一回?凭什么不再当一回主人的情敌,甚至是头号情敌?——他果真和主人争风吃醋来着?——您哪来这么多问题!您还想不想让雅克讲他的风流事?咱们一言为定,您说说看,您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您愿意,就赶紧把乡下女人送回马背,坐在骑马人后面,放这对男女走路,回头再说咱们这两个旅行者。这一次,雅克先开口了,他对主人说:

“万事万物就这么个样子,您这辈子没受过伤,您不知道膝盖吃枪子是啥滋味,您对我就得将就着点,我膝盖被打穿,已经跛了二十年啦……”

主人:你说的也许有理。不过,是那个不知高低的外科医生害你现在还跟伤兵们待在大车上,离医院很远,离你养好伤很远,离你的风流事也很远。

雅克: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膝盖疼得要命,大车硬邦邦,路又坑坑洼洼,更是雪上加霜。每颠簸一下,我就尖叫一声。

主人:你那么叫唤是因为那上边写好了?

雅克:那当然!我的血快流光了,要不是我们的大车落在队伍最后,在一栋草屋前停住,我就一命呜呼了。我要下车,有人将我挪到地上。一个年轻女人正立在门口,可以说她是立马回身从屋里拿来一个杯子和一瓶葡萄酒。我匆忙喝了一两口,前面的大车动起来,就在人家准备把我抬回伤兵堆里的时候,我使劲抓住那女人的衣服,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表示决不上车,就是死也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十几里外的地方。话刚说完,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衣服脱了,睡在草屋角落的一张床上,旁边有一个庄稼人,他是当家的,还有救过我的那个女人,还有几个小孩子。女人用围裙的一角浸了醋,正给我按摩鼻子和太阳穴。

主人:哈!下流!哈!混蛋!……不要脸,你得逞了,我明白。

雅克:不对,主子,我想您什么也不明白。

主人:那个女人,你不就是爱上她了吗?

雅克:假如我爱上她,那下面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对女人爱不爱,是自己说了算的吗?一旦爱上了,还能像没爱上之前那样,一言一行都把持得住?既然那上边都写好了,那么您要跟我讲什么,我都会先告诉自己。我会打自己嘴巴子,拿头撞墙,扯自己的头发,可是该出的事还是会出,不多也不少;我的恩人还是要戴绿帽子。

主人:照你这么说,谁作了孽都无需懊悔。

雅克:您拿来反驳我的这些话,我脑子里反复琢磨过。可是思前想后,尽管我不愿意,到头来还是得回到队长说的那句话:世上的事,福也罢,祸也罢,都是那上边写好了的。先生,您有本事把写好的抹掉?我能不是我自己?我既然是我,我做事能和我两样?我能既是我又是另一个?自打我呱呱落地,何曾有一时片刻出现这种情况?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您的道理没准是对的,但是,既然在我心里或者在那上边已经写好了,说我必须认为您的道理是歪理,那我又有啥办法?

主人:我在想一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那上边写好了,所以你的恩人才戴了绿帽子,还是因为你的恩人戴了绿帽子,所以那上边才写了。

雅克:两条都写了,而且这一条就写在那一条旁边。所有的事,一股脑儿都写了。好比一个长卷,一点点摊开……

看官,您看到了,借一个题目,我可以把主仆的谈话怎样地拖宕下去。在这个题目上,两千年来人们费尽口舌,耗尽笔墨,却没有获得半点进步。要是您并不因为我对您讲这些而稍有感激,那么您真应该因为有些话我没对您讲而好好感激我。

我们这两位神学家争论不休,互不相让——这在神学界司空见惯,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他们经过一个地方,这地方常年不怎么太平,碰到官府软弱,民生凋敝,更是常有歹人出没。他俩在一家破烂不堪的小客栈门口停下,店家把他们领进一间四壁透风的客房,在里面支起两张绳床。他俩叫人备晚饭,端上来的是水塘里的水、黑面包和发酸的酒。店主、老板娘、他们的孩子、伙计,个个面露凶光。俩人听到隔壁有人狂笑喧哗,那是比他们先到的十来个强盗,店里的食品都让他们抢光了。雅克若无其事,可是主人就远不如他了,他在屋里惶惶不安地踱步,雅克却在一旁啃黑面包,挤眉弄眼地饮酒。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来人是店伙计,隔壁那帮放肆的凶汉派伙计把他们吃剩的鸡骨头用一个盘子盛了给他们端过来。雅克气坏了,抢过主人的两把手枪。

“干什么去?”

“您别管。”

“我问你干什么去。”

“叫这些混蛋放明白点。”

“他们有十来个人,你知道么?”

“就是有百来个人又怎么样,如果那上边写了,说他们人手不够,那他们有十来个人也不管用。”

“你跟你那句口头禅见鬼去吧!……”

雅克挣脱主人的手,双手各掂着一支枪,闯进强盗的房间。“快,都躺下,”他对强盗们说,“谁敢动一动,我就打碎谁的脑袋……”雅克的脸色和口气毫不含糊。这帮混蛋和正人君子一样贪生怕死,乖乖从桌边站起,扒掉衣服躺倒。主人不知道雅克吉凶如何,心里正七上八下,雅克夹着那些人的衣服回来了。他生怕他们爬起来,便拿走了他们的衣服,锁上了门,将钥匙挂在一支手枪上。“先生,现在万事大吉,”他对主人说,“用床抵住房门,筑起一道防线,安安稳稳睡觉就行了……”他一边行动,把两张床推过去,一边轻描淡写地跟他主人讲述刚才的经过。

主人:雅克,你是什么鬼家伙?你以为……

雅克:我没有以为,也没有不以为。

主人:假如那伙人不肯躺下怎么办?

雅克:不可能。

主人:为什么?

雅克:因为他们没有不肯。

主人:假如他们爬起来怎么办?

雅克:活该倒霉,要不就活该走运。

主人:假如……假如……假如……

雅克:假如,假如,俗话说得好,假如大海开了锅,煎鱼烤鱼多又多。先生,真是活见鬼。刚才您以为我以卵击石,结果您大错特错,这会儿您又以为大祸临头,结果可能还是大错特错。在这栋房子里,我们一个个你怕我、我怕你,这说明大家都是白痴……

他一边说,一边脱衣服上床,呼呼大睡。他主人只好也啃了一块黑面包,喝了一口劣酒。他一边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动静,一边望着鼾声大作的雅克,说道:“真是个鬼家伙!……”

主人学下人的样子,仰面躺在破床上,可是却不能照样子睡着。天刚蒙蒙亮,雅克感觉有一只手在推他。是他主人,正轻声唤他:“雅克!雅克!”

雅克:什么事?

主人:天亮啦。

雅克:有可能。

主人:起床吧。

雅克:为什么?

主人:赶快离开这儿。

雅克:为什么?

主人:因为我们待在这里不太平。

雅克:谁说的?别的地方就太平啦?

主人:雅克?

雅克:行啦,雅克,雅克!您这人好怪!

主人:你才怪呢!……雅克,好伙计,我求你了。

雅克揉了揉眼睛,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下得床来,不慌不忙穿上衣服,把床推回原地,走下楼去。他来到马厩,架上马鞍,套上缰绳,叫醒睡梦中的店主,结了房钱,两个房间的钥匙却仍揣在怀里,俩人上路了。

主人恨不得马蹄生风,眨眼工夫跑出十里地去,雅克却不改旧习,喜欢慢悠悠地走。他们走出一段路,离那晦气的客栈很远了,主人听雅克的口袋里有动静,便问他是什么,雅克回答是客栈房间的钥匙。

主人:怎么不还给人家?

雅克:没有钥匙,他们就得破门而入。先得破隔壁的门,把那帮人放出来,然后再破我们的门,才能拿到那帮人的衣服,这样我们就有了时间。

主人:做得好,雅克!不过,有时间干什么?

雅克: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主人:你想争取时间,那你干吗这么慢悠悠地走?

雅克:因为弄不清那上边是怎么写的,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们就只好跟着感觉走。我们把这感觉叫做理智,也就是跟着理智走。这理智么,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危险的感觉,是福是祸,没个准。

主人:你能告诉我什么人是疯子,什么人是聪明人吗?

雅克:当然可以。疯子么……有了……就是不幸的人,照此推理,聪明人就是幸福的人。

主人:什么人是幸福的人,什么人是不幸的人?

雅克:这个问题好回答。幸福的人,就是福气在那上边写着的人,照此推理,不幸在那上边写着的人,就是不幸的人。

主人:那到底是谁把福气和不幸写在那上边的?

雅克:谁写了记载天下事的长卷?我队长的朋友,另一位队长,为了知道这一点,可能愿意花一个埃居,可是我队长连一个子儿也不会花,我本人也不会。因为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知道了以后,该我摔断脖子的大坑,我就能绕开?

主人:我看行。

雅克:我看不行。因为那样的话,长卷上就有了错话,可是长卷写的是真话,而且只写真话,写尽天下的真话。难道长卷上写了“某天雅克要摔断脖子”,结果雅克却没有摔断脖子?您认为会发生这种事——不论是谁写的?

主人: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

雅克:我队长认为,所谓谨慎是一种预设,是凭经验把眼下的境遇当作原因,我们希望出现或者担心出现的事便是结果。

主人:你从中悟到点什么?

雅克:那当然,这些话我渐渐就听惯了。不过,他又说了,谁敢自夸有足够的经验?自夸有足够经验的人就没有出过错?再说,谁能够正确估价他的处境?我们头脑里的估价与那上边写定的估价根本是两码事。究竟是我们支配命运,还是命运支配我们?多少精心策划的事情都失败了!将来还有许许多多会继续失败!多少异想天开的事情反倒成功了!将来还有许许多多会继续成功!这是贝亨奥普佐姆失陷和马翁港失陷之后,我队长说的。他还说,小心谨慎并不能保证马到成功,不过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无妨聊以自慰,借以原谅自己。所以,每次战斗前夜,他在帐篷里睡得都跟在军营里一样香甜,上火线就像赴舞会。见到他,您才该惊叫:“这是什么怪人!……”

刚说到这儿,就听得身后不远处有呐喊声,还有一片杂沓声。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一群汉子,举着长杆草叉,飞也似的往这边奔来。您一定以为这是刚才讲到的客栈老板率领家人、仆人,还有那群强盗;您一定以为,早上这帮人没有钥匙便撞开了房门,强盗料想是雅克主仆二人拿了他们的衣物溜之大吉。雅克此时的想法和您一样,他咬牙道:“该死的钥匙,该死的感觉或者理智,叫我拿什么钥匙!该死的小心谨慎!”等等,等等。您一定以为这群人会扑向雅克和他的主人,乱棍齐下、手枪连发、血肉横飞。我只消一句话便可以让这样的场面出现,但是那样的话,故事的真实性就没了,雅克的风流事也就完了。我们的两位旅行者并没有被人追杀。他俩离开客栈之后,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他俩继续赶路,只顾走,却不知道去哪里,虽说心里基本知道想去哪里。他们或者沉默或者絮叨,为的无非是打发郁闷和疲倦,赶路的人都有这个习惯,有时候端坐不动的人也有这个习惯。

显而易见,我不是写小说,因为小说家一定会用的那些手法都不入我的眼。如若有人拿我写的东西当真事,那么即便错了,也比起拿我写的东西当故事错得轻些。

这一回是主人先开口,张口还是那句老话:“哎,雅克,说说你的风流事?”

雅克:我讲到哪儿啦?老是被打断,不如索性从头开始吧。

主人:别,别。就从你倒在草屋门前,被抬到床上,住在草屋里的一家人围在床边开始。

雅克:好!当时最着急的事是找一个外科医生,可是这方圆十来里就没有外科医生。好心的房主人便打发孩子骑马去最近的地点请一个。孩子走了,好心的女人烫了劣酒,把她男人的一件旧衬衣撕开,把我的膝盖擦洗了,垫上纱布,用衬衣布条包扎好。他们从蚂蚁嘴里夺下几块糖,泡在刚才给我洗伤口的酒里,我一口吞下。他们叫我沉住气。时候不早了,一家人坐下吃晚饭。饭吃完了,孩子还没回来,自然也就不见外科医生的影子。老爹开始焦躁起来,他是那种喜欢自寻烦恼的人。他埋怨女人,看什么都不顺眼,气哼哼地把其他孩子都赶去睡觉。他女人在板凳上坐下,拿起了织布的捻子。他呢,走过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找碴儿跟女人吵架。“如果你听我的话到磨坊去……”他冲我睡的床歪歪脑袋。

“我明天去。”

“今天去才对,我跟你说了的……还有大棚里剩的麦秆,怎么还不弄走,等什么呢?”

“明天拉走。”

“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就该今天拉走的,我跟你说了的……谷仓里那堆大麦都要捂坏了,我肯定你没有想到翻一翻。”

“孩子们翻过了。”

“你该自己做。你要是待在谷仓里,就不会站在门口……”

说归说,医生还是来了,后来又来了一位,接着来了第三位,身后跟着这家的男孩。

主人:你的外科医生好像圣罗什的帽子[2]。

雅克:男孩赶到第一位医生家,医生不在,他太太让人通知了第二位医生,第三位是被男孩叫来的。“嗨,两位同行,晚上好,你们也来啦?”第一位医生对另外两位说。三个人赶路赶得匆忙,又热又渴。他们在还没有撤掉桌布的餐桌边落座,女人到地窖取了瓶酒上来。男人在牙缝里嘟囔道:“唉,真见鬼,她待在门口干吗?”医生们喝酒,聊起地方上的各种病,然后又显摆自己治了多少病人。我哼唧了几声,他们对我说:“一会儿就来给你看。”一瓶酒喝完,又要了一瓶,酒钱都算在我的医疗费里。又要了第三瓶,要了第四瓶,都算在我的医疗费里。每拿一瓶酒,男人就像第一次那样叹道:“唉,真见鬼,她待在门口干吗?”

如果换一个人,有什么故事不能从下面这些个事里编出来:三个外科医生凑到了一起,喝到第四瓶酒时谈锋正健,个个有满腹妙手回春的高招;雅克心急如焚,房主人闷闷不乐,几个乡下郎中却就雅克的膝盖高谈阔论,各持己见,一位说不截肢的话小命难保,另一位则认为应该把子弹和随子弹进去的那块布取出来,把腿给可怜虫留下。换一个人写,诸位会读到雅克坐在床上,眼泪汪汪瞅着自己的腿,与它诀别,就像一位将军夹在杜福阿与路易[3]之间;会读到第三位郎中蠢话连篇,弄得最后三个人竟吵翻了,先是彼此谩骂,终至于互相饱以老拳。

诸位在小说里,在旧戏文里,在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这些场面,我就不拿来在诸位耳边聒噪了。我听得房主人大声埋怨他女人“她待在门口干吗”,便不由得想到莫里哀笔下的阿尔巴贡,他埋怨儿子道:“他跑到那鬼船上去干吗?”[4]我就明白,不但要真实,还必须逗乐。因为这个道理,我们大伙儿会永远说“他跑到那鬼船上去干吗”,而这位庄稼汉的话“她待在门口干吗”休想流传开。

不过,雅克不像我这样知道进退,他没完没了地跟主人说这句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也不怕再次叫主人昏昏欲睡。留下来照顾伤员的,是三位大夫中不说最有本事的,也是最有精力的那一位。

您要说了,我莫非真要当着您的面抽出几把手术刀,划开肌肤,放出血来,让您目睹一场外科手术?按您的意思,这不符合公序良俗?……那好吧,外科手术就算了。不过,您至少允许雅克像他实际上做的那样对主人说:“啊,先生,膝盖碎了,重新拼好谈何容易!……”主人一如既往地回答:“得了,得了,雅克,你别逗了……”可是,有一件事,花再大的代价我也得让您知道,雅克的主人刚说完这句无礼的话,他的马就失了前蹄,訇然倒地。他的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尖石上,疼得他吼起来:“我活不成了!膝盖碎了!”

雅克无疑是我们能够想到的第一大好人,对主人情深意笃,然而我真想知道此时他心底里究竟闪过什么念头,且不说主人摔倒的那一瞬间,就说他确定这一跟斗没有什么严重后果的时候,他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我还想知道他是不是能压制心里暗自滋生的一丝快乐,这个意外毕竟让主人知道了膝盖受伤是什么滋味。还有一件事,看官,我很想让您告诉我,就是雅克的主人是不是宁愿伤的不是膝盖,而是其他什么部位,伤得更重一点都无所谓,而且叫他撕心裂肺的,主要并非疼痛,而是丢了面子?

主人在骤然落马与一阵惊恐之后稍稍镇定下来,他蹬鞍上马,狠狠夹了五六下马刺,那马便闪电般蹿出去,雅克的坐骑随后也撒开四蹄。两头牲口同两名骑马人一样,相互亲密无间。这是两对难兄难弟。

等到呼哧呼哧喘气的两匹马以正常步伐行进时,雅克对主人说:“怎么样,先生,您怎么想?”

主人:什么怎么想?

雅克:膝盖的伤啊。

主人:我跟你看法一致,属于重伤。

雅克:您的膝盖?

主人:不,不,你的膝盖,我的膝盖,普天下人的膝盖。

雅克:主子啊主子,有些事您还是没悟透,您要知道,我们是只顾怜悯我们自己的。

主人:一派胡言!

雅克:哎呀呀,我要是会表达自己的思想就好了!不过,我脑子里有话却找不到词,这一点在那上边也是早就写好了的。

这时,雅克被一种微妙而又可能很真实的思想所困扰。他努力让主人相信“痛苦”这个词是没有意义的,唯有在记忆中唤起某种亲身体验过的感觉的时候,它才有点什么意义。主人于是问他生过孩子没有。

“没有。”雅克答道。

“那你说,分娩是不是很疼?”

“那还用说!”

“女人分娩疼得死去活来,你觉得她们可怜吗?”

“很可怜。”

“这么说,你也可怜别人,而不光是你自己?”

“我可怜扼腕的、揪头发的、呼天抢地的,因为我的经验告诉我,有了痛苦才会这样。对于分娩女人的那种阵痛,我却不可怜,因为感谢上帝,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至于说到我们俩都明白的一种痛,就是我膝盖的伤,您摔了这一跤,我的伤就等同您的伤……”

主人:不对,雅克。应该是,因为我过往的伤心事,你的风流事便等同我的风流事。

雅克:这会儿我的伤口已经上了绷带,我觉得好些了。大夫告辞,主人一家也离开房间就寝。他们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之间就隔着几块豁口露缝的木板,上面糊了灰墙纸,纸上有彩色图案。我睡不着,就听女人对男人说:“放开我,我可不想寻开心,在我们家门口,一个可怜的家伙差点死掉。”

“老婆,这些留到完了事再说。”

“那不行。你要没完没了,我就起来,我心里不快活,说起来就起来。”

“哎呀,你要这么拿乔,倒霉的是你自己。”

“不是拿乔不拿乔的事,问题是你有时心太狠!是……是……”

停了不大一会儿,男人说道:“得了,老婆,你得承认,你的好心用的不是地方,弄得我们很为难,简直没了出路。年景不好,我们和孩子们勉强糊口。种子太贵!酒没了!能找份活干干也好啊,可财主们都抠抠搜搜的。穷人没活做,干一天歇四天。谁都克扣工钱,债主们更是如狼似虎。你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弄个生人到家里来,这家伙要住到什么时候,全看老天的意思,还要看大夫的意思。大夫不着急给你治病,他们一向是把病拖得越久越好。他们越没钱,越是要两倍、三倍赚我们的钱。老婆,到那时你怎么能甩掉这个人?你说,老婆,你说说你的理。”

“跟你有什么理好说。”

“你说我好生气、好骂人,哼,谁没有生气的时候,谁不骂人?本来地窖里还有点酒,天知道会这么快就没了。昨天那几个大夫喝的酒,比我们和孩子们一个礼拜喝的还要多。你是知道的,大夫不会白上门,谁来付账?”

“好,说得好,因为我们穷得叮当响,所以你又叫我生个孩子,好像我们的孩子还不够多似的。”

“不会吧!”

“不会才怪,我肯定要怀上!”

“你每次都这么说。”

“事后我耳朵发痒就肯定错不了。我耳朵从来没有这么痒过。”

“你耳朵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碰我!放开我的耳朵!放开呀,当家的,你疯啦?你会有麻烦的。”

“别,别,打从圣约翰节那夜起还没有过呢。”

“你倒是痛快了……一个月内你都要怨我,好像是我不好。”

“不会,不会。”

“是你要的,对吧?”

“对,对。”

“你该不会忘掉吧?不会像每次那样讲吧?”

“不会,不会。”

你看,从“不不”到“是是”,这个因为老婆向人情屈服而一肚子恼火的汉子……

主人:这也正是我在琢磨的事。

雅克:这男人做事确实不太靠谱。不过呢,他还年轻,老婆又漂亮。人就是这样,越穷吧,就越能生小孩。

主人:什么也没有土鳖繁殖得快。

雅克:对他们来说,多个孩子就多个孩子,反正有人施舍。再说了,这是唯一不花钱的乐子。日子太苦,夜里好歹寻个开心,又不需要开销……另一方面吧,男人的想法也没什么错。我心里正这么念叨着,膝盖突然一阵剧痛,我喊了一声:“妈呀,我的膝盖!”男人也嚷道:“哎呀,老婆!……”老婆嚷道:“坏了,老公!是……是……旁边那个人!”

“噢,是那个家伙!”

“他一定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呗!”

“明天我没脸见他了。”

“为啥?你是不是我老婆?我还是不是你男人?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难道是摆样子的?”

“哎哟!哎哟!”

“得了,又怎么啦?”

“耳朵!……”

“得了,耳朵怎么啦?”

“痒得受不了。”

“睡觉,醒了就好了。”

“睡不着。哎哟,耳朵痒啊!哎哟,耳朵!”

“耳朵,耳朵,就知道说耳朵……”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说了。总之,那女人轻声而急促地叫了几声“耳朵”,接着含含糊糊、断断续续地嘟囔“耳……朵……”最后就归于沉寂。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是谁,让我猜想她耳朵不那么难受了。是这个原因还是那个原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叫我高兴。当然她也高兴。

主人:雅克,你凭良心向我发誓,你没有爱上这个女人。

雅克:我发誓。

主人:该你没福分!

雅克:没福分还是走大运,谁知道。您真的以为,女人有她这样的耳朵,会乖乖听话?

主人:我以为那上边都写着哩。

雅克:我以为,后面还写了,她们不会始终听一个男人的,心里多少惦记着把耳朵伸给另一个男人。

主人:有这个可能。

这下子,他俩在女人的问题上没完没了地争起来,一个说女人可爱,一个说女人可恶,俩人都有理由。一个说女人愚蠢,一个说女人聪明,俩人都有理由。一个说女人虚伪,一个说女人诚实,俩人都有理由。一个说女人小气,一个说女人大气,俩人都有理由。一个说女人漂亮,一个说女人丑陋,俩人都有理由。一个说女人嘴碎,一个说女人嘴紧;一个说女人坦率,一个说女人矫情;一个说女人无知,一个说女人明智;一个说女人端庄,一个说女人放荡;一个说女人疯癫,一个说女人稳重;一个说女人高尚,一个说女人下贱:俩人都有理由。

俩人争吵不休,片刻不停嘴,互相不服气,那光景绕地球走一圈大概都够了。此刻一场暴雨迎面而来,逼得他们赶路要紧……——去哪儿?——去哪儿?看官,您的好奇心可真要命!这和您究竟有哪门子关系?倘若我告诉您他们要去蓬图瓦兹或者圣日耳曼,去洛莱特的圣母院或者孔波斯特拉的圣雅各教堂,您能有什么长进?不过假如您死乞白赖想知道,我不妨对您说,他们要去……对,为什么不呢,他们要去一座宏伟的城堡,城堡门口有告示:“我不归属任何人,又归属所有人。您未入,却已在内。您离开,却仍在此。”——他俩进城堡了吗?——没有,因为告示的话是鬼话,要不就是他们没进城堡却已经在城堡里了。——好吧,他俩至少出城堡了吧?——没有,因为告示的话是鬼话,要不就是他们出了城堡却还在城堡里。——他俩在那儿干吗?——雅克在说那上边都写好了的,主人在说他想说的,他俩都有道理。——他俩遇到了什么人?——各色人等。——这些人说什么了?——有真话,更多的是假话。——就没有文人雅士?——啥地方少得了文人雅士?也少不了讨厌的包打听,这种人好比瘟神,躲得越远越好。雅克和他主人在城堡里溜达,最叫他们愤愤不平的是……——这么说他们溜达来着?——没躺下,没坐下,那只有溜达……最叫雅克和他主人愤愤不平的是,他们发现二十来个狂徒,占了最豪华的房间,还嫌不够宽敞。这伙人无视公众的权利,无视告示的真实意思,宣称城堡的所有权彻底归了他们。他们通过雇来的一群小喽啰,蒙骗小喽啰雇来更多的小喽啰,小喽啰们都信了他们,随时准备为一元赏钱而把胆敢首先提出异议的人绞杀或者砍杀。不过,在雅克和他主人那个时代,偏偏时不时就有人不信这个邪。——他们能全身而退?——那得看情况。

您或许要说了,我是在逗乐,我不知道如何打发我这两个旅行者,只好玩弄思想贫乏之辈惯用的伎俩,就是讲寓言。我可以为您放弃寓言,放弃我能从中演绎出的万千世界,我可以投您所好,但是有个条件,绝对不许再拿雅克和他主人方才落脚的地点来烦我。不管他们进了城堡,还是眠花宿柳;不管他们投宿老朋友家,享受盛筵款待,还是奔了一群寒酸的教士,看在上帝的分上吃猪食睡狗窝;不管他们是进了一个大人物的家,要什么没什么,不需要的一应俱全,还是在一家大客栈吃了一顿用银盘端上来的粗食,在精美的幔帐中与湿漉漉皱巴巴的床单上熬了一夜,清早离店时还被敲了一笔竹杠;不管他们是遇到了村上好客的本堂神父,神父到手的什一税[5]少得可怜,为了一盘炒蛋和一碗炖鸡块,把教区里各家各户的鸭栅鸡栏都动员起来,还是在阔绰的圣伯尔纳铎的修道院里,美酒佳肴,喝得酩酊大醉,吃得胃口大伤,消化不良。如此这般,在您看都是可能的,可是雅克不这么看,他认为只有那上边写好的才有可能。不论您希望他们在路上什么地方歇脚,实际情况是,他们刚走出二三十步,主人便对雅克说道——当然按老习惯先嗅一下鼻烟:“嗨,雅克,说说你的风流事怎么样?”

雅克不搭腔,却大叫一声:“见鬼!什么风流事不风流事,瞧瞧,我忘了……”

主人:忘了什么?

雅克不搭腔,把衣兜全都翻过来,上上下下寻了个遍,毫无结果。他把盘缠口袋落在床头了。他还没来得及向主人禀报,主人却先叫起来:“去你的风流事吧!你瞧,怀表还挂在壁炉上,我给忘了!”

雅克不等主人吩咐,立刻勒转马头,小步往回走——他是从来不着急的……——回大城堡吗?——不不,从我刚才跟您讲的所有那些落脚点里,拣一个与当下的情景最相符的吧。

然而主人却只顾朝前跑,眼瞅着主仆二人就分开了。这俩人我也不知道跟谁走好。假如您想跟着雅克,那您可得注意了:寻找钱袋和怀表的过程会很长,很麻烦,他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主人,而主人是他风流事唯一的听众,那样的话就得同他的风流事说再见了。假如您放他自己去找钱袋和怀表,打定主意和主人做伴,那么我得说您礼貌周全,不过您会感到很无聊。像主人这样的人,您还不知底细。这个人毫无见地,倘若偶尔冒出几句像模像样的话,那或者是鹦鹉学舌,或者是灵机一动罢了。他和你我一样长着一双眼睛,不过搞不清他究竟看不看。他既不睡,也不醒,听其自然是他的生存之道。这个木头人径直朝前走,不时掉头看雅克回来没有。他翻身下马,迈步前行,随后又爬上马,走出半里地又翻身下马。他席地而坐,把缰绳绕在胳膊上,双手抱头。这姿势拿得无趣了,他就立起身朝远处张望,希望能看见雅克。连雅克的影子都没有。最终他急了,说道:“杀千刀的!狗东西!混账!死哪儿去了?干什么呢?找个钱袋找块表要这么半天?我非抽他不可,没错,非抽他不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够唠叨的。他说着,伸手去背心里掏表,摸了个空。他彻底慌神了,他不知道如果没有怀表,没有鼻烟,没有雅克,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三件事乃是他生活的三大资源:他的生命就消磨在吸鼻烟、看时间,以及向雅克问话中,而且这三件事可以有多种组合。如今没了怀表,不得已只能摆弄鼻烟盒了,他把鼻烟盒打开,合上,又打开,又合上,一如我平时无聊时的样子。头天晚上剩在鼻烟盒里的烟,是乐趣的根本所在,或者从反面说,是百无聊赖的根本所在。看官,我求您逐渐适应我这种表达方式,这是从几何学借用的,借用的原因是我觉得它很准确,所以就经常用咯。

话说到这儿,这主人一定叫您受够了,雅克也不见回转,我们一起去找他,怎么样?可怜的雅克,刚说到他,就听得他呼天抢地喊:“莫非那上边真的写好了?一天之内,我竟被当作剪径的抓起来,险些关进牢房,又被指认诱拐良家妇女?”

就在他的马迈着小步朝城堡……不对,朝他们头天夜里投宿的地方走的时候,一个卖杂货的小贩,就是叫货郎的那种,打他身边过,货郎嚷嚷着:“骑士老爷,袜带、腰带、表链、最新款的鼻烟盒、地道的贾巴克[6]首饰、石墨画。怀表,先生,一只怀表,刻花金表,双层表盖,跟新的一样。”雅克回答:“我正在找一块表,不过不是你那块……”一边说,一边继续小步赶路。正走着,他感觉看到那上边写了,那人想卖给他的表正是主人的表,于是他踅回来,对货郎说:“朋友,让我瞧瞧你的金表,我莫名觉得它很合我的口味。”

“说良心话,”货郎道,“你这么说我一点不奇怪。这表漂亮,太漂亮了,是朱利安·勒鲁瓦[7]的手艺,我也是刚弄到手,花了一小块面包的钱,便宜卖给你。我这个人喜欢时不时有点小外快,可怜没趁上好光景,再过三个月恐怕就没这好运气了。您看着就像体面人,这便宜给您占,强似给其他人占。”

货郎一边絮叨着,一边放下货箱,打开箱盖取出表来。雅克一眼就认出来,不过他并不惊讶。他这个人既从不着急,也很少惊讶。他端详一下怀表,心里说:“没错,就是它。”然后对货郎道:“你说得对,漂亮,很漂亮,我知道是块好表。”说罢,他将表放进腰包,冲货郎道:“老哥,多谢了!”

“多谢,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这表是我主人的。”

“我不认识你主人,这表是我的,我买来的,花了钱的。”

他攥住雅克的领口,摆开架式要抢回金表。雅克挨近他的马,抽出两把手枪中的一把,抵住货郎的胸脯,说道:“滚远点,否则要你的命!”货郎一惊,松开手,雅克上马,小步朝城里走去,心道:“表找回来了,现在该琢磨钱袋了。”那货郎急急忙忙盖上箱子,扛上肩,跟在雅克身后嚷嚷:“逮小偷,逮小偷!杀人啦,杀人啦!救救我呀,救救我!……”正赶上收获季节,田里许多人在干活,他们放下镰刀,纷纷围到货郎身旁,问小偷在哪儿,杀人犯在哪儿。

“在那儿,就是那个人。”

“什么!朝城门口慢吞吞走的那个?”

“就是他。”

“别逗了,说疯话呢,这像小偷的样吗?”

“他就是小偷,就是小偷,我跟你们说,他抢走了我一块金表……”

这帮人不知道相信什么好,相信货郎的叫唤呢,还是相信雅克悠哉游哉的样子。“可是,年轻人,”货郎又开口道,“你们要不帮我,我就完蛋了,那表值三十个金币呀,就像个铜板似的被他抢了。如果他使劲一夹马,我的表就丢定了……”

即使雅克走远了,听不到货郎说什么,他也很容易就能看见那群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快走。货郎最后答应给赏钱,这群庄稼汉才朝雅克追过去。于是男人、女人、小孩一边跑,一边乱哄哄地嚷:“抓小偷!抓小偷!抓杀人犯!”货郎扛着货箱,拼尽力气紧跟,也高喊:“抓小偷!抓小偷!抓杀人犯!”

一伙人进了城——我这会儿想起来了,昨天雅克与主人是在一座城池歇息的,城里的百姓走出家门,与乡下人和货郎会合,所有人齐声高呼:“抓小偷!抓小偷!抓杀人犯!”他们同时追上了雅克,货郎朝雅克扑去,雅克飞起一靴子,将他踢翻在地,他却依然叫骂:“无赖!骗子!流氓!把表还给我,你要不还,休想逃过绞刑架!”雅克镇定自若,对着分分秒秒越集越多的人群说道:“这城里有治安官,你们带我去见他,我会让你们知道我根本不是无赖,而这个人倒很有可能是个无赖。我是拿了他一块表,这没错,但这块表是我主人的。在这城里我可不是生人,前天晚上我和主人到了这里,就住在行政官先生家,他是我主人的老朋友。”我没告诉您雅克和主人路过孔什城,并且住在孔什行政官家里,这是因为我方才想起来。“劳烦你们带我去行政官家。”雅克说着下了马。浩浩荡荡的人流把雅克、他的马,还有货郎簇拥在中心,一齐涌向行政官府邸。人群在大门外停住,雅克、他的马与货郎进入府中,雅克与货郎一直互相揪住对方的衣襟,人群候在府外。

这时节雅克的主人在做什么?他在大路边打瞌睡。马缰绳缠在他胳膊上,马围着梦中人,在缰绳长度允许的范围内吃草。

行政官一见雅克立刻扬声说道:“可怜的雅克,是你啊,什么风把你一个人吹来啦?”

“是主人这块表。他把表落在府上壁炉边,我却在这个人的货箱里找到了。还有我的钱袋,我落在床头了,您要是能吩咐下去,也保准可以寻回来。”

“而且这些都在那上边写好了……”行政官接过他的话说。

行政官立刻把手下召集来,货郎也立刻指认其中一个形容古怪、脸色苍白的大个子,一个新雇来的仆人道:“表是他卖给我的。”

行政官脸往下一沉,对货郎和仆人说:“你们俩该罚做苦工,你是因为卖表,你是因为买表。”他又对仆人道:“这个人的钱还给他,制服马上给我脱了……”对货郎道:“如果你不想常年吊在这城里,就马上从这里消失。你们俩干的这好事……雅克,现在该找你的钱袋了。”拿了钱袋的人不等查问就自动站出来,这是个高挑个子、模样标致的姑娘。“在我这里,钱袋在我这里,”姑娘对她的主人说,“但不是我偷的,是这位先生给我的。”

“钱袋是我给你的?”

“没错。”

“有可能,可是见鬼,我实在想不起来……”

行政官对雅克说:“得啦,雅克,咱就不必再往下深究啦。”

“先生……”

“我看她模样不错,确实讨人喜欢。”

“先生,我向您发誓……”

“你钱袋里有多少钱?”

“约莫九百十七个里弗尔。”

“九百十七个里弗尔,这对你来说太多,对这位先生也太多。把钱袋给我……”

高挑姑娘把钱袋交给主人,主人从里面取出一枚六法郎的埃居。“拿着,”他把钱扔给姑娘,对她说,“这是你服侍他的钱,你值更多的钱,但不是跟雅克这样的人。我祝你每天能挣到双倍的钱,不过不准在我家里,明白了?雅克,你呢,赶紧上马,回到你主人那儿去。”

雅克朝行政官鞠一躬,一言不发就走了,心里暗道:“死不要脸的女人!女流氓!难道那上边真写了,她和别的男人睡觉,却要我埋单!……算了,雅克,别生气了,钱袋找回来了,主人的怀表也找回来了,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也没赔进去多少钱。”

雅克骑上马,分开行政官家门外聚集的人群,这么多人把他当成蟊贼,他心里很是不爽,他从兜里掏出怀表,装模作样看看几点了。他双脚夹马,那马对这个动作虽然很不习惯,却还是撒开四蹄奔跑。雅克的习惯是任其自然,马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因为他觉得,马飞奔的时候拉住马,与马信步慢行的时候催赶它一样,都很不知趣。我们总想掌控命运,但实际上是命运在掌控我们。对雅克而言,命运就是触及他或者靠近他的一切,马、主人、一个僧人、一条狗、一个女人、一头骡子、一只乌鸦。雅克的马驮着他朝主人的方向狂奔,那主人呢?刚才告诉过您了,正在路边打瞌睡,马缰绳缠在胳膊上,我跟您说过的。就是说,马由缰绳牵着,可是当雅克来到跟前,缰绳还在,缰绳那头的马却不见了。不用说,有贼人来到酣睡的主人身边,悄无声息地割断了缰绳,把马牵走了。听到雅克的马蹄声,主人醒过来,第一句话是:“来了,来了,下流坯!我要把你……”说着,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打吧,打吧,先生,只管打您的哈欠。”雅克对他说,“可是您的马呢?”

“我的马?”

“对啊,您的马呢!……”

主人立刻发现马被盗了,他抡起缰绳,准备狂抽一顿雅克,雅克却对他说:“先生,且慢,我今天心情不好,没心思挨你揍,打一下就算了,要有第二下,我发誓立刻飞马走人,把您丢在这儿……”

雅克这句狠话叫主人的怒火迅即烟消云散,他语气柔和地问:“我的表呢?”

“给你。”

“那你的钱袋呢?”

“在这儿。”

“你去的时间可不短。”

“我做了这许多事,时间真不算长。听好了,我从这儿出发,跟人吵了一架,把乡下的农民、城里的百姓都惹毛了,他们把我当作江洋大盗,带去吃官司,过了两次堂。我差一点把两个家伙送上绞架。我让人家把一个仆人扫地出门,把一个女用人从府上撵走。人家硬要我承认与一个女人睡过觉,这女人我从未见过,可偏要叫我付账,然后我就回来了。”

“我呢,一直在等你……”

“您等我的时候,那上边写了,您会睡着,有人会来偷您的马。罢了,先生,别再想了!马丢就丢了,而且那上边可能写着,马能找回来。”

“我的马,我可怜的马!”

“您就算在这儿痛哭流涕到明天,马没了还是没了。”

“下面咱们怎么办?”

“我让您骑在我后面,要不然,如果您愿意,咱们把靴子脱了挂在马上,咱们光脚赶路。”

“我的马呀,可怜的马呀!”

他们决定步行,主人依然不断哀嚎“我的马呀,我可怜的马”,雅克则在方才简单讲述的经历中添油加醋。当他说到姑娘给他横加罪名,主人对他说:“雅克,实话实说,你没同姑娘上床?”

雅克:先生,没有。

主人:你给钱了?

雅克:当然。

主人:我这一生,有一次比你还惨。

雅克:上床以后掏钱了?

主人:你说中了。

雅克:您不想跟我说说?

主人:要我讲我的风流事,得先把你的风流事讲完。尽管你同孔什那个长官府上的女用人有一腿,我还是把你要说的艳遇看作你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情。因为你跟那女用人上床的时候,你并不爱她。我们每天都同不爱的女人同床,却不同爱的女人同床。可是……

雅克:怎么啦!可是!什么意思?

主人:我的马!……雅克,好朋友,我说了你别动气,你站在我的马的位置上想想,假如我把你弄丢了,而你听见我因此哭叫“我的雅克,我可怜的雅克”,你难道不对我好感大增?

雅克淡然一笑,说:

“我想,我上次讲到包扎好伤口那个夜里,那家当家的与他老婆的对话。后来我睡了一会儿。当家的和老婆起得比平时晚。”

主人:这我信。

雅克:我醒了之后,轻轻撩开帐子,看见当家的和他老婆还有外科医生正在门边嘀嘀咕咕。根据我夜里听到的,不费劲就能猜出来他们在商量什么事。我咳嗽一声,医生对当家的说:“他醒了。老伙计,你去地窖一趟,咱们喝一口,喝了酒手底下更有把握。喝完酒,我先把包扎解掉,然后咱们再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酒取来了,喝光了。在行业用语上,喝一口就是起码喝光一瓶。医生走到床边对我说:“夜里睡得怎么样?”

“还可以。”

“把胳膊伸过来……很好,很好,脉搏不错,基本不发烧了。现在看看膝盖……喂,大嫂,”他对站在床脚帐子后面的女主人说,“来帮个忙……”女主人叫她的一个孩子。“我们这儿不需要小孩子,要你帮忙,一个动作不对,就够我们忙乎一个月的。过来。”女主人低垂着眼睛走过来……“摁住这条腿,这条好腿……另外一条腿交给我。轻点,轻点……朝我这边,再过来一点……朋友,你身体稍微向右转过去一点,我说是向右……就这样……”

我双手攥紧床单,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伙计,有点疼。”

“我感觉到了。”

“行了。大嫂,松开腿,拿个枕头,把椅子挪过来,枕头放在上面……太近了……稍微远点……伙计,把手伸给我,使劲抓住我。大嫂,到床后面去,从胳膊底下扶住他……好极了……老伙计,瓶子里还有酒吗?”

“没了。”

“你把你老婆换下来,让她再去拿瓶酒……好,好,倒满……太太,让你男人在那儿待着,你到我身边来……”女主人又叫她的孩子,“哎,活见鬼,我跟你说过了,小孩子用不上。你跪下,用手托住腿肚子……大嫂,你抖什么,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来吧,来吧,大胆一点……左手托住大腿下部,那儿,绷带上面……很好!……”缝口割断了,绷带解开了,敷料取下了,伤口暴露出来。医生上下左右摸了一遍,每摸一下就说:“蠢货!笨驴!菜鸟!这手艺也来干外科!这条腿,谁说必须锯掉!它会好好的,像那条腿一样!我向你担保。”

“能治好?”

“经我手治好的多了。”

“我还能走?”

“能走。”

“不会瘸?”

“那又当别论了。朋友,你真行,得寸进尺啊!我挽回了你一条腿,这还不够吗?再说,你就是真瘸了,那也不算什么。喜欢跳舞吗?”

“太喜欢了。”

“你要是瘸了,走路差点,跳舞却会更出彩……大嫂,拿点热酒……不对,先喝那瓶。再来一小杯。你的伤口不会再出问题了。”

他喝了杯酒,热酒拿来了,伤口清洗了,重新包扎好,他们把我扶上床,劝我能睡就睡一觉。他们放下帐子,把刚才已经打开的酒喝光,接着又拿了一瓶上来,外科医生、当家的和他老婆又开始商量。

当家的:老伙计,时间还长吗?

外科医生:很长……敬你,老伙计。

当家的:究竟多长?一个月?

外科医生:一个月!两个、三个、四个月,谁知道?髌骨伤了,还有大腿骨、胫骨……敬你,老伙计。

当家的:四个月?我的老天爷!干吗要带他到家里来?她待在门口干吗?

外科医生:这杯敬我自己。我的活干得不错。

女主人:那口子,你又来了。昨天夜里你答应的可不是这样。别着急,你会改主意的。

当家的:那你告诉我,这个人拿他怎么办?年景要是不那么糟也就罢了!……

女主人: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到神父那儿去。

当家的:你要是敢踏进神父的门,我揍你个七窍流血。

外科医生:那是为什么,老伙计?我老婆常去啊。

当家的:那是你的事。

外科医生:敬我的教女,她身体还好吧?

当家的:好得很。

外科医生:行啦,老伙计,敬你老婆和我老婆,她俩都是好女人。

当家的:你女人更明事理,她不会干蠢事……

女主人:但是,老哥,还有灰衣修女[8]哩。

外科医生:这个嘛,大嫂!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进修女的门!再说,还有一点不大不小的困难……为修女们干杯,她们都是好姑娘。

女主人:什么困难?

外科医生:你男人不想让你进神父的门,我老婆不想让我进修女的门……来,老伙计,再来一口,喝了酒咱们知道的就更多。你问过这个人没有?他不一定没有财路啊。

当家的:哼,一个当兵的!

外科医生:当兵的也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在这世上总有个把人的……再喝一口,你们走吧,让我来做。

外科医生同当家的和女主人的谈话就是这样,一字不差。然而,难道我就不能做主让这些老实巴交的人中出一个恶棍,从而让他们的谈话别具异彩么?雅克会发现,或者说您会发现,他正被人从床上拽起来,抛到大路上或泥坑里。——干吗没被杀害?——杀害?不,我完全可以叫个人来救他。这个人可以是他部队的士兵。只不过这样写的话,就会发出《克莱福兰德》[9]的恶臭味。真实!真实!真实,您会说,常常是冷冰冰的,司空见惯的,平淡无味的。比如说吧,您刚才说雅克包扎伤口那一段,很真实,但是有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同意。——即便要真实,那也得像莫里哀、雷尼亚[10]、理查逊[11]、瑟丹纳[12]那样。真实也有精彩的一面,有才情就能抓得住。——对,有才情,可是倘使没有呢?——没有才情,就不应写作。——倘使有人像被我打发到朋迪榭里[13]去的那个诗人?——这个诗人是谁?——这个诗人……好啦,看官,如若你每到一处就打断我,或者我每到一处都打断自己,那雅克的风流事还讲得成吗?听我的,别去管那个诗人……当家的和他老婆走了……——不不,讲讲朋迪榭里那个诗人。——外科医生走到雅克床边……——讲朋迪榭里诗人的故事,朋迪榭里诗人的故事。——有一天,一个青年诗人来找我,其实每天都有诗人来……好啦,看官,这同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旅行有什么关系?……——讲朋迪榭里的诗人。——年轻人把我的智慧、才情、趣味、善心恭维了一番,无非平常的客套话,二十年来大家总是重复这一套,或许是出于真心,反正我一个字也不信。然后年轻人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对我说,是几首诗……——诗!——是的,先生,我希望您能对这几首诗不吝赐教。——你想听实话?——是的,先生,我要听的就是实话。——那请稍候。——什么!您会这么傻,以为一个诗人会登门讨教实话?——是啊。——让您把实话告诉他?——那当然。——不来点客套话?——何必呢,再委婉的客套话究其实质都是很不中听的粗话,翻成大白话,那意思就是,您是个蹩脚的诗人,考虑到您不够坚强,听不得实情,就说您并不出类拔萃罢。——您这么直言不讳,每次都有好结果?——差不多吧……我读完青年诗人的作品,对他说:“这些诗不仅糟糕,而且它们说明,您永远写不出好诗。”——这么说,我非写坏诗不可了,因为我克制不住要写诗。——这对你真是天大的不幸!你想过没有,你会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论是神明,还是凡人,还是柱石,对平庸的诗人都一向绝不容忍;这是贺拉斯的话[14]。——我知道。——您很阔?——不阔。——您潦倒?——潦倒不堪。——那么您会在潦倒之外,再加上蹩脚诗人的恶名,您的一生就毁了。您会有衰老的一天,衰老、潦倒加上蹩脚诗人,哎呀,先生!这样一个角色太可怕了!——我料到了,但是我身不由己……(这里,换上雅克会说,可是那上边写好了!)——您有亲戚没有?——有亲戚。——他们干什么?——他们开珠宝行。——他们能帮您吗?——也许行。——那好!您去见他们,叫他们送您一件残次首饰。您乘船去朋迪榭里,一路上您且写您的歪诗。到那里以后,您会发大财。钱赚足了,您就回来,想写多少歪诗就写多少,只要不发表就好,因为任何人都不该赔钱的……大约十二年前吧,我曾经向一位年轻人提过这个建议,当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认识他了。他对我说,是我呀,是您叫我去朋迪榭里的,我去了,我赚了百万法郎。我回来了,又开始写诗,我给您带了几首来……我的诗还是那么糟糕?——还是那么糟,不过您的命运改变了,我赞成您继续写诗。——这正合我意……外科医生已然到了雅克床边,雅克不容他开口,对他说:“我都听到了……”然后,他朝着他主人,又说道……他正要说,主人把他堵回去了。主人走累了,在路边坐下,歪过脑袋望着旁边一个路人,这个人一直和他们走在一块儿,马在身后跟着,马缰绳绕在胳膊上。

看官,您保准以为这匹马正是雅克的主人丢失的那匹,那您错了。小说里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或早或晚,形式各异。但是,我这不是小说,我跟您说过的,我想,我再给您重复一遍。主人对雅克说:“看见跟着我们的那个人没有?”

雅克:看见了。

主人:他的马看上去是匹好马。

雅克:我当的是步兵,对马不在行。

主人:我在骑兵当过指挥官,我在行。

雅克:那又怎么样?

主人:怎么样?我要你去同这个人谈好价,叫他把马出让给我们。

雅克:这太异想天开了。不过我去就是了。您准备付多少?

主人:撑死一百埃居。

雅克叮嘱主人千万别睡着了,然后就去见那个路人,商量买他的马,他付了款,把马牵回来。“你看,雅克,”主人对他说,“如果说你有你的先见之明,我也有我的先见之明。这匹马体态匀称,马贩子会向你发誓说这马无可挑剔。不过,但凡与马沾上边,每个男人都奸狡猾坏。”

雅克:那在哪些地方他们不是呢?

主人:你骑这匹马,把你的马给我。

雅克:遵命。

现在他俩都有坐骑了。雅克继续说:

“我离开家的时候,我父亲、母亲、教父,每个人都帮了我一把,其实他们手头都很紧吧。我还有五个金路易的积蓄,那是我哥哥约翰踏上去里斯本的悲惨旅程之前送我的礼物……”

说到这里,雅克落下眼泪,主人教导他说,这些事那上边都写着哩。

雅克:确实如此,先生。这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千百次,不过虽然是这个理,我还是止不住要流眼泪……

说到这里,雅克哽咽了,抽泣得愈发伤心。他的主人嗅了一下鼻烟,拿表看了一下时辰。雅克用牙叼住缰绳,伸出双手擦拭眼睛,继续说道:“我用约翰的五个金路易,我的军饷,加上亲戚朋友给的礼钱,攒起了一袋子钱,一个子儿我都没取出来花过。这袋钱被我及时找回来了,对这件事您怎么看?”

主人:你不可能在那间草房子再住下去。

雅克:就算掏钱也不可能。

主人:不过,你哥哥跑到里斯本是要找什么吗?

雅克:我感觉您一心想把我往岔路上领。照您的这些问题,想把我风流事讲完,我们得满世界打转时间才够。

主人:这有何妨?只要你嘴巴不停,我耳朵在听就成。这两点难道不是最基本的?你不谢我,反而怪我。

雅克:我哥哥到里斯本是去寻求静默。约翰哥哥是个有头脑的人,这是他的不幸,他如若像我一样傻头傻脑,肯定要幸运得多。但是,这都在那上边写好了。那上边写着,加尔默罗会[15]的寻募修士每个季节都要来募化鸡蛋、羊毛、麻布、水果、红酒,就住在我父亲家,他们把我约翰哥哥招去了,约翰哥哥于是穿上了僧袍。

主人:你兄长约翰是加尔默罗会修士?

雅克:是的,先生,而且是赤脚派。他乐于做事、头脑灵活、爱管闲事,村上人打官司都向他咨询。他识文断字,从小就抱着羊皮古书不停地读啊,抄啊,教会里的差事他都干过,先后看过大门,管过膳食,养过花草,管过圣器,当过账房助理、司库。他在里面干得顺风顺水,本应该让我们大家都发点小财的。他把我们两个妹妹都嫁出去了,而且嫁得很体面。村里还有几个姑娘也都是靠他嫁出去的。只要他打从街上过,大叔、大婶和孩子们就没有不迎上来跟他打招呼的:“约翰兄弟,您好。约翰兄弟,身体好吗?”他走进哪一家,哪一家就准定来了造化。这家要是有个姑娘,他来访两个月后,姑娘就会出嫁。可怜的约翰哥哥,他栽就栽在野心上!约翰早先当了那个修道院总管的助理,总管已经风烛残年,修士们说,约翰琢磨着老总管死后他来接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把整个保管室搞得乱七八糟。他们说约翰把旧的簿册统统烧了,建了新的簿册,这样一来,老总管一死,鬼也弄不清修道院的财产明细了。你要找一份证书,那得花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多半是一无所获。修士们看穿了约翰哥哥的伎俩和他的如意算盘,认为事态严重,约翰哥哥非但没能爬上自以为十拿九稳的总管职位,反而遭到管制,只许吃面包、喝白水,规规矩矩,直到他将簿册柜的钥匙交给另一个人。修士们都不是善茬,等他们把想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从约翰哥哥嘴里掏出来之后,他们便打发约翰到实验室运煤,“加尔默罗水”就是在实验室里蒸馏出来的。约翰哥哥,昔日正式的司库、总管助理,现在成了运煤工!约翰哥哥是个血性汉子,就这么失去了地位和荣耀,他忍受不了,他寻机摆脱屈辱。

这时候,修道院来了一个青年神父。这神父被看成教会在告解室与布道坛的奇才。他叫昂热神父[16],眼睛很美,面容俊秀,有能力又有手段。但见他布道啊布道,告解啊告解,与此同时老告解神父面前的信女们纷纷离去,一个个黏上了昂热神父;礼拜日和重大节日的前夕,昂热神父的告解室被前来赎罪的男男女女团团围住,而老神父们枯坐等候,告解室无人问津。这种情况叫他们深感焦虑……不过,先生,如果我把约翰哥哥的故事先放一放,回过头来讲我的风流事,这样可能进展得快一点。

主人:不,不。让我先嗅一下鼻烟,看一下时间,然后你继续。

雅克:我没意见,只要您愿意……

然而雅克的马却有不同意见,它突然咬住嚼口,往斜刺的低洼地冲去。雅克徒劳地夹紧膝盖,拉住短短的缰绳,那马顽固地狂奔,蹄下生风,从洼地最低处奔上土坡。登上坡头它猛然站定,雅克朝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置身于阴森的绞刑架下。

看官,换作别人,一准会给绞刑架吊上个犯人,而且安排雅克痛苦地发现是他认识的人。如果我这么说,您多半会相信,因为比这更离奇的怪事都发生过。不过那么说就不真实了:绞刑架的确是空的。

雅克让马喘喘气,然后那马自动走下坡头,爬上洼地的斜坡,把雅克带回到主人身边。主人对他说:“哎哟,朋友,你把我吓着了,我以为你没命了。你灵魂出窍啦,想什么呢?”

雅克:想刚才我看见的东西。

主人:看见什么啦?

雅克:绞刑架,一个绞架。

主人:呸,呸!这个兆头太晦气。不过,别忘了你的信条,如果这是在那上边写好了的,老朋友,你做什么都白费,你还要被绞死。如果那上边没写,那就是你的马任性胡为,它如果不是见了鬼,就是有什么怪毛病,你得多加小心……

片刻沉默之后,雅克拭了拭额头,摸了摸耳朵,我们平时想甩开烦心事就是这样做的。他忽然又开口道:

“这些老修士商议,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把这个羞辱他们的毛头小子除掉。您知道他们怎么干的?主子,您没在听我说。”

主人:我听,我听,你说。

雅克:他们买通了看门人,这人也是个老无赖,同他们是一路货色。看门人揭发年轻神父在会客室与一个信女调情,他赌咒发誓亲眼所见。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谁知道呢?滑稽的是,看门人揭发的第二天,修道院院长被法院当作外科医生传唤去了,原因是看门人这个无赖患花柳病期间,院长给他开过药,还照看过他。我的主子,您没听我说,我知道是什么让您分心,就是那个绞架。

主人:我无法否认。

雅克:我发现您的眼睛总盯着我的脸,您是不是看我脸上有晦气?

主人:不,不。

雅克:那就是“对,对”。这样,如果我让您不安,咱们分手就是了。

主人:休得胡言,雅克,别犯糊涂。你难道对自己没有把握?

雅克:没把握,谁能对自己有把握?

主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可以。雅克,正直的雅克,你这莫不是对罪恶的恐惧感?算了,雅克,别争了,还是讲你的故事吧。

雅克:看门人泼脏水,或者说坏话之后,修士们就觉得什么损招、什么毒计都可以拿来对付昂热神父,神父的精神受到了打击。于是修士们找来一个医生,他们买通医生,诊断说神父疯了,需要呼吸故乡的空气。假如问题仅仅是把神父驱逐好还是关押好,那么事情早就办妥了,但是那些把神父当作偶像的信女中间,有些人是有身份的,必须将她们稳住。修士们便带着假模假式的悲怆神情,向她们谈起告解师:“唉,可怜的昂热神父,太令人痛惜了!他曾是我们教会的雄鹰啊。”“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对于这个问题,修士们的回答就是长叹一口气,抬眼仰望天空。如果对方追问,他们就低下头,沉默不语。除却如此故弄玄虚,他们有时会说:“啊,主啊,我们做了什么?……他有时会叫人惊奇……天才的闪光……往昔也许能重现,不过希望很渺茫……真是教会的一大损失!……”与此同时,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变本加厉,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必欲将神父逼成他们说的那样子。要不是约翰哥哥心有不忍,他们真就达到目的了。下面该怎么跟您说呢?一天夜里,我们都睡下了,听到有人敲我们家的门,我们起身开门,见到昂热神父和我哥哥,他们化了装。他俩在家里藏了一天,第二天天蒙蒙亮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身上都有不少钱,因为约翰拥抱我的时候对我说:“我把你的姐姐们都嫁出去了,我在修道院又待了两年,如果我那样干下去,你就会成为镇子里最阔的农夫。可惜一切都变了,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些了。雅克,再见了,如果我和神父能有好运道,你会有感应的……”说着,他往我手里塞了我跟你说的那五个金路易,另外还有五个金路易是留给村里最后一个由他嫁出去的姑娘的,她最近生了个大胖小子,和约翰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主人(鼻烟盒开着,怀表已经放回去):那他们到里斯本去干吗呢?

雅克:去体验地震[17],他们不到,大地不摇。被压死、被吞噬、被烧焦,就像那上边写的。

主人:啊哈!修士啊!修士!

雅克:再优秀的修士也见钱眼开。

主人:这我比你清楚。

雅克:您曾经落到他们手里?

主人:以后再跟你说。

雅克:可是,他们为什么那么狠毒呢?

主人:我认为就因为他们是修士……还是回来说你的风流事吧。

雅克:不,先生,别说这个了。

主人:你不愿意让我知道?

雅克:这是哪儿的话,但是命运,命运不愿意。您没察觉,我每次要开口,魔鬼就来捣蛋,就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打断我的话?我跟您说,我讲不完,这在上边写着呢。

主人:试一试嘛,老朋友。

雅克:这么着,您先讲讲您的风流事,魔法可能因此就化解了,我的风流事讲起来就会顺当得多。在我头脑里,这事与那事是连在一起的。来吧,先生,有时候我好像能听到命运在说话。

主人:听命运讲话感觉是不是很好?

雅克:当然了,那天它告诉我您的表在货郎肩上的担子里就是证明……

主人打起哈欠,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拍打鼻烟盒;一边拍打鼻烟盒,一边朝远处张望;一边朝远处张望,一边对雅克说:“你左边有什么东西,瞧见没有?”

雅克:瞧见了,我担保这东西的意思是叫我别再说我的故事,您也别再说您的故事。

雅克言中了。他们看见的那东西朝他们移动,而他们也是朝那东西前进,相向而行,距离愈来愈近。不久他们就看见一辆车蒙着黑布,驾四匹黑马,马从上到下裹着黑马衣。车后面跟着两个黑衣仆人,再往后又是两个黑衣仆人,骑黑马,马蒙黑披。车座上有一黑衣马夫,帽子压得很低,四周挂黑色长绢,从左肩垂下。车夫耷拉着脑袋,任缰绳松垂摆动,不像在驾驭马,倒像被马驾驭着。说话间我们的两个旅行者就与灵车并行了。猛然间雅克一声尖叫,与其说从马上下来,不如说从马上滚落。他揪着头发满地打滚,哭喊着:“我的队长,可怜的队长,是他,我不会搞错的,是他的刀剑……”车上的确有一口长棺,上覆棺布,棺布上放了一把剑和一条勋带。一名神父在灵柩旁手执祈祷书,口颂赞美诗。灵车继续前行,雅克哭哭啼啼跟在车后,主人骂骂咧咧跟着雅克。仆人们向雅克证实这就是给他队长送葬的队伍。队长死于邻近的城市,现在把他送回祖坟安葬。队长的一个好友去世了,也是军人,师团的一个队长,他的去世使队长失去了每周比武两次的乐趣,从此便郁郁寡欢,数月之后队长自己也油尽灯枯。雅克向队长尽了应有的赞美、惋惜和悲泣等礼数之后,向主人赔了不是,重新上马。俩人一路默默无语。“可是,写书的,您又要说了,看在主的分上,他们这是去哪儿?……”可是,看官,看在主的分上,我会回答您,我们难道知道我们去哪儿?就说您吧,您这是去哪儿?需要我提醒您想想伊索的遭遇吗?一个夏夜,要么就是一个冬夜——希腊人一年四季都洗澡的,伊索的老师桑蒂庇对他说:“伊索,去澡堂看看,要是人不多,咱们就去洗个澡……”伊索去了,路上与一队雅典巡逻兵相遇。“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伊索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那去班房吧。”——“你瞧,”伊索道,“我就说我不知道去哪儿嘛,我是去澡堂的,可是却去了班房。”雅克跟着他主人,就像您跟着您主人,就像雅克的主人跟着自己的主人,就像雅克跟着他——不对,谁是雅克主人的主人?——怎么,我们在这世上还缺主人么?雅克的主人跟您一样,他的主人不止一个,总得有百儿八十的。不过呢,雅克主人的主人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好的,他不断换主人就是证明。——他毕竟是人嘛。——跟看官您一样,是个爱动感情的人;跟看官您一样,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跟看官您一样,是个招人烦的人;跟看官您一样,是个爱打听的人。——他为什么爱打听?——这个问题问得好!他爱打听,因为他想知道,然后再告诉别人,跟您一样,看官……

雅克的主人对他说:“我怎么觉得你不想把你的风流事讲下去。”

雅克:可怜的队长!他去了我们都会去的地方。不寻常的是他没有早一点去。天呐!……天呐!……

主人:怎么,雅克,我看你在哭?痛痛快快哭吧,因为你可以毫不害羞地流泪了,他的离世让你摆脱了他生前约束你的种种繁文缛节。当初你有理由掩饰你的欢悦,但是现在你没有理由掩饰你的悲伤,人们或许会对你的欢乐说三道四,但是不会对你的眼泪评头论足。一切痛苦都会得到宽容。此时此刻,人不是显出深情,就是显出寡义,若思量周全,显示脆弱总强似被人怀疑心怀鬼胎。我愿意看到你放声恸哭,这样可以缓解哀伤,我愿意看到你哭喊得惊天动地,这样它就不会持续太久。回想他的为人,甚至无妨夸张一些:他钻研最隐秘的材料,妙用最精微的材料,他有关注最重要材料的嗅觉,能从最不起眼的材料中做出重大发现。他以高超的技巧为被告辩护,他的宽厚赋予他百倍的智慧,使利益与自怜给与罪犯的巧智相形见绌。他的铁面无私只针对自己。他不为自己无意间的小失误寻找托词,而是以敌意的强硬态度夸大这些失误,像一个妒忌者似的挖空心思贬损自己的操守,对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造成失误的动机进行无情剖析。你的悔恨可以忽略任何其他界限,但是不能忽略时间设定的界限。当我们失去朋友,我们听命于造化,当造化来拨弄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同样俯首听命。我们毫无怨言地接受命运对他们下达的决定,同样也绝不会抗拒命运对我们下达的决定。送葬的责任并非心灵最后的义务,此时此刻土地被翻动,最终仍要在你情人的坟墓上板结,然而你的心灵将永远是他情感的栖身之地。[18]

雅克:主子,您这番话很动听,但究竟是什么鬼意思?我的队长死了,我很伤心,而您却鹦鹉学舌,跟我讲了一通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安慰失去情人的女人时说的话。

主人:我想应该是一个女人说的。

雅克:我倒认为是一个男人说的。男人说的也好,女人说的也罢,还是那句话,到底什么鬼意思?你不会认为我是队长的情妇吧?先生,我的队长是个真汉子,我呢,我年轻,一向诚实。

主人:这个,雅克,有谁会同你争吗?

雅克:那么,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安慰另一个女人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鬼意思?我死乞白赖地问,您保不齐就会告诉我。

主人:不,雅克,你得自己动脑筋。

雅克:就算我下半辈子一直想,我也猜不出来。看来得等到最后审判那天了。

主人:雅克,我念这段话的时候,感觉你听得很入神啊。

雅克:拿它当笑料听不行吗?

主人:太好了,雅克!

雅克:您念到队长生前我忍受繁文缛节,因而他的死让我解脱的时候,我差点大笑。

主人:太好了,雅克!我想做的,看来做到了。你说说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安慰你?你一直在哭,假如我与你大谈你的伤心事,会是什么结果?结果只能是你哭得更伤心,我还在火上浇油。凭一段可笑的悼词,又凭随后发生一点小争执,我让你分了心。现在,送你队长去最后归宿的灵车走了多远,你的队长离你就有多远。因此呢,我想你可以继续讲你的风流事了。

雅克:我也这么想。——“大夫,”我对外科医生说,“您住得远吗?”——“少说有两里路吧。”——“住得还算舒适?”——“还可以吧。”——“能安排一张床吗?”——“不行。”——“不行!要是给钱,给个好价钱呢?”——“唔!要是给钱,给好价钱,对不起,让我想想。不过,朋友,你可不像能付钱的,更甭说付好价钱了。”——“那是我的事。在你家能得到一点照顾吗?”——“悉心照顾。我老婆看护病人的活儿做了一辈子,我大闺女,赚钱的事来者不拒,她为你解绷带和我一样熟练。”——“连吃连住,加上看护,你要多少钱?”——医生抓耳挠腮,说道:“住宿……伙食……看护……不过,谁能担保你不赖账?”——“我按日付账。”——“话就得这么说,这……”嗨,先生,我觉得您没在听我说。

主人:是没听,雅克,那上边写着这次你说话没人听,而且这不是最后一次。

雅克:如果一个人不听别人说话,那要么是他什么都不想,要么是他想的与别人说的话不相干。您是哪种情况?

主人:后一种。我一直在琢磨灵车后面那个黑衣仆人对你说,你的队长,由于朋友死了,失去了每周两次决斗的乐趣,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雅克:当然了。

主人:对我来说这是个谜,你得给我解释一下。

雅克:这跟您有什么鬼关系?

主人:没什么关系。不过,你以后讲话的时候,一定希望有人听吧?

雅克:那还用说。

主人:那好。只要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搅得我脑瓜疼,凭良心说,我就不敢保证会听你说话。

雅克:就依您!但是您起码得发誓不再打断我。

主人:哪怕山崩地裂,我向你发誓。

雅克:事情是这样。我队长是个好人,正派、能干,是团里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就是有点不太合群。他跟另一个军官相逢,交上朋友。这也是个好人,正派、能干,也同样有点不太合群……

雅克正准备讲他队长的故事,这时他们听得身后有大队人马奔过来。过来的正是队长的灵车,它又折返回来了。灵车四下围着……税务司的税务员?——不对。——税警?有可能。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反正他们前面是那个黑袍白衣的神父,双手反捆着,黑衣车夫双手也反捆着,两个黑衣仆人双手也反捆着。是谁大吃一惊?是雅克大吃一惊,他呼叫:“我的队长,我可怜的队长没有死!谢天谢地!……”他掉转辔头,双腿夹马,冲着那个所谓的灵车飞奔过去。在三十多步开外的地方,税务员们或者税警们都端枪瞄准雅克,对他喊:“站住,退回去,不然就开枪了……”雅克唰地停下,在心里向命运询问怎么办,命运大概说:“立刻退回去。”他照办了。主人对他说:“好了,雅克,怎么回事?”

雅克:说实话,我完全不清楚。

主人:怎么说?

雅克:我不清楚里面的底细。

主人:这可能是一伙走私犯,棺材里装的是违禁品。他们从一伙流氓手里买了这批货,而这些流氓却向税务司把他们举报了。

雅克:那这个画着我队长族徽的豪华马车是怎么回事?

主人:要不这就是抢劫。棺材里藏的,谁知道呢,贵妇、姑娘、修女,反正裹尸布决定不了死人是谁。

雅克:那为什么车上有我队长的族徽?

主人:你又钻牛角尖了。我看还是把你的风流事讲完吧。

雅克:您还惦记着我的故事哪?可是我的队长说不定还活着啊。

主人:那又怎么样?

雅克:我不乐意谈论活着的人,谈论活着的人吧,不管说好话还是坏话,结果经常是害得自个儿现世丢丑,说好话吧,人家变坏了,说坏话吧,人家改好了。

主人:既不要做无聊的颂扬者,也不要做刻薄的批评者。原原本本说事情就好。

雅克:这可不容易。谁没有个性、利益、趣味、感情,谁说事情不是夸大其词,就是避重就轻?原原本本说事!……搁在一个大都市,一天能碰到两回就谢天谢地。说到原原本本,听话的是不是就比讲话的强?不。在一个大都市里,人家怎么说,别人就怎么听,这种事什么时候一天能碰到两次?

主人:活见鬼,雅克,你这些警句是要人家割舌头堵耳朵呀!是要人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信呀!不如这样,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爱怎么听你讲就怎么听,不过我尽量相信你的话。

雅克:亲爱的主子,生活充满了误会,爱情有误会,友情有误会,到处都有误会,政治、金融、教会、司法、生意、女人、男人……

主人:嘿嘿,丢开你那些误会。你搞清楚,我们谈的是历史事实,你却喋喋不休大谈道德,这才是个天大的误会呢。你队长有什么故事?

雅克:假如说这世上,你说的话几乎没有一句别人是照原样来听的,那么更要命的是,你做的事几乎没有一件别人是按原样来评说的。

主人:天底下,怕是很难找到另外一个脑瓜装着与你一样多的奇谈怪论。

雅克:这有什么坏处吗?奇谈怪论不一定就是谬论。

主人:这话不假。

雅克:我们,队长和我,我们路过奥尔良。那时满城流传一个叫勒·佩勒蒂耶先生的公民新近的遭遇。这位先生从心底里怜悯穷苦人,不吝施舍,挥金如土,结果万贯家财到头来只够养家糊口。他自己没有能力再接济穷人,他就央求其他人来做好事。

主人:你认为,对这个人的行为城里人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雅克:不,穷苦人中间没有,但是富人们几乎无例外地把他当疯子,而他的亲属则认为他是个败家子,差一点要求剥夺他的财产权。我们在一家客栈纳凉的时候,一群闲汉围着街上的理发师,听他像演说家似的高谈阔论。闲汉们对理发师说:“你当时在场的,你给我们讲讲是怎么回事。”

“愿意效劳。”小街上的演说家答道,他正巴不得找话说呢。“奥贝托先生,他是我的常客,就住在嘉布遣会[19]教堂的对门,他正在家门口,勒·佩勒蒂耶先生走上前对他说:‘奥贝托先生,您真的什么都不给我的朋友们?’你们都知道,他是这样称呼那些穷人的。”

“今天不给,勒·佩勒蒂耶先生。”

勒·佩勒蒂耶先生不肯罢休。“您知道我求您发善心是为谁啊!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刚生下孩子,连一块包裹孩子的破布都没有啊。”

“我管不着。”

“这有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没有活干,没有面包,您施舍点,说不定就能帮她走出困境。”

“我管不着。”

“这有个劳工,靠双手吃饭,前不久从脚手架上跌落,摔断了一条腿。”

“我管不着,我同你说了。”

“行啦,奥贝托先生,您发发善心,我向您保证,您今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做这样有价值的事了。”

“我管不着,我跟你说了。”

“善良的、大慈大悲的奥贝托先生!”

“勒·佩勒蒂耶先生,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想给予的时候,用不着你来求……”

“奥贝托先生一边说,一边扭头从门口回到店里,勒·佩勒蒂耶先生跟他进店,接着又跟他从前店进到后堂,再从后堂跟入家里。他如此紧跟不舍,惹恼了奥贝托先生,在家里给了他一耳光……”

听到这里,队长蹿起身问演说家:“那他没有杀了他?”

“没有,先生,为这事可以杀人?”

“一个耳光,天杀的!一个耳光!那他干什么了?”

“他挨了一耳光之后干什么了?他满脸堆笑,对奥贝托先生说:‘这是给我的,可我那些穷朋友呢?’……”

周围的人啧啧赞叹,只有队长例外,他对他们说:“先生们,你们的勒·佩勒蒂耶先生是个废物,可怜虫,胆小鬼,没出息。假如我在场,我这把剑会立刻为他讨回公道,而你们的奥贝托先生付出的代价如果仅仅是鼻子和两只耳朵,那他就很走运了。”

演说家说:“我瞧出来了,先生,您不会让那个傲慢的家伙有一点时间去跪到勒·佩勒蒂耶先生脚下认错,并且递上自己的钱包。”

“绝对不会!”

“您是个军人,而勒·佩勒蒂耶先生是个基督徒,对于耳光,你们的看法不同。”

“尊贵的人脸颊没什么不同。”

“福音里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只认我心里的福音,剑鞘里的福音,其他福音我一概不认。”

主子,您的福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的福音在那上边写着。每个人看待羞辱和恩惠的方式是不同的,而且在一生中不同的时刻,判断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主人:然后呢,该死的唠叨鬼,然后呢……

雅克的主人一发脾气,雅克就不吱声,陷入沉思,而打破沉默的经常是他冒出的一句话,这句话在他的思想里是有来龙去脉的,但是在他与主人的谈话中却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好比读一本书可以跳过去的那几页。这会儿这种情况又出现了,当他开口道:“亲爱的主子……”

主人:啊哈!你终于又开口了。我替我们俩感到高兴,听不到你说话我闷得慌,而你不说话也闷得慌。那就说吧……

雅克正要开始讲队长的故事,他的马却再次从右侧冲出大路,驮着他穿过一片开阔地,跑出去足有两里路,唰地立定在几个绞架中……绞架中!居然将骑马人带到绞架中,这马这么跑太奇怪了!“这意味着什么?”雅克说,“难道是命运的警告?”

主人:朋友,那还用怀疑,你的马被施了法术。不过叫人恼火的是,上天借托梦、借显灵表示的预兆、启示、警告,一律毫无用处,事情照样还会发生。老朋友,我奉劝你打点好你的良心,安排好你的财物,尽你的可能赶快把你队长的故事和你的风流事告诉我,要是没听到这些你就先没了,我会懊恼死的。你该做的不做,却只顾发愁,那管啥用?啥用也不管。命运已经借你的马,把它的决定宣示了两次,那是必定要成真的。你最后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担保一五一十都能兑现。如果你拿过我什么东西,我就给你了,去向上帝祈求原谅吧,不过我们还有一段不长的时间一起生活,别再偷了。

雅克:我费再多的力气回顾过去的生活,也不可能发现任何违背做人之道的事情,我没杀人,没盗窃,没强暴。

主人:算我没说。总之,我希望最好是罪已经犯,而不是准备犯。原因不言自明。

雅克:可是,先生,我被绞死可能不是我自己的原因,而是替别人背黑锅。

主人:有这个可能。

雅克:有可能我是死了之后才被吊起来。

主人:这也有可能。

雅克:有可能我压根就不会被吊起来。

主人:这一点,我怀疑。

雅克:那上边写的可能是,有一个人上绞架,我仅仅是观看而已,这个人嘛,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是亲朋好友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主人:雅克先生,准备上绞架吧,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而且你的马已经告诉你了。别那么没教养,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假设,赶快跟我说说你队长的故事。

雅克:先生,别发怒,有时候正经人也会被绞死,这是司法的误会。

主人:这方面的误会令人痛心疾首。谈点别的事吧。

雅克从马的预言里搜寻到诸多解释,稍稍放宽了心,他说道:

“我刚进部队的时候,有两个军官,论年龄、出身、军龄、能力,全都不相上下。我的队长就是其中一个。他们之间唯一的差别是,一个有钱,另一个没有。我的队长是有钱那个。这种不相上下,要么让人亲近,要么让人截然对立。实际上这种不相上下让他们又亲近,又对立……”

说到这里雅克顿住。他讲述的时候,每次马头向右边或者左边甩一下,他都会中止讲述,如此重复多次。为了接下去,他总要把最后一句话再说一遍,仿佛刚才打了一个嗝。

“……让他们又亲近,又对立。有那么几天,他们是世上最好的朋友,有那么几天,他们又成了死对头。是朋友的日子,他们互相走动,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互相倾诉苦恼、欢乐、欲望,最私密的事、家庭事务、遗产继承、担心忧虑、晋升计划,都拿来一起商量。第二天他们会相见吗?他们擦肩而过却谁也不看谁,要不就傲慢地互相打量,彼此以‘先生’相称,来言去语夹枪带棒,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一旦两个人中有一个受了伤,另一个便扑上前去,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护送伤者回家,守在床头直至他痊愈。一礼拜,半个月,一个月之后,这一切又重演一遍。不定什么时候,人们就可能看到,两个正直的人……两个正直的人,两个真心实意的朋友,其中一个死在另一个手里,而最叫人心疼的还肯定不是死去的那个。有人反复向他们指出,他们这么做太荒唐。我自己在得到队长允许之后也对他说:‘唉,先生,如果您不小心杀了他咋办?’队长听了这话便哭了,双手蒙住眼睛,他疯也似的冲进朋友的房间。两小时后,不是队长的伙伴把受伤的队长送回来,就是队长为他伙伴做同样的事。不论我的劝诫……不论我的劝诫,还是其他人的劝诫,都完全不起作用,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把他们分开。防务大臣获悉他们这般顽固不化地走极端之后,我的队长受命转任一个要塞的司令,命令特地要求他即刻赴任,而且禁止离开任所,另外一道命令则将他的伙伴禁锢于团队之中……我感觉这牲口真要把我逼疯了……大臣的命令刚下达,我的队长就以感谢信任为名赶往宫里,陈述说自己很富裕而他朋友却很穷,但是穷归穷,却应该同样有权获得国王的恩典。自己刚获得的职位假如授予他朋友,对他朋友的军旅生涯无疑是一种奖励,对其微薄的财产也有所补益。倘能如此,他将不胜愉悦。由于大臣的本意无非是将他们分开,况且慷慨之举总是能打动人心的,因而决定……可恶的牲口,你非把头向右转不可?……因而决定我的队长返回团里,他的伙伴则就任要塞司令。”

“这俩人刚一分开,就立刻感觉到太需要对方了,俩人都陷入幽幽的怅惘。我队长请求休假半年,说是要呼吸一下家乡的空气。但是走出驻地才十来里路,他就卖掉马,打扮成农夫模样,朝他朋友指挥的要塞奔去。这应该是他俩共同策划的行动。队长到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那边又有绞架勾引你去参观吗?……先生,您就笑吧,这确实太滑稽了……他到了,可是那上边写了,不管他们多么谨慎从事,把重新聚首的喜悦藏得多严实,相会时完全像一个农夫见到要塞司令那样毕恭毕敬,但是依然可能有士兵和军官碰巧在他们见面的时候出现,队长的行踪被这些人觉察,这些人心生疑团,便通知了要塞的副官。”

“副官生性谨慎,得知消息不过微微一笑,但他对这事情非常重视,不敢懈怠。他派了几个人盯梢司令,返回的第一个情报说,司令很少出门,那个农夫压根不出门。这两个人在一起住了一周,却没有旧病复发,这是不可能的,老把戏注定要重演。”

您瞧,看官,我有多么巴结。我完全可以照着黑布大车驾辕的马来一鞭子,叫雅克、他主人、税务员或者税警与送葬队伍剩余的人在附近一家客栈的门口相聚,可以中断雅克队长的故事,叫您有多着急就多着急。可要是那样做,非说假话不可,而我讨厌说假话,除非说假话有益或是为情势所迫。事实是,雅克和他主人再也没见着蒙黑布的马车,雅克虽然一直对他那匹马走道的方式很揪心,但还是把故事讲下去:

“有一天,盯梢的向副官报告,司令和农夫之间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吵,然后他们出了门,农夫走在头里,司令很不情愿地跟出来。他们进了城里的一家钱庄,现在还在那里。”

“接下来大家又得知,他俩不愿再相见,决心拼个鱼死网破。即使在这个空前残酷的时刻,我队长——他很有钱,我对您说过的,我队长很有钱,他还看在他们这段兄弟情分上,要求他的伙伴接受一张两万四千里弗尔的兑票,并且向他保证万一他死了,伙伴必须到国外好好生活,他声称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他宁可不决斗。另外那位面对他的赠与,回答是:‘你难道真的以为,朋友,我杀了你的话,我还会活下去?’……先生,但愿您不要成心看我骑这样一头古怪的牲口走完全程!……”

“他俩从钱庄出来,奔城门口去了,这时候他们发现副官与几位军官围拢上来,表面上看这次不期而遇只是一次巧合,可是我们这俩朋友,或者说俩敌人,随便您怎么称他们,当然不会自欺欺人。农夫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在一所僻静的房子过夜,第二天黎明时分,我队长与他朋友再三拥抱,向他告别,决心再不相见。队长回到家乡很快就死了。”

主人:谁跟你说他死了?

雅克:不是有棺材么?还有带族徽的马车?我可怜的队长死了,我不怀疑。

主人:那双手反捆的教士,双手反捆的仆人,税务员或者税警,送葬队伍返回城里,这些又怎么讲?你的队长还活着,我也不怀疑。对他的伙伴,你什么都不知道?

雅克:他伙伴的故事,那是长卷中精彩的一段,或者说是上边写好的精彩的一段。

主人:我希望……

主人没讲完,雅克的马却已经如一道闪电疾驰而去,它不偏右也不偏左,径直沿大路奔跑。雅克失了踪影,而他主人确信这条路会通向一片绞架,故而笑得前仰后合。然而,雅克与他的主人在一块儿才好玩,一分开便没有一丝趣味了,这就如同堂吉诃德身边没了桑丘,李夏岱身边没了费拉古斯。这一点,塞万提斯的续写者和阿里奥斯托的模仿者弗提盖拉先生[20]都没太明白。看官,要不咱们先一起聊一会儿,等雅克与主人见了面再说。

您要是把雅克队长的故事当小说,那您可错了。我向您郑重声明,雅克向主人讲的这些事,是我在荣军院亲耳所闻。哪一年我不记得了,反正是圣路易日,当时在荣军院的军医、一个圣艾蒂安[21]人家里吃饭,在场的还有好几位荣军院的军官,他们都是知情人。讲这事的是个有身份的人,不苟言笑,绝对不像信口开河之辈。有一点,当下和以后我得跟您再三说,听了雅克与他主人的谈话,如果您不想把真作假,把假作真,那您就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现在,该知道的您都知道了,我就金盆洗手啦!——您可能要说了,就那俩人,真够各色的啊!——就因为这个你将信将疑?首先,人的天性千差万别,在本能与秉性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因而在诗人的想象中,通过诗人的体验与观察,任何事物无论如何奇特,它呈现的都无非是天性的模版。你眼前的我就遇到过一个人,简直就是《屈打成医》[22]里丈夫的翻版,这之前我一向以为那是世上最滑稽逗乐的胡编乱造哩。——什么!那个丈夫的翻版,老婆对他说:“我肩上有三个孩子。”他回答:“把他们放在地上好了。”——“他们跟我要面包。”——“给他们吃鞭子!”——一点不错。下面就是这个人与我女人的对话。

“是您啊,古斯先生?”

“是的,夫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您打哪儿来?”

“从我去的地方来。”

“您去那个地方干吗了?”

“去修了一个磨,它有点毛病。”

“磨坊是谁家的?”

“我全然不知,我又不是去修理磨坊主的。”

“您今天和往常不同,穿得忒整齐了。您外套干干净净,怎么衬衣却很脏?”

“因为我只有一件衬衣。”

“您怎么会只有一件衬衣?”

“因为我不会分身术。”

“我男人这会儿不在家,不过这并不妨碍您在这儿吃饭。”

“当然不妨碍,我又没把我的胃和我的胃口交给他。”

“您夫人身体好吗?”

“爱好不好,这是她的事。”

“您的孩子们呢?”

“好极了!”

“那个孩子,眼睛忒漂亮、胖得忒可爱、皮肤忒白皙那个,他好吗?”

“比其他几个好多了。他死了。”

“您教孩子们学点什么吗?”

“不,夫人。”

“什么!不学读书,不学写字,也不学教理问答?”

“不学读书,不学写字,也不学教理问答。”

“那是为什么?”

“因为没人教过我,我也没有因此更无知。如果孩子们有头脑,他们就会像我一样会做事,如果他们是笨蛋,我越教他们,他们就越笨……”

倘使有朝一日您碰到这个怪人,您不需要认识他就可以跟他套近乎。您把他带进一家小酒馆,告诉他您有事要他做,跟他讲要走几十里路,他也会跟您走,等他把活做完,一个子儿也不用给就打发他走,他一定会原路返回,还挺心满意足。

您听说过一个叫普雷蒙瓦尔[23]的人吗?他在巴黎向公众讲授数学课。这个人就是他的朋友……您看,雅克和他主人可能已经会合了,您想怎么办,去见他们还是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古斯和普雷蒙瓦尔一起办学。听课的学生成群结队,其中有个姑娘叫毕荣小姐[24],是制作两个精美星座图的那位巧匠的千金,星座图后来从王宫花园迁至科学学苑。毕荣小姐每天早上去学校,腋下夹着讲义夹,手笼里放着仪器盒。教师中的一位,就是普雷蒙瓦尔,爱上了这位女弟子,而且正是借助球体内立方体的各种命题,他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孩子。毕荣老爹这人可没有耐心理解这种推理的真实性,恋人的处境变得有点棘手。他们反复商议,然而他们一无所有,绝对一无所有,再怎么商议又能有什么结果?他们向他们的朋友古斯求助。这一位,二话没说,变卖了自己全部家当,内衣、外衣、仪器、家具、书籍,凑了一笔钱,把两个恋人推进驿车车厢,陪他们马不停蹄奔赴阿尔卑斯山。在那儿,他把钱包里仅剩的一点钱兜底倒出,交给他们,与他们拥抱,祝他们旅行愉快,然后依靠别人的施舍,一路步行返回。到了里昂,他替一所隐修院的房子粉刷墙壁挣了点钱,这才得以不靠乞讨回到巴黎。——这故事真动人。——确实如此!听说了这样仗义的举动,您一定认为古斯有深厚的道德修养吧?哼哼!别傻了!他脑袋里的道德观念并不比一条梭鱼脑袋里的多。——不可能。——这是真的。我叫他办过事。我的委托人叫我交给他一张八十里弗尔的汇票,金额是用阿拉伯数字写的,你猜怎么着?他在后面加了零,支取了八百里弗尔。——哎哟!好大的胆子!——他偷我的时候不见得有多下作,同样,他为朋友变卖家当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高尚。这是个毫无原则的怪人。八十个法郎[25]不够他花销,于是他大笔一挥,把自己需要的八百法郎拿到手。而他当作礼物送给我的那些珍本书呢?——什么样的书?……——雅克与他主人上哪儿去了?雅克的风流事还讲不讲?噢,看官,您那么平心静气地听我讲,说明您对我那两个人物不怎么感兴趣,我也在想,就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我当时需要一本贵重的书,他给我送上门,不久我需要另一本贵重的书,他又给我送上门。我给他钱,他不肯收。我又需要第三本,“这一次,”他说,“您得不到了,您说得太迟了。我索邦大学那位博士死了。”

“您索邦大学那位博士跟我需要的书有什么关系?难道那两本书,您是从他的书房里拿的?”

“那当然!”

“没有经他同意?”

“嘿!我做一件符合公平分配原则的事,干吗要经他同意?我不过是为做好事把两本书挪个地方而已,从一个用不上的地方挪到一个派上大用场的地方……”您听完这些,请对“人何以为人”发表高见!不过,最精彩的还是古斯与他夫人的故事……我懂您的意思,您听够了,按您的意见,我们应该去跟两位旅行者会合。看官,您把我看作傀儡,这不太礼貌。“讲雅克的风流事”,“别讲雅克的风流事”……“我希望您跟我讲古斯的故事。我忍不住了……”不错,有时候我理当迎合您的兴致,但是时不时满足一下我自己的兴致也是应当的,何况随便哪个听众,他既然答应我开讲,他就有义务听我讲完。

我刚才讲“首先”;有了“首先”,这就是说起码还有“其次”……听我说,您不听我说,我也要自言自语说下去……叫雅克的队长和队长的伙伴受煎熬的,弄不好是一种隐秘而强烈的嫉妒心。嫉妒这种情感,便是友谊也休想克服掉的。什么都可以宽容,唯有功劳不易得到宽容。他俩是不是对某种特殊关照感到焦虑呢?这种特殊关照对他们俩都必定是一种伤害。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们的确都在试图提前摆脱危险的竞争对手,为了未来的机遇,他们在相互试探。可是,把要塞司令的职务如此慷慨地推让给穷朋友的那个人,他的心思又该怎么理解呢?他辞让了职务,这不假,但是倘若他的这个职务是被剥夺的,他一准会用剑锋来索要。在军人中间实行某种特殊照顾,对获益的人谈不上荣耀,对其竞争对手却是羞辱。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么说吧,这是他们心底某个角落里的一点疯狂。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这么一点疯狂在心里藏着吗?两个军官的这种疯狂,曾经在两百年中席卷欧洲,我们称之为骑士精神。这支庞大的英雄行列,个个全身披挂,佩戴各色爱情标志,跨宝马,执长枪,面罩或掀起或垂下,互相傲视,互相打量,互相恐吓,厮杀得人仰马翻,直杀得广阔的竞技场里刀光四射,折枪断剑。他们是好朋友,只是为追捧的荣耀而互相嫉妒。这些好朋友,当他们警觉地提着长矛,各自站在竞技场两端的时候,当他们用马刺猛扎战马肚子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好勇斗狠的敌人,他们扑向对方,那种剽悍凶猛俨然是在沙场上格斗。我们这两位军官其实就是过去的骑士,他们生活在当下,习性却还是旧时代的。他们的每一种大德与每一种恶癖都很鲜明,然而都已经是明日黄花。肢体力量有它的时代,高超的武艺也有它的时代。大无畏精神有时候备受推崇,有时候就不那么受重视。这种精神愈普遍,它就愈不值得炫耀,它得到的赞颂就愈少。追踪人类发展的趋势,我们总能看到一些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似乎来得太晚,他们属于另一个时代。我们凭什么认为,这两个军官卷入这种日复一日的危险争斗不是渴望发现对手的弱点而获得优越感?在社会上,决斗在教士之间、法官之间、文学家之间、哲学家之间,以各种形式重复上演,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长矛和自己的骑士。各种聚会,包括最显赫的和最搞笑的,都不过是一些小型竞技场,那里的人有时候也佩戴各色爱情标志,即使不在肩头上,也在心底里。与会的人愈多,交锋就愈激烈,女人的出现往往把热情推向疯狂,把坚持己见推向不可理喻。在女人面前败下阵来,那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

哎,雅克呢?……雅克早已穿越城门,在孩童们的欢呼声中走街串巷,直达对面城郊的尽头。他的马一头窜进一个小矮门,门上的横梁与雅克的脑袋发生了猛烈的碰撞,在这样撞击下,不是横梁挪动位置,就是雅克仰面翻到。事实上发生的,如您所料,是后一种情况。雅克摔下马,头破了,不省人事。有人把他扶起来,用烧酒把他唤醒,我甚至认为房主人给他放了血——这么说这人是外科医生?——不是。就在此时,雅克的主人到了,他见人就打听雅克的消息。“劳驾,您有没有看见一个高大干瘦的男人,骑一匹黑斑白马?”

“他刚过去,像中了邪似的,这会儿应该到他主人家了。”

“谁是他主人?”

“刽子手。”

“刽子手?”

“对呀,因为那匹马就是刽子手的。”

“刽子手住哪儿?”

“相当远,不过您就不必劳神费劲往他家跑了,您瞧他的人过来了,他们抬的显然正是您打听的那个人,我们当他是刽子手的伙计哩……”

这样与雅克的主人说话的是谁呀?雅克的主人停在一家客栈门口,说话的人就是客栈老板。他的身份您不可能弄错:矮矮胖胖像个酒桶,衬衣袖子挽到肘窝,头戴一顶圆布帽,身上裹着做饭的围裙,身边还有一把大菜刀。“快,快,给这个可怜虫准备一张床,”雅克的主人对老板说,“找个外科医生、内科医生、药剂师……”说着,来人已经把雅克放在他脚边。雅克额头上蒙了厚厚的一大块纱布,双目紧闭。“雅克!雅克!”

“是您吗,主子?”

“是的,是我,看着我。”

“我做不到。”

“你怎么回事?”

“哎呀,那马!可恶的畜牲!我明天再跟您细说——假如今天夜里我没死的话。”

众人把雅克抬起,往楼上的房间送,雅克的主人指挥众人,一路喊着:“小心,走慢点,慢点,见鬼!你们会伤到他的。你,抬腿那个,向右转,你,捧脑袋那个,向左转。”雅克一路低声嘀咕道:“这在那上边写着呢……”

雅克刚到床上便酣然入梦。他主人在床头守了一整夜,不停测试他的脉搏,不时往纱布上洒创伤水。雅克醒来,发现主人在身边忙碌,他对主人说:“您怎么在这儿?”

主人:照看你呀,我生病或者不舒服的时候,你是我的仆人,你身体出问题的时候,我是你的仆人。

雅克:看见你心肠这么好,我好受多了。主人能这样待仆人的可不多。

主人:你的头怎么样?

雅克:跟我撞上的那根横梁一样没问题。

主人:用牙咬住床单,使劲晃……你感觉到什么没有?

雅克:什么都没有。看来脑瓜没裂。

主人:那再好不过。你想要起床,我猜?

雅克:您让我在床上干吗?

主人:我想让你休息。

雅克:叫我说,我的意见,不如咱们先吃饭,然后走人。

主人:你的马呢?

雅克:我把马留给它主人了,他很忠厚,很大方,用我们买马的价钱买回去了。

主人:这个忠厚人、大方人,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

雅克:不知道。

主人:等上了路我再跟你说。

雅克:干吗现在不说?有什么好神秘兮兮的?

主人:神秘不神秘,有什么必要非得现在或者某个时候告诉你吗?

雅克:那倒没有。

主人:可你必须有匹马呀。

雅克:这家客栈的老板说不定巴不得卖匹马给我们哩。

主人:你再睡一会儿,这事我来办。

雅克的主人下楼点了午餐,买了一匹马,上楼来却见雅克已经穿戴停当。他们用罢午饭,说话间就已经上了路。雅克抱怨说,他差点撞死在人家门口的那个城里人,他没有去作个礼节性的拜访就离开了,未免有失体统,人家曾经尽心尽力救助他呢。主人宽慰他不必如此介意,尽管放心,已经重赏过那些抬他到客栈的伙计。雅克以为给仆人的赏钱抵偿不了他欠他们主人的情,而且一走了之会使行善之人心灰意冷,自己也会背上过河拆桥的恶名。“主子,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上,我在他的位置上,通过我说他的话,我就能听到他说我的话……”

他们方才出得城来便遇到一个汉子,体格魁伟雄健,头戴宽檐帽,衣服上缀着大大小小的饰物,他踽踽独行——如果不算他身前那两只大狗的话。雅克刚瞅见他便跳下马,大喊“就是他”,一个箭步上去,转瞬间已经搂住了那人的脖子。雅克如此亲热,牵狗人似乎很不好意思,他轻轻推开雅克,对雅克说道:“先生,您这样热情我受之有愧。”

“不!我欠您一条命,我怎么感谢您都不过分。”

“您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

“您不就是救我、给我放血、帮我包扎的那个好心肠的城里人么?当我的马……”

“有这事。”

“您不就是那个忠厚的城里人,马卖给我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买回去的么?”

“是我。”

雅克立刻再次拥抱他,亲过这边脸,又亲另一边。他的主人笑眯眯的,两只狗高昂着头,似乎被这见所未见的场面惊呆了。雅克在连声感激之余,又再三表示敬意,而他的恩人却并未回敬他,雅克表示一大通祝愿,他的恩人却冷冷应诺。雅克重新上马,对主人说道:“我对这个人怀有深深的敬意,现在您该让我了解他了。”

主人:怎么,雅克,在您[26]眼里他真的那么值得尊敬?

雅克:即使不说他给我的帮助,我也必须说,此人生性古道热肠,做好事已经习以为常。

主人:您根据什么这么说?

雅克:据我感谢他时他那种无所谓、冷冰冰的态度。他压根不向我问好,不跟我说一句话,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这会儿他弄不好在满心轻蔑地想:这个旅行者一定认为有善心是怪事,讲公正是难事,所以他才这么感动……我这番话有什么特别荒唐的东西,叫您笑得这么开心!……不管怎么说,请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要写在记事本上。

主人:非常乐意,您写吧。

雅克:说呀。

主人:您就写:我对他怀着至深敬意的那个人……

雅克:至深敬意的那个人……

主人:是……

雅克:是……

主人:某某地方的刽子手。

雅克:刽子手!

主人:对,对,刽子手。

雅克:您能够告诉我,开这种玩笑有趣在哪儿吗?

主人:我根本没开玩笑。您不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一遍。您需要一匹马,神差鬼使向一个过路人去买,这个路人呢,是个刽子手。这匹马两次把您带到绞刑场,第三次,它径直把您撂在刽子手家,您摔下马,昏死过去。从刽子手家大伙儿把您抬到什么地方?一家客栈,一个栖身地,一个公共避难所。雅克,您知道苏格拉底之死的故事吗?

雅克:不知道。

主人:苏格拉底是雅典的一个聪明人。很久以前,在糊涂人中间做聪明人是很危险的。城邦的居民判决他喝毒芹汁自尽。其实吧,苏格拉底当时做的,就是您刚才做的,他对待给他送毒芹汁的刽子手与您刚才一样彬彬有礼。雅克,您简直算得上哲学家了,这一点,您就认了吧。我很明白,哲学家是一群特殊的人,这群人很可恶,在王公贵族看来,可恶是因为他们从不向王公贵族屈膝;在官员看来,可恶是因为官员的本分就是维护既有观念,而哲学家却对这些观念穷追猛打;在教士看来,可恶是因为布道坛下极少看到哲学家的身影;在诗人看来,可恶是因为诗人本是毫无原则的,他们愚蠢地把哲学看作砍向艺术的刀斧,且不说他们中间那些擅长写下流的讽刺诗这类体裁的人不过是逢迎拍马之辈;在人民看来,可恶是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人民都是压迫他们的暴君的奴隶,是蒙蔽他们的骗子的奴隶,是拿他们取乐的小丑的奴隶。您看,我很清楚您这个职业的风险,我也明白要您承认是哲学家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不会拿您这个秘密开玩笑。雅克,我的朋友,您是一个哲学家,我很替您苦恼。假如从眼下的事物里能够看到某一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假如虽然那上边写好了,有时候却也可能在事情发生之前早早露出些苗头,那么我设想您的死将是哲学家式的,您套上绞索会像苏格拉底饮下毒药一样潇洒自若。

雅克:主子,没有一个预言家说得过您,幸亏……

主人:您不怎么相信,这反倒使我的预感更有分量了。

雅克:您自己呢,主子,您当真信?

主人:当真,不过我想这样说大概不可能不惹来麻烦。

雅克:为什么?

主人:因为是非专找管不住嘴巴的人,我不说了。

雅克:有预感呢?

主人:我就笑,但是我得承认,笑也是颤抖着笑。这世上就是有一些预感令人心惊肉跳!我们是听着这样一些传说长大的!如果您的梦有五六回都应验了,你又梦到朋友去世,那您一准会大清早就跑到朋友家去看个究竟。预感是没有办法回避的,尤其是事情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发生的那种预感,就好像是一种征兆。

雅克:您有时太高深,太玄妙,我理解不了。您不能给我举个例子,说得明白点吗?

主人:那有何难。有个妇女跟她八十多岁的男人一起住在乡下,男人得了结石。男人离开女人,去城里动手术。做手术的头天晚上他给老婆写信:“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柯莫修士[27]的手术刀下……”你知道的,有一种戒指可以分成两半,每半边分别刻着丈夫与妻子的名字。好!这个女人拆开信的时候,手指上正戴着这样一个戒指,而就在此时,戒指分成了两半,刻有她自己名字的那一半留在手指上,刻有她男人名字的那一半断了,掉在她正在读的信上……雅克,你告诉我,你认为有特别强大的头脑,特别坚定的心灵,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这样的事也丝毫不动摇吗?所以女人想一死了之。她惶惶不安,直到下一班邮车抵达的那一天,她丈夫写信来说,手术很成功,他已经脱离危险,盼望过一个月就能亲吻她。

雅克:他确实吻她了?

主人:是。

雅克: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多次注意到,命运是难以捉摸的。起先你觉得在一件事上它八成撒谎了,后来事实却证明它说的是真话。因此吧,先生,您认为象征性预兆与我有关,因而尽管您不愿意,您还是相信我有遭遇哲学家之死的危险?

主人:这一点我无力加以掩饰,不过为了抛开这个阴暗的念头,你不能?……

雅克:继续讲我的风流事?

雅克又开始讲他的风流事。刚才讲到,我想,外科医生吧。

外科医生:我担心,治您的膝盖绝非一日之功。

雅克:那上边写着需要多长时间就治多长时间呗,有什么关系?

医生:住宿、吃饭、治疗,按天计费,这笔钱数目可不小。

雅克:大夫,问题不在整个过程要多少钱,而是每天收多少钱。

医生:二十五个苏,这多吗?

雅克:太多了。好啦,大夫,我是个穷鬼,减半吧,您快点拿主意,好把我送到您家去。

医生:十二个半苏,这说不过去,您给十三个苏怎么样?

雅克:十二个半苏,十三个苏嘛……太贵。

医生:您按天付账?

雅克:这是说好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