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摩的侄儿(狄德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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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拉摩的侄儿(2)

我:亲爱的朋友,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幸福,甚至你生来就不是要来领略幸福的。

他:那再好也不过了,妈的!再好也不过了。我若是领略了那种幸福,说不定要把我饿死、烦死、悔恨死的。

我:这么说来,我能给你的惟一忠告,就是赶快回到因为你鲁莽而将你赶出门外的那家人家去。

他:并且去做那些从字面上说来你并不反对,从引申意义上说来却令我厌恶的事情?

我: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尽管这个比喻此刻使我颇为不快,换个时候就不会使我不快了。

我:真是咄咄怪事!

他:这毫不足怪!我很愿意自轻自贱,可是我不希望被迫这样做。我很愿意从我尊严的宝座上走下来……你笑了么?

我:对,你的所谓尊严使我忍俊不禁。

他: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我可以将我的尊严忘却,但要听凭我意,而不是遵照别人的命令。难道别人对我说:“爬!”我就非得爬不可么?那是爬虫的行动方式,也是我的行动方式。让我们走的时候,爬虫也好,我也好,我们都采取这种方式。可人家要是踩着我们的尾巴,我们就要竖立起来。我的尾巴已经被踩着了,你看着,我就要竖起来的!再说,你对于那种地方乌七八糟的情形,可以说是毫无概念。请你设想一下一个患忧郁症的阴阳怪气的人物,满脑子异想天开的念头,室内便袍在身上裹上好几圈;他讨厌自己,也讨厌一切。把你的身体和才智变出一百种花样来,他也难得微微一笑;我脸上作出各种讨人喜欢的鬼脸,我的才智也发出更讨人喜欢的怪论,他都冷眼相看。咱们说句真心话,你可别告诉别人:那位诺埃勒神父,那个因为扮鬼脸而名气颇大的该死的本笃会修士,虽然在宫廷里大出风头,跟我相比,不过是个鸡胸驼背、尖嗓门的木偶小丑而已。我这么说可丝毫不是自吹,也不是给他吹啊!我百般折磨自己,想达到巴黎精神病院里关着的那些疯子的卓越水平。可这是徒劳,毫无效果。他会笑呢,还是不笑?我一面装腔作势、挤眉弄眼,一面不得不这样自问。你可以断定,这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是多么影响天才的发挥。我那位忧郁症患者,一顶便帽压在头上,一直遮住眉眼,那模样活似一尊岿然不动的中国瓷偶。满可以往这瓷偶的下巴上拴一根绳,让绳一直垂到他的坐椅下面。你等待着有人牵动这根绳,可这根绳就是一动也不动。或者,下巴偶尔张开一条缝,无非是道出一句话来让你扫兴。原来那句话,是答复你四天以前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你听了才明白,人家根本没有注意你,你表演的那些猴子把戏全是白费力气。这句话说完,肌肉弹力松弛,下巴又合上了。

然后他开始模拟那个人。他坐到一张椅子上,脑袋一动不动,帽子一直拉到眼皮上,眯缝着眼睛,耷拉着胳膊,像个木头人一样开合着下巴,说道:“对,小姐,你说得很对。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略施小计。”

他:为什么有这句话呢?因为他就是这样,晚上、早上、盥洗时、用正餐时、喝咖啡时、玩牌时、看戏时、吃晚饭时、睡觉时,还有,我想,上帝饶恕我,在他情妇的怀抱里时,就把事决定了,而且一旦决定便无可挽回。在这最后一种场合作出的决定,我自然无法听到,可我对于他在其他那些场合作出的决定,乃是司空见惯。阴阴沉沉、深奥莫测、斩钉截铁、毫不含糊,如命运之神一般,我们的保护人就是如此。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神气十足的假装正经的女人。人们倒还可以下个决心对她说,她很标致。虽然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长着皮癣,体态之肥也快追上布维容夫人了,可还算标致。我喜欢丰满美观的肌肉,不过像她这样浑身是肉未免过分,所以,运动对物质来说,是多么带根本性的问题!Item[63],她比一只母鹅还要恶毒,还要自负,还要愚蠢[64]。Item,她装出很有头脑的样子。Item,必须叫她放心,人们比相信谁的话都更相信她的话。Item,她什么都不懂,可是还要说了算。Item,她一旦作出决定,你必须拍手顿足表示赞成,欢呼雀跃,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才行:“了不起!考虑得多么周到!说得多么恰当!观察得多么细致!感受多么独到!女人这些优点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们没有经过学习,纯粹出于本能的力量、天赋的智慧,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谁再来对我们说,经验、学习、思考、受教育,都跟这有关系,去他的吧!”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蠢话,还要高兴得流出眼泪来。一天之内要不下十次弯下身去,一腿屈膝向前,另一条腿朝后伸出,向这位女神张开双臂,从她的眼神里探寻她的意愿,专心致志地听她讲话,敬候她的吩咐。命令一下,就闪电一般跑去执行。除了每周两三次可以在这里使辘辘饥肠得以平静下来的可怜虫以外,还有谁能担任这等角色呢?巴里索、弗勒龙父子、布万西奈[65]、巴库拉尔这些家伙,他们小有资财,却也卑躬屈节。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不能用饥肠辘辘来自我辩解的。人们对他们又该作何感想呢?

我:要不是你对我说,我恐怕永远也料想不到,你还这么爱挑毛病。

他:我并不爱挑毛病。开始时,我看见别人那样干,我也照着干。我甚至比他们干得还漂亮,因为我厚颜无耻更直截了当,扮演丑角比他们要高明,肚子饿得更厉害,我的嗓音也天生比他们更洪亮,仿佛我是那大名鼎鼎的斯腾托[66]的直系后代。

为了使我对他胸腔的巨大威力有个正确的概念,他开始用力咳嗽起来。咖啡馆的玻璃窗竟然震得嘎嘎直响,下棋的人也无法专心致志。

我:这份才能有什么用呢?

他:这你都猜不着?

我:猜不着,我这个人有点愚钝。

他:你想想看,若是起了争辩,胜负未决,这时我站起身来,张开雷霆一般的大嗓门,说道:“小姐断定的就是对。这才叫有头脑呢!比我们所有的聪明人加在一起还要强过一百倍!那表达用语简直是天才!”可是,总是以同一方式表示赞同,又绝对使不得。那样就显得千篇一律、虚情假意,就枯燥无味了。要避免落入这一窠臼,只能靠有判断能力和点子多。这种高几度的断然的不容置辩的语调,你一定要善于准备,善于安排,抓住机会,认准时刻。比方说,当赞成与反对的情绪相等,争论达到最激烈的程度,谁也听不见谁说话,大家都七嘴八舌一齐讲话的时候,你应该躲在一边,待在离战场最远的角落里,用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将最后的爆发准备停当。然后,就像野人一般骤然从天而降,叫那些人措手不及。这套技艺,谁也比不上我。但是我真正令人惊异之处,却在相反的另一端:我会用温和、优雅的口吻谈话,加上笑容可掬,表示赞同的表情多种多样,不可胜数。这时候,我的鼻子、嘴、额头和眼睛都能进入角色。我腰部灵活,脊椎骨怎样扭动,肩膀怎样耸起或垂下,怎样伸开手指,怎样低下头来,怎样闭上眼睛,怎样目瞪口呆,仿佛听见天使、神仙的声音从天而降一般,这一切我做起来都别有一番风味。能迎合人意的正是这些东西。这最后一种姿态有极大的艺术力量,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充分领略。这倒完全不是我发明出来的,不过表演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居我之上。你看,你看,就这样。

我:倒真是独一无二。

他:你想想,多少有些爱慕虚荣的女人,能禁得住这个吗?

我:禁不住。必须承认,你已经将扮演丑角和自轻自贱的天才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不管他们人有多少,都是枉费心机,他们永远达不到这种水平。他们当中最杰出的人物,例如巴里索,最多不过是一个好学徒而已。不过,这种角色虽然开始时你觉得好玩,看见让你弄得神魂颠倒的那些人丑态百出,你心中暗暗嘲笑他们,而尝到一丝快乐的滋味,可是,天长日久,就再也不能刺激你了。再说,有了一定数量的发现之后,就不得不反复表演同样的东西。才智和艺术都有一定的限度。恐怕只有上帝或为数极少的天才,才能做到随着他们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前进,事业也日益开阔。也许布莱就是其中的一个。布莱这个人,他的某些俏皮话,给我的俏皮话,对,给我本人,以极大的启发。什么“小狗”呀,“极乐经”呀,“凡尔赛大路上的火把”呀,这一类的东西使我狼狈不堪、丢人现眼,搞得你真要厌恶自己的行当了。

我:你说的“小狗”是什么意思?

他:你这个人是从哪个国家来的?怎么!这位罕见的人物有一条小狗,可是掌玺大臣爱上了这条狗。他怎样设法使小狗对自己的感情转移到掌玺大臣的身上,这故事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

我: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那太好了。这简直是人的头脑所能想出来的最妙的一件事情。整个欧洲都为之赞叹不止,没有一个廷臣不被激起羡慕之情的。你这个人是不乏精明的,让我们来看看如果你处在他的地位,你会怎么干。你想想看,这条狗很爱布莱,而那位大臣的奇装异服又使这小动物胆战心惊。你再想想看,布莱只有八天的时间来解决这些难题。必须了解这道题目的全部条件,才能充分领略这解题的高明之处。怎么样,想出来了么?

我:唉,我得向你承认,在这方面,最简单的题目也要把我难倒。

他:你听着!(说着,他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因为他跟我很熟)好好听着,佩服人家吧!布莱叫人做了一个酷似掌玺大臣面孔的面具,又向一个小厮借了一件肥肥大大的长袍。他戴上面具,穿上长袍,呼唤小狗,爱抚小狗,给小狗喂小圆饼干吃。然后,他突然脱掉掌玺大臣的服装,换上自己的服装,把狗叫来,加以鞭打。如此这般从早到晚持续不断地操练,不出两三天,小狗就已懂得,见到田赋包税人布莱就逃开,见了掌玺大臣布莱就往他跟前跑了。我心肠太善良了。你是个不信神的人,奇迹就发生在你身边,也教育不了你。

我:虽然如此,还是请你给我讲讲“经书”和“火把”的事,好么?

他:不行,不行。你在马路上随便问一个人,都会告诉你这些事的。咱们聚在一起不容易,你还是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了解除了我以外便无人知晓的事情吧!

我:你说得很对。

他:假借掌玺大臣的长袍和假发,对了,我刚才忘了说假发了!做一个酷似掌玺大臣面孔的面具。想得多妙啊!特别是面具这一招,简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结果呢,这个人声名显赫,拥有亿万家产。有的人得到了圣路易十字勋章,却吃不饱饭。为什么要冒着送掉性命的危险去追求勋章,而不转向毫无危险,却永远不乏报酬的职业呢?这才叫舍近求远呢!这后一种榜样真叫人灰心丧气。这些人一定是顾影自怜、心中惆怅的。对啦!面具!面具!我若是想出来面具这个主意,就是砍去我一根手指头作代价,我也心甘情愿啊!

我:凭你对美好事物的这份热情和你的多才多艺,难道你就没有任何发明么?

他:对不起,倒也有一点。例如,我跟你谈过的用腰背部表示赞美的姿势。虽然有些嫉妒成性的人可能跟我争,说这是他们发明的,可我将它视为己出。我当然相信从前也有人用过这种姿势,可是对于暗暗嘲笑自己、表面上装作钦佩的傻瓜,这个姿势是多么实用,又有谁体验过呢?我还有上百种办法,就在母亲的身边对年轻姑娘进行引诱,还让她母亲不知不觉,甚至让她给我帮忙。我刚刚干上这一行的时候,就瞧不起那各种各样俗不可耐的悄悄递送情书的办法。我有上百种办法,能叫人到我的手中来将情书抢走。我可以自吹的是,这些办法里面有几种是独创的、全新的。我的特别本领,是能让羞怯的年轻男子鼓起勇气来。有些人既无才又无貌,我都能使他们如愿以偿。若是把这些都写成书,我想,人家是会承认我颇有天才的。

我:大概还会使你得到特殊的荣誉吧?

他:这我不怀疑。

我:我若是你,我一定把这些事情付诸笔端。任其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岂不可惜!

他:这是真的。可是,我对方法及箴言是多么不放在眼里,你简直想不到!需要阅读公文程式汇编的人决不会有多大出息。天才都是少少读书、多多实践、无师自通的。你看看恺撒、杜伦尼元帅、沃班侯爵、邓珊侯爵夫人、她的弟弟红衣主教、红衣主教的秘书、特吕伯莱教士,就会明白了。就说布莱吧,谁教过他呢?谁也没有!这些罕见之才是天然造就的。难道你以为在书上什么地方有小狗和面具的故事么?

我:不过,当你空闲的时候,当你腹中空空、忧心忡忡、无法入睡的时候,或者吃得太饱、全身无力、难以成眠的时候……

他:我会想到这事的。描写大事要比干小事强。那时,灵魂会变得高尚,想象力激发起来、燃烧起来、扩展开去。相反,在小胡丝的身旁,你要对愚蠢的观众固执地为故作媚态的丹热维尔[67]热烈鼓掌而表示惊讶。你也要对愚蠢的观众固执地为夸张做作的克莱蓉热烈鼓掌而表示惊讶。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的想象力只会越来越贫乏。丹热维尔的表演那么平淡,在台上行走时几乎弯腰驼背,她装模作样,跟谁讲话,眼睛总是死死盯着谁;而且动作鬼鬼祟祟,还自以为那些矫揉造作的动作极为高雅,那急匆匆走来走去的样子也极有风韵呢!克莱蓉那么干瘪黄瘦,那么矫揉造作,那么不自然,那么死板生硬,简直就没法说了!这些愚不可及的观众狂热地为她们鼓掌,对我们这一位绝代佳人却视而不见。我们这位美女已有些发胖,这倒不假,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肌肤最美,眼睛最美,嘴最标致;心肠狠一些倒是真的,可是举止不轻浮,也不像一般人说的那么笨拙。话又说回来,在感情方面,有哪一个女人,我们这位小胡丝压不倒她?!

我:你怎么这样说呢?这究竟是讥讽呢,还是真话?

他:不幸的是,感情这个鬼东西完全是在内心里,外表上纹丝不透。不过我现在告诉你,我知道,我确实知道,她是有感情的。即使这不确确实实是感情,至少也是与感情相类似的东西。当她发起怒来的时候,怎样处置男仆,怎样打女仆的耳光,那个度支官[68]对她哪怕稍欠尊敬,她就怎样对他拳打脚踢,一定要看看这个,才能明白。我告诉你吧,这是一个充满感情和尊严的小妖精……对啦,说到这里,你已经晕头转向了,是不是?

我:我必须承认,你这样讲话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恶意,我真是猜不透。我是个老实人,请你发发善心,直截了当地对我讲,把你那些艺术手法搁置一下,好么?

他:噢,这一大套,就是谈及丹热维尔和克莱蓉时,我们对小胡丝所说的话,这里那里有几个字眼使你警觉起来了。你将我看成一个无赖,而不是一个傻瓜,这我同意。但是,恐怕只有一个傻瓜或一个坠入情网的人才会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些没有分寸的话来。

我:那是怎么下定决心讲出来的呢?

他:并非灵机一动,而是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的。Ingenii largitor venter.[69]

我:那一定是迫于饥饿难耐了。

他:大概是。尽管你觉得这些话语十分过火,不过,请你相信,我们自然是惯于道出这样的话语的,可那听这些话的人,恐怕还更习以为常呢!

我:你们那一群人里头,有没有谁敢于同意你的这种见解呢?

他:什么叫“有没有谁”?整个上流社会都这么想,都这么说呀!

我:那么你们那些人里面,不是大无赖,就是大傻瓜了。

他:傻瓜?我向你保证,傻瓜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款待我们,好让我们欺骗他的人。

我:可是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马马虎虎地上当受骗呢?无论如何,丹热维尔和克莱蓉天才超群,是已成定论的呀!

他:使人心里甜滋滋的谎言,人们大口大口地往下吞;只有苦涩的真理,才会一滴一滴地喝下去。何况我们还装作那么心悦诚服的样子!

我:你一定也有偶尔违反艺术原则的时候,不留神道出了几则苦涩的真理,伤了人。虽然你扮演的角色卑鄙下流、可耻可怜,我相信从本质上说,你的灵魂还是高尚正直的。

他:完全不是这样。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本质上是什么,见他的鬼!一般来说,我的思想圆滑,像皮球;性格直爽,像柳枝。只要诚实对我有好处,我从不虚假;只要虚假对我有好处,我就绝不诚实。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合乎情理,那再好不过;如果不得体,反正人家也不在意。我充分利用我的心直口快。我一辈子无论说话前,说话过程中,还是说完话以后,都从来没考虑过。所以我也从不得罪任何人。

我:可是你原来赖以生活的那户体面人家,给过你那么多好处,你不还是得罪了他们么?

他:有什么办法呢?真是倒霉,一个人一生中总要碰到时运不济的时刻。持久的十全十美的幸福是绝对不存在的。我那一阵日子过得太好了,所以不会持久。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那个圈子人数最多,经过精心选择。那是一所人道主义的学校,古代好客风尚完全复兴。所有落魄的文人,我们都把他们收罗进来。有过巴里索,那是他写了《查莱丝》以后;有过布莱特,那是他写了《假义气》之后;还有所有失去声望的音乐家,所有作品没人看的作家,所有让人喝倒彩的女戏子,所有挨嘘的男戏子;一帮没脸见人的穷鬼,庸俗乏味的寄生虫,我荣幸地当了他们的首领,在胆怯的一群人中算是个勇敢的头儿。他们初来乍到时,是我鼓动他们留下吃饭,是我吩咐拿酒来给他们喝。他们的地位是那么微不足道!有几个年轻人,衣衫褴褛、手足无措,可是他们相貌都不错。还有些无赖汉,对男主人百般奉承,弄得他晕晕乎乎,以便继他之后再在女主人身上捞点油水。我们表面上显得很快活,可实际上每个人都气势汹汹、饥肠辘辘。狼不会比我们更贪婪,虎不会比我们更残忍。我们像大地久久为白雪覆盖以后的狼那样大吃大嚼,我们像猛虎一样把每一个有所作为的人贬得一钱不值。贝尔丹、蒙梭日[70]、维尔摩良的几伙人偶尔聚在一起,你就会听到动物园的一片喧嚣了。这么多忧郁、乖僻、惯于作恶、气势汹汹的野兽聚集在一起,从来没见过!这时只听见他们谈到布封、杜克洛、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的名字,至于给这些名字加上什么修饰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谁不像我们这么愚蠢,我们就绝不承认他有天才。喜剧《哲学家》的提纲就是在这时想出来的。叫卖小贩那一场,是我根据《女系的神学》向他们提供的。在这部戏里,也没比别人多饶你一点。

我:这再好不过了!说不定给我的荣誉还言过其实呢!这些人对那么多正直而有才智的人说了坏话,若是他们灵机一动说起我的好话来,我倒要觉得受了侮辱呢!

他:我们人很多,每个人都得交份子钱。拿大动物献祭完了,我们就宰割其他小动物。

我:为了活命而侮辱科学和美德,这样得来的面包代价也够大的!

他: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这些人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咒骂所有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因为受了我们的咒骂而伤心难过。有时,体态笨重的奥里维院长、肥胖的勒布朗院长和伪君子巴德也和我们聚在一处。胖院长只在进餐之前使坏。喝完咖啡,他往靠椅里一倒,双脚支在壁炉架上,就呼呼大睡起来,活像个栖在架子上一动不动的老鹦鹉。如果吵闹声音太大,他就打个呵欠、伸伸胳膊、揉揉眼睛,问道:“喂,怎么啦?怎么啦?”——“我们正在争论,皮洪[71]是否比伏尔泰更有才智。”——“说清楚了,你们谈的是才智吗?不是说的格调吧?我看你们说的那个皮洪,他对格调可是完全无知。”——“完全无知?”——“对。”于是,我们马上又转了话题,对格调问题进行论述。这时候,保护人作个手势,要大家听他发言,因为格调,这是他尤其自鸣得意的东西。“格调嘛,”他说道,“……格调是一种东西……”说老实话,这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时我们的朋友洛贝与我们聚在一起。他用来款待我们的,是玩世不恭的故事,是他亲眼所见的狂热的冉森派教徒的圣迹,是就他精通的某一题目[72]所写的诗歌中的某些章节。我很讨厌他的诗,但我喜欢听他朗诵。他那样子简直就跟着了魔一般。四周的人都禁不住大叫起来:“这才叫诗人呢!”不瞒你说,这首诗不过是各种莫名音响的大杂烩、巴别塔居民粗俗的喧嚣而已。

有时,有个傻瓜也来和我们相聚。这个人外表似乎平淡无奇,显得愚蠢,实际上像魔鬼一样聪明,比一只老猴子还精明。有些人的外貌会招致人家的讥笑和嘲弄,他就属于此类。但是上帝有意创造了这样的外貌,以教训那些以貌取人的人。这样的例子足以叫那些人明白:一个聪明人长个蠢样子,一个机灵的外表掩盖蠢人的实质,这都是常有的事。牺牲一个好人供其他人耍笑,这种卑鄙的行为处处可见。每次都是找到他头上。这是我们给初来乍到的人设下的圈套,我没见过哪一个不上当受骗的。

这位狂人对人及人的性格观察得那样准确,有时令我惊讶不已。我向他表示了这个意思。他回答我说:

他:这是因为,正如一个人从放荡生活中可以得到好处,同没有教养的人混在一起也能得到好处。一方面他失去了天真纯朴,另一方面也丢掉了偏见作为补偿。在坏人圈子里,罪恶掀去了假面具,赤裸裸暴露出来,你就能学会认识他们。再说,我也多少读了点书。

我:你读过什么书呢?

他:我读过提奥夫拉斯图斯[73]、拉布吕耶尔[74]和莫里哀的作品,而且我现在还在不断反复阅读他们的作品。

我:这都是些杰作。

他:这些书比一般人想的好得多。可是有谁会阅读他们的作品呢?

我:谁都会,当然各人理解的程度不同。

他:我看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读。你能告诉我,人们在书中寻求什么吗?

我:消遣和教训。

他:什么教训呢?问题的关键正在这里。

我:对自己责任的认识,对美德的热爱,对恶行的憎恶。

他:我呀,我从书里把凡是应该做的事和凡是不应该说的话都收集起来。我读《悭吝人》的时候,心里就想:你高兴的话,当一个悭吝人好了,可是要当心,不要像悭吝人那样说话。我读《伪君子》的时候,心里就想:你高兴的话,当一个伪君子好了,可是不要像伪君子那样说话。对你有用的恶习,你留着好了,但是不要有表现出恶习的口吻和外部表现,那会使你显得可笑。为了避免这种口吻、这种外部表现,就必须了解这些东西。现在,各位有名的作者已经给这些东西绘出了绝妙的画像。我还是我,而且我要我行我素。可是我的举止言谈要很像样。有些人蔑视伦理学家,我不属于这类人。在伦理学家身上,尤其是将道德信条付诸实施的人身上,有许多可以借鉴的东西。恶习只是偶尔使人不快;恶习的外部表象却从早到晚使人不快。说不定做一个傲慢的人,还比长着傲慢的外表强一些;性情傲慢只是偶尔侮辱别人,而外表傲慢却总在侮辱别人。再说,你绝对不要以为,像我这样看书的人是独一份。大部分人出于本能都是这样做的,而我则是有系统地、思想明确地、从合情合理和实实在在的角度这样做的,我的功绩无非如此而已。所以,他们读了书,并没有使自己变得比我更高尚。他们不想显得滑稽可笑,却仍然滑稽可笑。而我,是只有当我想显得滑稽可笑时才滑稽可笑,而且要远远地将他们拋在后面。这同一种艺术教会了我在某些场合避免显得滑稽可笑,也教会了我在另外的场合能表演得惟妙惟肖,胜人一筹。到了那种时候,别人说过的话,自己看过的书,全都一一浮上我的脑际。我再把自己老底里拿出来的东西全部补充上去。在这方面,我的老底之丰富恐怕令人咋舌呢!

我:你向我透露了这些秘密,做得很对。否则,我会认为你自相矛盾呢!

他:我一点也不自相矛盾。如果有一次需要避免显得滑稽可笑,恐怕就有一百次需要你拼命地显得滑稽可笑。在大人物面前,除了扮小丑,再没有更好的角色。早就有国王的小丑这个头衔,可从来没有过国王的智者这个头衔。我,我是贝尔丹和其他许多人的小丑,说不定此刻还是你的小丑,或者说不定你此刻是我的小丑。一个人如果是智者,大概绝不需要小丑。那么一个豢养小丑的人,他就不是智者。他不是智者,他就是小丑;哪怕他是国王,说不定他也是他的小丑的小丑。何况,你不要忘记,像风俗习惯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题目,根本没有什么绝对的、根本的、普遍的真或伪的问题,无非根据利害要求决定你做什么样的人:好人或坏人、智者或小丑,可敬或可笑、正直或邪恶。如果事出偶然,美德使我发财致富了,那么,要么我本来就具有美德,要么我也跟别人一样,是装模作样,将自己装扮成具有美德的样子。人家要我滑稽可笑,我就将自己培养成滑稽可笑的样子;说到邪恶,恐怕就只有天性的力量了。我说“邪恶”的时候,是用你的语言讲的。如果发生了一定要解释清楚的情况,说不定就会出现这种情形;我称之为美德的,你正好称之为邪恶;我称之为邪恶的,你正好称之为美德。

和我们聚在一起的,还有巴黎喜歌剧院的剧作者、男女演员,更常见的是他们的老板戈尔比、莫埃特,都是很有本领、很有价值的人!

噢,我还把伟大的文艺批评家们给忘了:《先驱者》呀,《小广告》呀,《文学年鉴》呀,《文学观察家》呀,《每周评论》呀,等等等等,有一大群专栏作者。

我:怎么,还有《文学年鉴》和《文学观察家》?这不可能,他们是死对头呀!

他:不错。不过,所有的乞丐一到了吃饭的大盆跟前就都和好了。那个该死的文学观察家!魔鬼把他和他出的那些玩意儿都抓走才好!那个狗教士、吝啬鬼、浑身发臭又放高利贷的家伙,我倒霉就是因为他!他头一天才首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他来到的时候,正是把我们都从窝里赶出来的时刻,也就是吃正餐的时刻。我们这伙人全都穷困潦倒,天气坏的时候,谁若是口袋里有二十四个铜板,可以雇一辆车,就算是幸运儿了!某一位先生,上午看见他的同伴来到时一身污泥、淋得落汤鸡似的,便加以嘲弄,结果他自己到了晚上回家时也是同样狼狈。有一个人,我记不得是谁了,几个月以前,跟我们保护人的看门人,一个萨瓦人,大吵了一顿。原来他们俩是活期账户[75]。债主要借债人清还,可是借债人没钱。

吃饭了,对修道院院长殷勤接待,让他坐在餐桌上首。我走进去,看见了他。我对他说:“怎么,院长,你坐首席么?今天这样倒可以,不过明天就请你退到下一个座位,后天再往下退一个座位。你现在的位置,我从前也坐过一次;在我之后,弗勒龙也坐过一次;弗勒龙之后,多拉也坐过一次;多拉之后,巴里索也坐过一次。你就这样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往下退,右边也行,左边也行,直到有一天,从你现在的位置退到一个固定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你这个像老大一块乳酪,总是坐在两个笨蛋之间的家伙[76],我是跟你一样的下流东西。”

院长是个老好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他笑起来了。小姐深深感到我的观察极为正确,我的比喻十分贴切,也笑起来了。所有坐在院长左右两侧,并且因为他的到来而退到下一个座位的人,也笑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笑了,只有我们的主人例外。他生起气来,说了我几句。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这些话倒是完全无所谓的。——“拉摩,你是个无礼的家伙。”——“我知道得很清楚,恰恰是因为这个你才接待我的。”——“你是一个恶棍。”——“别人也是。”——“你是一个叫化子。”——“不然的话,我会在这里么?”——“我要叫人把你赶出去。”——“吃完饭我自己就走。”——“我也劝你这么做。”

大家进餐。我一口也没少吃。反正没比平时多吃,也没比平时少吃,不管怎么样,我从来不跟肚皮先生这个人物怄气。酒足饭饱之后,我下了决心,准备离开。我已经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了保证,现在必须实践我的诺言。我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好长时间,到我的手杖和帽子根本不在的地方去寻找手杖和帽子,心里一直指望着保护人再大发一通脾气,臭骂我一顿,于是有人出来劝解。我们生气生够了最后也就会重归于好。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因为我一点没往心里去。可是我的保护人呢,比《荷马史诗》里对着希腊军队射箭的阿波罗脸色还阴沉,怒气还大,便帽拉得比平时更低,手捏成拳头支着下巴,踱来踱去。这时小姐向我走过来。——“小姐,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难道我今天和我往日有什么不同么?”——“我要他滚蛋。”——“行,我滚,可我对他没有任何失敬的地方。”“请你原谅,院长是邀请来的,而且……”——“他请了院长,又接待我,和我一起,又接待像我一样的别的无赖,那他就是自己冒犯自己了。”——“算了,算了,我亲爱的拉摩,你一定要请求院长原谅。”——“我不需要他的原谅……”——“算了,算了,这些事过去就算了……”她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院长的靠背椅旁边。我张开双臂,用一种仿佛钦佩的表情注视着院长。有谁曾经请求过院长的原谅呢?我对他说道:“院长,院长,这一切都很可笑,真的,是不是?……”于是我笑了起来,院长也笑了起来。就这样,我就算得到这一方的原谅了。可是还得接触另一方。对他我说什么话,那可就完全不同了。用怎样的措词向他道的歉,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先生,你看这个小丑……”——“他早就叫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愿意谁在我面前提起他。”——“你生气了……”——“对,我非常恼火……”——“他再也不敢了。”——“一有机会,他就会故态复萌!”有的日子,他情绪很坏。遇上那种时候,小姐也怕接近他,只有戴着丝绒手套才敢碰他[77]。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正好碰上这种日子,或者是他没听清楚我的话,要么是我没说好。总而言之,情况越来越糟。真见鬼!难道他不了解我么?难道他不知道我跟小孩一样,有时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吗?而且我想,上帝饶恕我吧,我想,我简直就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一个木偶,即使是钢铁做成的,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地拉动牵线,也会用坏的呢!我必须给他们解闷,这是条件。可是偶尔我自己也得开开心呀!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想:“他们没有我不行,我是个紧要关节的人物。”这个念头惹了大祸,这个念头使我狂起来了,使我自负、傲慢起来了。

我:对,我想你对他们很有用,可他们对你更有用。你找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家。可是他们呢,缺一个小丑,还能找到一百个。

他:你说一百个像我这样的小丑!哲学家先生,一百个小丑,像我这样的,可不那么常见哟!对,庸俗乏味的小丑,倒还有。一般人对小丑比对才、对德更挑剔。我在这一行里是罕见之才,对,对,极为罕见。现在他们失去了我,该如何是好呢?只好像狗一样寂寞烦闷了。我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笑料宝库,每时每刻都能说出一句俏皮话,叫他们笑出眼泪来。对他们来说,我一个人就顶得上整个的巴黎精神病院。

我:所以你不愁吃,不愁住,也不愁穿,衣服、外套、绣花裤、鞋袜样样俱全,每月还有一个皮斯托尔[78]零用钱。

他:这是好的一面,受益的地方。可那负担呢,你却只字不提。如果传闻有了一个新剧本,不管天气如何,我得到巴黎各处的阁楼去搜索、打听,非要找到剧本的作者不可。我得把剧本搞到手,读一读,并且巧妙地暗示给他,这里面有一个角色,要是由我认识的一个人来扮演,那一定非常精彩。——“由谁扮演呢,请问?”——“谁?真是问得好!这个人简直就是优雅、可爱、精美的化身。”——“你是说丹热维尔小姐吗?真巧,你认识她?”——“对,有点认识。可我说的不是她。”——“那是谁呢?”我悄悄道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她!”——“对,是她。”我有点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有时我也有羞耻之心的。听到我再次道出这个名字,诗人怎样拉长了脸,还有的时候,人家对我嗤之以鼻,你就看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得把他带回来吃饭。他呢,害怕作任何承诺,一个劲地推托、拒绝。若是我跟人家没谈成这笔生意,保护人怎样对待我,你就看吧!那就要骂我是呆瓜、傻瓜、笨蛋、废物,还不如给我喝的那杯水。再说说,到了演出的时候,那就更糟糕。不管怎么说,观众是有判断能力的。我得在观众的一片喝倒彩声中,勇敢无畏地走进去,发出孤独的掌声,将人们的视线吸引到我的身上,有时就这样让女戏子躲过了观众的嘘声。这时我听到身旁有人低声耳语:“这个家伙,肯定是她情人家里的一个下人,化装前来的。这个臭无赖,他还不安静下来?……”是什么动机能使人下定决心干出这种事来,人家完全不了解。有人以为是愚蠢,当然这是个可以原谅一切行为的理由。

我:甚至可以原谅犯法的行为。

他:可是到最后,人家认出我来了,说道:“啊呀,这是拉摩!”这时我的计策,就是来上几句讽刺挖苦的话,可以挽回一点我那孤独掌声的滑稽可笑。他们对那掌声可以作完全相反的理解。一定是有很大的好处,才会叫一个人敢于冒犯大众的,每次完成这样的苦差,得到的赏赐都胜过一个小小的银币,这你得承认吧?

我:你为什么不找人帮忙呢?

他:有时我也找人帮忙,从中还能得到一些油水。到受刑的地点去以前一定要让脑子里装满剧中精彩的段落,正好演到这种地方的时候去定调子最要紧。若是碰上我把这种地方忘掉了,或者搞错了地方,回来时就会浑身发抖,因为到家以后人家怎样对我大嚷大叫,你根本料想不到。还有,家里还有一帮狗要照管。确实是我主动要求干这个活的,我真傻。我还给猫当总管。若是米古赏给我一爪子,将我的袖口或手抓破,我就高兴得心花怒放。克里盖特容易患腹痛,给这只猫按摩肚子也是我的事。从前,小姐常头晕,现在是神经不好。至于其他的轻微不适,我就不说了,反正她在我面前是不避讳的。这些就不谈了吧!我从来不赞成强制别人干什么,或强制别人不干什么。我在书上看到过,什么书我忘了,有一个号称大帝的君主,有时靠在他情人的马桶靠背上。跟亲近的人在一起尽可以随随便便,我那时候比谁都随便。我是不拘礼节和随随便便的鼓吹者。而且我作出示范来鼓吹,并没有惹恼一个人。只要让我随意而行就可以了。我已经向你勾画了我的保护人的轮廓。现在小姐已经开始体态笨重了。那些人为这事编的瞎话,有鼻子有眼,你一定要听听!

我:你不在那些人之列吧?

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让自己的保护人作为人家的笑柄,至少也是失礼吧!

他:可是,自恃对人施恩就有了特权,可以叫受他保护的人去遭人白眼,岂不更坏么!

我:可是,如果这个受保护的人不自轻自贱,那就根本不会赋予保护人这样的特权。

他:可是,如果这些大人物自己没有干出可笑的事情,人家也不会给他们编瞎话呀!他们自己干了丑事,难道是我的过错么?他们干了丑事,人家出卖他们,讥笑他们,难道是我的过错么?他们决心和我们这号人搞在一块的时候,要是有点常识,就应该预料到不知会有多少卑鄙的勾当。他们收留我们的时候,难道不了解我们是些什么玩意,不了解我们这些人自私自利、卑鄙下流、背信弃义的灵魂吗?了解我们,一切都好办,就会有一个默契:他们要给我们好处;而我们早晚有一天要恩将仇报。在人与自己豢养的猴子或鹦鹉之间,不就存在着这种默契吗?布伦大发雷霆,说巴里索既是他的门客又是他的朋友,却写打油诗攻击他。巴里索大概是写了打油诗,可是那怪布伦自己。布万西奈大发雷霆,说巴里索写打油诗攻击布伦,却栽赃到他头上。巴里索大概是这么干了,可是那要怪布万西奈自己。矮个子雷伊院长大发雷霆,说他把他的朋友巴里索介绍给自己的情妇,可是巴里索将他的情妇抢走了。他根本就不应该将巴里索这号人带进自己情妇的家门,要么就狠狠心让她被抢走算了。巴里索是尽了自己的责任,这事应该怪雷伊院长自己。书商大卫大发雷霆,说他的合伙人巴里索已经或者曾想跟他的老婆睡觉。书商大卫的老婆大发雷霆,说巴里索逢人便讲,让人以为他已经跟她睡过觉了。巴里索是否跟书商大卫的老婆睡过觉,这事很难确定,因为那女人说不定会否认已有的事,而巴里索也能叫人相信没有的事。不管怎么说,巴里索扮演了他应该扮演的角色,这事应该怪书商和他的老婆。爱尔维修大发雷霆,说巴里索在舞台上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小人,可他曾经借钱给巴里索让他治病、糊口和置衣裳,巴里索至今尚未归还。一个人浑身沾满了各种丑事恶行,闲着没事干让他的朋友发誓弃绝宗教,侵吞他合伙人的财产,无法无天无情无义,不择手段追逐财富,每活一天都要干坏事,在舞台上自己就把自己描绘成最危险的一个恶棍,这样的厚颜无耻,我看也是空前绝后的。这样的一个人,难道能指望他不这么干么?当然不能。所以,过错不在巴里索,而应该怪爱尔维修自己。如果带一个外地小伙子去逛凡尔赛动物园,小伙子傻乎乎地竟然把手伸进关老虎或豹子的铁栏杆里面去,让猛兽给咬去一只胳膊,这该怪谁呢?这在默契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谁无视或者忘记了这个,谁就活该倒霉。有人指责别人心怀叵测,实际上只应该怪自己傻。我用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神圣的契约,可以为多少受指责的人辩护啊!是的,胖伯爵夫人,当你将你们那种人称之为小人的人聚集在你的周围,这些小人给你干出卑鄙的勾当,也叫你干出卑鄙的勾当,使你受到正人君子痛恨的时候,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好。正人君子做正人君子该做的事,小人也干小人该干的事。问题是你不该接待他们。如果贝尔丹舒舒服服地、安安静静地和他的情妇一起过日子;如果他们品行正直,结交正直的人做朋友;如果他们将才子和社会上德行昭著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围;如果他们在宁静的闲居中,除了享受两人相聚、相爱、互相倾诉爱慕之情的欢乐之外,还能忙里偷闲,与一小群有知有识、精心挑选的人物聚聚,你说,人家还会给他们编造什么可笑的或者可恶的瞎话吗?他们现在得到了什么报应呢?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他们自己行为不慎,已经受到惩罚。我们这些人,上天一向给我们的使命就是惩罚当代的贝尔丹之流。我们的后代中与我们同类的人,上天给他们的使命就是惩罚未来的蒙梭日之流和贝尔丹之流。当我们对这些蠢材履行上天正确的旨意时,你们将我们的本来面目描绘出来,你们也是对我们履行上天正确的旨意。以我们这样的道德败坏,如果我们还打算享有公众的尊敬,你们会对我们作何想法呢?会以为我们是些疯子吧?那么,对天性邪恶、卑鄙下流的人,指望他们会有坦荡的行为,这种人算聪明么?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报应的。有两个总检察长:一个在你的面前,惩治反社会的犯罪行为;另一个便是天意。凡是逃过了法律惩罚的恶行,天意都晓得。你淫欲过度,就要得水肿病;你放荡下流,就要得肺病。你向恶棍打开大门,和他们混在一块,人家就要出卖你、挖苦你、看不起你。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这些裁决的公允心安理得,心中暗想道:“这是罪有应得。”摇摇耳朵,从此改邪归正,或者“我行我素”,但是条件亦如上述。

我:你说得对。

他:再说,这些瞎话,没有一点是我编造的。我只是扮演贩卖者的角色而已。据说几天以前,早晨五点钟光景,忽然听得大喊大叫,家里所有呼叫仆人的铃都响了起来。只听得一个男人,透不过气来,发出断断续续、嘶哑的呼喊:“快救命啊!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憋死了!”这呼喊声是从主人房里传出来的。人人都跑去救他。我们那位粗大肥胖的美人,已经昏了头,正像那种时候常出现的情形一样,已经身不由己,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她继续加速动作,用两手把身体高高地撑起来,然后从最高处,以狂欲赋予的最大速度,将她二三百磅的体重朝这位度支官身上砸下来。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度支官给解救出来。一个小小的铁锤,非要放在沉重的大铁砧底下,亏他想得出来!

我:你真下流。咱们说点别的吧!从咱们开始聊天起,我就有一个问题,已经话到嘴边了。

他:为什么这么半天不问呢?

我:我怕太唐突。

他:我刚才连那种话都向你透露了,对你还能有什么秘密呢,我真不知道!

我:我对你的性格所作的评判,你相信吗?

他:我完全相信。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十分卑鄙下流的家伙。有时我也自认为如此,不过难得这样看就是了。对我自己的恶习,我沾沾自喜的时候比自怨自艾的时候更多。你的蔑视态度倒更坚定。

我:真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要把那些卑鄙龌龊的事全都暴露在我的面前呢?

他:首先,因为你已经了解一大部分,我知道把其余的也向你招供出来,所得是要胜过所失的。

我:请问,为什么这么讲呢?

他:如果说,做什么事都要出类拔萃很重要,那么在作恶上就更是如此。对一个小偷,人家要唾骂,但是对于一个重大杀人犯,人们却不能不有些佩服。他那么胆大,使你惊异;他那么残忍,又使你为之战栗。不论在什么事情上,性格始终如一,人们总是赏识的。

我:这种可贵的性格如一,你还没有具备。我总觉得你在原则问题上仍不时摇摆。你的为恶是出于天性还是后天学来的,这种功力是否已使你达到最高境界,都还不能肯定。

他:这我同意。不过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我不是很谦虚地承认有人比我更尽善尽美吗?我不是怀着极大的钦佩跟你谈过布莱吗?在我心目中,布莱是世界上第一号人物。

我:那仅次于布莱的,就是你!

他:不是。

我:那么是巴里索喽?

他:对,是巴里索,但不止巴里索一个人。

我:那么谁够资格和他并列亚军呢?

他:是阿维尼翁的奸贼。

我: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阿维尼翁的奸贼。这大概是个非常出人意料的人物吧!

他:正是。

我:我对伟人生平一向很有兴趣。

他:这我很相信。这个人从前住在一个善良正直的亚伯拉罕后裔家里。亚伯拉罕的后裔,为上帝所赐,多得不可胜数,有如满天繁星。

我:就是说,他住在一个犹太人家里?

他:对,在一个犹太人家里。他首先骗取了人家对他的怜悯,然后又骗取了人家的好意,最后更骗取了人家对他完完全全的信赖。事情总是这样的:我们对施恩于人往往指望太大,结果对于大大受恩于我们的人,就几乎不保留什么秘密了。我们吹嘘什么忘恩负义也不会受到报应,实际上就是引诱人家这么干。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出忘恩负义的人?这种考虑是完全正确的,而我们说的这位犹太人却没有这么想。他向那个奸贼道出了内心的秘密,说凭良心他是不能吃猪肉的。一个诡计多端的人从这样的招供中能捞着什么好处,你一会儿就能看见。几个月过去了,这期间,奸贼表现得加倍亲热,一直到他认为这个犹太人已经完全为他的殷勤所打动、所俘虏,深信在以色列的各支派中没有比他更好的朋友了……这个人办事谨慎,你得佩服吧!他不慌不忙。他要让梨子熟透了再摇晃树枝,他知道操之过急会使他全盘皆输。一般来说,伟大的性格乃是从数种截然相反的品质自然平衡中产生出来的。

我:好啦!把你的思考先放在一边,接着给我讲你这个故事吧!

他:这办不到。碰上某些日子,我非思考不可,这个毛病只好任其发展了。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说到犹太人与奸贼之间已经建立了极为亲密的关系。

他:对,梨子已经熟了……可是你没有听我讲,你出神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你的语调变化很大,忽高忽低。

他:难道一个坏人的语调能够和谐统一么?一天晚上,他来到挚友家中,惊慌失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像个死人,浑身颤抖。——“你怎么啦?”——“我们算完了。”——“完了?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吧,完了,无可救药地完了!”——“你说个明白嘛!”——“等等,让我定定神。”——“好,定定神吧!”犹太人对他这样说。他本来就应该对他说:“你是个大骗子。你要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你是个骗子,你那惊恐的样子,是装蒜。”

我:为什么他应该对那个人说这话呢?

他:因为那家伙假里假气,做得太过分了。这个我很清楚,请你再不要打断我了。——“我们算完了,无可救药地完了!”反复说“完了,完了”,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一个坏蛋已经向宗教裁判所告发了我们,说你是一个犹太人,说我是一个奸贼,一个无耻的奸贼。”你看见了吧,这个奸贼使用最令人讨厌的字眼而不脸红。用自己的确切身份来称呼自己,那勇气一定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下了多少工夫才能达到这种地步,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当然不知道。可是这个无耻的奸贼,他……

他:他根本是瞎说。可是他瞎说得很巧妙。犹太人惊慌起来,直扯自己的胡子,在地上打滚,又哭又叫。他仿佛看见警察已来到他家门口,仿佛看见自己已经穿上了地狱服[79],仿佛看见火刑已经为他准备就绪。——“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独一无二的朋友,怎么办呢?……”——“怎么办?照样抛头露面,作出安然无事的样子,一切行动照常。宗教裁判所诉讼保密,进展缓慢。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把东西全卖出去。我去租一条大船,或者通过第三者去租一条大船。对了,最好通过第三者。我们把你的全部财产装到船上,因为他们看中的主要是你的财产。然后,你和我,咱们就到别的地方去寻求自由,敬奉我们的主的自由,安安稳稳遵循亚伯拉罕和我们良心的意愿的自由。我们现在处境危险,最要紧的,就是绝不要鲁莽从事。”说干就干。租好了船,粮食和水手也已备齐。犹太人的财产装上了船。第二天拂晓时分就要开船。现在他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吃顿晚饭,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第二天他们就要逃出迫害者的掌心了。夜里,这个奸贼起来,把犹太人的票据、钱袋和珠宝偷个精光,上了船,走了。你以为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么?嘿嘿,那你可就想错了。为了测试一下你的聪明程度,有的事情我略过了,没有对你讲。人家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猜着了。你当个老实人,算做对了;否则,你想当骗子,充其量是个小小的骗子。到此为止,这个奸贼不过是个无人愿与其为伍的坏蛋而已。他的为恶登峰造极之处,乃在于向宗教裁判所告发他的以色列好朋友的家伙,就是他自己。这个以色列人一睁开眼就被宗教裁判所抓走。几天以后,就用他燃起了节日美丽的篝火。这样,将我们的主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这一可诅咒的后代送了命,那个出卖朋友的人就可以安安稳稳地霸占他的财产了。

我:你讲的这个奸贼穷凶极恶,叫我心惊胆战,你叙述这个故事时那种口气,也叫我胆战心惊,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个叫我最难受。

他:我刚才不正是跟你这么说的么!这一行为非常残酷,使你的感情超出了蔑视的范围。这也是由于我的叙述真实可靠的缘故。我本来就想让你体会体会我在这门技艺中已经达到多么高的造诣,非要你承认我即使卑下也至少独具一格不可。我本来就希望,在你心目中我能跻身大恶棍的行列,以便放声高唱:“Vivat Mascarillus,fourbum imperator.”[80]来吧,快活快活,哲学家先生,跟我一块唱吧!“Vivat Mascarillus,fourbum imperator!”

说到这里,他就表演起一首非常奇特的赋格曲来。那旋律忽而庄严肃穆、富丽堂皇,忽而轻松愉快又有些滑稽。他一会儿模仿低音部,一会儿模仿高音部的一部分。他将手臂伸长,脖子伸长,向我表示延长的地方。后来他又自编自演了一首凯旋曲。从这里可以看到,他对于优美的音乐,远比对于良好的品行见长。

我真不知道应该待下去呢,还是应该逃走,该发笑,还是该发怒。我还是留下来了,想将谈话转到另外的题目上去,以驱散我心中的一片厌恶情绪。一个人,谈论一件令人不寒而栗的行为、一件罪恶滔天的恶行时,竟然像绘画或诗歌的鉴赏家品评一件格调高雅作品的尽善尽美之处一样,或者像伦理学家或历史学家将一件英雄业绩详细揭示出来并加以宣扬一样,这样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开始难以忍受了。我不由自主地面色阴沉起来。他觉察到了,对我说道:

他:你怎么啦?不舒服么?

我:有点儿。不要紧,过一会儿就会好。

他:你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像一个人为什么伤脑筋的事心烦意乱呢!

我:正是这样。

有一会儿他和我都默默无语。他一面吹着口哨唱着歌,一面来回踱着。为了使他回到他的才能这个题目上来,我对他说道:

我:你最近在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

我:做事是很累人的。

他:我本来就够笨的了。我去听了杜尼[81]和我们青年作曲家的音乐作品,给了我致命的一击。

我:那么你是赞成这种风格了?[82]

他:当然。

我:那么你从这些新歌曲中找到了艺术美喽?

他:这还用问吗!当然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吟咏得多么精彩!多么真实!表现得多么生动!

我:凡是模仿性艺术在自然中都有其原型。一个音乐家创作一首乐曲时,他的原型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不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呢?首先,什么是乐曲?

我:我要坦率承认,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情况:我们脑海中只不过有一些词汇,由于经常使用,甚至还能使用得相当正确,我们就自以为理解了这些词汇的含义,而实际上却只把握住一些模糊的概念。当我说出乐曲这个词的时候,与你以及你的大部分同类说声誉、责骂、荣耀、恶行、美德、谦虚、端正、羞耻、可笑这些词的时候一样,我的概念也并不比你们更明确。

他:乐曲是用艺术所创造的或由自然所激发的分成音阶的音,随你的心意,或用歌喉或用乐器,来模拟自然声响或感情的心曲。你会看到,在这个定义里,将该改动的几个词改动一下,这个定义便完全适用于绘画、修辞、雕刻和诗歌。现在,我们回到你的问题上来:音乐家或乐曲的原型是什么?如果这个原型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那就是道白;如果原型是无生命的,那就是声响。应该将道白看作一条线,乐曲是另一条线,它蜿蜒追随着道白这条线。作为乐曲的原型,道白越是有力,越是真实,遵循着道白的乐曲与它相交的点越多,乐曲就越真实,越优美。对这一点,我们的青年音乐家[83]体会很深。当我们听到《我是一个可怜虫》[84]这首歌的时候,便仿佛听见一个守财奴的怨诉。当这个守财奴将黄金埋在地下的时候,如果不是唱,而是对大地说道:“啊,大地,接受我的珍宝吧!”那语调也是一样的。而一个少女,感到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哀求老爷放她走的时候,表达的方式就可能与此完全不同。这些作品中,性格丰富多彩,道白方式变化无穷。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对你这么说,保证错不了。小伙子感到自己就要死去,高声唱着《我的心儿要远行》[85]那一段,你去听听吧!听听那歌唱,听听那配乐,然后你告诉我,一个垂死的人真实的声音和这段音乐的表达方式之间有什么区别。你会看到,乐曲这条线是否与道白那条线完全相吻合。我还没有对你谈及节奏问题,那是乐曲的又一个条件。我仅限于谈表达。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这么一句话:Musices seminarium accentus,音节是曲调的源泉。没有比这话说得更透彻的了。从这里你可以断定,善于创作宣叙调,是多么困难又多么重要的事情!任何美妙的乐曲,都可以改编为美妙的宣叙调;任何美妙的宣叙调,技巧纯熟的人也能将其改编为美妙的乐曲。一个很会朗诵的人,是否也一定很会唱歌,我不敢保证;但是一个很会唱歌的人,若是不会朗诵,那我真是莫名其妙了。请你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一切,这都是实话。

我:相信你的话,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障碍,还使我有些犹豫。

他:是什么障碍呢?

我:这就是说,如果你刚才谈的那种音乐是美妙的,那么,神圣的吕利、康普拉[86]、德斯杜施[87]、穆雷[88],甚至不瞒你说,还有你亲爱的叔叔,他们这些人的曲子,就一定有些平淡了。

他:(凑到我耳边)这里有许多人认识我,我不愿意别人听见我的话。我叔叔创作的曲子也是平淡的。我倒不为亲爱的叔叔担心,既然他已“身价很高”[89]。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块石头。他看见我渴得舌头垂下一尺长,都不会给我一杯水喝。他那第八音,第七音,轰轰,哼哼,都都都,都尔律都都,像魔鬼一样聒噪刺耳,一点意思也没有。只要粗通音乐、不再把吵吵闹闹当成音乐的人,怎么也不会适应这个调调。应该发布警察条例,禁止任何人,不管他职务多大,地位多高,叫人演唱佩尔戈莱西[90]的《圣母悼歌》。这个《圣母悼歌》,应该叫刽子手来亲手将它烧毁。说实话,这些该死的“小丑”,用他们的《女仆做夫人》《特拉高罗》,已经狠狠地打了我们的屁股。从前,一出《唐克莱德》《埃西》《多情的欧罗巴》《多情的印度女郎》《卡斯托耳》《诗才》[91],等等,可以演上四个月、五个月、六个月。《阿尔米德》[92]一直就没有停演过。现在,所有这些剧目,都像纸牌城堡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倒了下去。所以雷伯尔和弗兰克尔暴跳如雷。他们说一切都完了,他们要破产了;说如果继续容忍这种露天市场的下流演唱,民族音乐就要见鬼去了;他们还说,死胡同里的王家学院[93]只好关门大吉。这里面,倒有些真话。那些三四十年来每逢星期五便来到剧院的老顽固们,以前总是玩得很高兴,现在都感到厌倦,呵欠连天,却不知道原因何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杜尼的预言一定会实现。按照现在事情发展的趋势来看,从《画家爱上了他的模特儿》上演算起,四五年后,要是在那著名的死胡同里还有一个活人,我就情愿死掉。那些尊贵的先生们已经放弃了他们原来的交响乐,改奏意大利交响乐了。他们以为自己的耳朵会适应意大利交响乐,而对声乐却没有什么影响,似乎交响乐之于歌唱与歌唱之于真正的道白并不相同。实际上,除了少许的自由度以外,歌唱完全是受乐器的音域和手指的灵活度启发的;在他们看来,似乎小提琴不是模拟的歌手,而当有一天,苛于求新的歌手取代了美貌的歌手的时候,歌手也会成为模拟的小提琴。他们说,第一个演奏洛加泰利作品的人就是新音乐的传播者。这话你对别人说去吧,我可不信。难道要让我们永远习惯于用乐曲和歌喉,用乐器去模拟情感的话语和自然现象,因为这就是音乐对象的整个范围么?而我们也要永远保持对于腾跃、投枪、卓著的军功、凯旋、胜利的兴味么?“去看看他们是否来了,让!”[94]他们以为,只要配上音乐,看到悲剧或喜剧的某些场景时,他们仍会流泪或捧腹大笑,传到耳边的还是愤怒、仇恨、嫉妒的音符、爱情真实的怨诉、讽喻、意大利或法兰西戏剧的噱头;他们依然会对《拉贡德》[95]和《柏拉德》[96]赞赏备至。我向你保证,这都是胡说八道。他们大概会不断感受到意大利语言的和谐、韵律、省略及词序颠倒运用得多么自如、多么灵活、多么柔和,非常能适应技巧、速度、表情、各种歌曲以及声音的节奏感。他们会继续无视他们自己的语言是多么生硬、沉闷、笨重、呆滞、学究气十足和单调乏味。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们深信,看到一位母亲为儿子死去而痛哭,他们也会洒上一掬泪水;暴君下令进行屠杀,他们也会浑身颤抖。对这类梦幻剧、庸俗乏味的神话、甜丝丝的小牧歌,他们是不会厌倦的。这些东西既表现了文人的庸俗趣味,也表现了竟然忍受这些东西的艺术的贫乏。尊贵的先生们,不会是这样的,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真、善、美有它们正当的权利。一开始,人们会对它们有所争议,但到最后必然赞赏它们。没有打上这一标记的东西,可能一时为人们赞赏,但到最后,人们就要打呵欠了。打呵欠吧,先生们!放开打吧,先生们,不要拘束!自然的王国,也是我所说的三位一体的王国,地狱的大门永远压不倒它。“真”是圣父,它产生了“善”,即为圣子,由此又出现了“美”,这就是圣灵了。这个自然的王国,也是我所说的三位一体的王国,定会慢慢建立起来。外来的神初来乍到时,谦卑地置身于本地神旁边的祭坛上。渐渐地,他的地位稳固起来。有一天,他用胳膊肘推了他的伙伴一下。于是,“吧嗒”一声,那偶像立即倒地。人家说,耶稣会士们把基督教移植到东方,情形就是如此。不管冉森教派的人怎么说,这种极为有策略的方法,不声不响,不流血,不杀人,不拔掉一根毫毛,就达到了目的,在我看来,是最好的办法。

我:你刚才说的这番话,还有点道理。

他:有点道理?那太好了。若是说我花了多少工夫,那也是见鬼!这就像我推推你一样,轻而易举。我的叔叔出现的时候,我就像在“死胡同”里的乐师一样动弹不得呢!要是我这番话讲得比较及时,那无非是因为,一个烧炭的学徒谈起他的本行来,总要比所有学术协会的人和全世界的杜哈曼们[97]强得多。

于是他又开始踱来踱去,哼唱起《疯人岛》《画家爱上了他的模特儿》《马掌师傅》《女讼师》[98]的若干曲调,不时举起双手,抬眼望天,高声叫道:“这美不美!天哪!这美不美!一个人头上长了耳朵,还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吗?”他开始兴奋起来,低声吟唱。接着他越来越起劲,嗓门也提高了。手势、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也都相继而来。他已经昏头昏脑,又要出洋相了。果然,他扯着嗓门唱起来:“我是一个可怜虫……老爷,老爷,放我走吧……啊,大地,接受我的珍宝吧;保存好我的财富……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啊,大地!……亲爱的朋友在这里,亲爱的朋友在这里![99]...aspettare e non venire...a Zerbina penserete...sempre in contrasticon te si sta[100]...”他把意大利的、法国的、悲剧的、喜剧的,各种性质的三十首曲子堆在一起,混在一块。忽而是低音,一直低到地狱下面;忽而扯着嗓门喊叫,模仿假声,又高入云端。他模仿着歌曲中各种人物的步履、姿态和手势,愤怒、温和、高傲、讥刺的表情相继出现。忽而是一个痛哭流涕的少女,他将那少女矫揉造作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忽而他又是教士、国王、暴君,威胁、发号施令、暴跳如雷;忽而他又扮成奴仆,惟命是从。他怒气平息,他懊恼,他抱怨,他大笑,可从来不走调,不错节拍,不违背歌词的意义和曲调的性质。所有推木头的人都离开了各自的棋盘,聚集在他周围。咖啡馆的窗外也挤满了闻声停步的行人。哄堂大笑的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开。可是他毫无觉察,在精神错乱和近于疯狂的激情控制下,继续表演下去。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恢复正常,是否需要把他扔进马车直接送到精神病院去。唱到若麦里[101]《悲叹》中的一段时,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真实和热情反复唱着每一节中最优美的地方。先知描述耶路撒冷的毁灭时,有一段整个乐队伴奏的优美的宣叙调。他演唱时热泪纵横,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细腻的演唱,有力的表达,痛苦的表情,一应俱全。作曲家突出表现了其大师手法之处,他都着重表现出来。他有时离开歌唱部分,去充当乐器演奏部分;然后又突然离开演奏部分,回到歌唱部分。他就是这样将两部分有机地配合起来,以保持两部分的联系和整体的统一。在我从未感受过的最奇异的情景中,他抓住我们的武器[102],高高举起……我是否赞叹呢?对,我赞叹不已!我是否心怀怜悯呢?是的,我很怜悯他。但是在这些感情中混进了一丝滑稽可笑的感觉,改变了上述情感的性质。

看见他模拟各种乐器的模样,你大概会忍俊不禁的。他双颊鼓起,鼓得老高,发出嘶哑的声音,表现号和巴松管;他用响亮的鼻音来表现双簧管;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急速变换着嗓音,寻找着最相近的声音来模仿弦乐;他用吹口哨来代替小笛;他像鸽子一样咕咕地叫,便是横笛。他又叫又唱,像个疯子一样折腾着;一个人扮演男女舞蹈演员,男女歌手,整个乐队,整个歌剧团;一个人分饰二十个不同的角色,一会奔跑,一会停下,就像着了魔一样,双眼闪射着光芒,嘴上喷着唾沫星子。那天气温极高。汗水沿着他额上的皱纹、顺着双颊往下淌,与头发上扑的香粉混在一起倾注下来,在外衣的上端留下一道道污痕。他什么表情我没见到呢?他哭,他笑,他叹息;他凝神注视,深受感动,安静自如,火冒三丈;一会儿他表演一个痛苦得昏厥过去的女人,一会儿表演一个走投无路的倒霉鬼;高耸入云的神殿;夕阳西下时安静下来的飞鸟;僻静、凉爽之处的潺潺流水,或是高山上奔腾而下的飞泉;一场雷阵雨;海上风暴,遇难即将身死的人的呼号,夹以狂风呼啸、雷声滚滚;一会儿又是漆黑的夜晚,一片阴暗和寂静,就连寂静也能用声响描述出来。他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累得精疲力竭以后,他像一个刚刚从酣睡中醒过来的人或久久心不在焉的人那样坐在那里,呆若木鸡,表情呆滞,惊愕迷茫。他向四周张望,仿佛一个迷路的人极力要辨别自己身在何方。他等待着体力和精神恢复过来。他下意识地擦拭着面孔,仿佛一个人一觉醒来,看见自己床铺四周围了一大群人一般。他完全忘记了或者根本无视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一下子大喊大叫起来:“喂,先生们,出什么事啦?为什么你们又笑,又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接着说:“这才应该叫音乐和音乐家呢!不过,先生们,也不应该看不起吕利的某些作品。谁能将‘啊!我要等待’这一场一字不改地演得更好,我看未必。也不要看不起康普拉的某些段落,我叔叔的小提琴曲和加沃特舞曲,他创作的战士、教士、祭司的前奏部分……‘惨淡的烛光,比黑暗更可怕的夜晚……鞑靼之神,忘却之神……’[103]”唱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门,拉长了声调。他身旁的人都逃到窗边,我们都用手指堵住耳朵。他补充道:“这种地方就需要声音洪亮,器官有力,肺活量大。四旬斋和主显节已经过去。不久就要为圣母升天节效劳了。他们还不知道演奏什么音乐,当然也不知道对音乐家说来什么最合适。抒情诗还有待产生。不过有一天他们会达到这个水平的。经常听佩尔戈莱西、萨克森人[104]、戴拉德格里亚斯[105]、特拉埃达[106]和其他人的作品,经常阅读梅达斯塔斯的作品,他们就一定会达到这个水平。”

我:怎么,难道基诺[107]、拉莫特[108]、封德内尔对此也一窍不通么?

他:对于新的风格他们不行。把他们全部美妙的诗作拿来看看,就没有连续六行能够谱曲的。那都是精巧的格言,轻飘飘、软绵绵、雅致的情诗;可是我们的艺术,是所有艺术中最强有力的艺术,就连德摩斯梯尼[109]的艺术也包括在内。要知道这些诗句对我们的艺术来说是多么空洞无物,你可以叫人背诵一下这些段落,你会发现这些诗句是多么平淡、多么没有生气、多么单调!那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歌曲的原型。我倒宁愿将拉罗什富科的《箴言集》或者帕斯卡尔的《随想录》拿来配乐。只有在激情兽性般的呼喊中写出的诗行,才适合我们。这样的诗句必须一个紧接一个,句子必须简短,意义应该直截了当,又耐人寻味。作曲家必须能够自由处置一切和每一段落,删削一个词或者重复一个词,缺一个词就可以加上;拿它像水母一样翻过来倒过去而不会将它毁坏。词序可以倒置的语言,其本身就有这一切优点。与这些语言相比,法语抒情诗要困难多了……“野蛮的人,残酷的人,把你的匕首插进我的胸膛吧!我已经准备好,接受这致命的一击。来吧!别怕……啊,我周身瘫软,就要死去……神秘的火焰在我周身燃烧……残酷的爱情,你要我怎样……让我享受这我曾经享受过的甜蜜的宁静吧……把理智还给我……”感情必须强烈。作曲家和抒情诗人的衷情应该达到极点。乐曲几乎总是在一场的结尾。我们必须有感叹句、感叹词、删节号、中断、肯定、否定。要呼唤、祈求、叫喊、叹息、哭泣、放声大笑。但是绝不要有什么诙谐、警句、美妙的思想,这些东西与一般人距离太大。可是,你也不要相信,戏剧演员的表演及道白可以作为我们的典范。去他的吧!我们需要更有生气、更少做作、更加真实的东西。简单的话语,常见的热情的嗓音,正因其语言平淡,语调缺乏抑扬顿挫,对我们就更为必要。兽性的呼喊或人类充满激情的呼喊会使语言具有极大的力量。

他与我这样谈着,原来围着我们的人群,或者由于根本不懂,或者对他的话不感兴趣,都已经走开。一般来说,小孩像大人一样,大人也像小孩一样,更喜欢好玩的事而不喜欢受教育。大家各玩各的。我们两人单独待在角落里。他坐在一张长凳上,头靠着墙,垂着双臂,半闭着眼睛,对我说道:

他:我不知道怎么了。刚来的时候,我精力充沛,精神饱满。可现在浑身瘫软,精疲力竭,好像走了四十公里路一样。我突然产生了这种感觉。

我:你想喝点清凉饮料吗?

他:那太好了。我觉得口干舌燥,全身无力。胸口也不大舒服。几乎每天都这样,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你想喝点什么?

他:随便。我并不挑剔。贫苦的生活使我学会了什么都能将就。

我叫了啤酒和柠檬水。他倒满一大杯,两三口便喝光了。然后,像一个人缓过气来了似的,大声咳嗽,又折腾起来,继续说下去:

他:哲学家阁下,一个外国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叫杜尼的人,来教我们给乐曲标音符,让我们的歌曲服从各种音律、节奏、休止、道白,而不违背谱曲配词法,在你看来,这难道不是一大怪事么?这毕竟不是要把海水喝干那么难的事。一个乞丐在马路上向他求乞,一个拍马屁的人,对,一个拍马屁的人柔声细气,音节拖长,声音甜蜜蜜,这些话语的声音谁没听见过!一言以蔽之,激情,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强烈,便值得给作曲家作原型,早就应该发现这样两点:第一,音节无论长短,都没有固定的长度,甚至每个音节的长短之间也没有固定的关系;其次,激情几乎随意地支配着韵律,可以达到最大的间歇。一个人在极度痛苦中高声喊叫“啊,我是多么不幸!”的时候,将感叹的音节上升到最高昂、最尖厉之处,而将其他音节降到最低沉的调子上去,这样就得到一个八度甚至更大的音程,也使每个音得到与旋律变化相适应的音量。这样你听了并不觉得刺耳,而实际上无论长音节还是短音节都没有保留自然讲话时的那种长短度。从前我们引用《阿尔米德》中的插话“雷诺的征服者(如果谁能当上这个征服者)”,《多情的印度女郎》中的插话“让我们毫不犹豫地服从”,作为音乐道白的惊人之句。自那时以来,我们已经前进了多少啊!现在,这种惊人之句只能让我耸耸肩膀,觉得可怜了。按照艺术向前发展的速度,我真不知道将会达到什么地步呢!咱们暂且喝一杯吧!

他喝了两杯,三杯,自己却不知不觉。他已经精疲力竭。若不是我把酒瓶移开,他就要不知不觉地喝醉了。我移开酒瓶以后,他还心不在焉地找呢!这时我对他说道:

我:你对于音乐艺术美有如此精细的判断力,又如此敏感,可是你对道德美却那样视而不见,对美德的魅力却那样无动于衷,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这大概是因为对这些美德,我没有感觉器官,我天生就缺少那么一根神经,或者这根神经的弦太松弛,怎么弹也不会震响。也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和优秀的音乐家以及坏人生活在一起,因此我的耳朵变得很灵,心却变得麻木不仁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遗传的成分。我父亲的血液与我叔父的血液相同,我的血液与我父亲的血液相同。父方的分子是冷酷的、迟钝的。这个可恶的原始分子把其余的一切都吸收了。

我:你喜欢自己的孩子吗?

他:这还用问吗!那个小野孩子,我爱他爱得发狂呢!

我:难道你不打算认真地想个办法,制止父方可恶分子在他身上的影响吗?

他:我想,我花工夫也肯定是白费气力。如果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好人,我是不会妨碍他的。若是那个分子注定他要成为他父亲那样的无赖,我即使费尽气力要把他培养成正直的人,也没有用,说不定对他还非常有害。教育与分子的倾向不断交叉,他好像受到方向相反的两种力量的牵引,在人生的道路上歪歪斜斜地前进。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好事干不了,坏事也干不来。这就是我们称之为“笨蛋”的人,这是一切修饰语中最可怕的词,它标志着平庸和最大限度的轻蔑。一个大无赖就是一个大无赖,但绝不是一个笨蛋。要让父方的分子占上风,要让他达到我这样完全彻底的卑鄙下流,需要花费他无数的时间。他就要失去最美好的年华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管。我让他自然发展。我在对他进行观察。他已经会嘴馋、花言巧语、作弊、懒惰、撒谎了。恐怕他跟我是一个种。

我:为了使他与你处处相似,你也要将他培养成一个音乐家喽?

他:音乐家!音乐家,绝对不行!有时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对他说,万一你学会一个音符,我就要扭断你的脖子。

我:请问,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这毫无出息。

我:这可以大有出息。

他:对,如果你出类拔萃,是可以大有出息。可是谁能保证他的孩子将来就出类拔萃呢?万分之一的把握也没有。他多半会像我一样,是一个可怜的蹩脚的摆弄乐器的人。要找到一个孩子治理一个王国,当一个伟大的国王,比起找一个孩子当伟大的提琴家来,说不定还容易些哩,你知道吗?

我:我倒仿佛觉得,在道德败坏、沉溺于荒淫和奢侈的国民中,可爱的天才,哪怕是庸才,也可以使一个人很快地飞黄腾达。我告诉你,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类似保护人的家伙和一个类似被保护人的家伙谈过这样的话:人家指点这个被保护人去找保护人,据说这是一个能给他帮忙的热心人。——“先生,你会什么呢?”——“我数学还可以。”——“那好,你就教数学吧!在巴黎的马路上奔走十年到十二年以后,你就能拿到三四百里弗尔的年金了。”——“我学过法律,谙熟法学。”——“普芬道夫[110]和格劳秀斯[111]转世,说不定也要在街头巷尾饿死呢!”——“我很懂历史和地理。”——“要是有的父母将自己子女受良好教育的问题放在心上,你大概就能发财了。可惜根本没有这样的父母。”——“我是个相当不错的音乐家。”——“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这最后一项才能,能派上什么用场,我马上就叫你看看。我有一个女儿。你每天晚上七点半来,到晚上九点再走。你给她上课,我一年给你二十五个金路易。你早点、午餐、下午茶、晚餐,都和我们一起吃。每天剩余的时间由你自己支配,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使用。”

他: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他[112]如果乖一些,就会发财了。看来,这是你关心的惟一事情。

他:这毫无疑问。金钱,金钱,金钱就是一切。其余的事情,没有金钱,便毫无价值。所以,我不让我的孩子头脑里塞满美妙的格言,他应该把这些全部忘光,否则就只能当个乞丐。当我得到一个金路易的时候,这是难得的事,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我从口袋里掏出这个金路易。我带着赞赏的神情把这个金路易给他看。我举目望天。我在他面前亲吻这个金路易。为了让他更好地理解这神圣金币的重要性,我还吞吞吐吐地对他讲上几句话。我一一指给他看,用这钱都可以买什么东西,一件漂亮的紧身女服,一顶美丽的帽子,一块可口的点心。然后我把金路易放进口袋。我骄傲地踱来踱去。我把衣服的下摆掀起来,用手拍拍我的小口袋[113]。我就是这样让他想象我,就是因为这里面有金路易,我才产生了这种他看得清清楚楚的自信心。

我:简直不能比这更精彩了。可是,若是他深深理解了金路易的价值,有一天,发生了……

他:我懂得你的意思。对这种事就应该装作看不见。没有任何道德原则没有弊病。在最坏的情况下,也无非是一时的不快,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我:即使按照你那样大胆、明智的见解,我仍坚持认为,把他培养成音乐家比较好。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快地接近大人物,为他们的恶习效劳,并使自己的恶习受益。

他:这是真的。不过我倒有更迅速更有把握获得成功的计划。唉!若是一个女孩该多好!可是,既然不能随心所愿,就应该面对现实,尽量得到好处。大部分做父亲的,让他们注定要在巴黎生活的孩子接受斯巴达克式的教育,实际上这是给他们的子女酝酿了不幸的命运,没有比这更坏的了。要达到上述目的,就绝对不要做这种蠢事。孩子受到很坏的教育,那是国民道德败坏的过错,不是我的过错。谁能负责,谁负责好了!我希望我的儿子得到幸福,或者换句话说,受人尊敬,有钱有势。达到这个目的的捷径,我还略知一二。我要及早把这些教给他。虽然你们这些智者会责骂我,可是芸芸众生和将来获得的成就会宽恕我。他一定会有钱,相信我的话吧,保证没错。他有大量金钱,他就会应有尽有,甚至你也会对他肃然起敬。

我:在这一点上你大概看错人了。

他:这个他也可以不要,正像许多人也得不到你的尊敬一样。

他说的这番话,有许多是人们这么想,也这么做,但嘴上却不这么说的。这确实是我面前这位先生和我周围大部分人最显著的区别。恶习他有,别人也有,但他坦率地承认,他不是伪君子。与那些人相比,他并不更可恶,当然也不比他们好。他只是更直爽、更前后一贯而已,有时则堕落得更深。一想到他的孩子在这样的导师指引下会成为怎样一个人,我就不寒而栗!可以肯定,用严格按照我国习俗的模式这种人为观念对他进行教育,他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除非及早让他半途止步。他对我说道:

他:你丝毫不用担心。一位好父亲特别应该注意的重要问题,困难问题,并不是将使他致富的恶行传给他的子女,也不是将使他获得大人物垂青的滑稽可笑本领传授给他的子女。每个人都在这样做,即使不像我这样有系统,至少也是用榜样和训导来做的。一位好父亲特别应该注意的重要问题,困难问题,是向他的子女指出怎样适可而止,这是逃避耻辱、名誉扫地和法律惩罚的技巧。一定要善于设置、准备和解救这社会和谐中的不和谐之处。一系列完美无缺的谐音,是最平淡无奇的。必须有什么东西来刺激刺激,将光束分开,使光线四面散射出去。

我:很好。通过这个比喻,你又将我从习俗问题带回到音乐上来,我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这个题目。谢谢你。不瞒你说,我喜欢你作为音乐家的一面,更甚于你作为道德家的一面。

他:可是我在音乐上水平很低,而在道德上则很杰出。

我:我表示怀疑。如果真是这样,你的道德原则与我这个好人的道德原则可完全不同。

他:那你就活该倒霉了。唉!我如果有你那样的才能该多好!

我:不要谈什么我的才能,还是回过头来谈谈你的才能吧!

他:我如果会像你那样谈吐该多好啊!我遣词造句都是些乌七八糟稀奇古怪的可笑东西,半文半白,一半是社交界和文人的话,一半是市场上的话。

我:我不会说话。我只会讲大实话。这有时是行不通的,你知道。

他:我羡慕你的才能,并不是为了说实话,相反,是为了将谎言说得更动听。我要是会写作,能编凑一本书,找到合适的措词写上一首献辞,让一个傻瓜陶醉在自己的美德里,使自己能够巧妙地取悦女人,那该多好啊!

我:所有这些你都会,比我强上一千倍。我甚至还不配当你的学生哩!

他:你有这么多了不起的本事都不用,而且你根本不知道这些本事的价值!

我:我希望从这些本事里得到的报酬,已经全部得到了。

他:果真如此,你就不会穿这件粗劣的礼服,这件平纹上衣,这双毛袜子,这双厚厚的鞋,戴着这老式的假发了。

我:这我同意。一个人不择手段要发财,而没有发财,他一定是个大笨蛋。可是也有像我这样的人,并不把财富看成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这是一帮怪人。

他:真是太怪了。人生来是没有这种气质的。这是后天获得的气质。因为这种气质不符合天性。

我:你是指人的天性么?

他:对,是人的天性。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人也不例外,都用损害同类的办法来寻求自己的幸福。我敢肯定,如果让我那个野孩子自然发展,什么也不告诉他,他也会希望穿着富丽,饮食讲究,受到男人的钟爱,受到女人的爱恋,一个人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的。

我:如果让这个野孩子放任自流,完全保持他的愚昧无知,将摇篮中婴儿少许的理性与三十岁男子强烈的情欲结合在一起,他就会扭断他父亲的脖子,和他母亲同床的。

他:这证明良好的教育很必要。对这一点,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呀!可是,良好的教育,如果不是导致各种享受,丝毫不担风险,又无任何不便,那又是什么呢?

我:我几乎要同意你的意见了!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详细说明吧。

他:为什么呢?

我:我担心的是,我们只是表面上意见一致。一旦开始讨论要避免什么风险,什么不便的问题时,我们的意见就再也不能统一了。

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跟你说,咱们不谈这个了吧!我对这个问题的所知,可能也教不了你。你倒可以比较轻松自如地把音乐方面你懂我不懂的东西教给我。亲爱的拉摩,咱们还是谈音乐吧!对音乐大师们最优美的段落,你领略起来那么容易,记忆得那么准确,演奏得那么好。音乐激发起你的热情,你又用这种热情感染别人。请你告诉我,凭着这些才能,你怎么会一事无成呢……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却摇摇头,用手指往天上一指,说道:

他:这是星相注定,这是星相注定啊!上天创造雷欧、芬奇[114]、佩尔戈莱西、杜尼的时候,是笑容满面的。创造亲爱的拉摩叔叔时,神情庄重而威严。今后十来年的时间里,人家还会称他是伟大的拉摩,但是以后不久就再也没人提没人念了。上天马马虎虎造出拉摩的侄子的时候,他一个鬼脸接着一个鬼脸,做了好几个鬼脸。(说这话的时候,他做出各种各样的怪模样,表示轻蔑、鄙视、讥讽。那样子,似乎手里揉着一块面,用面团捏出奇形怪状的东西,自己看着也发笑。捏好以后,他就把这个古怪的玩意儿往远处一扔,说道)上天就是这样造我、这样扔我的,把我和别的玩意儿扔到一块,有的大腹便便、满脸皱纹、脖子短粗、眼睛大得鼓出来老高,像得了中风症一样;有的歪脖子;有的干瘪黄瘦,眼睛有神,鹰钩鼻子。这些人见了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呢,看见他们,也捧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傻子和疯子相互逗乐,相互追求,相互吸引。

俗话说,“傻瓜的钱财就是留给聪明人的遗产”。到了我这种地步,就是想不起来这句现成话,大概也能发明出来。我感到天意已经将留给我的遗产放在这些家伙的钱袋里了。于是我要千方百计把它搞到手。

我:你那些招数,我知道。你对我谈过,我很佩服。办法多得很,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创作一部优秀的作品这一招呢?

他:正好一个上流社会人物也对勒·勃朗修道院院长说过这话……院长说:“蓬巴杜尔侯爵夫人[115]把我举在手上,一直把我托到法兰西学院的门口。到了那里,她一松手,我就掉下来了,摔断了两条腿……”那位上流社会的人物回答他说:“教士,那你应该站起来,用头撞开大门呀……”教士对他反唇相讥,说道:“我已经试过了,你知道我得到的是什么吗?脑门上起了一个大包。”

讲完这个趣闻之后,这位先生来回踱着,垂着头,脸上现出若有所思和懊丧的神情。他叹息、流泪、悲伤,举起双手,举目望天,用拳头用力捶打自己的头部,额头或者手指都快敲碎了。他接着说道:“我觉得这脑袋里头好像有东西。可是我敲打啊,摇啊,都是白费劲,什么也出不来。”于是他又摇起头来,更起劲地敲打额头,说道:“要么里面没有人,要么是不高兴答应。”

转眼之间,他现出高傲的神情,重新抬起头来,右手贴在胸口上。他踱着,说着:“我感觉到了,对,我感觉到了。”他模拟着一个人恼火、愤怒、感动、发号施令、哀求的表情,即席发表表示愤怒、怜悯、仇恨、热爱的演讲。他描摹激情的特征时,其细致与逼真,令人惊异。然后他接着说道:

他:我想,就是这个。现在,它终于来了。这就叫做找到了助产士。她懂得怎样刺激,加速生产时的阵痛,让孩子生出来。独自一人时,我拿起笔,我想写东西。我咬着手指甲,搓着脑门,一副恭顺的奴仆模样。晚安。崇拜的偶像不在。我本来深信自己有天才,可是写了一行,我看出自己是个笨蛋,笨蛋,大笨蛋。一个人整天和为了糊口必须相见的人在一起厮混,他怎么能够感受、升华、思考、有声有色地描绘呢?整天说的话、听的话都是诸如此类的说长道短:——“啊,今天林荫大道上景色真美!”——“你听过小龈鼠姑娘的演唱吗?她表演得多么迷人!”——“某某先生的马车用一匹非常漂亮的灰斑马,简直没有比那再漂亮的了!”——“很标致的某某夫人已经人老珠黄了!都四十五岁了,怎么还能戴那样的帽子!”——“某某年轻小姐浑身珠光宝气,她倒没花什么钱。”——“你是想说她花了很多钱买的?”——“不是,不是。”——“你在哪儿看见她的?”——“在《阿尔勒根之子失而复得》[116]这出戏里。绝望那一场演得特别好,她以前从未演过那么好。”——“戏剧节[117]的波里希奈尔嗓子不错,可是表演一点不细腻,没感情。”——“某某夫人一胎生了两个孩子,正好一个父亲认一个。”等等等等。请你想想看,每天翻来覆去说这些,听这些,难道能使人振奋,促使人去成就伟大的事业么?

我:当然不能!把自己关在阁楼里,喝白水,吃干面包,搜索枯肠,说不定还好一些。

他:可能。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何况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也没有把握会有成就。再说,我姓什么?拉摩!姓拉摩,真叫人为难哪!贵族的身份代代相传,从祖父到父亲,从父亲到儿子,从儿子到孙子,祖先并不要求后代建树什么功绩,家族名气还会越来越大。老树根分出许多枝杈来,是一大串傻瓜笨蛋,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才能就并非如此了。只要想得到和父亲一样的声名,就必须比父亲更精明能干。必须将父亲的素质继承下来。我缺乏这种素质。不过手腕已经练得灵活了,琴弓能拉,锅就能烧开。即使没有显赫的声名,至少可以混碗饭吃。

我: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我才不认为这么说说就算了呢,我得试试。

他: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还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第一次自言自语道:“拉摩,你怎么啦!你在幻想。你梦寐以求的是什么呢?是很想做出或是将要做件什么事,使整个宇宙都赞不绝口。嘿,对啦,这还不容易!只要鼓鼓腮帮子,挪动挪动手指头就行了。只要把嘴压扁了,就是一只鸭子[118]!”后来年纪大起来,我也多次重复过孩童时代的话。如今我还是重复这些话。所以我留在门农石雕的周围[119]。

我:你提到这门农石雕,是什么意思呢?

他:我觉得这意思很明白。在门农石雕周围,还有无数其他雕像,也同样受到阳光照射,可是只有门农石雕能够发出声响。咱们一说起诗人来,只有一个,那就是伏尔泰。还有谁呢?伏尔泰。第三名是谁呢?伏尔泰。第四名呢?伏尔泰。说起音乐家来,要么是里纳尔多,要么是哈斯,要么是佩尔戈莱西,要么是阿尔贝蒂,要么是塔尔蒂尼,要么是洛加泰利,要么是戴拉德格里亚斯,要么是我的叔叔,要么是小杜尼。这小杜尼,虽然其貌不扬又无风采,可是,天哪,他感受细腻,曲调优美,表现力强。在这极少数的门农四周,其余的人,一个个无非都是一根木棍长两只耳朵罢了。所以我们都一贫如洗,穷得简直跟幸运事那么少见。啊,哲学家先生,贫困是很可怕的事情。达那伊得斯大桶[120]里漏出几滴冰冷的水,我看见贫困弯下腰去张开大嘴,将那几滴水喝下去。贫困能否使哲学家的才思更加敏捷,我不知道;它会使诗人的头脑变得冰冷,这我倒清清楚楚。在这大桶底下,是绝对唱不出好歌来的。能够在那里找到一个位置,还算是幸运得不得了呢!我曾经在那里待过,可是没有找到一直待下去的好办法。我已经干了一桩那样的蠢事。后来我在波希米亚、德国、瑞士、荷兰、弗兰德斯漫游,到过很遥远的地方。

我:在漏桶底下。

他:对,在漏桶底下。收留我的,是一个富有而又挥金如土的犹太人。他喜欢音乐,也喜欢我说的荒唐话。我高兴的时候弄点音乐,我也扮演小丑。我样样不缺。我这位犹太人对其法权一清二楚,有时对朋友也是按章办事,一丝不苟,对陌生人更一贯如是。他惹了一场纠纷,这件事好玩极了,我一定要讲给你听听:乌德勒支有一个妓女很标致。他对这个女基督教徒动了心。他遣了一个中人,带着数目相当可观的一张期票去找她。这个女人也怪,拒绝了他的馈赠。犹太人很为之伤心失望。这时中人对他说:“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你不就是要和漂亮女人睡觉吗!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甚至比你追求的这个女人更漂亮的女人,也无需费吹灰之力。这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婆,我可以把她让给你,价目相等。”好,说干就干。中人把期票收起来,这位犹太人就和中人的老婆睡了觉。期票兑换的期限到了。犹太人拒绝承兑,声明这张期票是假的。于是就打起官司来了。犹太人说:“这个人绝对不敢对人说,他握有我这张期票是什么款项,所以我就不付款。”法庭传讯的时候,他质问中人道:“这张期票,你从何人手中得到?”——“从你本人手中呀!”——“是借了你的钱吗?”——“不是。”——“是你卖给我货物了吗?”——“是你帮了我什么忙吗?”——“不是,根本和这些都没关系。我现在握有期票。你在上面签了字,你就得付款。”——“我根本没签字。”——“那是我假造的了?”——“对了,是你或者你代理的一个什么人,你们假造的。”——“我是一个懦夫,可你是一个恶棍。请你相信我的话,不要欺人太甚!我要全说出来!我自己当然要名誉扫地,可是我也要你倾家荡产……”犹太人不把这个威胁放在心上。下次开庭时,中人将整个事情和盘托出。两个人都受到惩罚。犹太人被判偿还汇票全部款项,拿这笔钱来救济穷人。发生了这件事以后,我和他分手,回到这里来。怎么办呢?要么穷愁潦倒而死,要么就得做事情。各种各样的计划在我头脑里闪过。有一天,我准备第二天就投身到一个外省的剧团去,演戏也好,进乐队也好,反正我好歹都可以混混。到了第二天,我又想出一个办法:让人给我画一张画,把画挂在木杆上竖在十字路口,我站在那里扯破喉咙大喊大叫:“请看,这就是他出生的城市;这里画的是他告别当药房老板的父亲;这里画的是他到了京城,寻找他叔父的住处;这里画的是他跪在叔叔面前,叔叔将他赶走;这里画的是他跟着一个犹太人。”等等等等。又过了一天,我起床时就已下定决心与街头卖唱的人搭伙。在我想做的事情里,这还不是最坏的。我们差一点到我亲爱的叔叔窗下举行音乐会。若是真那么干了,他准得气死。我最后还是打定了别的主意。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开始时做出一个人夹着小提琴,转动手臂拧紧琴弦的姿势;后来又做出一个精疲力竭的穷人的样子。那人已经浑身无力、双腿颤抖。若是不扔给他一块面包,他马上就要断气。他用手指头指着微微张开的嘴,用这个动作来表示他最迫切的要求。接着他补充道:

他:这个,人家一看就懂,就扔给我一块面包。我们有三四个饿鬼,大家你争我夺。嘿,处在这样的绝境里,你进行伟大的思考吧,创作美妙的作品吧!

我:这当然很难。

他:冬去春来,我碰上了那家人家。在那里,我简直像个阔少。后来又从那里给赶了出来。现在我又得锯肠衣线[121],又回到用手指指着张开的嘴巴这个姿势了。人世间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今天你在轮子顶上,明天你就转到轮子底下。可诅咒的处境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叫我们活受罪。

接着他喝了一口剩在瓶底的酒,然后向他旁边的人说道:“先生,发发慈悲,给我一小撮鼻烟吧!你这个鼻烟盒可真漂亮啊!你不是搞音乐的吧?”——“不是……”——“那再好也没有了,搞音乐的都是些可怜的穷光蛋。唉,命里注定我是一个搞音乐的!可是说不定在蒙马尔特,在某一个磨坊里,有一个磨坊主人或是磨坊主的雇工,从来只听过磨盘转动的声响,倒会觅得最美妙的歌曲。拉摩,到磨坊去吧!到磨坊去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一个人,不管他致力于什么,都是天意注定的。

他:天意阴错阳差大了!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可能什么都混成一团:一个人用大剪刀修剪树木,一条毛毛虫在啃着那棵树的叶子,如果从很高的地方看,无非是两个不同的虫子在各尽其责罢了。你高踞于水星的运行轨道上,从那里,如果你觉得合适,可以效仿列奥米尔[122]将蝇类分成缝匠蝇、测量蝇、收割蝇的做法,将人类分成细木匠、一般木匠、泥瓦匠、舞蹈演员、歌唱演员,等等。这是你的事,我不管。我不从这么高的地方看问题。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就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如果人有胃口是天意,那么,有时候没有东西吃,我觉得就不合乎常理了。我总是反复谈及胃口问题,因为饥饿的感觉总是伴随着我。有的人什么都吃腻了,可是也有人跟他们一样,肚子经常纠缠不休,吃饱了又饿,却没有东西可以充饥。最糟糕的是,贫困使我们总是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穷人走起路来也跟别人不一样,一步一跃,弯腰驼背,东倒西歪,步履艰难。他一辈子都得采取某种姿势,做出某种姿态。

我:什么姿态呢?

他:你去问问诺维尔[123]吧!他的艺术表演所能模仿的姿态,远远不如社会上的人提供的姿态丰富多彩。

我:这么说来,你不也是如此么!用你的说法或者蒙田的说法,是“高踞于水星的运行轨道上”,静观着人类的各种哑剧表演了?

他:不,不,请你相信我的话。我体态太笨重,升不到那么高。我将在云雾中遨游这差使让给白鹤。我是脚踏实地的。我环顾四周,采取我的姿态,或者我观察别人采取什么姿态以自娱。我是一个优秀的哑剧演员,你一定会这么看的。

说完,他微笑了一下,开始模拟一个人赞美人家、哀求人家、讨人喜欢时的姿态。他右脚向前,左脚向后,弯下腰,抬起头,目光似乎专注地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口微微张开,双臂伸向某一对象。他听候命令,一接到命令,就一溜烟跑开;他回来,命令已经执行完毕。他禀报执行情况。他对什么都留心在意,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把靠垫或者踏脚凳放在某人脚下,端着托盘,把椅子挪近一点,把门打开,把窗关上,拉上窗帘。他端详着男主人和女主人。他两臂垂于体侧,双腿并拢,一动不动。他留神听人讲话,努力察言观色。然后他说道:“这就是我的哑剧表演,跟那些溜须拍马的家伙、廷臣、仆人和乞丐的哑剧表演差不多是一路货色。”

这个人的滑稽动作,加里阿尼[124]教士讲的故事,拉伯雷的荒诞传奇,有时候使我羡慕不已。这三个人,是三家商店,我从那里买来滑稽面具,戴在最庄重严肃的人物的脸上。于是,一位主教在我眼中是个庞达龙[125],一位会长在我眼中是个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一位修士在我眼中是一头猪,一位大臣在我眼中是一只鸵鸟,他的首席文书在我眼中是一只鹅。我对他说道:

我:照你的说法,这人世间乞丐多得很了;而且我没见过哪一个人不会跳几步你这种舞蹈呢!

他:你说得对。在整个王国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走路的,那就是国王。其余的人全是装模作样。

我:国王么?对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你以为,在他身旁不会不时出现什么小脚、小发髻、小鼻子小眼的人,也叫他表演点哑剧么?任何人,需要别人的时候,他就是有求于人,就要摆出某种姿态。国王在他的情妇和上帝面前,就要搔首弄姿,表演他的哑剧步法。大臣在国王面前,要跳侍臣、马屁精、奴仆或者乞丐的步法。野心勃勃的人,在大臣面前,又要摆出你那各种姿势,变换出上百种花样来,一个比一个更下流。在管理僧侣清册的官吏面前,有地位的修道院院长,穿着长袍,佩戴着领巾,也要至少一礼拜表演一次。说老实话,你称之为乞丐哑剧表演的这种玩意,是世界性的民间舞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胡丝或贝尔丹。

他:这对我倒是一种安慰。

我讲话的过程中,他模拟着我提到的人物的姿态,简直笑煞人。例如,他扮演那个矮小的教士时,将帽子挟在腋下,用左手捧着祈祷文,右手拎起长袍的下摆,脑袋稍稍歪在肩膀上,低垂双眼,步步向前,简直把那个伪君子模仿得惟妙惟肖。《驳议》的作者[126]在奥尔良主教面前的形象,仿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提到马屁精和野心勃勃的人时,他匍匐在地。布莱在总检察官面前,就是这副模样。我对他说道:

我:真是表演得太精彩了。不过,还是有一个人不需要表演哑剧的,那就是一无所有而又一无所求的哲学家。

他:这个畜生在哪儿?他一无所有,他就要受苦;他一无所求,他就什么也得不到,他就要永远受罪了。

我:不,第欧根尼就蔑视一切需求。

他:那总得穿衣裳啊!

我:不,他就赤身裸体。

他:有时雅典天气也很冷。

我:不像这里这么冷。

他:那也要吃饭啊!

我:当然了。

他:靠谁呢?

我:靠大自然。人未开化的时候找谁帮忙呢?找大地、野兽、鱼类、树木野草、树根、溪水。

他:很糟糕的餐桌。

我:可是这餐桌很大。

他:可是没好菜。

我:可是我们今天餐桌上摆满的东西,也是从那餐桌上撤下来的呀!

他:可是我们的厨师、糕点师傅、烤肉师傅、饭店老板、糖果师傅,他们的技术在这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这你总得承认吧?你那位第欧根尼,这样忍饥挨饿,他周身的器官大概不会不听话的。

我:你错了。从前,这位犬儒主义者的服装与我们今天的寺院服装一样,显示出同样高尚的品行。犬儒主义者就是雅典的圣衣院修士和方济各会修士。

他:这回我可抓住你了。那么第欧根尼也跳过哑剧,不是在伯里克利面前,就是在科林斯的拉伊斯或芙里尼面前。

我:你又错了。别人出重金买得的妓女,为了得到快乐倒愿意委身于他呢!

他:如果发生妓女忙于接应他人,而犬儒主义者又迫不及待的情况,怎么办呢?

我:那他就会回到自己的酒桶里去,而不需要她了。

他:你是想劝我效仿他吗?

我:我拿性命担保,这肯定比卑躬屈膝、自轻自贱、出卖自己的灵魂好。

他:可是我需要一张舒适的床铺,一张丰盛的餐桌,冬季衣服暖和和,夏季服装轻且爽,我需要休息、金钱,还有许多其他东西。我宁愿靠别人的恩惠,而不愿用自己的劳动去获得这些。

我:因为你是一个懒汉、馋鬼、懦夫、无耻之徒。

他:我想,这些我都告诉过你。

我:生活上需要的东西自然有其一定价值。可是,为了获得这些东西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却完全不顾。那下流的哑剧,你过去跳过,你现在跳着,你还要继续跳下去。

他:这是真的。做这种事,从前我没有花什么力气,现在就更不费吹灰之力了。正因如此,我要是采取另外一种步法,可能非常辛苦,我又坚持不住,反倒糟糕。不过,从你说的这些话里,我倒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那可怜的娇妻真是非常达观的人。她勇敢有如雄狮。有时我们没有面包,又身无分文,家中衣物也几乎全部卖光。我倒在床脚,冥思苦想,要找出一个能借给我一个埃居、又不需要还他的人。我的妻子倒像金丝雀一样快活,她坐到大键琴跟前,自弹自唱。她有夜莺一般的歌喉,可惜你没有听过她歌唱。我参加什么音乐会演奏的时候,就把她带去。路上,我对她说:“来吧,夫人,让人家欣赏欣赏你,把你的才能和魅力都施展出来!让他们着迷,让他们倾倒吧!”到了音乐会上,她一唱,就让人着迷,就让人倾倒了。唉,我这可怜的小宝贝,从此我就失去了她。除了才能之外,她还有一张樱桃小口,她的牙齿像一排珍珠;眼睛,双脚,皮肤,面颊,胸脯,牝鹿一般的小腿,大腿,臀部,都可以做成模型。迟早她至少会把一个田赋包税人搞到手!啊,多么优美的体态,多么美的大腿!啊!天哪,多么美的大腿!

于是他模仿起他老婆走路的姿势来:他迈着小碎步,头抬得很高,摆弄着扇子,扭动臀部。对于我们那些卖弄风骚的小女子,这实在是一幅最有趣而又最滑稽可笑的漫画。

然后,他又捡起原来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他:我带着她到各处游逛,杜伊勒里花园,王宫广场花园,各林荫大道。她是绝不可能一直跟着我的。清晨,她不戴帽子、穿着短短的便装横过马路的时候,如果你见了她,说不定也会停下脚步注视她,张开双臂轻轻拥抱她。跟着她的人,望着她的小脚迈着碎步匆匆走过,端详着她薄薄的短裙勾勒出来的丰满的臀部,都加快脚步,紧紧相随。任凭这些人向前追赶,然后轻盈地转过头来,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望着他们。这些人见了,顿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这枚奖章[127]的正面,其美丽的程度也不亚于背面。可是,唉!我已经失去了她。我发财致富的希望也都随之成了泡影。我娶她为的就是这个目的,也向她透露了我的全部计划。她非常聪明,认为我那些计划一定能够实现;她也很有头脑,完全赞同了我的计划。

讲到这里,他号啕大哭起来,说道:

他:我失去了她,心情永远也不会平静了。从那时起,我就戴起了教士的小帽和领巾。

我:是由于悲痛么?

他: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真正的原因,是要靠这个找口饭吃……喂,你看看几点了,我还要上歌剧院去。

我:今天上演什么节目?

他:杜维尼的作品。他的音乐中有不少东西相当美,可惜他不善于在他人之前将这些表现出来。在这些已经作古的人当中,总有一些是使活人感到不快的。有什么办法呢?Quisque suos patimur manes.[128]哟,已经五点半了。我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这是卡那耶院长做晚祷的钟声,也是我做晚祷的钟声。再见,哲学家先生。我总是这样子,改不了了,是不是?

我:唉,可惜,是这样。

他:但愿我这苦再受四十年左右就行了,不要再长了。谁最后笑,才笑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