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当今中国美术界(包括创作界和研究界),常有人说,中国画讲的是笔墨,画家作画,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寄托,很多含义是不懂画的文人自己弄出来的。于是研究界出现了不敢谈绘画的思想、智慧、意义之类的现象,生怕落入“过度阐释”的陷阱中。这样的风气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是在西方层出不穷的形式分析理论占据我们的研究中心之时。
这样的担心有一定道理,但不能走向极端。中国画是在特定的文化和思想背景中产生出来的。尤其在文人画领域中,画家主要是以画来悦心而不是悦目的,“求于形似之外”自北宋开始就是文人画的基本法则,文人画具有非常清晰的重思想、重智慧的特性。像倪云林的《幽涧寒松图》《容膝斋图》,通过形式美感的分析是无法穷尽其意味的。这里想通过对八大山人[1]相关问题的分析,来讨论这一问题。
八大山人一生之绘画,有一些“如应西江盐贾者矣”[2]的草草写就的作品,也有一些花鸟之作,形式活泼生动,并无深致藏焉。对于此类作品,我们的确不能“过度阐释”,如以玄言妙意解之,恐非画家本意。但八大山人生平确有大量作品,是为表达他的特别思虑而作,非为涂抹形式。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们如果仅从形式工巧、笔法细腻上求之,则无法读懂他的画。
2011年秋,香港何耀光至乐楼所藏明末清初遗民画家书画展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行,其中有一幅八大山人的《鱼乐图》轴(图1)[3],画面下方空空荡荡,只见一条巨大的鱼横卧在画的中上部,特别显目。鱼似飞,又似卧,眼睛透出怪异的神情。我的一位同行看过此作后,对我说:“这可能是八大不太成功的作品,画得很死,不活。”他说的是对的,这条鱼的确画得死气沉沉,僵硬地横在那里。如果仅从形式活泼的角度看,我们可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齐白石远在八大山人之上,因为齐白石的花鸟虫鱼画得太生动活泼了。
图1 八大山人 鱼乐图轴 纸本墨笔 26.2cm×51.3cm 创作年代不详 香港至乐楼藏
但我们又不能仓促做出这样的结论。因为八大山人并非要画一个水中活物,也不像李瑞清跋此画所说的“春来无限沧桑泪,愁向山人画里看”——从遗民情怀角度也不能尽此画之意。画面中怪鱼僵卧,显然不是“飞鱼”,大鹏南飞、鱼鸟互变的思路也与此不合。此画透出另外一些端倪:画面下部空空,尽量突出鱼的腾空感,鱼的背侧则有淡墨干擦出些许物影,那当是绵延的群山和大地。整个画面画一条怪鱼腾空于浩瀚大海和莽莽大地之上。不是飞跃和逃遁,而是对世界的超出。在我看来,这里可牵出一条八大山人念兹在兹的“何为真实世界”的思想线索,正包含八大山人对所谓“实相”世界的思考。
请容我以八大山人的一个重要概念——“涉事”为线索,来讨论这个问题。
注释
[1] 八大山人(1626—1705),江西南昌人,明宗室,南昌宁献王后,一般以为他谱名为朱耷,但至今没有任何可靠文献可以证明他曾经使用过这个名字。甲申后落发为僧,法名传綮,号刃庵,曾为一曹洞僧院的住持,大约在1682年前后出佛,后易名为八大山人。工书画,画以花鸟见长,晚年亦兼山水。
[2] 香港至乐楼所藏八大山人赠扬州诗人黄砚旅《山水册》,黄砚旅跋云:“八公固不以草草之作付我,如应西江盐贾者矣。”
[3] 此画在《明月清风:至乐楼藏明末清初书画选》一书中题名为《鱼乐图》,此题并不准确。见Nobility and Virtue: A Selection of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Paintings and Calligraphlies from the Chih Lo Lou Collection (the Hong Kong Museum of Art, 2010), p.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