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间的娉婷:陈洪绶的高古画境(文人画的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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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古”的概念

老莲绘画具有独特的风格,中国绘画史上,还没有哪位画家像他这样,对高古之境如此迷恋。看他的画,如见三代鼎彝,他似乎只对捕捉遥远时代的东西感兴趣,画风渊静,色彩幽深,构图简古,画面出现的东西,几乎非古不设,往往一个镇纸,一个小小的如意,侍女浇水的花盆,都来历不凡,锈迹斑斑,似乎在向观者倾诉:我是多久多久之前的宝物。

老莲绘画具有高古的格调,前人多有所论。与他同时代的朱谋垔说他的画“有秦汉风味,世所罕及”(《画史会要》)。徐沁《明画录》说他“刻意追古”。秦祖永评他:“深得古法,渊雅静穆,浑然有太古之风。”(《桐阴论画》)钱杜说他:“以篆籀法作画,古拙似魏晋人手笔,如遇古仙人,欲乞换骨丹也。”(《松壶画赘》卷下)清迮朗评他的山水画:“作钩斫法,长松杂树,阔水遥山,苍赤交映,愈觉古藻可爱。”(《三万六千顷湖中画船录》)

二十世纪以来不少论者认为,陈洪绶的画有太古之风、晋唐意味,体现了文人画所普遍具有的好风雅的习惯,有古拙美和装饰美。[1]不少论者从复古的角度来理解他的高古趣尚,认为陈刻意创造的高古境界,就是为了恢复绘画的正脉,那种被董其昌南北宗等弄乱的传统。[2]

这种看起来合理的解释隐藏着深层的问题:如果陈洪绶的高古只是显示其正统性一面,宋元以来的画家很少不具有这种特点,陈洪绶绘画的独特性又表现在哪里?如果说他的高古只是表现文人好古之雅趣,那么我们如何理解陈洪绶绘画尤其是后期绘画那深邃的内涵?难道他的天才创造,原来传达的只是优雅闲适甚或有些无聊的趣味?

张岱说他“才足掞天,笔能泣鬼”(《陶庵梦忆》)。周亮工说:“章侯画得之于性,非积习所能致。昔人云:前身应画师。若章侯者,前身盖大觉金仙,曾何画师足云乎?”(《读画录》)大觉金仙,即佛陀。两位当世文豪竟然对朋友有这样的评价,绝非等闲之语,他们说出了陈洪绶绘画的不凡穿透力,章侯所孜孜张扬的高古画境,具有深邃的内涵,值得我们重视。清初诗人曹溶(秋岳)说他“布墨有法,世人往往怪之,彼方坐卧古人,岂顾余子好恶”,老莲坐卧古人,眼光飘过凡俗,只与那些真正有智慧的人对话,他的画是为懂他的人所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古”是传统艺术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在中国艺术论中,“古”大概有三层含义:一指对传统的崇奉,赵子昂所提倡的“古意”就属于这种。二指一种艺术趣味,像《小窗幽记》[3]所说的“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就是一种古雅的趣味,明清以来不少文人深染此一风习(如“吴门画派”几乎个个是好古的高手)。三指一种超越的境界,通过“古”——这一无限时间性概念,来超越人时间性粘滞所带来的束缚。陶渊明诗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在我、当下与茫茫远古所构成的纵“深”地带徜徉,在尘壤和袅袅白云的遥遥天宇中回还,脆弱的生命,短暂的人生,汇入无边苍穹和万古幽深中,忘却“华簪”——追逐功名利禄的欲望,超越生之外在系缚,获得自由。“古”,在此其实是“对着永恒说当下的人生价值”。而这第三层意思正是潜藏最深、对文人画观念产生重要影响的因素。

在传统艺术哲学中,这第三层意思的“古”常与“高”相联,合而为“高古”之概念。《二十四诗品》之“高古”云: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关于“高古”的解释,前代研究者多有发明。清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云:“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清孙联奎《诗品臆说》云:“高对卑言,古对俗言。”二人所言,大体道出了这个概念的意思。高与卑对,说空间的无限。古与俗(今)对,说时间的无限。高古,则指时空的无限。高乃空间的超越,古乃时间的超越。前人所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正是此品所言之意。追求永恒时空的无限性的“高古”,与“寂寥”(《老子》所谓“寂兮寥兮”)一词颇相似,寂,就时间而言,由时而至于无时,乃绝对静止。寥,就空间而言,由空间而至于无形之世界,乃绝对空虚。寂者,无声也。寥者,无形也。《集韵》卷十:“寂寞,无声也。”《集韵》卷三:“寥,空也。”寂寥,其实就是纯粹体验中的绝对宇宙。

“高”和“古”分别强调空间和时间的无限性。人不可能与时逐“古”、与天比“高”,但通过精神的提升,可以膺有此一境界。精神的超越可以“泛彼浩劫”(时间性超越)、“脱然畦封”(空间性挣脱),完成精神性腾踔,从而直达“黄唐”——中国人想象中的时间起点,至于“太华”——空间上最渺远的世界,粉碎时空的分别性见解,获得性灵的自由。

老莲艺术孜孜追求的高古境界,所彰显的主要是这时空超越的境界。他的高古不是取三代之意,不是复古,不是“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之类的眷恋,更不能为赵子昂式绘画的复古之意所概括。他的高古虽然有好古雅的文人趣味,虽然也有重视传统的内在精神,但不能停留在这一层次来理解。他的古,也不是西方一些学者所说的“贵族气”[4]

老莲绘画所追求的高古之境包含超越和还原两层含义。就超越而言,高古境界旨在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有限性,将人的精神从窘迫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就还原而言,现实的、当下的、欲望的世界,包含着太多的矫饰、虚伪,太多与人的真性相违背的东西,在无限的高古世界中,还原人质朴、原初的精神,让生命的真性自在彰显。正因此,古并非是今的反面,不是面向过去,对当下的逃遁,而是对古与今、生与死、雅与俗等一切分别的超越,返归性灵的清明,从而肯定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5]。如果说老莲的高古表现为一种历史感的话,那是一种超越历史表相的历史感,是一种超越有限和无限相对性的永恒。

从老莲晚年著名作品《隐居十六观》(图2),就可以看出其艺术中独特的高古风味。此册作于1651年的中秋节。他与友人沈灏(1586—1661,字朗倩,号石天,《画麈》的作者)等相聚于西湖之畔,纵酒作乐至深夜,大醉后,作《隐居十六观》册页,连同书法共20页,赠沈灏。此册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套作品,可视为其人生的纪传性书写。人醉心未醉,作品不似临时宿构,当有腹稿。第一页书有“隐居十六观”五字,下具十六观之名:访庄、酿桃、浇书、醒石、喷墨、味象、嗽句、杖菊、浣砚、寒沽、问月、谱泉、囊幽、孤往、缥香、品梵。第二、三、四页乃老莲书自作诗词,其中有:“老莲无一可移情,越水吴山染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贫儿劣得买秋光,一片肝猪酌草堂。着意欲忘离乱事,重阳不见报重阳。”“劈阮秋溪月,吾生自可为。难将一生事,料理水之湄。”“朝暮定香桥畔。君去蚤来时,看得芙蓉一半。青盻,青盻,乞与老莲作伴。”跋云:“辛卯八月十五夜,烂醉西子湖,时吴香扶磨墨,卞云装吮管授余,乐为朗翁书赠。”诗词是老莲一贯的风味,幽冷中有神秘,无醉后之放肆,似有吞咽之踟蹰。老莲作《十六观》,次年即离开人世,此作不啻为其生命之“辞篇”。故是册虽为个人生活琐记,却是其一生之总结。虽名为“隐居”,但全无怡然闲适意味,满蕴着沉郁顿挫格调。

每一开写自己一方面的生活旨趣,是现世的;一般还会联系一个历史典故,又是历史的;而画中生发的,既非历史叙述,又非现实遭际,所关心的是“第三视角”,即人这个生命体独临世界的从容与窘迫,是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的思考。《十六观》是对着永恒——大化流衍的节奏,来说人生的价值的。如李商隐的《锦瑟》诗,由追忆来书写腾踔天地、荡涤古今的沉思。

这里就以老莲《隐居十六观》为引子,选择其中《醒石》《味象》《缥香》《寒沽》四观之目,来剖析老莲高古境界所包含的幽深内涵,为元代以来文人画的真性追求提供一个特别的观照点。

图2 陈洪绶 隐居十六观

纸本设色 21.4cm×29.8cm 1651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1] 如吴德蕙《陈洪绶人物画的演变》一文即有此观点,见《朵云》丛刊第六十八集《陈洪绶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第7页。

[2] 如徐沁《明画录》说章侯“长于人物,刻意追古,运毫圜转,一笔而成,类陆探微”。陈洪绶重视古法,他有诗云:“一笔违古人,颜面无所施。”(《作饭行》)但不能说他的高古就是复古。

[3] 《小窗幽记》,一名《醉古堂剑扫》,十二卷,旧托为明陈继儒所辑,实是明陆绍珩所辑,此书曾传入日本。今传有日本嘉永六年(1853)刻本,题为“松陵陆绍珩湘客选”。

[4] 英国当代学者柯律格(Craig Clunas)在有关《长物志》的研究中(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1),将“古”解释为“高贵的精神”(morally ennobling),“古”主要是和“雅”相连的,物品中有一种古的感觉(antique feel),意味着一种华贵生活。他是从西方“贵族气”的角度来理解“古趣”的。而陈洪绶绘画的高古显然不在突出贵族气,而是表现人与俗世欲望相对的精神品性,一种在永恒中思考生命意义的境界。

[5] 方闻教授在论及陈洪绶的高古风格时,曾提出“以复古为原始风格”的观点,对我很有启发,接触到老莲高古画境的真实性问题,但方先生更多地从风格入手来谈这一问题。Wen Fong: “Archaism as a ‘Primitive’ Style,” in Christian F. Murck, ed., Artists and Traditions:Uses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pp. 89-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