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大概已经死去了……
林珩环顾四下,自己所处的地方一条僻静的乡间小路。他骋目张望,小路幽静且悠长,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地方。小路左边是大片的农田,密密匝匝种着某种林珩不认识的作物,右边则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河流对岸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不知其尽头。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黄泉路吧?林珩这样猜想。
被疾病折磨这么久,他终于可以解脱了。林珩搜索脑海中的回忆,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出租屋的卫生间,生命从他体内一点点流逝,他最终陷入昏迷。等他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出现在这条陌生的小路上。
林珩在小路上走了一会,始终不见有其他行人。林珩也不急着赶路,便索性来到小河边纳凉,河水明洁如镜,倒映出他的模样。
一个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身材高挑修长,五官也称得上精致俊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显露出一种不属于年轻人的病态。不过昔日那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憔悴不见了,他在自己的眉眼之间看到了久违的活力感。
看来他的确已经死去了,生命结束了,疾病也随之结束了。
想到如此,林珩却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兴奋感,他见四下无人,干脆脱得只剩下内裤,他将衣裤叠好压在河边一处大石下,随即一个猛子跃入河水中。
清凉的河水将他包围,带来秋风送爽般的酣畅,被疾病折磨这么多年,林珩都快要忘记这种活力充沛的感觉了。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中注满力量,他迫不及待地想将力量释放出去。他在水中迅速翻一个身,划水向着远处游去。
不确定时间过去了多久,林珩只觉得游得尽兴,等到身上的力气快要耗尽了,林珩也不急着回去。干脆仰面凫在水波上,由着水流漂荡,温暖的阳光洒落在鼻尖,空气中有青草和树林的气息,交织着酝酿成一种舒适的瞌睡感。林珩索性闭上双眼,任由大脑放空,只留下唯一的一点意识来控制身体不沉下去。他水性不错,方向感也极好,等到感觉自己差不多漂回原地了,林珩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呀!”林珩刚睁开眼睛就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趴在他压衣裤的大石上,正偏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中的自己。林珩清楚地记得刚才游过这里时还没有人影,他也没听见有人靠近时的响动,这个少年是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林珩顿时心头一紧,随即身子一歪翻入水中,还好河水不深,他扑腾了一下就踩着河底重新站了起来。林珩抹着一脸的水,随口一问,“鬼吧!”
“厉害,一猜就对了!”少年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和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他有着一双猫咪般灵动狡黠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波闪闪发亮,如同镶嵌着星辰的碎片。“你不怕我吧?”少年有些担忧地问道。
“有什么好怕的?”对于死后会遇到鬼这件事,林珩早就设想过了。再说少年的脸颊红润中透着水嫩,还有一点看上去很好捏的婴儿肥,加上笑起来时的小虎牙,林珩不禁“啧”了一声,“要是恐怖片里的鬼都长你这模样,票房更值得担心。”
“那就好,来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呢。”少年立刻露出开心的神情,“我叫宇卓,来迎接你的。你看,我还准备了这个。”
少年展开随身带来的一面旗帜,白色旗面上画着一只蓝色的鸟头和一片火红的枫叶。林珩生前是美院油画专业的学生,这笔触在他看来相当幼稚,大概是宇卓自己画的,而且技艺着实不高。不过林珩还是一眼认出了旗子上的图案,那是林珩最喜欢的棒球队——多伦多蓝鸟队的标志。
“小鬼还懂棒球?”林珩惊叹了一下。
“当然,人间都全球一体化了,咱阴曹地府也要迎头赶上嘛!”
“真不好意思,我们不太想和你们一体化……”
“可是人间的东西很迷人呀!对了,我有很努力地学习英语,不仅是英语,我还会一些丹麦语和俄语。”宇卓于是用外语和林珩打招呼,“Hej!”
林珩听发音还以为是英语,于是回答,“Hi,I‘m Lin Heng.”
宇卓注视着林珩的眼睛,有些严肃地问道,“Kan du huske mig?”
林珩完全听不懂,连是什么语言都分辨不出来,他仅会的几句俄语中包括“再见”这个词汇,于是他回答了一个“досвидания”,生硬地结束了这段尴尬的对话。
宇卓似乎有些失望,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随即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珩此时还泡在河里,他蹚着水,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河里走出来,一直到走上岸,胸怀坦荡地出现在宇卓面前。
“哎呀,别这样,人家可是个正经鬼呢!”宇卓赶紧双手挡住眼睛,然而指缝却没那么老实,“再说你太瘦了。”
林珩无言以对,他指了指宇卓坐着的那块石头,意思是自己的衣服还压在石头下面。
宇卓会意,急忙跳下石头,让林珩可以取衣服穿。其实林珩原本想躺在石头上把自己晾干的,现在看来这样不太方便。
林珩正打算用白T恤把自己擦干,宇卓见状将旗子递过来,“干净的。”
“谢谢你。”林珩于是用旗子裹住自己,旗子是棉质的,吸水效果很好。
“但是掉不掉色就不确定了。”宇卓补充道。
“那更谢谢你……”
勉勉强强擦干自己,林珩穿好T恤,再将毛线外衣套上,他准备穿裤子的时候,宇卓忽然问,“穿着湿内裤不难受吗?”
林珩一怔,他当然难受,只是当着宇卓的面,林珩不好意思。
“脱掉就好了。”宇卓说着便把身子背过去。
“那个……”林珩还有点犹豫。
“都说了,我是个正经鬼。”
“我要是信你,那真是见鬼了。”林珩一边腹诽着,一边用他最快的速度脱下浸湿的内裤,再将自己的卡其色休闲裤套上。
林珩问宇卓,“你是黄泉上的引路人吗?”
“你猜到了?”
“不然你为何对我这么了解,还知道我喜欢的棒球队。”林珩原本也不打算多做自我介绍,现在看来更不需要。
迅速收拾好衣装,林珩表现出的态度很坚决,他催促说,“上路吧,渡忘川还是过奈何都可以,我没有任何留恋。”
“每个人告别人世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不舍。极少见到你这么决绝的人,看来人间真的没有善待你……”宇卓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伤感。
林珩不想给出肯定的回答,但他也无法否定宇卓的判断。
“虽然你如此坚决,可我还是要奉劝一句。”宇卓看着林珩,很认真说道,“脱下的内裤不要乱丢,爱护环境,人鬼有责。”
林珩扶额,“我真是谢谢您了……”
林珩与宇卓一同上路,不久之后,路上渐渐开始出现同行之人,其中就有和宇卓一样手持旗帜的引路人。有的是大红色的鲤鱼旗,后面跟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这些小朋友可能还弄不清楚情况,聒噪地说笑着,大概以为是来乡下郊游的。有的是某支部队的军旗,后面跟着一个腰杆笔挺的老人,老人的神色坚毅如铁,仿佛在赶赴神圣的战场。
林珩清楚这些其实不是普通的旗帜,而是招魂幡,虽然招魂幡的式样不一而同,但是举着棒球队旗的宇卓是独一人,而且曾被林珩当作浴巾,这面旗子现在皱皱巴巴的。
林珩走在宇卓身后,看着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肩头,不知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林珩悄悄探出一根手指,趁宇卓不注意,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有实体的。”宇卓立刻猜出了林珩的心思。
“对不起。”林珩知道自己失礼了。
宇卓并不介意,“我好像忘记介绍了,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中阴界,也就是阴界与阳界中间的地段,生与死中间的领域。在这里,人和鬼并没有多少区别。”
“那阴间的你有躯体吗?”
“这个问题重要吗?”宇卓反问,“你现在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吗?”
林珩被问住了。
宇卓说,“你的真正身体可能正躺在某家医院的急救室,被一堆管子和机器包围着。林珩你要知道,即使你触碰到我或是看到我,触觉和视觉不过就是大脑皮层上的一段微弱的电波。通俗一点的解释,‘缸中之脑’的理论总听说过吧。”
林珩点了点头。
宇卓又说,“我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是有一点希望你能记住:你能否触碰到我的身体,能否看见我的影像,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记住我的存在,我便一直存在着。”
宇卓这番话确实有些语意不明,不过林珩还是不免感叹,他原以为宇卓只是个小屁孩,没想到知道的深奥理论比自己都多。
仿佛看出了林珩的疑惑,宇卓解释说,“引路人只是我勤工俭学,其实我和你一样是大学生,我主修哲学和心理学。虽然我不爱写作业,偶尔逃课,还替人出头打过架,但我真的是好学生。”
“学霸的世界真精彩……”
“过奖过奖。”
“对了,地府还有心理学?”林珩挺惊奇。
“鬼也是有心的,而且地府又不是地狱,方方面面都和人间差不多。对了,地府的义务教育已经全面普及了,如果你对人间的学历不满意,还可以申请再教育。”
“那你们学唯物主义吗?”
“当然。”宇卓笑了,“存在即合理嘛,虽然我们批判着学。”
林珩很想问问地府通WiFi了吗,网速怎么样,不过他忍住了。
不久之后,宇卓忽然指了指前方,招呼林珩说,“到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循着宇卓示意的方向,河水在前方忽然绕过一道弯,水流围绕的地方坐落着一座村庄。村庄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若不是宇卓提及,林珩根本不曾留意。
村落很小,大概只有十几户人家,是那种北方乡村常见的建筑群,灰砖青瓦,看上去古朴而俨然,两个人说话之间,有白色的炊烟徐徐升起,随风渡来隐约茶饭的香气,竟是令林珩感受到一种人间才有的烟火气息。
在河里游过泳又赶了不少路,此刻灿阳当空,正是午餐的时间。闻到诱人的饭香,林珩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腿脚也仿佛酸软起来,只想找个干净舒适的地方好好坐下来。
“有什么吃的?”林珩问。
“多极了,无论是阿根廷红虾还是摩尔曼斯克的麦当劳,想吃的应有尽有,我们去了就知道了。”言罢,宇卓拉起林珩,向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