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去一生,将军珍重
1.
九泷涧还是跟往常一样,青山峦起,浅溪清澈。
高峰万丈水帘悬挂,倾流直下,把崖山下的一众屋舍衬得渺小如一条细线,长无边际,每一日重复着东升日落。
如果今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跟所有屋舍截然相反的,单独坐落在崖上的这间小院子有点异动。
准确的说,是院子角落那堆干草边的小鸡崽,有点异动。
小鸡崽子们也就一个来月大小,鲜黄鲜黄的小身体围着干草,伸着脖子啾啾乱喊。
那堆干草原本是属于它们的窝,但现在上面躺了个不速之客。
女子穿着主将的银甲,却没有战袍和头盔,碎发散落在杂草上,银甲上暗红色的干涸血迹散发着浓烈铁锈味,生生将这块静谧清秀的地界染上几分煞气。
她的睡容并不怎么沉稳,两道黑眉紧拧,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在持续不断的啾啾声中,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眼。
窦苑白从冗长的和昏睡中醒来,第一感觉便是吵闹,十分吵闹。
其次是痛,撑着手肘坐起来,浑身上下、四肢百骸,从头皮到指甲盖都隐隐作痛。
还有第三个感受。
她抬手遮住刺目的强光,然后嗅了嗅手掌,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解:“哪来的鸡屎味儿啊?”
银甲跟着她的动作,摩擦出些许声音传进里屋。
须臾,萧也走了出来。
“行,既然醒了,就去把院子扫了,再把花浇了吧。为了给你治伤,我也有几日没打理了。”
短短两句话,西虞第一女战神窦苑白被镇住了。
不是因为这男子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他如珠玉砸石般叮咚清脆好嗓子。
窦苑白被这声音里的坦然和理所应当给镇住了。
她摸着身上多处绷带,又环视了一圈这个疑似农舍的小院子,确定了并没有被俘。
她迅速回神:“是你救了我?”
萧也挑眉。
窦苑白:“什么名儿?”
“萧也。”
“多谢。”
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认知和记忆纷沓回笼。
窦苑白咬牙站起身来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
“在找你的佩剑?诺,在那。”
萧也努努嘴,顺着他的目光,窦苑白看见搁在梁上,一头挂了两串辣椒的燕尾。
窦苑白的嘴角抽了抽,纵身上梁,拿下佩剑,抱拳告辞。
没走两步,萧也的声音从背后凉凉传来。
“你要回永唐皇城?这里可是凤都的九泷涧,不吃不睡靠脚过去,大概要走两个月。”
窦苑白身形骤然顿住。
九泷涧她没听说过,但凤都城可是在西虞边界啊。
她已经回到西虞了?
剑鞘被掌心推出三分,她警惕地盯着萧也:“你说你救了我,从襄山到凤都跨过了大半个西虞,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我又怎么睡在鸡窝里,你到底是谁?”
萧也道:“你紧张什么,你也不看看你浑身是血,要死不活的,睡床上也太脏了,能有块地方给你上药就不错了。再说我都没怀疑你你反倒怀疑起我了?”
窦苑白:“大胆,你个乡野大夫怎敢以下……怎敢如此放肆!”
“你也说了我是个乡野大夫,言辞自然放肆。”萧也掂了掂簸箕里的草药,又挑出一两点残次的丢掉:“再说了,要不是我救了你,你现在的尸体还不知道全不全乎呢。不谢我反倒说我放肆?”
窦苑白眯了眯眼。
算了,不跟刁民一般计较。
她胡乱地拱拱手,学着那文人的酸调调道:“还请阁下与我细说当日情景。”
萧也道:“当日情景啊,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外出云游采药归来碰到你,那时你满身血污的,脸都看不出男女了,见到我这个活人,非拽着拉着挪到我边上让我救你,说要以身相许。”
“这、不、可、能!”
窦苑白一张脸憋红,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抵死不信。
“那你怎知道我是从战场来的?”
“废话,你那一身衣服,不等于写了正在打仗四个字吗?谁都知道,西虞发兵北周了。”
萧也的声音戛然而止。
默了默,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往里屋走:“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等等。”窦苑白叫住他,凝声道,“你把我救回来那日是什么时候?”
“算上今日,整整五天了。”
靴底摩挲着地上的沙砾尘埃,窦苑白却止步于此,不再上前。
“我且再问你一事,不得瞒我。”
“好。”
“西虞,败了?”
“是。”
窦苑白闭了闭眼。
她声音很轻,像耳畔刮过的风,嗓子却喑哑着:“除我之外,可还曾听说有人活着回来?”
萧也顿了顿:“除你之外,沙场之上,再无活人。”
纵然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从他人口中听到,仍然心神震荡。
——我等皆愿追随将军战至于最后一刻,直至身死!
——今日便容属下斗胆一回,过把将军的瘾。
——此去一生,将军珍重。
替她挡刀而死的许魏、冒充她引敌的刘虔、还有晕倒前那些坚定又倔强的每一张脸从脑海里翻过。
窦苑白猛得往后退了两步,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从后撑住了她。
喉头的铁锈味复涌了上来,窦苑白站稳脚跟没有吭声,咬牙咽下了肚。
到底是谁要除掉她?
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方如羚,是担心她成为李沛丞倚仗的太子李民祈,还是那些功绩不如她的同僚?
不管是谁,两万条人命,这笔血账,她定要揪出始作俑者让他偿还殆尽!
窦苑白胸口起伏,郁闷地提剑出了院子,目光转了一圈,挑了颗最粗的樟树,提剑就劈了上去,深褐色的树干登时豁开了个深长一寸的口子。
叶子簌簌而落,几近将她短暂掩住。
萧也“诶”了几声,窦苑白却没有砍够,又换着方向接连重劈了几下。
伤口重新裂开,白色的绷条往外浸出鲜红,袭来的痛感终于让窦苑白的脑子不再嗡嗡作响。
逃兵她已经当了,活她也活下来了。
既然活着了,就不会再轻易死。
发泄出来后窦苑白心里舒畅了一些,她收手走进里屋,扫了一圈,坐在了堂上那把正椅上。
窦苑白身子微仰,靠在椅背上,下意识拿出在军营时的口吻道:“我渴了,也饿了,你去弄点吃的喝的来。”
她摸着椅边的扶手,感觉找回了主场:“再写信送到皇子府上,交给二皇子,信上就单提一个白字,署地九泷涧,会有人来接我。”
吩咐妥当,窦苑白闭眼假寐,可堂下却不曾有一丁点儿动静。
睁开眼,萧也仍是散漫的倚着门边。
“你怎的还不动身?”
他嗤的笑开,掰起手指懒洋洋开始算账:“你要走也不是不行,但也要把账结清吧。救你这五日,你吃的喝的,全是我一手调制出来的药膳,加上外敷的内服的。三七、川穹、乳香、没药,延胡索、郁金,姜黄、丹参、益母、红花、桃仁、牛漆。用的全是上好的药材,一共是五十两银子。”
窦苑白微微皱眉。
“还有啊,你刚砍烂的那颗樟树是我三岁那年种下的,得赔。且它是我浇水捉虫,精心养护,亦伴我有二十载,相当情意深重。得多赔。”
萧也伸出三根手指。
窦苑白:“三十两?”
萧也:“三千两。”
“砰!”
窦苑白一掌拍在扶手上,扯动了肩胛处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又立刻稳住神色。
“你趁火打劫,就地涨价!”
萧也啧道:“着急上火什么,我不都跟你说了吗,这树伴我二十载,情意深重。”
窦苑白驳道:“那树就长在院子外边,谁知道是你三岁所栽精心养护的,还是随口捏造来讹诈我的?”
萧也道:“这崖上就我这一户院子,我说是我种的就是我种的。不服你去谷里找人问,只要你找得到人说这棵树是他种的,莫说这损坏树的赔偿,药钱我都不收你的,立刻就给你去送信。”
“你!”
窦苑白“嚯”的站起来,充满压迫感的凌厉眉眼审视着他,后者却自带屏蔽,丝毫不惧的对上她的目光,顺便挑了挑眉。
本以为就是个什么不知规矩的乡野大夫,现在看来,竟是个狡诈刻薄的奸商!
若这是在天下脚下,永唐皇城,非得抓他法办不可。
窦苑白心中腹诽,可先下形势却不容她多生枝节,需得尽快回到皇城才是。
她不情愿的往袖口伸去,碰到冰凉的甲衣后一怔。
都怪这人奸诈把她气着了,她穿的是战甲,领兵打仗的主将哪里会随身带什么银钱?!
遂又往腰间摸去,想寻个什么贵重的物件震一震他,哪知道两手在腰间摸索了一圈,神色又是一变。
“怎么,没钱?”萧也抱臂走近,目光却一瞬不瞬紧盯着她,哦的恍然道,“难怪驳了我一堆,原来是没钱啊。”
那一仗打得实在狼狈,窦苑白浑身上下连块完整的料子都没有,坠在腰带不离身的窦家木牌和帅印更不知道何时丢了,一时间竟成了个没身份的穷光蛋。
她不自然的咳嗽一声,僵硬着脖子去看堂下灼人的目光,改口道:“总之,只要你将我送回皇城,本……我必有重赏。”
屋内陷入一瞬间的静默。
然后萧也一掌拍在了她脑门上。
“做你的春秋白日梦,没钱还废话这么多,小本生意概不赊账,没钱就打工还债!”
窦苑白一把捂住额头,脑门快速浮现一块红印,楞了片刻,缓缓发现。
——十岁那年随军出征,除了流血以外在没挨过揍的战神,被人打了!
“你、竟、然、敢。”窦苑白的拳头拈得咯吱作响。
信不信头都给你拧掉!
萧也斜了她一眼:“你瞪什么瞪,瞪我能变出银子来怎的?还不快去洗澡上药干活,连着几天没沾过水,难道你没闻到自己身上一股味儿吗,我给你剪开衣服上药的时候都要夹着鼻子。”
萧也扒开窦苑白,自己坐在了正椅上:“慢着慢着,还是先给我倒壶茶再去洗澡。”
“?????”
窦苑白的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抖得厉害。
最后在萧也的再一次催促声中两眼一翻,气厥了过去。
2.
浴桶周遭雾气腾腾,将窦苑白漂亮的脸更衬出几分不真实。
她不断的将整个身体下沉,氤氲缭绕中,热水漫过锁骨、下颚,再一次又一次的吻过她的眼角眉梢,没过头顶。
几番冲刷下来,整个人都清明了不少。
她并不知道自己威武风光的生活已经就此结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不断闭上、睁开。再闭上,再睁开。
真的不是将军府。
所以刚才那个小家子气的乡野村夫不是梦,她要打工还药钱也是真的?
窦苑白愤怒地拍向水面,“哗啦”震出小半桶水。
萧也的声音紧跟着传进来:“洗完了快点出来干活!”
萧也的身量高她许多,他的衣服穿在窦苑白身上凭空长出一截,袖子倒还好,挽上去就是了,只是衣摆拖着地,平白又将她的个头往下压了一压,足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窦苑白低头看着宽松一大圈的腰身,又捻起塌下去的两肩衣料,十分不满意。
她从前就嫌弃自己生得过于娇俏女气,打仗时总被敌军轻视,显得太不威武,巴不得带着恶鬼面具瞄上男子的粗眉才好,此刻褪去那一身凶煞的装备,更加与期待的样子相差甚远,像个温润乖良的稚嫩少女。
萧也远远的打量她一番,站在廊下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挺好的,像我的粗使丫头。”
院子里收辣椒的身影一僵,默了默,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忽然就慢了下来,背影透着一股浓郁的杀机。
傍晚将至,烟囱开始冒白,香味逐渐从小厨房里徐徐飘出。
窦苑白有一下没一下地鼻子,眼睛左瞄,手里的扫帚在地上胡乱挥着,一颗心却早就跟着香味飘到了厨房。
又过了片刻,终于听到萧也喊了一声过来端菜。
饿了半日的窦苑白丢了扫帚就往厨房里跑,小跑到门口的时候又急生生刹住脚,挺直了腰杆,面无表情的踏进门槛。
晚膳丰富色泽鲜艳,有清炒菜花、油爆鳝鱼、挂炉山鸡、凉拌萝卜丝,还有冬瓜甜汤和一碗淡黄色看不出来是什么的清粥。
窦苑白把菜品一样样往院子里端的时候,被菜香熏得,甚至生出点屈尊降贵的干点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恍惚错觉。
但战神之尊让她马上否决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窦苑白敲了敲桌子:“萧大夫,开饭之前,我们谈谈吧。”
萧也:“请便。”
窦苑白咳嗽两声,挺直背脊,端好架子才慢慢道:“我呢,不像你,不是庸庸碌碌的百姓,身上还有重任,也不能因为你这几两银子在这里耗费光阴。”
萧也提醒:“是三千零五十两。”
窦苑白深吸一口气:“好,三千五百两,你就开门见山了,我到底要在这做多久你才能帮我回永唐?”
“哦我想想啊,”萧也飞快算道:“现在的市面上一个小厮一月的工钱是1200文,一两不到,我也不是个计较的人,这样我就大方的给你算一两,那么你一年的工钱是十二两,十年是一百二十两。倘若往大了算,你今年二十岁,那么你要不吃不喝不花钱再创造奇迹活一百年,就还了一千二百两,这样算来,你欠我三辈子工钱零二十两,但你要是以身相许,我就按一辈子算好了。”
萧也说着突然“呀”了一声:“你很有先见之明嘛,初见我时就说要以身相许,现在看来竟是最划算的了!”
窦苑白磨牙:“你想死?”
萧也惊讶道:“我怎么会那么想?”
谈话崩盘。
窦苑白已经看出来了,萧也这个人无孔不利,现在在身上有伤的情况下发生冲突不是明智之举,好歹人也救了她,不如日后再行商榷。
她按下满腔愤懑,竭力挤出一个假笑:“不说了不说了,先吃饭。”
“也行。”
萧也一挑眉,把炒菜都往自己面前一拢,米黄色的素粥推到了窦苑白面前:“你吃这个。”
窦苑白:“?????”
他自顾掰下来一只鸡腿,啃得嘴泛油光:“你还欠我三辈子的银子,难不成还想吃肉?”
士可忍孰不可忍,被坑钱能忍没肉吃不能忍!
窦苑白大喝一声,拍桌而起,挥掌朝萧也劈去:“欺人太甚!”
她多年南征北战刀口舔血,解决一个手无寸铁的羸弱布衣应当是是轻而易举。
萧也巍然不动,只是抬起那只没拿鸡腿的手松松一挡,袖口里骤然飞出几根银针,手动针落,刷刷就打进窦苑白手上几个不知名的穴道。
窦苑白骤然脱力,一屁股跌回凳上,武功尽数使不出来,如同废人。
萧也这才慢悠悠坐了回去,左手食指松开,丢掉了那根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肉丝的腿骨头。
他笑盈盈道:“你别这样看着我,都是些自保的手段,只是封住了你的功夫,不会伤及根本,你就喝粥养病,安心做我的粗使丫头,等你还完了账我自会帮你收针。”
窦苑白又急又怒,立刻开始调息内力,掩在宽袖里的手暗自用力,小脸也憋得一片绯红。
结果堵上了战神的尊严,死活都没能把针给逼出来。
萧也见她不动筷,问:“怎么,嫌多?”
窦苑白头上的青筋跳得无比欢快,咬着牙和着血,视死如归地端起粥碗三两口闷了。
微烫的液体从食道滑下去,带着一股子浅淡的草药清香,入口微涩,吞入腹中,其后才惊觉口舌生香。
原来是药膳。
窦苑白狐疑地看了萧也一眼,后者左手拿着烧鸡右手去夹黄鳝,吃得眼皮都没抬:“楞着干什么,先把院子扫了花浇了,再把鸡喂了草药收了。”
窦苑白震怒:“萧也!”
萧也:“活着呢,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忍不了了,忍不了了。
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会不会吓着别人的。
窦苑白撩开嗓门大喊:“你还真把我当促使丫头了?你可知我是谁!我乃窦家嫡女窦苑白,西虞战神,当今陛下亲封的镇国将军!”
桌边想偷灼两口菜的大鸡被她一嗓门吓得扑棱出两米。
但想象中萧也瑟瑟发抖的场面没有到来。
“将军,那力气很大咯?”窦苑白愣愣看着他走到院子里,指着昨日背回来的柴招手:“那行,杂活别干了,小白,过来砍柴。”
窦苑白喷出口血来。
3.
“行了,淤血清除,明日就可以开始直接喝药了。”
萧也诊完脉,淡淡收手,眸中有一瞬阴鸷闪过。
他第一次诊脉时便知道窦苑白被人下了毒,然而这几日下来却没有明显好转,可见时日颇深。
位高权重的将军竟然让人有机会暗害。
小白啊小白,这些年你身边到底都有些什么人?
窦苑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萧也微微一笑,眼底的微妙变化转瞬即逝:“药钱继续记账上。”
窦苑白安心了,见他迟迟坐在床边,张嘴赶人:“你还不出去,我要睡觉了。”
萧也道:“脱衣服,帮你上伤药。”
窦苑白立刻道:“不需要,我自己会上!”
在她同归于尽地逼视下,萧也起身离开。
窦苑白贴着房门悄没声地听了会脚步声,才坐到床上开始解衣。
这次北征突遇埋伏,她伤的惨烈,别的地方也还好,撒了药粉抹开了,包上绷带再用牙齿配合着系个结就行了。
但是背上却有些犯难。
她背对着铜镜,窈窕身形拧成了麻花,累得出汗也没有涂完,还凭空撒掉了许多。
正自己生闷气,门柩被人敲了四下,顿了顿复敲三下,传来萧也的声音:“怎么一柱香了你也没出来,不会是嘴里逞强,根本现在还没上完药吧?”
窦苑白冲着门龇牙:“早就上完了!”
“那我进来了。”
窦苑白:“不行!”
萧也却未答她,径直拉门,门柩当即发出“吱呀”一声。
窦苑白“嗖”地飞扑上床,膝盖撞在榻上撞出一声闷响后,一头钻进被子,在心里把萧也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大骂了一遍。
房门开了一条细缝,他却没有急着进来,而是等了一会,才缓缓拉开了门。
窦苑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怒瞪着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出去!”
萧也没有理她,在房里寻了一圈,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两只空了一半的瓷瓶和洒在地上的药粉上。
“这就是你说的涂完了?你是有一半在伤口长在这地上吗?”
窦苑白面露窘色,又见萧也拿上药走了过来,紧张地拽住被子:“我不需要你给我上药,不准过来。”
“你不用做出一副视死如归地样子,医者父母心,六十岁的老头的身体和你的身体,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子。”萧也面无表情的走到床前,拽住另一头被子,“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扯掉这东西给你上药,二是你背过身去让我上药。”
窦苑白的呼吸急速起来,攥着被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
她暗暗运力,妄图逼出银针,可试了几遍,身上却依然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萧也道:“还是不上药?那我直接来了。”
“慢着!”
窦苑白狠狠咬牙,迅速翻了个身,通红的脸“砰”地嗑进软枕里死死埋住。
萧也看着她的小动作轻笑一声,将被子下拉了拉,嘴边的笑意却在一瞬后凝固。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前人形容少女,总有许多比作桃李、比作花鸟,皆颂其体态轻盈,肤如凝脂。
可是二八年华的窦苑白,裸露出来的完整背部,不是肤白细腻也没有绰约美好。
那上面遍布刀枪剑戟的印记,新伤旧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有了一丝冷意,察觉到上面的迟疑,窦苑白面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在萧也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她的气焰水涨船高,当即道:“被吓到了吧,说过让你别给我涂药,晚上做噩梦可别吓得找我敲门。”
头顶无言,回应她的是突然撒在伤口上的药粉,痛得她一个激灵。
窦苑白刚要发作,柔软的脂腹按了下来。
这个乡野大夫言语放肆行为粗鄙,没想到给病患上个药倒是温温和和的。
指腹贴在患处,轻柔的把药粉抹开,匀速打圈,指腹的余温和药力一起融进肌里。
窦苑白绷紧的背部逐渐松弛下来,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背上的手忽然停在了某处。
那是道鞭痕。
因为年岁太久当时的伤口又太深,痂已经完全脱落了,却仍然留下了一条淡粉色的凸起。
萧也的声音听不出来情绪:“这是?”
“我的第一道勋章。大丘之战你知不知道,在我十岁那年我作为副将跟着父亲第一次从军……算了,跟你说你也不知道,那时候你也还是个小屁孩。这个不用涂,反正好不了了。”
萧也的手指顿了顿,又重新换了个地方继续上药。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窦苑白恍惚觉得抹药的那双手总是有意无意的抚过那道旧疤。
夜深至此,屋外树影被热浪扑得摇曳晃动,蝉鸣沸反盈天,房内两人却一时无言,静谧四起。
终于在这奇怪的沉默中上完了药,床榻一轻,是萧也起身,窦苑白立刻将被子重新拢在了身上。
萧也收了换下来的绷条和瓶子道:“小厨房里凉着药,等会去把它喝了。若是想好得快点,一滴也别剩。”
窦苑白应了一声,待他走远了,起身窸窸窣窣穿好衣服,贼头贼脑的往小厨房奔去。
药就搁在灶台上面,黑浓的药汁散发着不美好的味道,窦苑白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开始翻锅捣缸,结果里外找了几遍,现成的吃的一样没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药一饮而尽,小脸用力的皱巴在了一块。
好苦。
喝完药窦苑白重新解衣睡觉,这次便没忘记栓上门栓。
她在军营长大,和皇城里那些娇柔的女子不同,男女之别于她不算大防,受伤又是经常的事,随便便卷起胳膊露个肩膀让副将上药。
可这事换成萧也来做,便浑身变扭。
思来想去,莫约是近日来受了萧也这一番坑骗,对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之流嫌恶更深了。
她躺在床上思绪发散,未曾想,腹内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吐意上涌,外衣也来不及披了,冲出房门,哇的吐了一地。
被萧也恶心吐了???
愣神间,隔壁房里传出个不咸不谈的声音,好像意料之中一般:“自己吐的自己清理了。”
窦苑白虚弱地抚着心口,翻了个白眼。
那边却像是长了双眼睛在她房里:“现在清理,不然明天没有早饭吃。”
窦苑白:“哦。”
次日寅时,天光未亮,剁肉声从小厨房里传来。
窦苑白几次翻身重新入梦都被打断,终于“蹭”地跃起出门。
一番气势汹汹的言论混着咚咚剁肉声难分高下,最后故意一般,话毕声停。
菜刀砍进砧板,萧也抬头微微一笑:“既然醒了,就去干活吧,白菊浇点水,再把杂草除了。”
窦苑白撸起袖子就要辩驳,张口却又是一阵吐意涌起,“哇啦”一下,朝着萧也兜胸而去。
胸前的温热感清晰得让他闭了闭眼:“你洗。”
窦苑白没来得及偷笑便面如死灰。
萧也不管她神情如何,悠悠然走出去,又施施然走回来,手里多了个木桶,里面装着刚换下的衣服,塞给窦苑白,叮嘱她不能在这里洗衣服,这是上游,需要下山洗,下游屋户们的水才不会被染。
窦苑白不情愿的抱着木桶出了院子,自她来此还是第一次出院子,突然计上心来,把木桶往河边一丢,决定趁此离开。
这是个巨大的峡谷,谷里绿植充裕多有草药。
水源源头就是这座飞泻的流动瀑布,而这件小院地势高险,坐落在整个山谷唯一的高地,瀑布上游。
通俗点说,这整座山头,就住了萧也这一家,一看就是人缘不好,遭到排挤了。
而山腰一圈的屋户都是在这山谷扎根居住多年的人,且窦苑白转了一圈发现还都是有钱人。
衣饰家宅富贵之极,也低调之极,并不比永唐皇城的富贵人家差什么,身袭金丝镶边料轻衣滑的软丝绸却跨着个菜篮子买菜,且并不觉有何不妥,旁人目光也是无异,似乎稀疏平常。
只是这地方好像就只有一家布料店,每个人的袖口或者衣襟都绣了什么谷几个和衣料颜色相近的小字,窦苑白看不大清。
她是个打仗的将军,行军所到之处皆是战场,还没见过这种把铺子名绣在衣服上的店。
谷中集市里的买卖也很是奇特,不要银子,草药就等同银子,越是珍稀的草药便能买越贵重的东西,就像闯进了一个桃源之地。
若换做平常,窦苑白很愿意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可是伤重醒来,她归期似箭。
就算此此一派富庶繁华,也只是粗粗见过一番,直奔马市。
很快,一炷香后,窦苑白就发现自己高兴早了。
这样一个物资丰富的地方,居然没有马!
莫说马了,驴也没有。
窦苑白几经辗转,打听了几家屋户,只见到了一头地都耕不动了的老牛。
要银子没有银子,要马匹也没有马匹,窦苑白十分惆怅,果然是到了个偏僻的山沟沟里。
窦苑白再又找了十几家屋户后,又乖乖回河边洗了衣服,路经几个小孩站在一片石岩下,皆身穿宽宽大大的学子服,戴儒帽,正严肃活泼的围绕着上面石缝里长出的几株绿色裂片椭圆形草药讨论学术。
他们的袖口也有字,窦苑白这次看清楚了写着:医师谷第一百八十六代预备弟子,后面是名字。
其中有个神情十分老成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缓缓讲解道:“骨碎补可煎汤内服可捣敷外用,有坚骨、补肾之效。”
旁边一圈孩子们长长的“——哦”了一声,对于这种先生上课还没有涉及到的知识盲点就已经融会贯通的小老师十分仰慕服气。
窦苑白笑出声。
不知道她上去掐一把脸,这孩子会不会哭?
还没有实施,另一个儒生帽带得歪歪的小孩一把扒开他们,吊儿郎当反驳:“李思蒙,别在这里误人子弟了,骨补碎明明就是治脚弱、耳鸣耳痛牙痛的!”
先前仰慕他的一下又转过来仰慕这边,还发出“——哇!”好像来了个更厉害的这种声音。
小孩就是小孩,半点激不得,李思蒙一下就不老成了:“胡说,是补肾坚骨的!”
“治疗耳鸣耳痛的!”
小学子们看来看去,给自己心仪的小老师激烈站队争执不休。
李思蒙气哼哼道:“那我们就一起等摘下来请先生分辨清楚,看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
“等就等!”
听到这里窦苑白再也忍不住了,是时候展现一下威名了,这等山沟沟也该普及一下什么是西虞战神。
只见她丢了木桶冲出去,大喊着冲出去:“我来摘!”
飞身扑向那几株草药,结果忘记了自己的穴道全封,扑了一半就开始下掉,立刻紧紧扣住了石缝,短暂的尴尬了一下,咬牙爬了上去,把几株骨碎补连根带茎地拽了出来,再想了个帅气的站姿安稳落地。
小孩们已经呆若木鸡,一个个错愕地仰着小脑袋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是难以言喻的震动。
窦苑白久违的感受到了仰视崇拜的滋味,被看得浑身舒畅,把在石缝里扣裂的指甲握成拳头藏藏好,蹲下来把骨碎补递过去:“其实我这个人也不是太爱报名号的,但你们如果非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乃西虞……”
话还没说完,窦苑白手里的草药被人一把拽走,是那个大声反驳李思蒙的,拽完甩了个稚嫩的背影,连个眼神都没有给窦苑白。
窦苑白:“诶?诶诶诶诶,有没有礼貌!”
李思萌走到她面前:“骨碎补得根系是顺着石缝生长的,根系弯曲,一般都是单株不会大范围存在,是珍惜的中草药材,多长在树下。而石岩悬崖上的骨碎补最为罕见,你连根一起挖了,让我们以后采什么?”
抢药的:“哪来的乡下人如此无知。”
小孩们附和:“粗鲁。”
方才争执得天崩地裂的两边战队因为窦苑白俨然已经沆瀣一气相亲相爱。
“来了来了,梯子来了!”
四个跟他们穿着同样学子服的小孩扛着两人高的木梯气喘吁吁跑来,手里还拿着剪子。
见到石岩上空空的草药和讪笑的窦苑白也露出和他们方才一样的神色。
窦苑白终于后之后觉的发现,那些目光不是仰视。
是鄙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