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缸鱼
前两日,杨柳青镇玉成号年画庄的霍庆有师傅风风火火打电话来,急着把一个好消息当作礼物一般送给我。他说他访到一位画缸鱼的乡间艺人,就在张窝附近。他的大嗓门在话筒里叫得很响:“他现在就在家里画呢!那样子就和老年间画年画一个样。满床满地满屋子全是缸鱼。老冯,快去看吧,诚好看啦!别处再看不着啦!”
我一听,人在家中,心儿却一下子飞到津西天寒地冻的乡间!
近十年,我在津西一带年俗的考察中,年年腊月都会在集市上看到这种艳丽夺目的年画——缸鱼。蓝绿的底子上,一条肥头大尾的大红鲤鱼游弋其中。绿叶粉莲,衬托左右。四个大字“连(莲)年有余(鱼)”印在上边。那股子喜庆劲儿,活泼气儿,讨人欢喜的傻头傻脑的样子,特别惹眼。别看摆在人山人海集市的地摊上,打老远一眼就能瞧见它。但它是谁画的呢?这种画只是用一块线版印墨线,没有套版套色,所有颜色都是手绘的。但它们的着色很大气,下笔大胆,粗犷,厚重,果断,痛快。这些浓墨重彩的乡间艺人身在何处?我问过一些卖画的小贩,回答都很含糊,或者推说不知,或者说的不着边际。于是,年年我从静海、独流、杨柳青一带的乡村集市回来,都会买几张缸鱼,连同对这些无名艺人的敬仰与迷惘,一同收藏了起来。
我一直心存着寻找他们的渴望!因为传统的农耕文明在飞快地瓦解,生活方式发生骤变,水缸正被自来水代替。缸鱼都是贴在水缸上边墙壁上的。现在家中什么地方还能贴一张缸鱼?毫无疑问,这些画缸鱼的人无疑是最后一代乡间艺人了。
玉成号的霍师傅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知音。他不单对年画起稿、刻印、手绘无不精通,还有难能可贵的文化眼光,经常急急渴渴地跑到乡镇各处,去收寻寥落无多的年画遗产。他可远比一些泡在书斋里的文人更深切地珍惜自己的文化!去年,他还向我介绍一位能够手绘五大仙的老者。这老者住在方庄。手绘的水准应是一流。我相信当今能够手绘五大仙的,不会再有第二位了。
转天我们把车子开得飞快,到杨柳青接上霍师傅便出镇向西。过了方庄、张窝、古佛寺,东拐西拐,纵入一片乡野。待车窗外出现茫茫的褐色的土地,横斜着冻僵的柳条,白晃晃的冰河,还有歪歪扭扭、没有人影的乡间小路,我心里高兴起来。我知道,只有在这大地深处,才能见到最原始又是活态的民间年画!
车子驶入一个安静的小村。村口立着一块水泥碑,上边三个描红的刻字“宫庄子”,远远就见一个人站在街口。霍师傅说,就是他,他叫王学勤。
这位画缸鱼的王学勤,瘦长而硬朗,布满皱痕的脸红得好看;一身薄棉衣穿得大大咧咧,透着些灵气。他见面便说:“您六七年前来过,那时我出门在外没见着。”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回事来。近十年我跑遍津西一带,察访乡间艺人,结果大多是扑空。故而,常常觉得在现代大潮的驱赶中,农耕历史离去的步履太快太快,快得我们追也追赶不上……
◇近些年,每年春节都要到津南宫庄子看望画缸鱼的王学勤,像他这样制作原汁原味的年画的已经不多了
一个小小院落,一排朝东四间小屋,三间住人,一间黑糊糊,似是堆着杂物。低头钻进一看,花花绿绿,竟然是贴了满墙的缸鱼。两尺多长的金鳞红鲤摆着宽宽的尾巴,笨拙又有力,由里向外沿墙游动。直把身边的荷叶荷花挤得来回摇摆。我很激动。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数百年来杨柳青年画的乡间艺人——也就是农民究竟怎么作画!他们的炕桌上堆满大大小小各种色碗色罐,里边五彩缤纷全是颜料。他们使用的是品色,品色极鲜顶艳,强烈而刺激,别看这些碗罐全都沾满厚厚的尘土,但涂到了画上,那色彩却能冲入你的眼睛。不信,你把这缸鱼拿回家,在屋里随便什么地方一挂,保证你屋里别的什么东西都瞧不见,抢入眼帘的只有这大红大绿大黄大粉再加金的缸鱼!
杨柳青人画年画是流水作业。他们贴墙装着一排排窗扇似的活动画板,把画纸贴在板子的两面,等画完这前后两面,便掀过这扇画板,画下一扇。这样既节省地方,又便于流水式的一道道地上色。王学勤说他这缸鱼,总共要上十二道颜色。每一次画五十张。先前一天一夜就能画完这五十张,现在却得画三天。他已经六十六岁了!
真不像!这并不是客气话。这是他一直还在地里干活的缘故。农忙种地,农闲作画。乡间的民间艺人自古如此,而且这些手艺全都是代代相传。他说,他上边五代人都善画。他们这宫庄子,还有附近的阎家庄、小甸子等等一些小村,不像张窝和炒米店,没有常年的专业性质的年画作坊,纯属农家的副业,一撂下锄头就拿画笔,活儿紧的时候,全家人都上手,画的大多是粗路活,或是从杨柳青镇一些画庄里领活。他听爷爷说过,他们王家还给杨柳青镇上玉成号霍师傅家画过活呢!这话说得霍师傅咧开大嘴得意地笑了。当年的玉成号可是个做年画的大字号。
如今,世风的嬗变,年画消隐了。镇上只剩下玉成号一家。年画从年俗中渐渐退身出来,已经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传统工艺。在乡间,实用性民间木版年画只剩下缸鱼和灶王几种。王学勤说,十年前他还骑车跑到天津,在小树林、地道外、河北大街一带批发他的缸鱼。现在他跑不动了,连小站、葛沽、青县这些过去常跑的路远的地方也不去了,最远就到静海。
我听了叫道:“原来静海的缸鱼是您画的!这下子可找到主啦!我一直以为是静海人画的呢!”
他龇着牙笑道:“静海哪有人画,只有咱杨柳青画。可是别人的缸鱼都是头朝一边。我的缸鱼有朝左的,有朝右的,两种。因为水缸有时放在门左,有时放在门右,画上边的鱼脑袋必得朝外。我画的灶王也分两种,因为灶台也有门左门右之分。灶王桌下边不是有条狗吗,狗脸必须朝外,俗话说‘狗咬外’,狗不能咬自家人呀!”
这话说得我大笑。这些古老的传说,这些幽默的情趣,这些画里的故事,叫我深深感受到先辈农民对生活的虔敬与那一份美好的企盼。
我问他:“现在农民搬进新居,过年时还贴缸鱼吗?”
他说:“有的还贴,就贴自来水龙头上边。反正有水就有鱼呗!”
我又笑了。文化习惯真要比生活习惯牢固得多!
王学勤画缸鱼赚钱有限。一张报纸般大小的画,连纸带印,还要画十二道色,一张才卖一块钱,批发五角,利润相当有限。按照现代都市的价值观,缸鱼的前景当然危在旦夕。可是如果哪一天王学勤撂笔不画,会有多么可惜。传衍了至少两三百年的缸鱼会不会就此断绝?但王学勤说:“赚不赚钱我都画,只要有人贴我就画,不能叫人买不着缸鱼。”他还指着身边一个小伙子说:“如今我儿子也行了,他个人也能画了。”
这叫我很高兴,也很感动。当今画坛,有几个人能这样“为艺术而艺术”?
王学勤叫我为他题字。他的笔泡在一个破水缸底子盛着的水里。
我取笔蘸墨,一挥而就,写下心中的祝愿:
年丰人寿久,笔健画运长。
写完搁笔,扭头忽见一缕阳光从门外射入,被缸中的水反映在墙上。水光晃动,正照在墙上那些彩画的大鱼身上。这些如花似锦的大鱼一时仿佛活了,笨头笨脑、摇着尾巴游动起来。
200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