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民间:古村·古俗+古艺(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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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丘神码

第一次见到内丘的纸马便很吃惊。如此古朴的版画还在印制吗?

待进入内丘,这些疑讶便不问自解。

车子行在县城里,我们不知不觉不再说话,眼睛盯在车窗外边。暮色已经深浓,街两边的窗子却黑糊糊很少有点灯的,也没有路灯;垃圾就堆在道边。广告大都是单色的,一块块白板子上用红漆绿漆粗拉拉写着店铺名称。奇怪的是看不见行人,唯一有活气儿的倒只是我们这辆车子了。这使我恍惚想起二十年前去探望沦落在泊镇的姐姐时的那种凄凉。

此刻,我想起自己写过的一句话:愈是穷困和边远的地方,民间文化反而保存得更完整一些,纯粹一些。倘若真的这样,岂不更是悲哀。

我们的文化不是保护下来的,而是被历史遗忘在那里的。我们只不过没有力量去破坏它罢了。

内丘西邻三晋,东望齐鲁,北拱石门,南接邢台,身隅燕赵之地狭长的一角,与晋中、与峥嵘迭荡的太行山相连。然而,贫瘠的生活总是与灿烂的想象为伴,生出奇异的文化;封闭的世界又使历时久远的文化仍处于活态。而这种存活着的古文化,不只是一种被应用着的形式,更是其内在的灵魂。

比如内丘这里纸马的“万物有灵”。

在遥远的古代,人们对天地万物种种莫测与不解,归结于神灵的摆布。从天上不测的风云,人的祸福,意外的房倒桥榻,椅散梯折,乃至倏忽而至的畜疫与车祸,全认作神灵一时的不快与愠怒。东方先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感悟,这种感悟是一种心灵的智能。早在西汉以前,我们的先人就知道用感悟得来的二十四节气来把握农耕的节律了。

于是在人们的想象中,天地万物无一不有神灵的存在。人们把这些神灵画出来,刻印出来,并在除旧迎新的日子里,对他们焚香行礼,表达虔敬,祈望未来的日子里事事平安。这便是民间纸马的来历。能想象得出这巴掌大小的印着古怪形象的纸片上,承载着明天的祸福与安危吗?这粗砺的小画纸原是我们祖先一种庄重的精神符号。

此次对内丘纸马考察的重点是魏家村和南北双流村。内丘有三百零一个村,原本大都印制纸马,自印自用,自给自足。但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如今恢复刻印的只剩下七八个村庄(金店镇的魏家屯村、黄釜村、河巨村;城关镇的南双流村、北双流村、石家庄村、前鲁亭村和后鲁亭村等)。魏家屯村的魏进军家世袭此业,以家庭为作坊。印制时,夫妻联手,相当纯熟。魏进军尚有家传老版多种。诸如《连中三元》(30厘米×20厘米)、《关公像》(30厘米×20厘米)、《祖先牌位》(30厘米×20厘米)、《全神图》(30厘米×20厘米)等,皆为“大神灵”。只有一种《八仙祝寿图》(11厘米×48厘米),属于吉祥图。基本上是清末民初的刻品。

所谓纸马,就是在神像前备马一匹,供神乘骑,故称纸马。内丘的纸马分为大纸马(一称“大神灵”)和小纸马(一称“小神灵”)。大纸马是财神、灶爷、全神、门神,形式上与各地的灶王和全神一样,尺寸相同,都是30厘米×20厘米左右,也都是套版印刷,没有特别之处。但内丘的“小纸马”却极具特色。

在内丘的先人看来,只要有一种东西,必然有一种神灵在其中。有房子就有上方仙家,有井就有井神,有车子就有车神,有纺布机就有机神,有梯子就有梯神,有道路就有路神,有厕所就有粪神……小纸马上大多是这种万事万物中无所不在的神灵。前边所说在神像前画一匹马,主要是指大纸马;小纸马太小,只有神像,没有马,却也称作纸马,要不神灵怎么来到身边?

印制小纸马的画版通常采用杜梨木或枣木,刮平后雕刻。内丘盛产杜梨。宋代范成大就以一首名曰《内丘梨园》的七绝,赞颂过内丘的梨子。小纸马的尺寸一律是20厘米×10厘米,单线黑色,但不是墨汁,而是用烟黑加上水胶煮成。如果想换换颜色,不换版色换纸色,印小纸马的纸张是一种价钱极廉的白线纸,通常使用的是黄色和粉红色两种。印刷十分简便。由于画版小,无须套色,印制时只在画版刷些墨色,将纸反铺在版上,不使棕刷,而是用手掌轻轻地边按边抹即成。在南北双流村一些家庭中,至今还用这种极其原始的方法来印制纸马。

小纸马印好,由妇女放在小簸箕里拿到集上,找块空地,铺块土布或硬纸板便卖。远近各乡各县来采买年货的人,谁不顺便请些神灵回去?当地人请神像不能称“买”,而是称“揭”。买纸马称作“揭码子”。人们“揭码子”时,全凭自己的需要。倘若常常出远门,便要揭一张“路神”;家中养牛,则要揭一张“牛王”;梯子出过事,伤过人,就要揭一张“上下平安”的“梯神”。但对于“天地神”“财神”“吉神”“喜神”“土神”等等,都是必“揭”的。

在三个村子与两个集市上,我采集到的小纸马共三十六种。如下:

每一纸马上,除神像外,上方有神名,简明而直观。最有特色的是,神仙的衣衫多用直线和排线,形象高古而怪异。比如土神从鼻翼两边各伸出一条胳膊,向上高举,叫人想起《山海经》中那些异人异兽。然而这奇怪的形象却颇有来头。相传土神在土里行走,故而双臂向上托举着大地;此外《世略》说“土者,乃天地初判黄土也,故谓土母焉”。再看这土神的肚子上有个,却正是女阴的符号。

内丘的纸马真的保持着这些古老文化的源头吗?

身在这荒僻的山村里,手捏着这些古老神灵的纸马,我的心忽地一动。如今,当现代科技的声光化电挟持着我们飞奔向前、全然不能自已之时,我们的历史生命在这里竟然如此的稳固与执拗!

◇内丘纸马《火神》

◇内丘纸马《土神》

此刻,已近年根。此地村人的家中,小小的神灵已经处处可见。大门两旁贴着“路神”与“喜神”,神像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可以插香的香灰盒;院子正中摆放天地桌,上边的木龛内是“天地三界”,下边则是那双手擎地的土神。房上是“上方仙家”,梯子上是“梯神”,粮仓上是“仓官”,碾坊是“青龙”,磨棚是“白虎”,房外是“火神”,房内是“财神”,车子上是“车神”,牛棚马圈上是“牛王马王”,鸡窝的门上是“鸡神”……有的一脸胡须,有的满面春风,有的立眉怒目,有的则神情肃穆、莫测高深。我们来自大城市的人看到这些从未见过的面孔,自然会感到怪异;此地的村人却深知这些神灵的性情与法力,并与之神交已久,心灵互通。在蒙昧的远古,没有科学,不能解释大千世界,人对天地万物全凭感知。物我相通的两极,一边是心灵,一边是神灵。这不是迷信,而正是我们祖先天人合一的方式。此中那一份对美好生活的苦苦盼切不叫我们深深地为之感动吗?

有趣的是,当今内丘的“车神”纸马,上边的神像已然换成一个戴头盔骑摩托的男子,这是他们新造的神吗?不是。它让我们感到现代生活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包括对生命的威胁。

内丘的纸马多么敏感!

在中国,内丘与云南大理的纸马是一东一西两个纸马之乡。比较言之,云南多些浪漫神奇,内丘则更高古旷远。云南的画版曲线较多,轻灵优美;内丘的刻工擅长直线,朴拙凝重。内丘虽然与武强相距不远,间有滏阳河牵连,但在刻版上——尤其是小纸马的制作上,刻艺精良的武强对内丘似无太大影响。内丘小纸马的画版都是本地木匠所为。画稿图样代代相传,地域精神衍习不变。一代代木匠用虔敬之心和粗笨的扁铲与凿子,在木版上挖出这些形象,却一样饱含着一种对生活的忠诚与恳切之情。

然而,这种纸马是应用性的。依照此地习俗,年前请神,年后却无须送神。小纸马贴在墙上、房上、井上、马棚上,任其风吹日晒,自然消失,故而古老的纸马很难存留;印画的版子也是磨损便废,没有想到保存它。故此,许多古老的纸马早已散佚。比如相传“七十二行”的祖师像,随着那些行业与作坊的消亡,大多泯灭于无。故此,在内丘我们就决定将此地纸马列入中国木版年画普查对象,并在日后出版《中国木版年画全集》时将内丘纸马与云南甲马合为一集。

我将“普查提纲”交给他们。请他们尽快成立“普查小组”,并嘱咐他们一定要对全县所有村落进行一次终结性的地毯式的调查。有几种材料一定要通过普查挖掘和整理出来:

1.内丘纸马营销地区图。

2.内丘纸马作坊分布图。

3.内丘纸马总目。

4.各种纸马的张贴处、风俗内涵及其相关的民间传说与故事。

5.古版与老纸马的原件。尤其对那些已经不再制作的老纸马要着力搜寻,甚至要做到“捕风捉影”。

癸未年底,在山东潍坊的年画会议上,内丘来人告诉我,他们已经访到的纸马多达120种,有的已是绝世的孤品。我欣喜难耐,晚餐时特意斟满了酒敬了他们一杯。

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