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篇（三） 地狱人间
清晨，青山，寺中。
老和尚闭着眼，盘腿打坐。一旁的小和尚诵着经文，时而四处张望。
“怎么，心不静？”老和尚并未睁开眼睛。
“师父，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自小在这寺中从未见过尘世。”
“人间？你觉得什么是人间？”
“离散，相聚，姻缘虽断，红线又连，情意绵绵，即是人间。”
“美好，而不全面。人间情意固然令人憧憬，可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我看破红尘，皈依佛门吗？”
“情伤？”
“非也。因为我看到的与你恰恰相反。人世间啊，万般的无奈。”
番外篇（三）地狱人间
亚斯兰年历7066年2月17日。
今天是7岁的里奥利兰的生日。作为当代皇帝的长子，元老大臣们齐聚一堂，为这未来的皇帝庆生。
但他心情似乎不好。和往常一样，又是因为他父皇。
当代皇帝一心只知享乐，不理朝政。皇族宗亲有人劝过他。
“交给元老院就好了。”
慢慢的，也就无人再劝了。他就这样堕落下去，国家有事需要他的时候，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个皇帝。有人违背他反抗他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是个皇帝。
他恨父亲。身为皇帝，当然要以国家大事为重。看看他的样子，像什么？
他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抽泣着。
“怎么了？哭什么？”
说话的人是父皇的妃子之一，元老院大臣的女儿。也是因为和父皇的关系才纳入宫里的贵妇人。说是贵妇，其实也不过20多岁，是个长相貌美的女孩。
里奥利兰很讨厌她，他认为靠关系的人都是渣滓。
“关你什么事，离我远点！”
“干嘛这么说话，是我惹你哭的吗？”
“你和父皇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们整天只知道享受，从来不把国家的事情放在心上。”
“哈，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什么都懂！”
“不，你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你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你什么都不懂。”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们真的都只知道贪图享乐吗？你以为，我们都毫不在乎国家大事吗？你以为，皇宫现在的丑态，是我们故意为之吗？”
“难道不是吗？”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只是懂得了一点道理就自以为什么都懂，果然还只是小孩子，天真得很。”
“少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你也不过是20多岁，也没比我大多少。”
“可我见过的，比你多太多太多了。你好像很想改变这一切？”
“当然。以后我做了皇帝，我一定要整顿这些贪官。”
“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好吧。你是未来的皇帝，你终究是要承受这些的。我现在指引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今晚准备一下，我会和你父皇说，带你出宫几日。”
“你要带我去哪？”
“你不是想什么都懂吗？我让你看看这一切的真相。”
翌日。
亚斯兰东部边境。
亚斯兰边境的各处都会有哨塔，哨塔之间是高高的围墙，这些都是在边境的奴隶们建立的。
里奥利兰坐在马车里，那位贵妇坐在他旁边。
马车剧烈地颠簸起来。里奥利兰以为是地震了，拉开门帘往外看。
并没有，只是沙地上的诸多碎石而已。他们已经到了边塞的荒漠区。
“你是不是在骗我？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里奥利兰有些质疑，询问他身边的女人。
“别急，快到了。”
马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里奥利兰看到了几个黑点。接近才发现，是一些聚集在一起的奴隶。
奴隶们背对着他。他并没有直言自己的身份，他想走近奴隶们的生活。他走到奴隶们身前。奴隶们放下还在咬着的食物，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到了，从未看过的世界。
他们正在炖一锅肉。汤汁从残破的铁锅里淌了出来，露出了残存少许碎肉的白骨，里奥利兰差点叫了出来，那是人类的头骨！
他恐惧地看着奴隶们。
这个7岁的小皇子，被亚斯兰最底层的悲惨世界彻底震惊。
原来，美好蒙蔽了我的眼睛。我们的子民，竟然以这种方式过活。
贵妇下了马车。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回过神。
“真是令人震惊。”
“你当然感到震惊。你是皇家之人，你只会在宫里读读史书，骂骂官吏而已。我是亲眼见过的啊。明白了吗？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享受美好的终究只是少数人，多数人面对的，才是真实的。”
“人吃人，他们丧失了人性吗？”
“呵。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那就是牲畜。只要能活着，哪怕是同类，都可以吃。你见过吃泥土活活撑死的人吗？”
“......”
“你见过千里原上，所有树皮，草根，全部被啃光的情形吗？”
“我......”
“人类的生存欲望是极端强烈的。只要周遭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他们都不可能放过。就像这荒漠，都不是自然形成的。亚斯兰的地界没有荒漠，那都是百年以前的灾民吃光了树皮，草根，自然才形成了荒漠。”
“可是这和那些贪官有什么关系？”
“如此让人心凉的场景，是因为什么呢？你以为是奴隶主的过分压榨吗？不，奴隶主的饭碗又不是奴隶们给的，奴隶主们也只是想生活。不是被迫的话他们很少会压榨奴隶。”
“被迫？谁？”
“当然是那些地方官员，还有那些元老贵族。因为他们的贪婪，奴隶主也是被压榨的一方。边境的奴隶们最是受苦。平原一带的奴隶们没有粮食还能吃草根树皮，他们能吃什么？沙砾？枯木？”
“所以他们才吃人。”
“明白了吗？”
“嗯。”
“这都是因为官场的腐败，才会出现这一系列的惨案。”
“可是皇宫还那么奢靡，他们过得这么悲惨，为什么不向国家请求拨款呢？”
“拨款？你以为那些钱最后都到了谁的手上？就算官员不贪，那些钱也远远不够。而且你知道国家还剩多少钱？两年前的东军兵变，国家已经不能再克扣军饷了，每年都要死那么多的奴隶，国家的收入抵不过支出，现在国家的金库，就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
“可是国家还是拨款了，我知道的，上个月父皇和别人说我听到了。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吞那些粮款！”
“救民先救官。官都活不了，怎么救民？千千万万的奴隶啊。谁发给他们粮款吃饭？是你？是我？当然是那些地方官员。官员活着，国家才能继续下去。”
“钱都在贪官的手上，为什么还不惩治那些贪官？”
“惩治贪官？真可笑。你知道吗？有这么一群官员。他们年少入仕途，到老却也节衣缩食。”
“清官吗？”
“不。他们所贪钱财可不止千万。这些钱花在哪了？你知道吗？”
“......难道......”
“对。这些钱，都用来自保了。大贪官保着小贪官，皇家就算是想惩治他们，官场上的大官保来保去，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吗。”
“那就惩治大贪官！他们总没人保吧，难道我皇家也全是腐败之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亚斯兰的腐败官场何以如此牢固？大大小小的贪官，太多太多了。可以这么说，如果你要把贪官一治到底，亚斯兰所有的官员，都脱不了干系！”
“什么？”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懂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亚斯兰有多腐朽你知道吗？还在妄想能够拯救这一切。你一查到底，所有的官员都要为你的愚蠢行为陪葬。所有人都不敢做官了，凭你一人挑起治国的大梁，每个小角落的事情你都要顾及到，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
“人世间，万般的无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奈，不同的只是每个人的身份罢了。这就是人间，懂吗。”
“你怎么明白这么多？你不过是个20多岁，没比我大多少的女孩......”
“呵，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能做你父皇的妃子吗？告诉你吧，我的父亲就是众多官员中的一个。老生常谈，我经常和他聊天，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向我传授的经验之谈。知道吗？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恶人。我们都有自己的良知，错的，是这个世界。”
“是啊，事在人为。亚斯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绝非一日之功。说到底，还是人性的贪婪造成的。”
“人，人啊，是人哪有不犯错的。世间至善也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误，凭什么你就要摆出一副比善者还善者的面孔，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呢？一位好皇帝，根本就不可能是善者。”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谢谢你，让我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不，真实的世界，没人能看透。那些隐匿在黑暗角落的，才是真实。”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会懂的，很快。”
五个月后。
“啊啊啊啊啊啊......”
一位贵族的家里传来惨叫。片刻过后，整片区域的灯都亮了起来。
“是他们！是他们干的！”
人们惶恐不已。
偷猎者。
这个专门暗杀元老贵族的民间组织，从成立至今不过四个月，却已经有了杀掉6个元老，23个贵族的不俗战绩。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无论时间地点，只要有合适的时机，他们就会葬送这些腐蚀着王国的败类。
元老贵族们人心惶惶。偷猎者如此为非作歹，就会牵动民众，到时第二个、第三个，杀手组织会纷纷冒出来。这些人的目的很明确，推翻亚斯兰帝国，建立新世界。
皇宫里也乱作一团，宫里宫外都紧锁房门。里奥利兰寝宫的门倒是开着，他不怕有杀手，他又没做过坏事。此刻，他在阁楼里看着书。烛火飘摇，好像有微风轻轻吹过。
怕什么来什么。虽然那女孩的脚步很轻，里奥利兰还是听到了。
女孩穿着黑色的便衣，蒙着面，一束浅蓝的秀发被绳子扎起来。披头散发的，执行任务会碍事。
里奥利兰打开虚掩着的窗往外看，女孩刚从房顶上轻声跳下来，里奥利兰就说了声：“是谁？”
女孩吓了一跳，身法凌乱起来。她没踩稳屋檐上的瓦片，掉到了地上。
里奥利兰问道：“你还好吗？”
女孩知道自己暴露了，小皇子看到了她。如果他告诉别人的话......
不行，要杀了他，不然太危险了。女孩想着，又跳上屋檐。
“你没事啊，太好了。”小皇子微笑着说，“皇宫的屋檐很高的，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
女孩皱着眉，看着这个男孩纯洁天真的笑容。想不到如此腐朽的皇宫，竟还有这样无邪的生命。她心软了。然而，杀手是不能心软的。
女孩此时还没注意到自己的面巾已经在刚刚的失足中脱落了，里奥利兰看着这个不比他大多少的女孩。他心里有些悸动，他从来没见过长相如此美丽可爱的女孩。
女孩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虽然不忍心杀掉这个男孩，至少自己不能再被别人发现了。
“她好厉害啊，好像有点武功的样子。”里奥利兰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们会再次相遇吗？”
小皇子还对女孩有了期待，但他不会想到5天后发生的事。
“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里奥利兰眼未睁圆，就被人拉拉扯扯到了他父皇的寝宫。
他的父皇，被人暗杀了。
遗体旁边放着一朵蓝蔷薇。这是偷猎者们的习惯，每杀一次人，就会留下一朵花。
里奥利兰看着父亲的遗体，不知道为什么，他哭不出来。心里也没有恨意，这个男人什么也没给过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做到号啕大哭。
里奥利兰呆滞了一会，抬起头。被两人压制住的女孩看着他，神情悲婉。
他走过去。女孩苦笑着，说：“对不起，杀掉了你的父亲。可是他必须死，你也必须死，我们要建立新世界，就要彻底葬送皇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下不去手。也罢，我杀了一个皇帝，也算死得其所了。”
“你们放开她。”
押着女孩的士兵相视着，他们不知道小皇子为什么这么说。
“我叫你们，马上放开她！”里奥利兰怒目而视，喊道，“父皇驾崩，我就是新一代皇帝，我以无上王权命令你们，谁敢不从！”
但是没用。元老院议会全票通过，一致要求女孩处以死刑。元老们忍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抓到了一个偷猎者成员，他们必须给这个杀手组织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违抗亚斯兰的下场。
事已至此，皇权也只不过是一纸空谈。他撕了元老们的选票，拳头狠狠砸着地面。
三天后。
天下着小雨。里奥利兰身着素服，跟随着给他父皇送葬的车队。他父皇的遗体将会葬入亚斯兰皇陵，路过这条离皇宫很近的街道。
他一步一步走在街上。前面好像有什么在缥缈着，他走近一看。
围观的人群也都在往上看，没有谁不被眼前凄惨的景象感伤不已。
女孩的头被插在旗杆的尖上，血液顺着旗杆流淌，却没流到地面便已凝固。被斩首时利刃割破了扎头发的绳子，浅蓝色的长发随着风雨飘摇着。紧闭的双眼和微张的嘴角流出的鲜血，混着雨水划出清晰的痕迹。她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这雨天一样。
斩首示众。这是死刑犯常有的死法。
里奥利兰第一次有这种心碎的感觉，这段记忆在他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偷猎者们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偷猎者能兴起只是因为西军和北军去征战了。待到他们归来时，偷猎者们不攻自破。毕竟只是些没有基础的民间杀手，纵然革命意志再顽强，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也注定失败。
里奥利兰也重新定义了人间的概念。什么是人间？他终于明白了。
地狱，就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