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徐辋又坐在老人对面，老人还有几天就九十大寿了。眼前的垂危病人安稳的睡着。血压明显偏高，在呼吸机的帮助下，呼吸率还是达到了三十次每分钟。张其国的护理记录中记录了老人这几天的变化。术后一周，老人出现过潮式呼吸、叹气式呼吸，导尿带换了八次。上面没有写排便次数，徐辋有点担心老人的身体，所幸暂时没有出现异常。
徐辋仔细打量着这个老人，仿佛要从他身子里面拿出什么。
一个消瘦的身子，胸口起伏不定……缺了根手指。徐辋很不满意他的手术疤，他觉得没有弄好……
老人醒了，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打量他的孩子。
“这个面罩太不舒服了，但是如果说我取了就活不了了。”老人嘴巴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也显得额外的小声。
“好好休息，没事的。”徐辋停止了他打量的眼光转身准备走了。他很不喜欢那个老人，因为他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徐辋。
徐辋坐在办公室，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大声嚷嚷：“徐辋徐医生！急救！三环发生连环车祸！”
徐辋一下子蹬起来，几乎飞一般的向外面走去。下面急诊部的景象简直会让一个人吓得脸色发白。一个人的小腿三百六十度的弯折，左手血淋淋的；另一个人眼珠子一半挂在外面，满嘴的血……
“走，手术室！”东叶在他背后拍了下肩膀，于是一齐向手术室走去。
十五个病人，一下子挤满了医院。
双手举到与胸部持平，不能低于胸部……全医院的外科手术医生都“占满”了自己的战场。不论实习护士，还是手术科的护士，都穿着无菌手术衣，双手举过腰部，站在医生的旁边。
是个孩子！徐辋余光发现举起的手有点微微的颤抖。回国这么多年了，给小孩子做的手术也不少了，可是……眼前的孩子状况实在是惨不忍睹。
手术室里面静悄悄的，徐辋的手不敢多抖动一下，徐辋在去骨渣的时候，突然停机似的停了下，骨渣似乎触及到了神经……
第一堂手术结束，用去了宝贵的四个小时。手术很失败……鲜活的生命，却抢救无效！徐辋没有时间伤心了。还有一个生命！
第二堂手术，是个孕妇！徐辋换好衣服走进手术室，惨白的灯光下是惨白的脸。孩子多半没了，患者是一个孕妇，胎儿二十九周……徐辋俯下头，现在抢救孩子应该还可以救活……
三个半小时，徐辋结束了这场手术，孩子终究没有活下来。但至少……母亲是活了下来，我不知道到底称这位女士为母亲好还是什么，但她始终是能够成为妈妈的。
一个活鲜鲜的生命，断送在了黄金的四分钟！对上时间，正好是上一场手术的卡顿时间！
徐辋在更衣室拂去眼角的水，还有最后一场手术。他站起来打足了气，准备最后一场手术。洗手，戴帽，更衣，戴口罩，戴手套。无菌技术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双手举过腰部，与胸部持平。在自动门打开的同时，徐辋踏进最后的手术室。
一对情侣在车祸现场，女方被飞来的玻璃误伤，玻璃插入腹部及碎片溅入眼睛……血已经止住，但是身体里面残留着大量的玻璃碎片，眼睛的玻璃碎片还没有取出来……
“先取腹部的。”徐辋指挥着所有人。
腹部完全不用开刀，十厘米的伤口还流着暗红色的鲜血，微黄的腹膜和红白的肠子夹杂着闪亮的玻璃片。
一片……一片……腔静脉被割开。“输血。”徐辋瞟了眼患者，是一个长得貌美如花。
……
一只眼睛被玻璃片扎坏了……
孩子！
徐辋早就察觉到了哪里不对，这个女孩有了妊娠！
“手术得继续。”徐辋心里说着，手却被颤抖得直冒冷汗。
第三堂手术结束了，很成功……
对于徐辋来说完全的失败。女孩活了下来，却没了一只眼睛，小腹部的伤口就像是破腹产过的，但是这个女孩才怀孕了一周多。玻璃片把子宫划伤，以后估计是没有怀孕的机会了……
徐辋蹲在更衣间，孩子，孕妇肚里的孩子，刚怀上的……
徐辋无助的哭了出来，没有声音，只有一点点的泪水混杂着汗液滴在墙上。
这是一个医生最无助的时刻，每一个孩子在医生手里都是自己的孩子，三个手术却毁了三个原本幸福快乐的家庭！徐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泪被包裹在汗液中被擦去。枉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国家花了那么多的资金培养自己，却连三个人命都救不回来！
无能与无力积压在徐辋的心里，他想起了当时在日本留学时，发生的一场意外。自己就在旁边，却对当场死亡的人无能为力。
“就算是死了，也要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读大学时老师这么说的，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做到！
徐辋无力的站起来，一只手擦去汗液，重新披上白大褂走出自己的房间。
办公室里面，东叶还没有回来，徐辋拿起自己的水杯，呆坐在椅子上，手上青筋暴起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放下水杯，无奈的看着天花板。自己就好像深入泥潭，周围却没有一个藤曼……徐辋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犹豫了下。他即将面对的是患者的家属……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最不会沟通，怕遇见自己最不想遇见的人，怕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事情……
走出办公室，外面安静的可怕！
不是所有的医生都不抽烟，某个偏僻的角落，就是医生们的“吸烟区”。徐辋随手揣了个打火机，摇摇晃晃的走到吸烟区去。
东叶抱着叶城，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她做了四场手术，第一堂是一个读大学的男孩子；第二堂是一个老人，并不是车祸现场的，而是在医院里面因为肺癌住了很久院的老人；第三堂是休克的病人，急救送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黄金抢救时间；第四个是一个小孩子，同样是玻璃迸伤的，玻璃渣顺着血管流到心脏，小孩子左肺有问题，肺插管的时候却因为病历上未告知，插管插入左肺，呼吸无效死亡……
徐辋不忍心打扰他们，只好又摇摇晃晃的走回去。
生活支撑了世界，压垮了人们。也许看过离别是对生的最大的敬畏。
“这次会议说什么我不必再说了吧。”会议上主任双目低垂，脸色铁青。
“我知道，我这次手术，四堂手术无一例外的失败了，人鲜活的生命从我手边……”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主任站起来，对东叶说：“你是我们医院最有潜力的医生，你和徐辋一样，是双学位的青年人。你甚至比徐辋有更多的临床经验。”
主任指着投影仪上面的ppt，说：“这次你完成的很棒，手术记录里面都很明确，每一步都非常的明了，可是你得看一看这是什么病人：老人、癌症晚期的孩子、已经脑缺氧的人，说实话，换做其他医生我们也无可奈何。”
“可是……主任！”
“手术不是胜券在握，而是几率。我曾经遇见过一个病人，切了个阑尾手术很成功，结果呢！别人过敏休克死亡。死的时候怎么嘛，是患者割了，住了院了回家了，结果吃了碗冷稀饭。死了。我这么说？当时我才和你们一样年龄大小，那时候死亡率就这么高，我想说什么就不必多说了吧！”
主任顿了顿，继续说着：“东叶啊，我想说的是，你调整调整心态，不能因为这几条命的意外，而导致你舍弃了后面可以被你救的生命，里面可能就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这些……看你嘛。心态得调整的。对吧，人不可能一直被一样东西束缚。人是得向前走的。”
主任盯着徐辋，说：“这次连续的多场手术，我们主要讨论的是两位年轻人的工作结论，各位老前辈如何觉得呢？徐辋也进行了四场手术，都是这次三环车祸的患者。”
主任调了下ppt，继续说：“这次我们两位年轻人都表现得很好，两位年轻人的发展潜力在这次长达几乎两天的手术中表现出来了。这次徐辋也处理得很棒。”
主任顿了下，说：“徐辋，你觉得你哪里没有做好吗？”
“我在第一堂手术犹豫了，犹豫了自己的判断，骨渣压迫神经……”
“你没注意到。”主任打断了徐辋的话，“你对自己所学的知识不自信，这是你最大的问题，你缺少的是那股‘狠劲’，但是你做得很好地方是：你怀疑了骨渣压迫神经导致的问题，而没有忽视。当你疑惑的时候，那你最好要去解决那个疑惑。”
徐辋的大大的吸了口气，无助的看着自己的会议记录。
“你做得很棒，经历了一次手术失败，但是还是稳住心态做好了下面的手术。这是你很好的地方。”
主任拍了下手，对两位年轻的医生说：“医疗本来就不是完美的，我们没有百分之百的几率救活，手术嘛，就只是概率。年轻人最大的缺陷就是在挫折之后，就不愿意去接受了，这为你们下次手术、诊断，出现了极大的后怕，恐惧症。你们怕，你们不敢……这是两位年轻人在成为好的医生少数的障碍。说实话，我在很多方面不如你们，我没有你们那么渊博的知识了，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不断的手术、诊断中丰富自己。要记住，没有哪个病是都按照书本上面来的，只有不断的挑战、正视意外。才可以面对未知的事故。”主任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慈祥的说：“我希望两位年轻人正视自己的错误，正视自己的思想。你们将会成为前辈，你们也会成为很有资历的医生，我不希望意外这些事情而断送了你们的前程。你们的手，和你们的知识，还能够就很多人，救活很多阎王爷簿子上划红的人。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