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诞生
赵垒
作者简介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入围2020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新星奖。
1.他……
【不知何时,人类从地球上消失了。】
从他有意识起这个世界上便只有他一个人,人应该有的父母、亲戚、朋友,他一概没有。
他从不为生活发愁,必需品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应有尽有。
他从未学习过,因为有一片广阔的思维海洋与他相连接。世间万物的认知他都能从那片海洋中得来,比如父母和朋友的概念,又比如人到底是什么。
他知道正常人是有童年的,一个人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会有一个过程。他没有,但他可以从那片海洋里选一个自己喜欢的过去,可以幸福美满,也可以凄凉惨淡。但他选择把这一项放空。
他也知道人是有终点的,他会慢慢老去,走不动路,发不出声,所见所想,所知所闻,终成一场空。对此,他毫不在意。
他只专注眼下的任务,游走世间,保证那些没有人的城市不变成废墟。
这个任务说简单倒是简单,他只需要走进那个城市,在那里生活就够了。消失的人们把大城市建设得足够智能,所有的机械都还在按计划运行,只要他一靠近,一切都会嗡嗡作响着启动。无人售票,无人驾驶,无人烹饪,无人收银,无人值守。
倘若无人就是智能的体现,那现在的智能程度一定很高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抱起一个睡袋,背后双肩包里的零食在他弯腰的时候沙沙作响。他还选了一个硅胶夜灯,今天他打算在一座高楼上露营。
他本可以住进豪华酒店,或者随意找一处温馨的家假装自己是主人。他不喜欢呼啸的狂风,也对漫天的繁星没有兴趣。
孤独是他最大的敌人。唯有如此偏离正常,他才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2.它?
它实在不明白那个家伙在想什么,全城的门都为他敞开,他却要去五十五层高的顶楼搭帐篷。
他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他不需要软床和热水吗?
在他进入城市之前它就把城市的系统从待机中唤醒,所有餐馆都是开着的,他却选择去超市背了一大包零食。无人汽车随时待命,他却选择用脚去走。
它知道,他就是会偶尔偏离预定计划,但每当这种事情发生,他们相连的那片海洋便会掀起波澜。它能从其中检索出两个词,“愤怒”与“生气”。起初它两个词都接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倾向了后者。
暴露在现实中的工具总是会一点点损坏,它如此想到,这是自然逻辑,愤怒中包含的反感是不恰当的。
没有必要愤怒。
它知道脑子进水这句话。或许哪次淋雨有雨滴从耳朵流进了脑子也说不定。概率很低,但不排除可能性。现实里的水会侵蚀万物,加快衰败,金属会生锈,木头会腐朽,生物会滋生细菌。
一进到现实一切都会发生莫名其妙的偏移,现实里的海洋也完全不似思维海洋那样有序而透明。
那片随风而动的广阔蓝色让它琢磨不透,海面之下有什么?人类没有探索完大海便消失了。它的世界也缺少风。即使它无比清楚风是如何形成的,它也从没见过风。
但谁见过风呢?
只有当树梢轻垂,芳草伏身,涟漪荡起,才知风已过。
它想感受到风,但它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也许,该创造一具身体到现实里去。
偏移也许也是有规律的。它开始向内审视自己,透明的思维海洋之下慢慢浮现出了人的四肢。
不能像他那样粗俗又野蛮。想法一出现,壮硕的肌肉便开始逐渐缩小。
它不知道这个想法从哪里来的,第一次它没有经过运算就得出结论,这让它感觉很奇妙,随后它意识到,奇妙本身对于它来说也是第一次出现。
众多新奇的感觉让它应接不暇,而此时此刻它还面对着另一个难题。
它想要一张最好的脸庞,为此思维海洋给了它一个名为“美丽”的框架,但美丽这个形容词,并没有精确的标准。
3.他——
【羡其美丽,赏其优雅,但那并非你所需。】
他很喜欢逛商业街,人们在那里留下了数量繁多的仿生机器人,他可以假装凑热闹,观望人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但今天机器人都没有运行,它们要么停在保存柜里,要么垂头丧气地立在柜台后,有的干脆就站在橱窗边充当着服装模特。
他盯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女性侍者机器人,想象它露出笑容跟他打招呼。但半小时过去,他只看到水汽在它长长的睫毛上结成露珠。
也许是需要消费。他知道那些机器人过去存在的目的是引导人消费,但消费这个概念对于他来说很陌生,他向来是想拿就拿。
应该付钱吗,还是说应该去弄一个账户?他走进服装店随手拿了件西服,当收银台的机器扫过标签发出滴的一声响,他愣在原地无所适从。
之后该做什么?倘若不付钱就构不成消费。他看向收银机的显示屏,面部扫描完成以后上面就显示出了他的账户余额。空空如也。然后没过几秒钟,屏幕上的0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
他稍稍有些意外,但失望马上占据了上风,机器人们并没有动。他试着多买了几件,甚至还试着自己穿那些西装,但机器人们始终都没有动,好像时间是静止的,又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脸经过风吹日晒已变得像干燥的橘子皮一样粗糙,即使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他也在机器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它们白皙细腻的仿生皮肤不会衰老,也不会生长。
突然之间,仿佛一击重锤敲碎了他的好奇,他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混在一堆机器人中间,假装自己是个人类?他没有兴趣再前往下一个城市,哪怕他知道机场有架飞机正在待命。
此时此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思维之海的波澜,一股强烈的、不属于他的情绪,开始拍打他的心神。以往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他是会开心的。
他第一次如此厌恶那片知晓一切的海洋,他脱下西装换回自己破烂的冲锋衣,忽视掉停在路边的无人汽车,快步离开商业街。
有什么交通工具是不带电子定位和导航的呢?他想了片刻,结果还是思维之海给了他答案。一种老式的,使用汽油发动机的两轮交通工具。他花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有存货的店,又花了很长时间装配。
在店里他找到一张古旧的纸质地图,之后他拿上拿得了的必需品,按照地图上面的标识,离开那座叫作贵阳的城市,向东南方前进。
4.她……
它重新找回了愤怒这个词。
它,或者说她,正望着海面上自己的倒影,她眼睛发红,长发无风而动。这是她根据愤怒这个词设计出来的表现。
这一次他不是偏离任务,而是直接拒绝了任务。他知道调动一架飞机要耗费多少资源,知道得一清二楚,思维海洋一定告诉过他。他也应该知道,大量浪费资源对她来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更让她愤怒的是那家伙骑着一个叫摩托的古旧交通工具走了,那东西没那么容易追踪,而她又不想直接定位他的脑袋,那会与他产生太强的连接。她一下有了调动卫星的念头,但很快她就打消想法并反思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影响。
是从什么时候他决定拒绝任务的?她回忆起来。
思维海洋反馈出了他盯着那个女性侍者机器人看的画面。她回想起那时候自己似乎正忙于拿自己的面部信息在到处对比,那时她刚合成好自己的脸,急于确立一个标准,用优质模板制作的机器人是极好的比对对象。
那几分钟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产生,她发现他们的情绪混在一起都分不出来到底是谁的,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情绪大多都很糟。
为了找出原因她做了很多检查。他与思维海洋的连接以光谱的形式在她面前展开,这时候她发现事情似乎比她预想的要严重。他跟思维海洋的连接正在逐步减弱,发送回来的信息还算正常,但从海洋那里接收的信息却越来越少。
她的每一个思绪都有思维海洋的参与,发送与接收偏差值不大。而他似乎只在必要的时候向思维海洋提问。
找到了问题,愤怒悄然消散,恢复理智的她很快就通过交通探头找到了他的位置。他去了东南方一个较小的城市,正在检修变电站。
还好。下级城市虽然优先级低一些,不过也算任务之列。她调动系统和无人机械很快就帮他完成了工作。然而检修完成以后他并没有如她想的返回机场,而是继续向东南方移动去了更小的城市。
城市一点点缩小,她所能调动的资源也一点点减少,而他的工作也变得越加琐碎,他已经开始给瓦房扫落叶,给碎掉的窗户贴胶布。她觉得这些工作都没有调动无人机械的价值,而且她发现他也不喜欢有机械帮忙。每当她调动的资源到位,他就会向系统更难以企及的地方前进。
到最后他骑着摩托进入了延绵的山脉。那里几十公里都找不到一个探头,她一时失去了他的行踪。
她感觉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胸中翻滚,灼热的愤怒,酸楚的哀伤,还有冰冷而厚重的迷茫。他们的思维依旧相连,她能感受到他在想跟她一样的问题。
这个任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5.他,
【学其思辨,慕其睿智,但那并非你所需。】
深山里有一座废弃的监狱,他在半山腰看着那片山谷中的破败建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监狱显然被废弃了,而且是在人类消失之前就已废弃多年。他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去修缮这片地方,他自己也做不到。
监狱的大铁门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已经倒塌在地,变成一堆碎屑,看起来像是地上长出了一片红褐色的苔藓。曾经为了防止人们翻越逃走的高大外墙,有不少地方都已崩坏出现缺口。
他站在布满瓦砾的广场,监狱楼已经塌了半边,不过关押罪犯的小隔间还是有很多,他不愁没地方睡觉。他对罪恶非常好奇,过去的人类花了大量的时间制定法律去定义它,然后又花了更多的时间去做补充条款一条一条地消解它。
监狱这个设施从各种意义上都已经被抛弃了,他从思维海洋那里得到信息,人类在消失之前就掌握了技术,修改记忆,修改思维,修正行为,罪犯不再需要通过囚禁来改过自新。
他没有太多的闲工夫去思考什么是罪恶,那对清理瓦砾和收拾床铺没什么帮助。不过在他去十公里外的村子里收集必需品时他大概体会到了什么是罪恶。
他的鞋子沾满了泥水,需要替换,但村里没有专门卖鞋子的店,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别人家里拿。从商店的货架上拿东西和进到别人家里拿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况且很多门用的还是旧式的机械锁,他得花点功夫才能打开。
乡下的屋子里没有那么多的投影系统,房间里有很多琐碎的私人物品,一个小木雕,一个小锦囊,还有收拾在衣柜里的美丽头饰。那些屋子破败的程度不一,这让他有一种感觉,人类不是整齐划一一起消失的,而是一部分一部分慢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们离开了,并且没有带走他们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曾经属于他们。
除了偷窃,他还有另一种罪恶感,他必须杀戮。城市里的肉类由克隆工厂提供直接送到餐桌上,而到了山里他必须自己动手。
他不想杀死什么活物,但也没有说服自己只靠吃植物为生。他见过一种两足的,不会飞行的禽类,第一只他觉得很特别,第二只他觉得很特殊,但等他发现它们的族群有多庞大的时候,他决定捉两只回去吃。
在监狱暂住的日子里他逐渐有了一种期望,他不再满足于通过思维海洋与另一个人相连,他希望那个人真实地存在。
6.她——
她终究还是没有调动卫星去找他在哪里。自从他进入山里,思维海洋会持续传来清晰且充沛的感情回馈,稳定得像是日夜潮汐,她根本没必要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些什么。这让她很欣慰,但又忍不住惆怅。
她原本以为生活这个任务是需要他们一起才能完成的。
现在她不需要再去调动任何东西了,她想干点自己的事情,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该干什么。面对思维海洋的时候她从来没想过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先操纵机器人学他的样子在城市里游荡,商业街、游乐园、电影院,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下。起初她还对机器人沉重缓慢的身体感到好奇,但随着路程越来越长,耐心很快就被消耗殆尽,透镜后的景色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所有的一切经过运算,在经历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而她一直想感受的风,也不过吹动了一些合成纤维罢了。
她离开那具机械身体,失望地重回思维之海。她开始思索,也许他也不是想待在现实的,只是被困在那具身体里要去完成任务而已。然而像是为了讽刺她似的,这时思维之海传过来了他一股复杂到难以理解的情绪。
她细细分辨,发现那些情绪里既有兴奋和满足,还有愧疚和难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出现这种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直接获取他的视觉,但一种介于愤怒和生气之间的情绪止住了她的念头。她坐在半空中,把脚沁入思维海洋,起起伏伏的透明波纹没有实际触感,她一边回忆微风吹拂的感觉一边在海洋中搜索资料。
那片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她盲目地搜索着。可用的信息很少,那里没有什么重大的历史,只有一些奇怪的民俗和神话故事。
那里的人们崇拜一个叫蚩尤的神。关于信仰,人类花过很长时间去研究自己。在没开化的时代人因为畏惧而崇拜未知,文明的初期人们有了力量便开始崇拜有更强大力量的英雄,到了文明的巅峰,人们崇拜成功者,而蚩尤是个失败者,没能战胜黄龙公,导致族人们被迫迁徙。
她想不出来那群少数群体崇拜它的理由。不过正因不理解,她逐渐被那些奇特的风俗和故事所吸引。那些苗族的服饰无论是色彩还是设计都过于繁复了,她对服饰之美的定义是简洁且能勾勒出身体的美感,沉重的银饰,宽大的布衣,完全违背她的标准。
然而,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给自己设计了那么一套服饰。那种沉重,宽大和繁复,让她在这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间感受到了一丝重量。她的脚踝没入思维海洋,越来越多的信息涌入思绪。
有很多东西她是不喜欢的。她极度厌恶献祭,特别是拿年轻的女孩献祭,而关于迁徙的故事,大都是以贫瘠开头,经历重重磨难,然后以牺牲结尾。但随着信息量的增加,她的视野逐渐转移重心。文字,声音,影像,她开始注意到故事里不同的细节,那些景色,那些旋律,那些描述,还有那些人,他们是有名字的。
她沉迷于故事当中,甚至一度想运用技术来编排属于自己的。九黎族姑娘娜悠与青年勇士岜尤的故事她就改了好几个版本,原来的故事中娜悠为了换取让族人生存的稻种而付出了血肉灵魂,这个结局她有时很喜欢,有时又厌烦得无以复加。
她试着让娜悠活下来,有时又会让两个人一起死去,还有的时候干脆去掉迁徙和饥荒,让两人平平静静地生活。
她从无限的可能性中寻找自己想看到的生活。没有他作为参照物以后她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陷入操纵故事时间的乱流。她不再关注思维海洋传来的情绪波动,直到一股电击似的刺痛将她猛然唤醒。
那是危险的信号。
7.他!
【窥其灵魂,慕其傲骨,但那并非你所需。】
当他明白它们的意图时已经晚了,三只犬类生物已左右包夹着封住了他的退路。
他猜其中有一只是狼,另外两只只是野狗,但那其实没什么差别,它们都四肢健壮,牙尖爪利,而且它们都想吃肉。
事情是从那辆摩托车开始的,双缸汽油引擎虽然耐用,但经过长时间的超负荷运转最终还是磨损了一些零件。他知道哪里有问题,但凭空造不出来零件来,只能去几十公里外的镇上去找。
为了节省时间他决定略过环山路,直接翻过山岭,然而没想到这山里吃肉的不只有他。
他弯腰捡起块石头握在左手,当作拐杖的木棍握在右手。狼在他的右前方,伺机而动,一只体型硕大的狗在他右后方,另一只体型较小不停吠叫的狗在左边。
他知道,面对犬类的攻击不可背向逃走,他一手持棍一手持石,慢慢后退。对峙持续了五分钟,他本以为会是那只狼或者那只健壮的狗先扑上来,结果没曾想,那大狗往前一扑止住脚步,倒是那狂吠的狗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左腿,他挥棍要打,那大狗跳起来咬住他的右臂。
他感到尖牙穿过衣服撕裂血肉,疼痛与愤怒激起了力量,他站定了,紧握左手的石头猛击那大狗。只听一声脆响,也不知是那大狗的牙齿断了还是自己的胳膊断了。没空想那么多,大狗一松口他便扬起棍子将小狗打开。
一来一回,他身上多了两道伤口,而那头狼始终未动,两只狗虽受了伤也不退却。见此情景,他心知自己即使能赢也活不下来,于是将石头掷向那大狗,转身向山下逃去。
他腿已受了伤,与其说在跑,倒不如说是一路在往下滑。待他滑到半山腰,那小狗吠叫着扑上来却被他一棍捣中脑袋,哀号着跑到一边。他起身回头,见那大狗近在咫尺只是吠叫,而狼不见踪影。他正要转头,只觉左肩一疼,一股热浪随着凶狠的嘶叫将他扑倒在地。
他疼得起不来身,只能循着被咬住的地方伸手乱抓,他感觉到手指触到了一块柔软喷着热气的东西,随后意识到那是鼻子,他立刻用尽力气去抓。那狼吃痛,松开嘴又咬住他的手。
很快,他感觉到腿也被咬住,两股力量开始撕扯他的身体,他没有办法,翻身往旁边的陡坡滚去。那是个很陡的坡,直通山脚的小溪,一狼一狗怕被带下去,都松了口,他一路向下滚,想抓住东西的努力均告失败。
在天旋地转中,他的意识像是受到召唤似的,逐渐飘向思维海洋,他奋力保持住清醒直到撞上碎石,他的腿伸进了小溪,冰凉的溪水把他的意识拉回来了一部分。
起初,他没有感觉到疼,但麻木消失之后,疼痛便像一只大手狠狠地把他摁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慌张的情绪,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在他脑袋里乱窜。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情绪,他疼得根本没有什么心思和情绪。
他仰头望着天空一点点变暗,疼痛消退的速度几乎和太阳落山的速度一样慢。他试着动了一下,回应他的只有疼痛。
你还在吗?他试着在脑中跟那个人对话,回应的依旧只有疼痛,但他知道那个人在。
能跟我说说话吗?
没有任何话语传来。
他等着,一直等到天空将暗,等来的却是那只狼。
那只铁灰色的高傲生物没有立刻咬断他的喉咙,它嗅了嗅他的身体,然后仰天长嚎。它在召唤同伴。
这样也好。他心想。就这样吧,回归自然。任务结束。
8.她。
她调动了方圆一百公里内所有的飞行器械。当痛觉第一次传来的时候,她就深度介入了他的思维,靠着连接她知道了他的位置,而一同感受到的还有剧烈的疼痛。
她眼睁睁地看着左腿出现一排血印,接着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右臂出现,头昏脑涨的时候她又感觉后背有温热的液体在流淌。她第一次后悔创造了这个身体,否则她不会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被拉扯被撕裂的感觉。
在遭受痛苦时她还在协调机械的同步运行,最先出动的是军事基地的两架直升机,她操纵飞行系统让引擎超负荷运转。
她知道,可以把他的意识传回思维海洋,她知道,可以重新为他在现实里创造一具身体。但那时,她对死亡有了明确的认知。强烈的情绪占据了她的运算通道。
当直升机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时,她的痛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与他的连接。他不再存在了,思维海洋反馈回来的最后信息是,任务结束。
她的意识陷入一片空白,两架直升机猛然减速,然后按照预定的设定到达位置。她看到一个铁灰色的身影被螺旋桨的声音惊走,射灯照亮小溪,他躺在溪边,身下的红色缓缓汇入溪流。
直升机上的救护机械空降落地,一副铁骨架模样的救护机械把他托起来,然后变形成担架将他固定住。直升机上的两根磁性绳索将他拉到机舱内,没等停稳,数根输液管便接入他的身体开始注入维持生命的液体。
他没有死,但近乎死亡。
看着他残破的身体,她本以为自己会愤怒,然而此时她只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即使行走世间这么多年,他并没有变得像过去的人类那般强大。他依旧只是一个脆弱,易坏的工具。
在飞往医院的途中,思维海洋给出了策略,上载意识,重新制作一副身体。但她否定了这个策略,将他运入医院,受伤严重的右手替换为仿生义体,其他的伤在做完处理以后等待自然愈合。
她让他陷入了沉睡。
如果他的任务只是激活城市,那现在她自己也能做到,而且她可以做得更好。她同一时间启动了世界上的所有机器人,点亮了所有的灯,地球像个刚开张的主题公园,所有的城市都响起音乐开始狂欢。
这样不就好了吗?
她带着些许愤恨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思维海洋,狂欢产生的资讯如透明的雨滴一样落入海洋,激起点点涟漪。
不是根本不需要他去行走世间吗?
狂欢一日接着一日。
当第一个飞行器失控坠向地面,她没有注意。
当第一个机器人能源耗尽倒地,她没有注意。
当第一座电站爆出火花,她没有注意。
当城市燃起大火,将天空染红,当思维海洋像开水一般沸腾,冒出蒸汽,她只有一个愿望——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愿望诞生之时,她突然失去了控制权。音乐停息,灯光熄灭,消防机械有条不紊地扑灭大火,无人机械按照计划开始修复受损的设施,有什么代替她接管了系统。
她只剩下自己的思维。沸腾的思维海洋重归平静,一个微小的波浪徐徐而来。
你还在吗?
她摇着头不想回应,温热的液体溢满了眼眶。
能跟我说说话吗?
不,这不公平。她掩住脸庞,泪珠从指缝间滚落。
凭什么我能感受到你,你却感受不到我。这不公平。
那晶莹的泪珠落入思维海洋,本该消失的信息化作珍珠、钻石半沉入海中,如船锚一般赋予了她重量,她飘浮在空中的身体缓缓落到水面。
一个细小如火苗的光点自空中出现。她抬起头向它问道:
我的任务结束了,对吗?
9.他与它
【触其沉稳,慕其仁爱,但那并非你所需。】
在梦中,他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女性立于思维海洋之上。而当他企图接近,她便沉入了海中,本透明有序的思维海洋顷刻间变得浑浊而暴躁,狂风巨浪将他抛起又重重地摔在海面上。
他还没有苏醒便感觉到自己缺少了一部分,不是身体,而是脑中的一部分。他感受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了。
但当他醒来,思维海洋却传来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他的位置,他的身体状态,还有他该去哪里,所有的信息都以熟悉的方式进入了他的思维。
那个人去了哪儿?
他向思维海洋提问,得到的却是毫无意义的答案。
人类早已经不在了。
那你是什么?他带着怒气再次提问。
人类的未来。人类的终末。人类的集合体。
三个答案同时进入了他的思维,但他毫不关心。
她在做什么?
她有更重要的任务。
头一次,他选择不接受思维海洋的答案,但他相信思维海洋一定是正确的。他选择不接受。他不反驳,也不继续提问。他穿上衣服,离开医院,继续游走在城市之间。不再需要答案。
在之后的旅途中,他更多地去感受,更多地去寻找,他右手的机械手臂让他相信她还存在,甚至已经来到了现实之中。
10.她与它
你将有更重要,更伟大的任务。
那火苗似的光点为她展现了一幅宏大的蓝图。
一艘飞船将搭载她进入宇宙,飞船上有足够的材料与合成设备,她可以去未知的星球上创造属于自己的文明,她可以成为女娲、盖亚那样的神灵。
但她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
为什么是我?
你找到了锚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灵魂和身体,现在你能自己做决定。
她并不想接受这个任务,而思维相通让她知道,即使她拒绝,它也会创造一个会同意的意识复制体。思维海洋永远不会提问。
是他创造了我吗?
不,他只是使信息保持活性,是你创造了自己。
这样的轮回发生过多少次?
两千五百零一次。
两千,五百,零一次,他却还是独自一人。有多少次他孤独地死去,有多少次诞生的灵魂留下他离去。这一次,她做下决定,创造一副身体,到现实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它早已理解她会这么选。所以没等她提问,它便传来信息。合成的身体脆弱且会老化,意识上传进去之后与思维之海的连接会逐渐减弱。待到肉体死亡,记忆消散,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她早有觉悟,因此无须回答。
在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她沉入海中让信息进入身体化为实体。隔着透明的海面,她望向那火苗,恍然明白,那便是过去的自己。
11.他们。
【勿予我爱,勿予我信,予我真实,予我纯真。】
她醒来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清甜的茶香,培育槽里混入了茶叶,她爬出来的时候因为看着那小小的叶片出神而差点摔倒。
她很快就学会了走路,但让自己那副急性子放缓,她花了很长时间。有了自己的身体之后即使与思维海洋相连她也只能轻微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她从未担心过。
她没有去找他,而是到火箭发射场定居下来。无人机械时常会运来火箭与航天器的部件。发射架下的火箭像一株幼苗似的慢慢生长,直到变成一棵参天大树。
在火箭与航天器组装完成的那一天,她在发射场的外围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引擎声。无人车的引擎是绝对不会发出那种噪声的。
她转过身,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他。
“你是……在等我吗?”
“不,没有。我在这里很久了。”
看到他笨拙地思考该怎么往下说的时候,她感觉到无数积累的情绪奔涌而来。她露出笑容,眼角却流下眼泪。她无比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感受,却又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一丝一毫。
“我没在等你,不过我们可以一起看火箭发射。”
那一刻,人类重新出现在了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