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叩头问题和鸦片战争
18世纪结束时,中华帝国达到极盛。1644年,清朝由起兵中国东北、横扫全国的女真部落建立,其后中国发展成为军事强国。清朝挟满蒙两族的军事实力,辅以汉族的文化和发达的官僚机构,开始向北部和西部扩张领土,在蒙古、西藏和今天的新疆腹地建立了中国的势力范围。当时的中国称雄亚洲,可与地球上的任何帝国抗衡。[1]
然而,清朝的鼎盛点也是它的命运转折点。中国的富庶和辽阔疆土吸引了西方帝国及其贸易公司的目光,而它们的活动范围远远超出了传统中国秩序的疆界和观念。有史以来,中国首次遭遇不再寻求取代中国朝廷,并称自己承天启命的“蛮夷”。他们提出一种全新的世界秩序观,从而取代以中国为中心的秩序(进行自由贸易而不是朝贡,向中国京城派驻外交使团),且首次采用一种不再让中国称其他国家的国君为“夷”,不再要求他国效忠中国皇帝的外交制度。
中国的封建士大夫集团浑然不知,这些外国社会发明了新的产业和科学方法,几百年来第一次,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领先于中国。借助蒸汽机、铁路、新的工业制造方法以及资本积累,西方的生产力飞速发展。骨子里浸透了征服欲的西方列强踏入传统的中国势力范围,认为中国自称君临欧亚荒诞不经。他们决心把自己的国际交往标准强加给中国,必要时不惜一战。由此爆发的冲突挑战了中国对世界的根本看法。一个世纪后,即便是在中国振兴后的时代,昔日的创伤仍未愈合。
自17世纪起,中国政府已经注意到,东南沿海一带的欧洲商人日益增多。在中国人眼里,这些欧洲人与帝国边疆地带的夷人无甚区别,也许只有一点除外,即欧洲人尤其缺乏教化。中国官方称这些“西洋蛮夷”为“贡使”或“夷商”,偶尔允许外国人前往北京。倘若他们获准觐见皇帝,则需行叩头礼,即三跪九叩的大礼。
外国使者入境中国的口岸和前往北京的路线均受到严格限制。与中国的通商是季节性的,仅限于广州一地,且管制甚严。每年冬天,外国商人必须起程回国。他们不得进入中国内地,种种规章制度专为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而定。教授外国人中文,或向他们出售中国历史文化书籍均属犯法。与外国商人的交往只能通过当地的特许行商。[2]
自由贸易、外国使馆、主权平等(欧洲人此时在几乎世界各地已享受的起码权利)的概念,在中国均闻所未闻。中国只默许对俄国区别对待。俄国迅猛东扩,沙皇的领地已经与清朝在新疆、蒙古和满洲的疆土接壤,构成了对中国莫大的威胁。1715年,清朝允许莫斯科在北京设立一个东正教传教士团,日后,该团实际上成了一个变相的使馆。一个多世纪以来,这是在中国唯一的一个此类外国传教士团。
在清廷的眼里,中国与西欧诸国商人的有限往来反映了朝廷的怀柔。中国人认为,允许外国人与中国通商——尤其是西洋蛮夷嗜好的茶叶、丝绸、漆器和药材——彰显了天子的仁厚。欧洲与中国隔山阻海,绝无依照朝鲜和越南的例子汉化的可能。
最初,欧洲人同意在中国的朝贡体系中扮演朝贡者,欧洲人被称为“蛮夷”,他们从事的贸易被称为“进贡”。然而随着西方列强国力愈强,信念愈坚,这种局面再也无法持续下去。
马嘎尔尼使团
英国人(中国的一些史籍称其为“红毛蛮夷”)尤其反感中国的世界秩序观。作为西方首屈一指的商业大国和航海大国,英国对中国在其世界秩序中分配给它的位置极为气恼。英国人指出,中国的军队仍然主要使用弓箭,海军形同虚设。英国商人对广州的特许中国行商变本加厉的“勒索”极为不满。但中国规定,一切与西方的贸易必须经过这些行商,而英国商人希望能打入东南沿海以外中国其他地区的市场。
英国人试图改变现状的首次重大尝试,是1793~1794年派遣马嘎尔尼勋爵使华。这是欧洲为改变当时中西方交往方式所作的一次最著名、最友善和最不“炫耀武力”的努力,目标是取得通商贸易和外交的利益。但这次访问最终一无所获。
马嘎尔尼使团值得深究。马嘎尔尼的日记讲述了中国人对自己地位的看法,以及西方人和中国人对外交看法的巨大差异。马嘎尔尼是一位杰出的政府官员,有多年的国际交往经验,而且对“东方”外交有深入的了解。马嘎尔尼有深厚的文化造诣,曾作为特使出使圣彼得堡的叶卡捷琳娜宫廷,历时3年。其间,他与俄国谈判达成了一项友好通商条约。返国后他写了一本介绍俄国历史文化的书,获得好评,其后又被东印度公司委任为马德拉斯邦的总督。在同辈人里,由马嘎尔尼出马开辟与另一个文明世界的外交往来,当之无愧。
对当时任何一位受过教育的英国人来说,马嘎尔尼使华的目标都会显得极为有限——尤其是同英国新近征服的中国庞大的邻国印度相比。内政大臣亨利•邓达斯把给马嘎尔尼的训令概括为:“设法与一国人民,或许是地球上最杰出的一国人民,建立自由往来的关系。”使华的首要目的是,在北京和伦敦互设使馆,争取中国开放沿海更多的通商口岸。关于后一点,邓达斯指示马嘎尔尼要对禁止英国商人参与“公平的市场竞争”(在奉行儒家学说的中国找不到类似概念)的“令人沮丧”和“武断的”广州通商规则予以注意。邓达斯强调,马嘎尔尼应申明对中国领土没有野心,但他的这一保证注定会被接待国视为一种侮辱,因为它暗示英国有领土野心。[3]
英国政府以平等的口吻致函中国朝廷。英国统治集团成员可能觉得,这样做给予了一个非西方国家不寻常的尊严,而中国却将其视为桀骜不驯、傲慢无礼之举。邓达斯指令马嘎尔尼,“一有机会”,马上向中国朝廷强调指出,国王乔治三世认为马嘎尔尼一行出使的是“世界上文化最灿烂、最古老,人口最众多的国家,以求考察其闻名的政府机构,促进该朝廷与英国之间毫无保留的友好交往并从中受益”。邓达斯指示马嘎尔尼遵守“该朝廷的一切礼仪,但不得损害英国君王的荣誉,或是有损于他本人的尊严,以致危及谈判的成功”。邓达斯强调说,马嘎尔尼“不应让细枝末节阻碍访华成功可能会带来的重大利益”。[4]
为了取得更大成果,马嘎尔尼使华携带了大量显示英国科学和产业实力的产品。马嘎尔尼的随行人员包括一位外科医生、一位机械师、一位冶金学家、一位钟表匠、一位数学仪器制造师,以及计划每天晚上演奏的“5位德国乐师”(他们的演奏属于这次访问比较成功的一项)。马嘎尔尼献给皇帝的礼物包括一些显示与英国通商会给中国带来莫大好处的产品,其中有四轮马车、镶满钻石的手表、英国瓷器(清朝官员赞许地注意到,其效仿了中国的艺术风格),还有出自雷诺兹之手的国王和王后的肖像。马嘎尔尼甚至还带来了一个放了气的热气球,打算让使团的成员乘坐它在北京做一次示范飞行。
马嘎尔尼使团的所有具体目标全部落空,因为双方的观点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马嘎尔尼本想显示工业化的好处,可中国皇帝却把他的礼物视为贡品。英国特使本来期待接待他的中国官员认识到,中国还没有技术文明的进步,从而需要同英国建立一种特殊的开放通商关系,改变自己。中国却认为英国人傲慢无知,谋求天子给予特殊礼遇。中国依旧奉行重农方针,不断增长的人口使粮食生产更为紧迫。中国的士大夫官吏对工业化的要素——蒸汽机、信贷和资本、私有财产及公共教育等一无所知。
马嘎尔尼一行乘船沿中国海岸线一路北上,前往北京东北方向的热河夏季行宫,船上满载丰富的礼物和美味佳肴。然而船上插有一面旗,上面用中文写着“英吉利贡使”。马嘎尔尼依照邓达斯的指令,决定对此“不作任何表示,待条件许可时再提出该问题”。[5]使团临近北京时,负责接待马嘎尔尼一行的中国大臣开始与英国人谈判,双方观点的巨大分歧随之凸显。争执点在于马嘎尔尼是对皇帝叩头,还是依照他坚持的立场,按英国习惯单膝下跪。
马嘎尔尼在日记中写道,中国人拐弯抹角地提出了这个问题,首先就“不同国家流行的不同服饰”发表了一番评论。中国官员得出的结论是,中国人的服饰更合理,因为身着中国服饰的人更容易行叩头大礼。他们说,无论何人觐见皇帝,都需要行三跪九叩礼。英国使者见皇帝前只是去掉扣在膝盖上的累赘金属扣和吊袜带不是更方便些吗?马嘎尔尼反驳道,如果他对皇帝行他对本国君王所行的礼,皇帝很可能会予以理解。[6]
对“叩头问题的讨论”时断时续地又持续了几周。中国官员提出,马嘎尔尼要么叩头,要么空手而归。马嘎尔尼一再抗争,最终双方同意,马嘎尔尼可以按欧洲礼节单膝下跪。这是马嘎尔尼获胜的唯一一次。(至少就他实际所为而言是这样。中国的官方记载称,马嘎尔尼见到皇帝后对其威严不胜惶恐,自行下跪叩头。)[7]
所有这一切均是围绕着繁复的中国礼仪发生的,而这些礼仪都在委婉地拒绝他提出的要求。一举一动,都牵扯到礼仪,且每种礼仪都反映了天意,不可更改,马嘎尔尼简直无法与对方开始谈判。同时,他满怀尊敬而又惴惴不安地注意到中国庞大的官僚机构的高效率,揣测着“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事情,我们吐露的每一个字,都被详尽地记录下来,呈送给上面”。[8]
马嘎尔尼吃惊地发现,欧洲的技术奇迹并没有给接待他的中国官员留下什么印象。他和随行人员展示架在炮架上的加农炮时,“陪同我们的人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称这些玩意儿中国不稀罕”。[9]至于马嘎尔尼带来的望远镜、四轮马车和热气球,中国人一概嗤之以鼻。
一个半月后,特使仍在等待皇帝召见。在此期间,酒宴舞乐不断,双方继续讨论马嘎尔尼一行如蒙皇帝召见应遵守的适当礼仪。一天凌晨4点,马嘎尔尼被召到一个“华丽的大帐篷”里,等候召见。时隔不久,皇帝乘龙辇前呼后拥地来到帐篷前。中国人仪典之宏大令马嘎尔尼惊叹不已:“仪式自始至终庄严肃穆,好似庆祝某种神秘的宗教。”[10]皇帝赐给马嘎尔尼及其随行礼物后,“又将自己桌子上的几道菜赐予我们”,随后礼节性地“亲手给我们每个人斟了一杯温酒,我们随即在皇帝面前一饮而尽”。[11](皇帝亲自斟酒属当年汉朝对待蛮夷的五饵计策之一。[12])
次日,马嘎尔尼一行参加了皇帝的生日庆典,皇帝看戏时终于召马嘎尔尼到身边。马嘎尔尼以为,现在可以谈他此次出访的使命了。没想到皇帝又赐给他礼物,一箱珠宝。据马嘎尔尼记载,还有“一本皇帝亲手撰写,夹有皇帝绣像的小书,希望我把这些礼物作为友谊的象征带给英国国王。他告诉我,这个珠宝盒乃皇室珍藏之物,距今已有800年”。[13]
体现圣上仁厚的礼物赐给马嘎尔尼后,中国官员建议,鉴于寒冬临近,他该动身回国了。马嘎尔尼抗议说,双方尚未就他奉命前来商谈的问题“展开谈判”,“他的使命不过刚刚开始”。马嘎尔尼强调说,乔治国王希望能允许他作为英国的大使常驻中国京师。
1793年10月3日一早,一位中国官员唤醒马嘎尔尼,让他穿戴好官服后赶至紫禁城,等待皇帝对他的请求作出答复。等了几个小时后,他被人领上殿,来到一把外表为丝制的坐榻前。椅子上没有坐着皇帝,而是放了一封皇帝致乔治国王的信。中国官员对信下跪叩头,马嘎尔尼只对信行了单膝下跪礼。最后皇帝的上谕以隆重的仪式送到了马嘎尔尼的房间,这封信便成了英国外交史上最屈辱的信函之一。
敕谕首先表彰了乔治国王向中国派遣贡使显示的“恭顺”:
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特遣使恭赉表章。
随后皇帝拒绝了马嘎尔尼提出的所有实质性的要求,包括允许马嘎尔尼作为一名外交官居住于京城:
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他)在京居住不归本国,又不可听其往来,常通信息,实为无益之事。
敕谕随后称,让中国派一名使节常驻伦敦则更为荒谬:
设天朝欲差人常驻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况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俱似尔国王恳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是此事断难准行。
皇帝认为,乔治国王派马嘎尔尼使华也许是为了观习教化,然而这同样不
可行。
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
至于马嘎尔尼提到的英中通商的诸多好处,天朝已经降恩于英国人,允许他们“多年在广州自由经商”,任何其他要求“断无道理”。至于中国与英国通商的好处,马嘎尔尼的意思完全被误解了:
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赉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14]
有鉴于此,两国现有的贸易绝无可能扩大。英国没有中国所需的物品,中国也已依天朝定制给予了英国人所有能给予的物品。
既然继续留京难有作为,马嘎尔尼决定取道广州回国。整理行装期间,马嘎尔尼注意到,皇帝一口回绝了英方所有提议后,中国官员对他的照顾更殷勤了。马嘎尔尼不禁揣测,皇帝是否改变了主意,并向中方打听。然而,中国已经给足了他外交礼遇。既然蛮夷使者听不懂弦外之音,天朝又下了一道近乎于威胁的敕谕:皇帝向乔治国王保证,他知道“尔岛国远在重洋,与世隔绝”,而中国首都“乃寰内四海之中心……凡我藩属国臣民,在京城开业经商之事,未曾有也”。敕谕结尾处皇帝告诫说:
朕已详述实情与尔,尔等亦应体恤朕意,永矢恭顺,以保尔邦得享太平之福。[15]
对西方列强的贪婪显然一无所知的皇帝是在玩火,但他本人并不知晓。马嘎尔尼离开中国时对中国的印象是一个不祥之兆:
两艘英国军舰足以对付帝国全部的海军力量……无须个把月,即可摧毁沿海的所有航运,令靠捕鱼为生的沿海省份居民陷入饥荒。[16]
当年中国的对外交往方式无论在今天看来多么盛气凌人,我们都不应忘记,过去几百年里,这一方式曾行之有效地组织和维持了一个主要的国际秩序。在马嘎尔尼生活的年代,中国与外国通商的好处远非那么明显。鉴于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仍然大致是英国的7倍,我们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华帝国认为,英国有求于中国,而非中国有求于英国。[17]
毋庸置疑,清廷对自己接待这一夷人使团时显示出的圆滑自鸣得意。此后20年,英国再没有派使来华。然而暂停使华的原因不是中国人外交手腕的高明,而是令欧洲国家大伤元气的拿破仑战争。1816年,拿破仑刚被撵下台不久,阿美士德勋爵率领的一个英国使团即出现在中国沿海。这一次,双方就礼仪的争执演变成了英国特使与中国官员之间肢体上的推搡。中国人坚持要阿美士德称皇帝“天下共主”。因阿美士德拒绝向皇帝行叩头礼,中国人立即打发他回家,并责令英国的这位前枢密院顾问官“恭习教化”。与此同时,英国亦无须再派使节“以证明尔国实乃吾藩属”。[18]
1834年,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子爵又向中国派了一个使团,试图彻底打开局面。巴麦尊不是一个熟悉清朝礼仪的人,他派遣了一位苏格兰海军军官内皮尔使华,而且对他发出了自相矛盾的指令,既要他“遵守中国的法度及习俗”,同时又要他向清廷提出:两国建立外交关系,在北京设使馆,开放更多的沿海口岸并允许与日本进行自由贸易。[19]
内皮尔抵达广州后,与当地总督互不相让,对方都拒绝接受对方的信函,理由是与官阶如此低的人打交道有失自己的尊严。此时,当地政府已经给内皮尔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他律劳卑,意思是“辛劳卑微之人”。内皮尔雇用了广州的一位通译,在广州城四处张贴挑衅性的告示。老天爷最终帮中国人解决了蛮夷制造的这个令他们头痛的难题。内皮尔和他的通译双双染上疟疾,高烧不退,最后撒手人寰。然而内皮尔死之前,特别注意到了香港。他看出,这一人口稀少的岛屿是一个天然良港。
中国人尽可因为再次迫使桀骜不驯的蛮夷让步沾沾自喜,但这是英国人最后一次忍气吞声地被拒绝,此后英国人提出的要求一年比一年严苛。法国历史学家阿兰•佩雷菲特概括了马嘎尔尼使团出使中国后英国国内的反应:“如果中国继续关闭大门,那就只好用大炮把它轰开。”[20]近代国际体制是以英美制度为基础的,中国施展的一切外交手腕和断然拒绝不过是推迟了与这一体制不可避免的冲突。这一冲突将给中国民众带来有史以来在社会、思想和道德上最难承受的深重苦难。
两种世界秩序的冲突:鸦片战争
崛起的西方工业大国显然不甘长久地接受一个称它们为“朝贡蛮夷”,或将通商限于广州一地并严加限制的外交机制。中国方面,虽然愿意对逐“利”(“利”在儒家思想中有不仁义的含义)的西方商人稍作让步,但听说西方来使称中国或许不过是众多国家中的一国,或中国今后必须每天与居住京城的蛮夷使节打交道,他们惊恐不已。
在现代人的眼里,西方来使最初提出的要求按照西方的标准衡量谈不上蛮横无理。自由贸易,正常外交往来以及设立驻外使馆等目标不会触动现代人的敏感神经,而且是惯常的外交方式。然而中英两国最终爆发冲突的导因,却是西方侵扰中国的一个更为可耻的因素:要求不受限制地向中国输出鸦片。
19世纪中叶,英国国内不限制鸦片,而中国禁止鸦片——虽然吸食鸦片的中国人已越来越多。英属印度当时是世界罂粟的种植中心,英美商人勾结中国走私贩子大肆走私鸦片,鸦片成了打入中国市场的极少数产品之一。英国闻名世界的制成品在中国被视为要么奇技异巧,要么质量低劣。西方开明舆论对鸦片贸易感到尴尬,然而商人却不肯放弃利润丰厚的鸦片贸易。
清廷讨论过对鸦片解禁但控制其销售,然而最终还是决定禁烟,彻底取缔鸦片贸易。1839年,朝廷派遣一位练达的官员林则徐前往广州查禁鸦片,迫使西方商人遵守中国政府的禁烟令。身为儒家士大夫,林则徐以处理棘手的蛮夷问题的手法处理禁烟问题:喻之以害,晓之以理。他抵达广州后,要求西方商馆交出所有鸦片销毁,西方人不予理睬。林则徐于是将所有外国人,包括同鸦片贸易无关的人,封锁在工厂内不准出入,宣布只有他们交出违禁鸦片,方可放行。
随后林则徐致函维多利亚女王,在中国礼仪许可的范围内,以尊敬的口吻表彰女王的前任英王向中国进贡时表现出的“恭顺”。林则徐此函的要旨是吁请女王躬亲销毁英属印度领土上的鸦片一事:
惟所辖印度地方,如孟啊啦、曼哒啦萨、孟买、叭哒默、嘛尔洼数处,连山栽种,开池制造……臭秽上达,天怒神恫。贵国王诚能于此等处拔尽根株,尽锄其地,改种五谷。有敢再图种造者,重治其罪。[21]
虽然林则徐的言辞中显露出中国的妄自尊大,但他的请求合情合理:
譬如别国人到英国贸易,尚须遵英国法度,况天朝乎?……该国夷商欲图长久贸易,必当懔遵宪典,将鸦片永断来源……
王其诘奸除慝,以保乂尔有邦,益昭恭顺之忱,共享太平之福,幸甚,幸甚!接到此文之后,即将杜绝鸦片缘由,速行移覆,切勿诿延。[22]
林则徐高估了中国的力量,对外国人下了最后通牒,威胁切断中国产品的对外输出。他以为西方蛮夷没有中国的产品难以存活:“中国若靳其利而不恤其害,则夷人何以为生?”外国报复不足虑:“而外来之物,皆不过以供玩好,可有可无。”[23]
林则徐的这封书函,维多利亚女王似乎从未收到。与此同时,英国舆论大肆渲染林则徐围困英国在广州的商馆一事,声称这是对英国不可接受的公开侮辱。鼓吹“对华贸易”的游说集团吁请议会对华宣战。巴麦尊致函北京,提出“满足英国要求,补偿中国当局对居住于广州的英国国民造成的伤害以及对大不列颠国王的侮辱”,永久性割让“一个乃至数个面积足够大,且位置适中的中国沿海岛屿”,作为英国贸易集散地。[24]
巴麦尊在其信中承认,根据中国法律,鸦片乃是“违禁物品”。然而他却玩弄法律条文为鸦片贸易辩护,称根据西方法律条文,中国的禁烟令因腐败官员的暗自纵容而失效。巴麦尊的狡辩不可能令人信服,但他决心挑起事端,绝不因此却步。鉴于问题的“急迫性和严重性”,加之英中两国之间路途遥遥,英国政府令一支舰队立即“封锁中国主要口岸”,扣押“遇到的所有中国船只”,攫取“几块对英国有油水的中国领土”,直到伦敦满意为止。[25]鸦片战争爆发了。
最初中国人认为,英国入侵纯属空口恫吓。一名官员上奏皇帝称,中国和英国相隔遥远,英国人势必难有作为:“英夷乃一渺小可憎之族,惟恃其船坚炮利耳。然远道而来,必无新鲜食品接济。兵卒既无粮草,一败即士气顿挫,惶然不知所措。”[26]英国人为了炫耀武力,封锁了珠江口并占领了宁波对面的几个岛屿。即使到了这时,林则徐仍然激愤地致函维多利亚女王:
尔等海外蛮夷气焰日张,竟敢辱慢我大清帝国。不从速“洗心革面”,改弦易辙,更待何时?尔等若能俯仰天朝,诚心归顺,或可洗清旧日罪孽。[27]
中国几百年的上国地位造成了天朝对现实的一种扭曲认识,自高自大带来的是不可避免的受辱。英国兵舰迅速绕过中国沿海的防御工事,封锁了中国的主要口岸。接待过马嘎尔尼的中国官员不屑一顾的大炮显示了残酷的威力。
直隶(涵盖京城及周边数省的行政区域)总督琦善奉旨同一支驶到天津的英国舰队交涉时,意识到中国防御的薄弱。他看出,中国人无力对付英国兵舰上的火炮:“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须转移磨盘,炮即随其所向。”琦善看到,中国的大炮都是明朝遗留下来的,且“盖缘历任率皆文臣,笔下虽佳,武备未谙”。[28]琦善得出结论,广州城无法抵御英国的海军力量,于是改为安抚英夷。他向英国人保证,中英在广州的纠纷纯系误会造成,并不代表圣上的“大公至正之意”,中国官员将“秉公查办”。但此前英国舰队“须返回南方”,在那里等候中国钦差大臣。琦善的这一手居然奏效了,英国舰队驶回南方口岸,受到威胁的中国北方城市得以幸免于战火。[29]
因为退兵有功,琦善又被派到广州取代林则徐,再次办理对夷事务。皇帝似乎并不了解英国巨大的技术优势,训令琦善与英国代表谈判时拖延时日,等待中国调兵遣将。皇上朱批:待谈判久拖不决,夷人疲惫不堪后,我们可以突然袭之,将其降服。[30]林则徐因招致蛮夷用兵遭到废黜,被流放到遥远的中国西部边陲。被放逐的林则徐一路思考西方武器的优势并拟写了密折,建议中国发展自己的先进武器。[31]
琦善到广州上任后,形势变得更加严峻。英国人提出割地赔款的要求。他们当初南下是为了提出的要求得到满足,绝不会因为中国人的拖延战术而缓兵。英军炮轰了沿海的几个港口城市后,琦善与他的英国谈判对手义律谈判签署了《穿鼻草约》,给予英国在香港的特殊权利,赔偿英国600万美元,并许诺今后中英两国官员平等交往(对英人免用通常用于蛮夷的礼仪)。
这一交易遭到中英两国政府的拒绝,双方政府都认为草约条文是对自己的侮辱。中国皇帝因琦善越职擅权,对蛮夷让步过多,将琦善锁拿归案,处以极刑(后改判流放)。代表英方谈判的义律下场没有琦善这么惨,但巴麦尊严词训斥他所得太少,并抱怨说:“谈判自始至终,你似乎都把我给你的训令视为废纸。”香港“是一座贫瘠岛屿,岛上人烟稀少”。义律对华过于迁就,既没有争得更有价值的领土,又没有提出更苛刻的条件。[32]
巴麦尊任命了一位新特使璞鼎查,并训令他采取更强硬的立场,因为“女王陛下的政府不能允许在大不列颠与中国的交往中,中国人的无理方式凌驾于人类其他地方的合理方式”。[33]璞鼎查抵达中国后,挟英军优势,封锁了更多的港口并切断了大运河及长江下游的航运。英军兵临古都南京,准备攻城,中国人这才开始求和。
耆英办外交:抚夷
璞鼎查又遇到了一位新的中国谈判对手——耆英。他是仍在做着自大梦的清廷先后派出的第三位官员,来办理这桩几无可能办成的夷务。耆英对付英夷的办法也是中国战败后惯用的战略:硬顶或外交交涉均失效时,再曲意奉迎,以求耗垮蛮夷。在英国兵舰阴影的威胁下,耆英认为,朝廷大臣应再次采用历代中国统治集团屡试不爽的方法:通过拖延、推诿和适当施与小恩小惠,一可抚平蛮夷,二又为中国最终战胜外夷袭击争取了时间。
耆英竭力与“夷目”璞鼎查结交私谊,赠与璞鼎查厚礼,称其为挚友——“因地密特”(耆英特别把“挚友”的英文词 intimate音译出来)。为了显示两人的深厚友谊,耆英甚至提议互赠夫人的肖像。更有甚者,他还表示想收养璞鼎查的儿子为义子(始终住在英国,但改名为弗雷德里克•耆英•璞鼎查)。[34]
在一份奇特的奏折中,耆英解释了洋人与天朝打交道时,对中国人的殷勤好客感到茫然。耆英讲述了他试图安抚英夷的办法:“此等化外之人,于称谓体裁,味然莫觉,若执公文之格式,与之权衡高低,即使舌敝唇焦,仍未免袖如充耳。”[35]
耆英盛情款待璞鼎查及其家眷主要是为了达到一个战略目的,中国人的热忱其实是精明算计的结果,诚信被当做一种武器;至于中国人是否真心实意并不重要。耆英继而说:
固在格之以诚,尤须驭之以术,有可使由不可使知者,有示以不疑方可消其反侧者,有加以款接方可生其欣感者,并有付之包荒不必深与计较方能于事有济者。[36]
西方绝对优势兵力与清朝的心理较量的结果是,耆英与璞鼎查谈判缔结了两项条约:《南京条约》和《虎门条约》。中国在这两项条约中作出的让步超过了《穿鼻草约》。这是两个屈辱的条约,但在当时的军事形势下,英国人本可以提出更苛刻的条件。条约规定中国赔偿600万美元,割让香港,开放沿海5个“条约口岸”,准许西方人在此居住并与中国人通商。以朝廷控制与夷商的贸易,仅限特许商人在广州一地经商为特点的“公行制度”从此名存实亡。除广州外,宁波、上海、厦门和福州又被增设为条约口岸。英国人获准向各条约口岸派驻领事,并可绕过北京的朝廷直接与当地官员谈判交涉。
英国人还获得了对在中国条约口岸居住的本国臣民行使管辖权的权利。从具体实施的角度看,这意味着外国鸦片商今后只服从本国的法律和规章,而不必受中国管辖。当时,这一“治外法权”原则在条约各项条款中属于争议较小的一条,然而日后却被视为对中国主权最严重的侵犯。由于当时中国对欧洲的主权概念茫然无知,治外法权在中国成了帝国式微的象征,而不是西方人违反了一条中国法律准则的象征。由此造成的皇权衰微在中国境内引发了一连串的起义。
19世纪的一位英国翻译家托马斯•梅多斯评论说:中国人最初大多没有意识到鸦片战争的长期后果,仅把朝廷作出的让步看做融合并最终降服蛮夷的一贯策略。他推论道:“在大多数中国人眼里,刚打完的这场战争不过是一个蛮夷部落的一次闹事而已。这些蛮夷依仗船坚,袭击占领了沿海地区的一些地方,甚至还控制了大运河沿岸的一处要地,迫使皇上作出一些让步。”[37]
然而西方列强不是那么容易安抚的,中国的妥协让步只会招致西方提出更多的要求。中国最初以为两项条约只是暂时作出的让步,没想到由此开了一个头,导致清廷渐渐丧失了大部分对本国商业和外交政策的控制权。中国与英国缔约后,美国总统泰勒马上遣使来华,以求美国得到类似的好处。这是日后“门户开放”政策的先声。法国也与中国谈判缔结了一项内容大致相同的条约。上述各国都在条约里加上一条“最惠国”条款,规定中国今后给予其他国家的任何好处,也必须给予该签署国。
上述条约是中国在外国武力胁迫的阴影下签署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第一批,因此理所当然地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当时,争执最激烈的一点是条约中规定的“地位平等”条款。此前,中国一直坚持淀积在其民族特征中以朝贡制度为代表的中国至尊地位。如今,它遇到了一个不惜使用武力将本国从中国的“进贡国”名单上除名,并证明自己与天朝主权平等的外国强权。
两国的统治者都知道,争端的重大意义远远超出礼仪或鸦片问题。清廷愿意用钱和通商许可安抚贪婪的夷人。然而蛮夷在天朝享有政治平等的原则一旦建立,将会撼动中国的整个世界秩序,朝廷有可能会丧失天命。巴麦尊在给英国谈判者的公文中,把中国赔偿的数额看做一种象征意义,但严斥他们默认了对英国不敬的中国公文,字里行间仍透出“中国乃是上国”,或影射获胜的英国依然是吁恳皇帝天恩的进贡者的意思。[38]最终,巴麦尊的意见占了上风,《南京条约》里面加了一项条款,明确保证中英两国官员今后“往来,必当平行照会”。中国的记载(至少是外国人能看到的记载)不再称英国人“恳请”中国当局,或“不胜惶恐遵命”。[39]
天朝开始认识到中国军事上技不如人,但仍未找到解决这一问题的合适对策。起初,中国采用了传统的治夷手段。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也曾被打败过,中国的统治者采用的是上一章讲过的五饵之策。在他们眼里,入侵者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渴望分享中华文化,希望在中国土地上定居,享受其文明。因此,中国可以用耆英提出的手段逐渐将其驯化,最终融入中国人的生活。
然而入侵的欧洲国家并没有这种愿望,也不满足于追求有限目标。它们自认为是更先进的社会,追求的目标是掠夺中国,攫取经济利益,而不是归化中国文化。因此,它们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取决于自己的财力和胃口。靠结交私谊不可能扭转乾坤,因为入侵者的头目不是中国的邻国人,而是远隔重洋。对于清朝的策略,他们表现出的隐晦婉转、麻木迟钝,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仅仅10年,中国从辉煌中跌落,沦为殖民势力争夺的目标。中国夹在两个时代和两种不同的国际关系概念中间,努力探寻一种新身份,尤其是设法协调标志其伟大的种种价值观与技术和商业之间的关系,而中国的安全系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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