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卖魏国,交换一场灾难
苏代是个精明的人,知道秦王故意冷落他,是在做嘴脸给齐王看。
阴谋阳办,这是为人君者惯用的诡计。秦国与宋国本有盟约在先,齐国伐宋,秦国理应出兵相助。可眼下秦王已经悄悄打定了坐壁上观的主意,任由齐国伐宋,在此之前他当然要摆个样子出来,让天下人知道秦国并不支持齐国伐宋。
既然秦王要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苏代也就刻意迎合秦王的心意,让秦王把这个正派嘴脸装到底好了。于是秦王不招见,苏代不求见,两人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又拖延了快十天,王宫里到底传出话来,命齐国使臣苏代晋见。
这天一大早,苏代头戴大夫冠冕,深衣博带,手捧一张朱漆条案,案上金丝大漆檀木匣里盛着齐王送上的国礼——十双上等羊脂玉璧,在两名随从陪伴下立于咸阳宫门之外等候秦王招见。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好容易听得宫院内一轮鼓毕,宫门大开,苏代走进宫门,在阶前肃立候招。片刻,鼓声再起,有接引官上前,引着苏代走到大殿的丹墀之侧静立。鼓声三作,中和韶乐响起,秦王嬴则登上大殿,接引官引着苏代上殿向秦王朝拜,继而献礼于前。秦王看过献礼,说了一声“有劳”,命宫人收起礼物,苏代忙俯身再拜,秦王却没有再说别的,起身退进后宫去了。苏代只得一个人在大殿外的廊上候着,眼见秦国官员在宫院里来往穿梭,公事繁杂,没有一个人理他。
这一等竟直到日头偏西,苏代两腿站得又酸又疼,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终于有个内侍出来,把他引进后面的偏殿。秦王早已在座,苏代急忙匍匐又拜,嬴则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低头批阅案头的竹简,又过了好半晌,这才翻起眼珠晃了苏代一眼,问了一句:“齐王命你来做什么?”
见秦王把架子摆得这么大,苏代心里暗自咒骂,脸上却是恭敬异常,向前跪爬两步,陪着笑脸说:“我家大王命臣下来拜见秦王,是想说一件国事:齐国与宋国接壤,这宋国是商朝国君后裔,周朝立国时受封公爵,尊贵无比,然则宋康王无道,无故征伐齐、楚、魏诸国,又兴师兼并滕国,自立为王,在国内荒淫骄奢,横征暴敛,残害贵裔,大夫们都来劝谏,宋王在御案之旁摆放弓箭,凡有臣子来劝谏的,不论情由,引弓矢而射,一日射杀景成、戴乌、公子勃三人,以至物议纷纷,天怒人怨,国人皆称其为‘桀宋’,如此无道昏君当世罕有。齐王审查民意,顺天应人,欲解宋人倒悬之苦,想要起兵伐宋。但我齐国平素与秦国交好,也敬重秦王的德行威望,特遣下臣来拜见大王,说明此事。”
苏代说了一大堆话,嬴则这里却连头也不抬,只管批他的奏章,好半天才把笔放下,却仍然连眼皮也不抬,冷冷地问:“伐宋?宋国受周天子册封,乃是公爵之国,你齐国不过侯爵之国,有什么资格伐宋?”
“宋王无道,为天下人所恶,齐王伐宋也是顺应天意。”
“大胆!”秦王一声怒吼,把手里正在看的竹简往苏代脸上砸了过来,苏代急忙躲闪,竹简重重打在他的肩上,“哗啦”一声滚落在地。嬴则指着苏代厉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不知自己卑贱,竟敢在寡人面前妄说‘天意’!单凭这一句话,寡人就可以立刻烹了你!宋国与秦国有盟约,齐国却要起兵伐宋,这不是与秦国作对吗?你去告诉齐王,齐国若敢攻宋,寡人必起倾国之兵伐齐!”
秦王的怒吼倒让苏代吃了一惊,可偷眼看秦王的神色,怎么看都像是在作戏。又把前后事情想了想,已经猜到秦王只是虚声恫吓,心里也就有了主意,笑着说:“苏代说了一个‘天意’,大王就要命下臣赴鼎镬而死,要是这样算来,那宋王岂不是要被大王斩成肉泥,煮熟了喂狗吗?”
“这是什么话!宋王怎样了?”
“大王,苏代曾听宋国人说过:宋王戴偃平日最恨秦国,斥责秦王欺压天子,攻伐列国,口口声声要联络诸侯举兵讨伐暴秦,又命人于山阴水寒之地伐取槐木一株,刻成木人,身体手脸俱全,在木人胸前刻上大王的名讳,以咒镇之,以箭射之!这是要行巫术害大王性命,如此可恨,大王怎能放过这‘桀宋’昏君!”
宋王真的把秦王嬴则做成木人,以箭射之吗?天晓得……可现在齐国伐宋,秦王分明是急着要做同谋,只差一个借口了。所以苏代说出这句话来,就等于递一个把柄给秦王,好把嬴则拉到自己船上来。
果然,嬴则立刻抓住这个把柄,对苏代的话一律深信不疑,立时拍案大骂:“混账东西!寡人欲助宋国,不想那戴偃竟以巫术来害寡人!秦国早晚起兵灭了宋国,将这恶贼碎尸万段!”叫骂了几声,又把话头转了回来,“只是秦国离宋国太远,不便发兵,如之奈何。”鼻子里重重地叹了一声,摆出一脸气恨难平又无可奈何的愁苦相。
到这时候苏代已经摸到了秦王的底,忙整整袍袖,对秦王拜了一拜,端颜正色地说道:“苏代为齐王请伐宋国,就是要为大王报这个仇。”说到这里,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只要再给秦王这条恶狼一块肥肉吃,齐国伐宋之事就可以讲定了,又像个老鼠一样匍匐而前,一直爬到秦王脚下,腆起一张脸来笑着说:“大王,下臣其实只是个买卖人,知道一场生意做下来必得两方都有赚头才好。齐国伐宋,对秦国也大有好处。”
苏代是齐国使节,又是堂堂一个大夫,却把国家大事当成“买卖”来和秦王讨价还价。可偏偏这卑鄙的话儿秦王嬴则却最爱听,翻楞着眼睛看了看苏代,虽不接口,神色却越发和蔼了。
苏代这个人最会讨别人喜欢,笑嘻嘻地说:“仆臣虽然出身卑鄙,却也知道周朝败坏,王气已失,当今天下唯齐王贤明,秦王伟略,代天巡狩,是诸侯之主。仆臣虽然侍奉齐王,心里却也敬重大王。以前齐、秦两国多有战事,小臣为此寝食难安,现在齐国主动与秦国交好,臣十分欣喜,想来大王也会喜欢吧?”说了这几句套交情的话,又偷看一眼秦王的神色,见这个凶神恶煞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把话说到正题,“齐国与秦结好,和三晋诸国的合纵自然就破裂了,大王可以乘势出兵伐魏,必然大获全胜。如此一来齐得宋国之地,秦得魏国之地,大家各取所需,各获其利,大王何不顺势而为呢?”
听了苏代的话,嬴则心里一动。
原本嬴则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齐国的事上,倒没想过借机伐魏。可现在苏代忽然说出这么一条计来,倒让嬴则眼前一亮,立刻想到,有苏代这一句话,秦国攻拔魏国重镇安邑的时机就成熟了。
想到这儿,嬴则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但嬴则也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只一眨眼功夫就把这份高兴的心思压了下去,仍然气呼呼地说:“齐王反复无常,寡人不能尽信。”
苏代坐在秦王对面,两只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秦王,察看他的神色,嬴则脸上一露喜色,他立刻看在眼里,趁势就把自己的第二条计策摆了出来:“大王说信不过齐国,下臣这里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大王愿意听吗?”
“请说。”
其实苏代要说的就是孟尝君的事。可这苏代是个奸滑到骨头缝里的辩士,这次到秦国,在秦王面前该说哪句话,办哪件事,他早就一一布好了局。现在听秦王问他,苏代却不肯把话说透,起身拱手笑道:“办法虽好,下臣却不方便说,臣此番入秦,还约请了一位名士,有一条妙计献与大王。”
“是什么人?有什么妙计?”
“此人叫冯谖,是孟尝君门下的舍人,只是他从薛邑入秦,要晚几日才到咸阳,到时大王见他一面,自然什么都明白了。”苏代对嬴则行了叩拜礼,退下去了。
苏代的计谋真是神出鬼没。明明是他领着冯谖入秦,又把冯谖介绍给秦王,而冯谖此时就住在咸阳城的传馆里,可苏代却说冯谖要晚些时候入秦,骗过了秦王,回传馆后又把自己与秦王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对冯谖提起。
其后几日,苏代与秦王商定了密约:齐、秦两国结好。齐王默许秦国伐魏;秦王默许齐国伐宋。
把这件大事办成之事,苏代立刻向秦王告辞,要回齐国。直到这一刻他才对秦王说:“大王,齐国来的名士冯谖已经到了咸阳,等候陛见。”
“你去唤他进见。”
得了秦王诏令,苏代回去传馆,命冯谖入宫去拜见秦王。冯谖这里刚刚出门,苏代立刻坐上安车飞一样离开咸阳,回齐国去了。
不一时,孟尝君府里的家宰冯谖被内侍领进大殿,跪拜行礼已毕,嬴则问道:“听说你是田文门下舍人,替你的主子来献什么‘两全其美’的好计?且说来听听。”
听秦王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冯谖也就没必要再绕弯子了:“小人卑贱,在大王面前如同草芥一般,全靠我家主人的面子才有幸跪在大王脚下说这几句话:小人以为,天下大国唯齐、秦而已,天下士人凡投靠秦国的,都想弱齐以强秦,凡投靠齐国的,都想弱秦以强齐。小人也是这么一个说客,既然到了秦国,就希望秦国强大,至于齐国是否因此变得弱小,鄙人却不去管。”
其实冯谖说的是一篇舌辩之士常说的虚话,这样的话嬴则平时听得太多了,随便点头道:“你说下去。”
“大王可知齐国之所以名重于天下,靠的是谁吗?就是我家主人孟尝君。天下人哪个不知道我家主人礼贤下士,仗义疏财。我家主人在齐国时,天下贤能尽集于齐国,都是慕孟尝君之名而来,如今孟尝君被齐王罢了相位,赋闲在家,这是个大好机会,大王何不备下重礼聘孟尝君来做秦国的国相?有孟尝君在秦国,则天下俊杰必云集于秦。”
再次孟尝君田文来做秦国的相邦?这个主意嬴则早先也没有想过。
不久前嬴则费了不少功夫把孟尝君请到秦国,想要拜他为相,其实只想借孟尝君的名声为自己招贤纳士,并不打算把秦国的国政交给孟尝君。可嬴则却忘了,秦国的实权一半掌握在宣太后和外戚手里。就因为嬴则要用这个齐国人,竟惹得宣太后大发脾气,两个舅舅穰侯魏冉和华阳君芈戎也从中作梗,逼着嬴则杀掉孟尝君。后来嬴则真的下了决心要杀孟尝君,却又给这个老滑头探到消息,赚开函谷关逃回齐国去了,弄得嬴则很不痛快。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用穰侯为相,又怎么会再用孟尝君?
可嬴则也是个机警的人,略一沉吟,已经看到此事的好处。
齐秦结好已成事实,齐王又任命曾在秦国做大夫的吕礼为相,摆出一副亲近秦国的架势,秦国若用孟尝君为相,等于投桃报李,回过头来对齐王示好,这对齐秦两国结好大有帮助。而且孟尝君交游广阔,任他为相邦,也许真能为秦国招来一批有用的人才,实在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上次嬴则请孟尝君入秦之时,伐齐的事还不明朗,所以太后和穰侯不肯把相权交出来。可现在秦国已经下了伐齐的决心,用田文为相,不过是做样子给齐王看,让他对秦国不生疑虑,好一心去攻宋国。等到齐国攻破宋国,自己耗损了实力,又得罪了三晋,那时秦国起兵伐齐,罢免田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甚至可以杀了孟尝君,也等于断了齐王的一条臂膀。这些宣太后和穰侯心里都清楚,他们也没必要这件事上再找嬴则的麻烦。
这么看来,再请孟尝君入秦,对秦国倒是有百利无一害,又不会因此得罪了母亲和舅舅,怎么看都是件好事……
想到这儿,嬴则脸上露出了笑意:“寡人也久慕孟尝君之名,曾把他请到咸阳来做客,可孟尝君却听了别人的挑拨,疑心寡人要害他,也不知会寡人就径自回齐国去了,现在寡人再请他入秦,只怕孟尝君不肯来吧?”
对这一点冯谖心中有数,忙笑着说:“大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孟尝君原是齐国的国相,自然不愿留在秦国。可现在孟尝君在齐国已失了相位,大王备下厚礼,诚意去请他入秦,孟尝君必来。”
冯谖这些话正合秦王的心意,假装又想了想,随即说道:“孟尝君果然是当世良相,寡人久欲用他。齐王不能赏识孟尝君的才干,是为不智。既然如此,寡人即刻派人赴齐,请孟尝君入秦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