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王要看贵戚的脸色
和齐国都城临淄一样,坐落在渭河北岸咸阳塬上的秦都咸阳城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城。
自秦孝公将都城从栎阳迁到咸阳以来,城中居民已增至六万余户,东西南北四处街坊中挤满了各国来的商人,东至齐、赵、燕、东胡,南到楚地、百越,西边匈奴、犬戎,北地林胡、猃狁、肃慎,以及中原的韩、魏、鲁、宋、卫各国商贾汇聚于此,广场上人声鼎沸,秦楼帘底莺声燕语,奇珍异宝罗列满市。
穿过繁华街市可见五丈高台上巍峨壮丽的咸阳宫,紫墙黑瓦,红柱云廊,丹地轩台,别馆离宫,延绵几十里,亭阁楼宇错落有致,宫殿深处的章台高接云汗,金碧辉煌,殿阁顶上一尊硕大的青铜鎏金彩凤展翅欲飞,远在十里之外就能看到,初到咸阳的外地人见了此景,无不目眩神驰,错愕如登仙界。
自秦孝公用商鞅变法以来,曾经偏居西隅颓败不堪的秦国靠着严刑酷法加上军功爵位之赏,软硬兼施,把举国百姓都绑上了这架疯狂的战车。对外连年攻伐,掠六国之财为秦国所用,夺六国之民为秦人奴隶,并地连城,如狼似虎,靠着四处抢劫,国力日益发展起来,渐渐成了气候,与齐、楚并称当世大国,且与骄横浮躁的齐国、安享太平的楚国相比,后发的大秦国更显出一派上进争先的凶猛气势。
可苏代却没心思观赏咸阳城里这一番美景,进城之后先到仪司投下国书,请求秦王招见,这才住进传馆,略安顿了一下,立刻带着一份厚礼来拜见当朝权贵、宣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穰侯魏冉,想不到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穰侯的面子大,门槛高,苏代一时钻不进去,当然不死心,又捧了几双玉璧去拜访宣太后的亲弟弟华阳君芈戎,想不到华阳君府上也是大门紧闭,根本不让苏代进门。
苏代这么一个名闻天下的智囊人物,在秦国竟如此不讨人喜欢,倒也有些出人意料。好在他们这些做说客的脸皮比常人要厚实得多,对碰壁的事并不在乎。秦人规矩,各国使臣以及大商巨贾到了咸阳,秦国免费供应食宿,安排车马,还有秦地特产漂亮丰腴热烈风骚的美人儿供这些人享乐,于是苏代美美地吃了一顿,又招来两名美伎弹唱歌舞,只管享他的福,至于秦王见与不见,全不放在心上。
苏代哪里知道,就在他躺在传馆里吃肉喝酒的时候,咸阳城里几位最有权势的人物正坐在一起,算计他这个齐国来的使臣呢。
苏代入秦,第一个得知这消息的并不是秦王,而是秦国第一权臣穰侯魏冉。得知这个消息后,魏冉也并没有急着去报知秦王,而是先进了后宫的凤阁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姐姐——秦王的母亲宣太后。
秦王嬴则是惠文王之子,秦武王的弟弟。当年秦惠文王晏驾以后,秦武王在位仅四王就亡故了,在秦国能继承王位的公子王孙不少,嬴则只是一个普通的王孙,正在燕国做人质,实在没有继位的资格,是这位手握兵权的舅舅魏冉调秦国大军把他迎回秦国,又靠着舅舅手里的兵权诛戮异已,狠狠地杀了一批手足兄弟和朝中大臣,这才拥着嬴则登上王位。秦王继位这二十年来,秦国的国政一小半掌在秦王手里,一大半却握在母亲宣太后和舅舅穰侯魏冉手里,凡有什么大事,总是太后和穰侯姐弟二人先商量妥当之后,再把嬴则请来商议一回。
这次齐国使臣苏代入秦,魏冉立刻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即刻入宫和宣太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算计透了,这才命人把秦王请来商量国事。
等嬴则被太后请到凤阁殿的时候,穰侯魏冉早就退出去了。
幽暗的大殿中点了几十枝红烛,烛光下,宣太后一个人斜倚在榻上,两名宫女在一旁侍立,另有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清秀的白衣小子跪在太后身旁,把头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笑话儿,见嬴则来了,忙像个老鼠一样飞快地躲进殿角的暗影里一声也不敢出了。
这年宣太后已经六十岁了,照这个年纪来看,经过一番精心妆扮的宣太后算是出奇的漂亮,头发乌黑光亮,皮肤白净细腻,就连眼角处也看不到一丝皱纹,看着像三十多岁的样子。可宣太后的心却比她的容貌衰老得多,这些年来,她早已失去了走到阳光下的勇气,终日躲在这阴沉沉的内宫深处,用红衣绿裳、珠玉黄金和无数闪烁的烛火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只有在昏黄的烛光下,宣太后才觉得自己真正的年轻起来了,心里也才踏实些。
作为秦惠文王身边一个并不太受宠的姬妾,宣太后身边只有嬴则这么一个儿子。她很爱这个儿子,同时也很爱自己手中“临朝称制”的权柄,于是在宣太后眼里,儿子和权力融为一体,成了一颗一眼也离不开、一刻也放不下的珍宝。
现在宣太后就把自己这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从头到脚看个不停,早寒午暖,饮食起居,絮絮叨叨问了个遍,一直到宦官来报:穰侯魏冉求见。老太太这才想起今天还有要紧的事办,勉强闭上了嘴。
转眼功夫,宦官领着穰侯魏冉走上殿来。
魏冉年轻时是秦军中出了名的力士,能举千斤鼎,开五石弓,赤手搏熊虎。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也白了一小半,可看起来还是像牛一样结实,个子不是很高,却粗壮得吓人,方脸盘,高颧骨,厚嘴唇,硕大的鼻子略显扁平,蓄着一副垂到胸前的长须,肩膀宽阔,脸膛红润,声音响亮,步伐沉重缓慢,进殿对秦王、太后行了礼,在秦王对面坐下,没有一句寒暄,立刻说道:“大王,齐王派中大夫苏代出使秦国,已经进了咸阳城。臣估计此人之来,与吕礼出任齐国相国有关。齐国一向联络三晋诸国与秦国作对,现在忽然罢了孟尝君的相权,用吕礼为相,一心要与秦国交好,大王觉得齐国是什么意思?”
秦王嬴则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胸中尽是吞并六国之志,齐国人想干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可穰侯魏冉是太后的弟弟,在秦国秉政多年,权倾朝野,人又爽直,在秦王面前说话从不避讳,在穰侯面前,嬴则很多时候乐得不开口,少开口。
现在穰侯动问,嬴则就把自己的想法全收起来,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反问一句:“穰侯怎么看?”
穰侯魏冉在秦国做了十年将领,二十年权臣,半辈子在死人堆里打滚,三十年来不知谋害过多少人,早练就了一双鬼眼,一副狼心,没什么阴谋是他看不透的:“大王,齐国决不会真心与秦国交好,依臣看来,齐王摆出这么个姿态,无非是想要攻宋。”
穰侯推开面前几案,起身走到殿中,抬起手指向东方:“当今天下只有齐、楚、秦三强,楚国这些年安享太平,志气消磨,已不足为惧,可齐国自威王、宣王以来积累起强大的实力,带甲百万,富极一方,论国力当在秦国之上,又一直奉行合纵之策,联合韩、赵、魏三晋之力以抗秦,秦、齐两国一东一西,实力相当,战不能战,和不能和,只能仗恃国力,从态势上压过对手,齐王伐宋,就是想借灭国并地之威,从态势上力压秦国。齐国想要灭宋,以齐王的实力,应该做得到。可齐王不智,已经做下了蠢事,齐人若真灭了宋国,反而对我秦国有利。”
说到这儿,魏冉故意停了下来,等着嬴则问他。
魏冉掌秦国大权多年,又是秦王的舅舅,性格难免有些跋扈,现在他这样,是把嬴则当成小孩子了。嬴则却颇有气度,不动声色,也不急于动问。倒是一旁的宣太后看出穰侯的作法不妥,不等嬴则开口,先替他问了一句:“齐国灭宋,对咱们秦国有什么好处?”不等魏冉回答,又故意冷着脸责备了他一句,“你这个人也真是,一句话分成两半说,还要让别人问你?”
宣太后这一句数落,倒弄得魏冉有点尴尬,忙笑着说:“臣哪敢有这个意思?臣觉得百余年来齐国始终联络三晋,土地数万里,集兵百余万,压得秦国喘不过气来,可这次齐王为了灭宋,主动与秦国交好,如此必失信于三晋,从此少了强援。为了吞并一个宋国,失去三晋的支持,实在得不偿失,可见齐王昏暴无能,正是灭齐的机会。我秦国大可以纵容齐国灭宋,待齐国与三晋彻底反目,那时就可北合燕国,东连赵国,再笼络魏国,并力攻齐,有燕、赵、魏的响应,韩国不敢不追随,如此则秦合五国之力,必可大破齐国,齐国一破,自然成就了秦国的滔滔大势,攻伐天下,无往不利了。”
魏冉说出了一番天下大势,但这些嬴则却早已想到,并不去接穰侯的话题,只问了一句:“楚国会怎样?”
“楚国也不会坐视齐国称霸,但楚王熊横昏弱无用,首鼠两端,臣估计五国伐齐之时,楚国多半袖手旁观,就算出兵助阵,也必是连秦而破齐。”
魏冉一番话说得嬴则暗暗点头,正要答言,坐在一旁的宣太后忽然插了上来:“国事说得够多了,我也听烦了,”对穰侯摆摆手,“你先去吧,我想和大王说些家常话。”
在秦国权势最大的是秦王,可在这间凤阁殿里,说话最有份量的却是太后。宣太后一句话,正在高谈阔论的穰侯魏冉急忙躬身行礼,告退而去,嬴则也收起了君王的气势,换上一副儿子对母亲的谦恭:“母后有何事吩咐?”
“今年的天气真冷啊……先王过世二十多年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宣太后斜眼看了看儿子,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摆出一脸愁苦相,眯起眼睛看着摇曳的烛火,不理儿子了。
听太后说这些话,嬴则心里暗暗好笑。
秦国的宣太后本是楚国王室之女,嫁给秦惠文王之后并未得宠,所以她对惠文王谈不上什么感情。自从嬴则继秦王位,宣太后凭着儿子的王位,仗着弟弟魏冉的兵权,一直居于内宫摄政,处事明决,手段强硬,这些年来把秦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从秦武王时的混乱衰败到今天的强兵富国,宣太后出力极多,这一点嬴则心里都清楚,也很感激。至于太后埋怨后宫“冷清”,嬴则却知道太后身边从来不缺男人,刚才跪在一旁侍候的那个模样清秀的小子魏丑夫,就是新近才招进宫来的男宠。但秦人风俗向来开化,从不把这些事看重,嬴则心里也觉得只要太后高兴,这些闲事不必去管,也不该管。现在太后忽然说这些伤感的话来责备他,嬴则当然知道所谓的“身边冷清”只是托辞,却不知太后到底想要什么,不好回答,只能赔笑道:“寡人疏忽了,以后每天都到母后宫里来问安就是。”
宣太后瞄了嬴则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拿这些虚话应付我,无非是说你国事忙,抽不出身来,我也不敢指望什么,反正国事比我这个老婆子的性命要紧得多。”
听太后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嬴则倒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这层意思太后不挑破,他也不肯说破,笑着说:“母后的事比国事要紧。”
宣太后知道儿子的聪明,见他递过话头来了,也就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出来:“国事也要紧。只是那些琐碎的事未必都要大王去操劳,找个可靠的人交给他办就是了。”说到这儿,见嬴则只顾低头喝酒,故意不肯看她,心里有些不乐,坐直身子盯着嬴则问,“大王在位二十年了,身边总有几个可靠的人吧?”
其实宣太后绕这么个大弯子,只是想让嬴则重新认命穰侯魏冉做秦国相邦。而太后的想法倒也正合嬴则的心意。
魏冉是宣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秦武王薨毙之时嬴则年纪还小,在燕国做人质,是魏冉想办法把嬴则接回秦国,又拥重兵保着嬴则登上王位。其后魏冉平定“季君之乱”,杀了公子嬴壮,一壶毒酒毒死了嬴则名义上的“母亲”——秦惠文王的王后,又把嬴则的兄长秦武王的王后逐出秦国,使嬴则在秦国大权独揽,随后大开杀戒,血洗咸阳,先杀嬴则的兄弟手足,再杀朝中大臣贵戚,前后杀害了无数人,终于使得嬴则能坐稳秦国的王位,功劳很大,所以嬴则继位之后,一直委派自己这位舅舅担任秦国的相邦。
魏冉这个人文能治国,武能统军,又极善用人,方今秦国逞名一时的大将白起、司马错、蒙骜、胡阳等人,皆是魏冉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也正因为魏冉太有本事,嬴则对自己这个舅舅反而不大放心,几年前借着一些小事免了魏冉的相位,同时又把穰城封给魏冉,让舅舅做了万户侯,也不算亏待他。
可穰侯罢相以来,这些年在秦国还真找不到一个能替代魏冉的能人,现在秦国预谋伐齐,大战将临,很多地方用得上魏冉,重新拜穰侯为相,正是时候。
既然猜出了太后的心思,又觉得用魏冉正是时机,嬴则也就决定顺势而为。只是做君王的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摆布,即使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一样。若太后一开口,自己这里就答应下来,未免太容易了些,将来魏冉做了相邦,难免跋扈。想到这儿,嬴则故意沉下脸来,低头想了半天,才皱着眉头缓缓说:“自樗里子去世之后,这些年秦国人才凋敝,真正能让寡人信任的只有穰侯,只是穰侯这些年不怎么关心国事,倒把酒色二字看得很重,听说身体也不太好,还能担此重任吗?”
嬴则的话里虽有责备魏冉的意思,其实暗里还是答应让魏冉做相邦了,宣太后暗暗高兴,嘴里却顺着嬴则的意思,尖起嗓子说:“大王说得对!穰侯只知道自己享福,倒把国事扔在脑后,实在不像话!什么身体不好都是托词,我听说他在府里天天饮酒胡来,一晚上要搞五六个女人,身体壮实得很!我今天叫他来本是要骂他一顿的!因为议论国事,倒忘了骂他。我看大王干脆多给这老家伙一些差事,让他有个正经事做,免得整天泡在女人堆里把骨头都泡软了。”
宣太后是个楚人,在男女之事上极看得开,加之性格又爽直,说出话来热辣辣地刺人。嬴则倒不好意思接口,却也不肯立刻答应任命魏冉为相,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借口要见齐国使臣,从太后宫里告辞出来。
这时嬴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并不急着见苏代,只管忙着自己的国事,一连五六天把苏代扔在一边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