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诡计 苏代巧舌如簧
孟尝君回到齐国都城临淄,先在梧台之上拜见齐王。
当今齐王田地在位已经十四年了,这是一位雄壮威武、刚愎暴躁的大王,身材壮硕,勇力过人,性如烈火,好战嗜杀,自继位以来,挟威王、宣王盛世之余威,手握雄兵六十余万,国库充盈,富甲天下,旌麾所指无往不利,内使臣民畏惧,外令诸侯胆寒。像孟尝君田文这样显名于六国的人物,在齐王面前也只是耸肩俯首,唯唯诺诺而已。
今天孟尝君在梧台之上把自己入秦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齐王是个暴躁的人,听了这些话气得大骂秦王无义,又安慰了田文一番,口口声声要发兵攻秦,为田文出气。除此之外却再没有别的话。孟尝君何其精明,也知道伐秦之事非同小可,如今楚国君臣暗弱,日渐衰朽,韩魏两国屡屡被秦国所败,赵国又发生内乱,一蹶不振,天下唯齐、秦两国成势,齐王一直想要联合秦国瓜分天下,那肯为了一个孟尝君而贸然伐秦?在梧台上说这些,无非是在用话哄他。孟尝君入秦不遂,在齐国又失了相位,成了个闲散之人,最急的就是想在齐国重新掌权。可齐王却只字不提任用他的事,这让田文十分失望,可在齐王面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能陪着齐王喝了几爵酒,闷闷地退出来。回到府里刚刚坐定,下人来报,中大夫苏代到访。
这个苏代是早先联络六国合纵抗秦的纵横名家苏秦的亲弟弟,洛阳人,年纪已在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穿一件皂色夔纹蜀绵大袖袍,蓄着一部华丽的长须,额头轩阔,鼻梁高挺,重眉大眼,仪表出众,举止合仪,见人不说话,先是一副谦恭的笑脸。此人虽不及其兄长一人佩六国相印,却也以多谋善辩闻名天下。苏代虽是苏秦的弟弟,却并不借助兄长的名声,而是凭着自家的本事游走诸国,靠着满腹才学,一张利嘴,结交了无数名臣贵戚,先后在燕国、魏国做过大夫,齐、秦、楚这些大国也都看重他的才华,屡屡想要约请他。后来苏秦在齐国被人刺杀,齐王为了替苏秦报仇,在齐国杀了不少人。苏代对齐王非常感激,就离开燕国入齐,做了齐国的大夫。苏代极会做人,自入齐以来,在朝堂之上左右逢源,很得齐王的垂青,与孟尝君田文也相交甚深。这一次苏代奉齐王之命将要出使秦国,正好孟尝君从秦国回来,苏代就过府来见礼,顺便问问秦国的情况。
几句寒暄之后,苏代问道:“听说君上此次去秦国,几乎做了秦国的国相,可后来秦王忽然反悔,是何缘故?”
一提起秦王,田文就一肚子火:“这恶贼!骗我去咸阳,最后竟想害我!早晚要合赵、魏、楚、韩发兵攻打秦国!”
孟尝君能不能联合诸侯攻打秦国,苏代并不怎么在乎,他要说的却是别的事,放下酒爵,摆出一脸神秘的表情:“君上知道是谁在幕后拨弄是非吗?”探过身子,把嘴凑到田文耳边压低了声音,“下官听说新上任的相国吕礼早年在秦国做过五大夫,与穰侯魏冉交情极深,如今他执齐国国政,一心想要与秦国结盟。要想结好秦国,就要想办法把穰侯推上相国之位,所以吕礼暗中勾结穰侯在秦王面前进了谗言,以至君上不但没坐上秦国相邦之位,倒几乎丢了一条性命。这还不算,吕礼又在齐国散布谣言,想暗算君上……”
吕礼是齐康公吕贷的后人,本是齐国人,却在秦国做了官,混出名堂之后又回到齐国,立刻得到齐王的重用。田文在齐国掌相权多年,想不到自己刚刚赴秦,齐王就任用吕礼为相,取代了他的位置,本来心里就不高兴,听苏代说吕礼还在背后害他,忙问:“吕礼怎么暗算我?”
“君上记得大王继位的第七年,上大夫田甲作乱那件事吗?当时田甲发兵攻打王宫,想劫持大王,可上天护佑贤君,大王无恙,倒是田甲兵败被诛。现在吕礼对大王说:当年田甲作乱,是君上在背后指使。”
一听这话,田文勃然大怒,拍着几案吼叫起来:“这是从何说起!田甲作乱与我何干?”苏代忙冲他连连摆手:“君上不要声张,隔墙有耳!”田文这才好歹压住了火气。
当年田甲作乱,其实跟孟尝君田文很有些关系。也正因为心里有鬼,孟尝君才会大发脾气。可孟尝君只顾发作,却哪想得到,苏代这里说的却是一句瞎话。
苏代是个精明的辩士,知道权臣们最怕被人揭破隐私,就故意把谎撒在“隐私”上头。果然,一提田甲之事,孟尝君顿时胆怯,以至恼羞成怒。苏代却不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免得田文在这一件事上多动心思,又或者找人去问,弄到最后反而识破了他苏代的谎言。急忙转了话题:“吕礼还对大王说:君上掌齐国相印多年,位高权重,又得百姓拥戴,现在齐国人只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再这样下去,只怕大乱将至!虽然大王视君上如股肱,不至于因为这些谣言就与君上反目,可有吕礼之辈在朝堂,君上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听了这话,田文皱起眉头不吭声了。
说谎的高手都知道,彻头彻尾的谎话绝不能多说,因为这样的谎言早晚容易戳穿,到那时说谎的人就会自食其果。而世上最厉害的谎言,就是一句话里九成都是真的,偏偏最要紧的那一两个字却是假的。现在苏代所说的就是这样的谎话。
孟尝君田文在齐国掌权多年,一心招贤纳士,收买民心,单是在他的封地薛邑就养士六万户,府中舍人食客有三千余人,薛邑的百姓确实只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这些都是真的。只有一点是假的,那就是:齐国的相国吕礼有没有对齐王说过这些话,苏代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些谎话全是他揣测人心,自己编造出来的……
可孟尝君刚从秦国回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吕礼在齐王面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孟尝君又怎么会知道?尤其苏代编出的这套话正好抓住了孟尝君的痛脚,不由得暗暗心惊。
苏代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田文已经慌了手脚,渐渐落入自己设下的套子,心里暗暗冷笑,却并不急着再往下说,只管低头喝酒,偏要等田文来问他。果然,田文起身移席凑近前来问道:“依大夫的意思,我当如何是好?”
听田文问出这话,苏代心里一阵狂喜。
天下人谁能想得到,这位齐国的中大夫苏代,竟是燕国派来的细作!
苏代一家本是农户出身,共有五兄弟,家里很穷。后来苏秦有幸拜在鬼谷子门下学得一身本领,可游遍各国却不得重用,弄得穷困潦倒,处处受人歧视,苏秦因而发下誓愿:哪国君王若肯用他,必当以死相报。其后苏秦投到燕国,终于得到燕王姬职的重用,于是苏秦便一心报答燕王的知遇之恩,他的弟弟苏代自年轻时就一直追随在兄长左右,也学了一身纵横之术,练就一条如簧之舌,自苏秦投效燕国以后,苏代也追随兄长一起报效于燕国。
早年燕国曾发生“子之之乱”,燕王哙一心要学古代圣君“禅让”的故事,把王位传给了国相子之,自己北面称臣,闹得燕国纲纪大乱,被齐国趁势攻伐,几乎亡国。赵国的赵武灵王不愿看到齐国兼并燕国,扩大势力,就把在韩国做人质的燕国公子姬职迎回燕国继位,燕国才得以复国,可千里江山尽被齐人踏破,周天子所赐的九鼎神器也被齐人掳走,从此燕国与齐国结为世仇。燕王姬职是个有雄心的君主,自继位之后无日不想攻破齐国,可齐国强盛,燕国弱小,无力征伐,苏秦就在燕王面前立下誓言,入齐国为内应,名义上说动各国以齐国为霸主,联合六国之力共抗强秦,其实一心要让齐国空耗国力,待齐国衰落,燕国就可以起兵复仇。
其后苏秦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齐王,先是掌握了齐国的大权,又佩齐、楚、燕、韩、魏、赵六国相印,名义上征讨秦国,实则每每使齐国劳军破财,无功而返。在苏秦的牵制之下,齐国的国势越来越弱,而齐王却不自知,始终重用苏秦。后来苏秦因与齐国贵戚争权,被人刺杀,他的弟弟苏代又自燕入齐,作了齐国的重臣,一门心思要为燕国破齐。
若论胸中韬略,舌辩之能,苏代不及苏秦,却也算得上当今天下第一游辩之士,最精于权诈之术,满心里都是鬼主意。这时他早想好了一套阴森森的计谋,一定要哄得齐国天翻地覆,而苏代这些奇谋诡计,全都着落在孟尝君田文的身上:“君上是何等人?岂能受小人的欺凌!若依我的脾气,就在朝堂之上杀了吕礼,为君上出气。”
苏代这句话说得太过了,孟尝君一丝一毫也不信。但脸上还是得摆出一副又惊讶又感动的神情,双手直摇,嘴里连说:“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又挺起身来对苏代拱手一揖,谢他的这番侠情高义。
苏代推案而起,左手拢住腰间的长剑慨然说道:“吕礼不死,必是齐国之祸!君上不可姑息养奸!”盯了孟尝君一眼,冷笑道,“难道君上不想除去吕礼这个小人吗?”
孟尝君心里当然想除吕礼而后快,可在苏代面前说“除去”也不妥,说“不除”又不甘心,只好应付一句:“还是从长计议吧。”
苏代要亲手去杀吕礼,当然是在做戏给人看。听孟尝君说“从长计议”,也就顺势坐了下来,皱起眉头长叹一声:“大王一颗心全放在攻宋的事上,要攻宋,必先结好于秦,要结好于秦,又必然重用吕礼,想在大王面前推倒吕礼,靠咱们的力量怕是不够,可天下却有一个人,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吕礼赶出齐国。”
“你说的是谁?”
“秦王。”
一句话倒把孟尝君说愣了:“这怎么会?吕礼本是秦王的人……”
苏代说这话就是要引得孟尝君迟疑,微微一笑,端起酒来饮了一爵,这才缓缓地说:“请问君上,在诸侯间论名气,是君上的名气大,还是吕礼的名气大?”
在这上头其实是不用问的,孟尝君的名气自然比吕礼大得多。于是孟尝君冷笑一声:“他吕礼算什么。”
“这就对了。要论威名德才,君上是六国第一人杰,可大王却不能赏识君上,请问是何缘由?”
苏代的话倒把孟尝君问住了。见他答不上来,苏代笑眯眯地说:“君上是齐国大才,可久居于齐,事君忠诚,遇事恬退,大王与君上久处,反而不见其美。秦国是西方霸主,素怀狼虎之心,秦王思贤若渴,若有人将君上引荐于秦王,必得重用。”说到这里偷看了一眼,见孟尝君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忙拱起手来说道,“君上不要急,让我把话说完:上次君上入秦险些被害,已与秦王结下怨仇,可秦人诡诈,毫无信义廉耻,只要有利可图,秦王必然愿意再请君上入秦为相。”
听到这里,孟尝君再也压不住怒火,一拍几案厉声喝道:“大夫何出此言!我与秦人势不两立,岂肯再去咸阳受辱!”
孟尝君的暴怒也在苏代意料之中,丝毫不惧,笑着说道:“苏某虽然愚鲁,也不会说出让君上去咸阳的话来,只想利用秦王的约请,以显君上之才德。《诗经》有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君上在齐国被人冷落,却能‘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得到秦王的器重,那时大王还能再冷落君上吗?”
到这时孟尝君才隐约明白了苏代的意思,凝神一想,不禁暗暗点头。只是苏代的伎俩却也弄险,既欺了秦王,又骗了齐王,万一此事败露,孟尝君在齐王面前不好交待。
孟尝君阴沉着脸犹疑不定,可苏代却知道这些枭雄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为了权力不惜性命,现在以“权柄”为饵摆个圈套在这里,不必劝哄,孟尝君一定会自己钻进来,所以一声不吭,只管喝酒吃肉。
也就片刻功夫,孟尝君果然抬起头来:“苏大夫觉得谁能为我说动秦王?”
孟尝君果然上当了。苏代心里暗暗冷笑,嘴里却不紧不慢地说:“大王派下官出使秦国,正好为君上在秦王面前说这件大事。”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下官有个主意:能否请君上选一位能言善辩之士随我入秦,一起说动秦王,则此事更易成功。”
苏代的辩才闻名六国,孟尝君对他的那条舌头是信得过的。即使苏代之计不成,于孟尝君也一无所损。有这么个机警的人愿意帮他的忙,自然很高兴。摆手叫过冯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冯谖走进内室捧出一只木匣,孟尝君打开木匣摆在苏代面前,却是满满一匣黄金:“这些请苏大夫笑纳。”
一见金子,苏代两只眼光都发出光来!忙双手捧过黄金紧紧抱在怀里,笑道:“君上太客气了。”
其实苏代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哪在乎眼前这几块金饼?可苏代这样的纵横家个个都是洞悉人性的老手,知道贪财的人虽不招人喜欢,可有时候却最让人信得过。所以今天在孟尝君面前,他就故意做出这么一副贪财无耻的嘴脸来,好让孟尝君以为他苏代只是个渔利的鼠辈,只有这样,孟尝君心里才觉得踏实,也更把他当成心腹看待。
对孟尝君这种权倾朝野的贵戚重臣来说,与其养虎,不如养狗。看着苏代这副见钱眼开的丑态,田文心里暗暗冷笑,真就把这个滑头滑脑的中大夫看成了自己豢养的一条走狗,顿时放下心来,对苏代也更信得过了。指着冯谖说道:“这是我的家宰,也是我身边最信任的能人,苏大夫可以带他去见秦王。”
到此时,苏代已经把孟尝君田文握于股掌之间了。
可苏代是个细心的人,虽然用一番毫无漏洞的谎话骗住了田文,却还担心自己离开临淄之后,孟尝君这边有什么变化,眼珠一转,已经想出个主意来,笑着说:“下官又有个想法:吕礼这个人凶险狡诈,大王又正对他信任,君上已经失了相印,如果呆在临淄,恐怕吕礼要害君上,不如先回薛邑,那里是君上的封邑,方圆百余里,食邑六万户,铁打的城堡,别说一个吕礼,就算三五万大军也攻不破,君上呆在薛邑比在临淄安全得多。”
其实孟尝君也是个精明透顶的人,若在平时,苏代的心计他未必看不出来。可苏代刚刚收下了一笔金子,贪财的嘴脸都被孟尝君看在眼里,着实瞧不起此人,这么一来,他反而看不出丝毫破绽。略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明天就回薛邑,大事都有劳苏大夫了,事成之事,我另有重谢。”
苏代忙说:“这怎么敢当,为君上效命是下官的福份。”把那一盒黄金珍而贵之地收了起来,喜笑颜开地告辞而去。
与苏代会面之后,孟尝君田文果然向齐王称病,要回封地休养。齐王这里正因为免了孟尝君的相国之位,有些不好意思,又怕孟尝君留在临淄城里与新就任的相国吕礼争权,闹出麻烦来,现在孟尝君要回薛邑休养,正中下怀,立刻答应了。于是孟尝君一天也没耽搁,带着一大群舍人驾了百十辆车舆,老老实实回到他的封地薛邑养病去了。
孟尝君离开临淄的第二天,中大夫苏代也带着大批礼物穿越赵、魏两国,一路招摇过市,直奔秦国都城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