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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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叛逃的相国 欺君之罪

几乎就在秦国攻取安邑的同时,齐王田地调集大军三十万,以太傅韩聂为上将军,大举攻伐宋国。

当年周武王分封天下之时,封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于宋,以奉商王宗祀。至战国时,宋国大臣戴剔成篡位,后又被其弟戴偃逐走,于是戴偃在宋国自立为王。

宋王偃是个强悍好战之人,自继位以来东伐齐国,夺占五城,南败楚国,割楚地三百余里,又击败魏国,称雄一时。偏偏他的强邻齐国的国君田地也是个争强好战的君主,凭借前辈威王、宣王创下的基业,兵强国富,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统一天下,又怎么能容一个小小的宋国在自己卧榻之旁鼾睡?为了兼并宋国,齐王田地不惜出卖了盟友魏国的利益,任凭秦国攻取了魏国的安邑。现在齐王举兵攻宋,秦王嬴则也装聋作哑,不发一兵。

在得到秦国默许之后,齐王即诏告天下,称宋王偃“以革囊盛鲜血,悬而射之,名曰‘射天’,又好酒色,群臣来谏,宋王置弓于案,有劝谏者即射杀之,诸侯皆称‘桀宋’。此辈本商纣后裔,而复行纣所为,不可不诛”!

有了伐宋的借口之后,齐国三十万精兵铺天盖地杀进宋国,直逼都城睢阳。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宋王偃虽然昏庸无道,却勇武过人,宋军的兵力虽远不能与齐国相比,却凶悍敢战,与齐军在睢阳城下连番死战,伤亡无算,好不容易才攻克睢阳,杀了宋王偃,既而一鼓作气占领了宋国全境。

俗话说“惨胜不如败”,齐国人这一仗就是惨胜。

可不管怎样,齐军好歹还是打了胜仗,灭了宋国,齐王随即下令升太傅韩聂为上卿,赐与封邑,奖赏士卒,大赦天下,又派使臣往各国告知。齐王自己则离开临淄,到朐邑的行宫巡狩,只留太子和相国田文监国。

朐邑原是春秋时齐国名相管仲的封邑,距临淄一百六十里,正当沂山北麓,东边三百里外就是大海。齐国山河雄壮,富足无比,东岳泰山名震天下,可对齐王来说,登泰山未免远了些。朐邑附近的沂山号称天下五镇之首,虽不比泰山雄壮,却也地域广大,湿润多雨,草木茂盛,山势峥嵘,素称东秀,西幽,北奇,南险,山中多产熊虎犀兕,尽多獐狍猪鹿,又有一种会飞的鼯鼠,以其肉入药是壮阳的灵物,所以齐威王在朐邑城外沂山脚下建起一座夏宫,划地数百里为猎苑,从那时起,齐王每年都会带着众臣到行宫围猎,逍遥快活。

其实所谓的行围射猎,并不是齐王和重臣们都换上短褶长靴,挎弓持矛牵狗架鹰到深山里去打猎,这些王公贵人也受不了那样的苦。所以每到齐王临幸时,就先用陷阱捉得大批獐鹿、野猪、狐狼之类养在笼里,待围猎之日选定一场平坦的猎场,四周用桩砦沟壑圈定,派军士守卫,再把事先捉来的猎物放进围场,任君王大臣们乘着车马或射或狩,过一过瘾。至于那些凶猛难斗动辄伤人性命的虎豹犀兕熊罴之属,在这围场之中是看不到的。

君王权贵本就是此等人,所说之话,所行之事,处处作假,每每骗人,无非图一个享乐快活,从不问什么劳民伤财。

乘车射猎,是周公所制六艺之一,称为“逐禽左”。这天的围场里猎物放了一两千头,狩猎的车驾却不过十余辆,当先一辆是齐王的车辇,四匹骏马奔驰如电,上卿韩聂亲自为齐王担任车右,手持长戈立于齐王之侧,防备有什么猛兽来袭,齐王田地换了一身华丽的胡服,头戴一顶金丝织成的纱笼帽,帽顶插着一束华丽的雉羽,身上一件白绸金绣龙纹短褶,更衬得身材魁伟,一副堂堂的王者气派,手持雕弓稳坐在车上,眼睛向路旁的树丛里张望。

忽然树丛中“豁啦”一声跳出一只母鹿,就在车前飞奔,齐王大喜,忙引弓搭箭射去,那鹿猛地一蹿,这一箭却没射中,齐王哪肯某休,催令驭手向前猛追,自己抽弓搭箭连珠攒射,一直射到第十箭,终于射中了母鹿的脖颈,一头栽倒。

眼看齐王射中了猎物,韩聂将手中长戈高高举起,高呼:“大王万岁!”听了他的招呼,树林后山石边立着的数千军卒齐声欢呼,“万岁”之声震天动地。

眼看大王已取了猎物,随从的卿大夫们这才各驱战车跑动起来,惊得围场里的猎物四处乱蹿,贵人们一个个举起弓弩四处乱射,不多时,射倒的野味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当晚,围场上搭起几十座牛皮大帐,臣僚们陪王伴驾已毕,各自回到帐篷里割烧野味,大吃大喝,好不快活。

就在这个当口,中大夫苏代抱着一壶好酒钻进了韩聂的帐篷。

苏代这个人在齐国的名声实在太好了,齐国的王孙将相个个都和他有一份交情。

韩聂本是韩国的重臣,极得相国公仲朋的信任。可公仲朋死后相国换了人,韩聂立刻失势,遭到排挤,不得不转而入秦。秦王嬴则对这个能文能武的韩国人很看重,拜韩聂为大夫,对他很是不错。韩聂事秦多年,又转而入齐,先做了齐国太傅,如今又拜为上卿。所以韩聂既是齐国重臣,又与秦王有很深的关系,在太傅任上就一向力主齐秦结好,瓜分三晋,共主天下。此番齐国为了伐宋背弃魏国,不少大臣都暗中反对,只有韩聂一力支持,攻宋之时又特别卖力,也因此得到齐王的信任。

韩聂这个人文能安国,武能治军,是个人才,又以耿直厚道出名,他这样的脾气就更容易把苏代这类人视为至交。两人推杯换盏喝到酣处,苏代漫不经心地随口说起:“此番伐宋是我齐国十余年未有之大胜,齐军一鼓而下睢阳,拓地七百余里,兼并子民百余万,大人从此名动天下,扬威六国,有如此名将是我齐国之福。”说了一堆奉承话儿,趁着韩聂在兴头儿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道:“那宋王偃十分勇武,宋国兵马精悍善战,可在大人面前也不过土鸡瓦狗一般。听说齐军伤亡不足五千?”

韩聂微微一愣:“这话是谁说的?”

“中大夫闾丘俭……”

听说是闾丘俭,韩聂撇起嘴来冷笑一声:“伤亡不足五千?单是闾丘俭一军就战死一万多人!”

苏代满脸惊讶:“这么说闾丘俭吃了败仗?可闾丘大夫说各军皆获全胜……”

“有胜有负吧。”

“这么说来……”苏代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哎呀,我军伤亡也在七八万呢!”

“不止,不止。”韩聂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忍不住摇头叹气,“宋国这一仗不好打。好在杀了宋王,夺了睢阳,灭宋军十余万,算一算,也还值得吧。”

齐国伐宋打的是一场恶仗,齐军虽然取胜,却也伤亡惨重,这些苏代已经知道了,他现在想打听的是齐军伤亡的具体情况。听韩聂这一番话,齐军伐宋果然是惨胜,伤亡也在十万上下。苏代心里略一盘算,已经把齐国军马的实际情况估摸了个大概。

自齐威王桂陵一战击败魏国至今,已经七十余年,在威王、宣王治下,齐国一直是东方第一强国,当今齐王田地虽然没有威王、宣王的明决英武,可是靠着祖宗留下的基业照样称霸一方,国富兵强,精兵当在六十万上下。可这些年齐国四处攻伐,兵力时时损耗,加上伐宋的伤亡,当下齐军精锐仅有三十余万。

攻灭宋国之后,齐国的势力达于极顶,齐国君臣骄横不可一世,可在苏代看来,今天却正是齐国七十年来最衰弱的时候。七十年难遇的机会呀……

算清了眼前这笔账,苏代暗暗拿定了主意。敬了韩聂一爵酒,笑着说:“兼并了宋国,齐国的国力已经超越了秦国,楚、魏更不在话下,该是筹划伐赵的时候了。依下官看来,齐国有大人在,五年灭赵应该不成问题。”

苏代的一张嘴比刀子还厉害,他说的话也正应了齐国君臣心里的想法,韩聂不觉快活起来:“苏大夫说得对,是该考虑伐赵了。可赵国不同于宋国,这是个地方两千里、子民三百万的大国,能征惯战的甲兵不下三十万,尤其武灵王练出的精锐骑兵天下无双,这样一个强国仅用五年时间只怕难以击破,还要做长远打算。”

伐赵,这只是苏代用的一个话引子罢了。听韩聂说要做长远打算,立刻就势笑道:“大人说得对,赵王何是个精明的人,平原君赵胜也很滑头,最会看风使舵,如果齐国伐赵,恐怕赵国会连秦抗齐……”

苏代这个人,所有本事都在一张嘴上,他说出的话就好像一张大网,一层一层不动声色地罩过来,叫人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现在苏代这几句话说得韩聂连连点头:“所以伐赵的事不能急,等秦国先大举攻伐魏国,抽不出兵马东进,才是齐国伐赵的机会。”

“依大人看,齐国要破赵,靠什么?”

韩聂是齐国重臣,齐国称雄图强的霸业都在他心里装着:“赵王手下兵精将勇,赵人又素知兵法,强悍好斗,非同小可。但赵国有一样东西跟不上,那就是粮食!这个国家地僻民穷,粮食不能自足,一遇大战,必然捉襟见肘。若要伐赵,需等一场天灾,最好持续几年,待赵人无食果腹,国内动荡起来,那时起兵,事半功倍。”

韩聂分析得一点不错,缺粮,这是赵国的软肋。可苏代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话:“就怕赵国被逼急了,会向秦国借粮借兵。”

“是啊,万一齐国伐赵,逼得赵王投了秦国,那时秦军东进就打开了通道。一旦秦军经赵国东下,必然与齐国决战,所以没有十足把握,伐赵之事千万急不得。”

韩聂是个老实人,一门心思都放在国事上头。可苏代却是一只专门在话茬子里打洞的老鼠,眼看话头儿已经引到秦国身上,立刻说道:“依大人之言,齐国的死敌还是秦国,齐秦虽能共分三晋,却不能共治天下,早晚还有一场决战!”喝了一口酒,含含糊糊地问道,“大人知道孟尝君门下有个叫冯谖的门客吗?”

“不知道,怎么了?”

苏代连连摆手:“也没什么,”偷眼看着韩聂的神情,见他似乎并未留意,就又加上一句,“去年春天下官出使秦国的时候,在咸阳碰到过这个冯谖,听说是孟尝君派他去秦国的。此人是孟尝君的家大夫,秦王很给孟尝君面子,和冯谖见了几面,后来……”说到这儿,取过铜匕割了一片鹿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故意不往下说了。

到这会儿韩聂已经不能不问了:“后来怎样?”

“听说冯谖曾劝秦王请孟尝君赴秦担任相国,秦王还真就派了使臣来邀请,可大王是个明君,抢在秦国使节前头任用孟尝君为相。”说到这儿,苏代头也不抬,自己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嘿嘿,秦国人也真有意思,刚到边境,听说孟尝君已在齐国拜相,连薛邑都没敢去,赶紧逃回秦国了。”喝了口酒,接着说,“要说孟尝君这座薛邑真是好地方,听说城里有六万多户,那是三十万百姓!临淄城里才七万户……在东方这几个国家里,说到大城,除了临淄就要数薛邑了。大梁、邯郸、蓟城,包括郢都,都不能和薛邑相比。可惜这么个好地方下官还没去过,大人去过薛邑吗?”

苏代在这里东拉西扯顺嘴胡说,可韩聂听到的却只有他刚刚那前半句话。

一年前秦国曾经派出使节请孟尝君入秦,要拜他为相,幸好被齐王抢先知道消息,亲笔写了一封道歉的信,用厚礼把孟尝君请回临淄担任相国,当时被派到薛邑去请孟尝君的正是韩聂!

齐王礼聘孟尝君为相的事齐国无人不知,都说齐王敬贤用能,孟尝君也识大体,不受秦王利诱,一心只报故主。可要依着苏代所说,孟尝君竟派自己的门客到咸阳去,先唬弄秦王请他去秦国做相国,回过头来又故意让齐王知道此事,逼着齐王聘他为相,这不是在欺骗齐王吗!

苏代那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闲话,韩聂却没心思听他说这些了:“苏大夫果然在咸阳见过冯谖?”

此时苏代已经醉得满脸通红,人也有些糊里糊涂的,听韩聂问他,顺嘴答道:“是啊,咸阳城虽然比不得临淄,可也有一样好处,妓馆里的美人儿最多,世人都说秦楼楚馆,名不虚传呀……”话未说完,已经被韩聂一把扯住:“走,咱们去见大王!”

“见大王干什么?”

“你不要问,随我来!”

韩聂拉着苏代出了帐篷,直奔齐王的大帐。此时齐王喝了些酒,正要就寝,见韩聂扯着苏代横眉竖眼地走进来,忙问:“卿有何事?”

“大王,臣刚刚听说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不得不连夜来禀报。”韩聂扭头对苏代说:“苏大夫,把你刚才所说的话在大王面前说一遍吧。”

此时苏代的酒已经醒了一半,红着脸高声道:“我说什么了?”

“苏大夫说在咸阳遇到孟尝君府里的家宰,竟要说动秦王聘孟尝君为秦相,之后孟尝君又借此事欺骗大王,反而做了齐国的相国,有这事吗?”

韩聂这个人出了名的心直口快,脾气暴躁,现在他当着齐王的面直问此事,苏代吓得酒全醒了,支支吾吾地说:“大人这是什么话……”

“我只问你,有无此事!”

当着齐王的面被韩聂如此逼问,苏代想滑也滑不过去,结结巴巴地说:“大王,臣是见过孟尝君的家宰,可并不知此人去咸阳所为何事。”

“胡说!苏大夫刚才对我是怎么说的?”

眼看混不过去,苏代急得冲着韩聂尖声道:“苏代视阁下为挚友,饮酒之后几句戏言罢了,你如何在大王面前逼害于我!”正在吵闹,齐王断喝一声:“都住口!”苏代吓得浑身一颤,忙住了嘴。

齐王阴沉着脸问:“韩卿,你说孟尝君派人去咸阳说动秦王,要做秦国相邦,却又反过来欺骗寡人?”

“这是苏大夫亲眼所见的。”

齐王又转向苏代:“苏大夫,有这事吗?”

此时的苏代已经吓得脸色发青,牙关震震,结结巴巴地答道:“……有。”

“你既知情,为何不早报与寡人?”

“臣以为孟尝君本就是相国……再说他又没答应秦王……”

到此时事情已明,齐王不禁怒气勃发:“岂有此理!传寡人诏令:相国之印暂由太子代掌,即刻招孟尝君到行宫来,寡人要让他当面谢罪!”瞪了苏代一眼,恶声恶气地说:“知情不举,实是可恶!待寡人问罢孟尝君,再来治你的罪。”摆了摆手,苏代忙缩头脖子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