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长平布下罗网
就在秦国为了进攻赵上党准备兵马粮草的时候,赵国君臣也在紧锣密鼓地张罗战事。
在选派将领的问题时,赵王远不像秦王那样左右为难,因为在赵国只有一位将军胜任此职,那就是深受两代赵王器重的亚卿廉颇。
如果说赵国是一只巨鼎,那么平原君赵胜、上卿蔺相如、亚卿廉颇就是鼎的三只足。可惜正当大战来临之时,蔺相如却患了重病卧床不起,王廷上少了这位稳健的臣子,赵国在制订国策的时候难免显得稍微急躁些。
廉颇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将了,打了四十年仗,先后侍奉过三代赵王,对于赵国的山川地势、军情士气都了如指掌。得知赵王已经下了决心,准备会同魏、楚精兵在长平与秦国决战,廉颇十分兴奋,回府之后整整忙了一昼夜,已经订下了防守长平的全部计划。
第二天一早,廉颇带着新绘制的地图进了王宫,当着赵王和平原君的面把地图悬挂起来:“臣已经想好,在秦军没到长平之前,咱们先在赵上党设下三道防线。”说着走到地图跟前,赵王和平原君忙跟过来。廉颇伸手指向地图,“赵上党的门户首推老马岭。老马岭南起武神山,北至发鸠山,纵横百里,山石嶙峋,峭壁如刀,秦军难以穿越。在老马岭正中的石壁上却有一道巨隙,宽仅三里,早先赵国经营上党之时曾在此筑有一座关城,名叫高平关,是个绝险之地。可惜赵国与韩国多年没有战事,高平关已经年久失修,近年虽然修整过,仍然不足,臣打算在此驻扎精兵一万,趁着秦军未到,先尽力整修高平关,作为整个长平要塞的第一道门户。”
赵王性子急,不等廉颇说完,已经问道:“高平关如此险要,廉卿只驻扎一万人,是不是太少了些?”
廉颇忙说:“秦军这次发倾国之兵与赵国决战,精锐士卒当有数十万,且秦军在韩国连战连捷,取韩国城池二十余座,锐气极盛,冲杀之时必然勇不可挡。高平关虽然险峻,毕竟地面狭小,秦军倘若不顾一切用人命来填,赵军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一旦关口正面被突破,赵军退却之时人马越多,反而越乱。所以臣在此只驻军一万,预计可以坚守一个月,歼灭秦军万余人。高平关和老马岭一旦失守,赵军余部立刻向二漳城、光狼城一带退却。”
廉颇用兵一向沉稳,军马安排有条不紊,赵王和平原君都无异议。
见赵王点头,廉颇才又回到地图跟前:“过了高平关,迎面就是浩山,这里山势甚险,秦军只能沿着山下的原村河谷地行军。早前赵国在此筑了一座光狼城,但光狼城曾被秦国大良造白起用奇兵袭取,撤退之时将关城夷为平地。为了巩固上党,这些年赵人不但重修了光狼城,而且在光狼城以西、高平关背后十里处加筑了一座二漳城,此城北靠浩山,西临原村河,险固几与光狼城相同,但城池稍小些。臣打算在此驻军两万,坚守两个月,至少歼灭秦军两三万人。”
“二漳城一旦被秦军突破,赵军就沿河谷退却,全部退入光狼城。”廉颇手指地图上的光狼城,“光狼城号称太行第一险塞,城西是原村河、马村河两河交汇之地,城南是许河,城周围又有北岭山、皇王山、狼儿掌山四面封闭,古来称之为‘四山环绕,三水交流’,秦军要取光狼城,必须登山渡水,处处受制于赵军。臣打算在光狼城守城三个月,歼灭秦军五万人。”
说到这里,廉颇把自己安排的第一道防线说完了,赵王和平原君也都听得出了神。
依廉颇的安排,赵军在高平关、二漳城、光狼城一线仅使用了五万兵力,预计损失只有两三万,却能歼灭秦军八万至十万!如果真能完全做到,仗打到这里,赵国已经赢了一半了。
赵王年纪轻,人又直率血性,比较容易兴奋,听了廉颇的话,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可平原君却是个老谋深算的权臣,知道赵王这次要与秦王嬴则、应侯范睢、武安君白起这样的对手较量,实在容不得丝毫浮躁。不等赵王说话,先抢着问廉颇:“廉卿觉得只凭这几处关城就能歼灭秦军十万吗?”
廉颇脾气虽然倔强,却是个扎扎实实的人,绝没有吹牛皮的毛病。听平原君问出这话,立刻答道:“君上问得好。秦军不但勇猛,而且战场上的经验极其丰富,这上头他们比赵军强些。所以臣虽然对歼敌和损失都做了预估,但是能否真的在第一道防线歼灭秦军八至十万,实在没有把握。”又转向赵王,“以臣估计,这一战赵军损失三万,歼灭秦军五万以上,就算胜仗。”
廉颇这话初听起来有点泄气,但赵王细一想,却发觉自己刚才未免有些兴奋浮躁,亏得有廉颇这两句实话垫底,他的心气才真正沉稳下来。又把地图仔细看了一遍,才说:“廉卿接着说吧。”
廉颇又把手指向地图:“过了光狼城,前面是一片方圆几百里的丛杂山地,丘陵纵横,林木茂密,忽山忽陵,忽河忽谷,别说是从外头来的秦军,就算当地人只要进山十几里就认不清道路了,所以这一带的山岳虽然不是太高,可秦军绝不会沿山路行进,他们能走的只有河谷而已。”
说到这里,廉颇已经有点累了,宦者令缪贤最有眼色,赶紧倒了三爵酒端过来,廉颇也不和赵王客气,直着脖子饮了一爵酒,喘了口气,这才又说:“河流这个东西厉害,再硬的山石也能给它冲出一条道来。在这一带共有大大小小九条河流,依次是草芳河、伞盖河、柳村河,釜山河、西曲河、王报河、市望河、原村河、马村河,每条河的河道上都可以行军。其中河谷最宽的是草芳河、伞盖河、釜山河、原村河四处,其他五处河谷只能让步卒勉强通行。这九条河的走向一致,全是由西向东,所以秦军一定会分兵九路顺着河谷东进,宽处走车马辎重,窄道上是步卒。臣打算就在这些河谷的出口处依着山势筑起一条长垒,总长约有六十里,在草芳、伞盖、釜山、原村四处河口各筑一座大堡,其余五处河谷各筑一座小堡,六十里壁垒加上九座寨堡,足以把九条河谷全部封锁起来。”
廉颇口中的这条东壁垒严密整固,滴水不漏,可他的话并没说尽。赵王倒没听出什么来,平原君却有了感觉:“廉卿所说的六十里长垒现在筑了多少?九座寨堡建成几座?”
这句话问在要害上了,廉颇顿时皱起眉头:“嗐!早先咱们只顾着整顿光狼城,加筑二漳城,根本就没想过在光狼城后筑垒的事!现在大战将临才想起来,山里的石头总不会自己堆成堆儿吧?我已经调动六万人手,尽一切力量修筑堡垒,可这么大的工程怎么也要一年才能完工,现在刚搞出个样子,还指望不上它呢!”
赵王脾气急,一听这话,忍不住把两手一拍,高声道:“这是怎么说的!”
廉颇忙说:“大王不要急,秦军还远在野王,大军尚未集结,总要一两个月才能向赵上党进兵。咱们又有高平关、二漳城、光狼城,守也能守几个月。臣再尽量加派人手抢筑东壁垒,等秦军真正打到面前的时候,这条垒也就用得上了。”
赵王指着地图嘴里一连气地说:“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廉颇在一旁忙不迭地答应。平原君却又问了一句:“廉卿部署在东壁垒的兵马总共是六万人?”
“对,这一线共有六万人马,每五千人守一大堡,两千人守一小堡,两万人守垒,一万人做预备队……”
阵地上具体布防是廉颇的事,平原君并不想过问,心里略算了算:“这么说廉卿在二漳、光狼一线部署了五万人,这里又是六万,其余近十万之众在何处驻防?”
“除了三座关城和丹水西岸这条尚未完工的壁垒之外,臣在丹水东岸还准备了另一条壁垒。”廉颇又走到地图跟前,“大王请看,在西壁垒背后就是丹水,丹水东岸最大的城池就是长平城,城北有丹朱岭、羊头山、马鞍山,广袤百里,高耸入云,山间有道路可以直通邯郸,在山路的隘口上筑有一座城塞,称为‘三关隘’。若长平城失守,秦军就会突破三关隘,沿着大路直奔邯郸而来了!所以长平城万万不可失守。”
听了“邯郸”两个字,赵王暗吃一惊,凑过来细看长平北边通向邯郸的道路。
见赵王紧张起来,廉颇忙笑着说:“大王不要急,三关隘是一把铁锁,秦军不破此隘绝对不可能北进。想破三关隘又谈何容易?因为臣手里的十万精兵都部署在三关隘东边,有这十万雄兵,秦人休想北进!”
听了这话,赵王的心才又稳住了。
廉颇手指地图,把赵王的视线引向丹水:“大王请看,丹水虽然不深,可河面甚宽,足可迟滞秦军的攻势,丹水以东的壁垒寨堡才是我军布防最集中的地区。从长平城北边的丹朱岭到关和岭、神皇岭、白骨岭、将军岭,处处都有堡垒。沿着丹河岸边的掘山、秋子、参村、箭头、铺上、金门镇也将建成一条最坚固的石垒,秦军渡过丹河,正好撞在这条石垒上,此处有军马五万,从丹河东岸回撤的士卒也布置在这里,估计能有七八万人,足可以挡住秦军的进攻。臣的大营就在长垒之侧,营中五万人随时待命,万一长垒有失,这些军马立刻赶去增援,击退秦军。”
平原君手指地图上的赵军大营旁边标着的“营房岭”问:“这里有军马布防吗?”
廉颇忙说:“营房岭、大粮山在东壁垒的最南端,也有兵马驻守,防止秦军小股突袭。但那一带山高林密,秦国大军是过不来的。”
平原君又把地图仔细看了几遍:“这么说,丹河这一带能够渡河地方并不很多……”
“不多,整条壁垒只有二十多里宽。”
“这道壁垒筑得如何了?”
“和西壁垒一样,也是刚刚动工。但这一带只有二十里,筑城的兵士却比西壁垒多一倍,所以东壁垒筑得快,就算西壁垒不成,这条东垒建成,也足以抵挡秦军的攻势。”
平原君平时飞扬跋扈,可在这决战的关头他也变得慎重起来,眼睛看着地图,心里算着细账,半天又问:“长平城是赵上党的锁钥,三关隘的门户,最为要紧!廉卿把二十万赵军大多部署在各处城池壁垒中了,长平城由谁来守?”
廉颇笑道:“这个我倒想过。前面有两道壁垒遮护,长平城虽然重要,却未必是个主战场,不妨让冯亭和他那几万韩军呆在城里,反正这些韩国人不是真心来帮咱们赵国打仗的,打恶仗的时候用他们,反而叫人不放心,就让他们帮赵国守住长平,腾出几万赵军到前线去打硬仗。”
廉颇这个主意果然聪明得很。
到这时,赵王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廉卿的计划百无一失,甚好!只是冯亭的军马还在韩上党吧?”
“冯亭是不想离开韩上党的。”平原君端起已经放凉了的酒喝了一口,“大王可以下诏,命冯亭立刻率军撤进高平关。”
“冯亭若不奉诏怎么办?”
平原君喝干了冷酒,恶狠狠地说:“冯亭若肯奉命撤军,大王不妨重赏他,把他的部将和这几万韩国军马当成赵军一样看待。若冯亭不识抬举,坚决不奉诏,就让他和那几万韩军死在韩上党好了!”
平原君的话是这么说,可眼下赵国就要与天下第一强国决战,正需要每一支军马,每一员将领,更需要天下各国的支持。当然不能平白无故让冯亭这样一员名将和他手下的八万韩军死在韩上党,所以赵王立刻写下诏书,命大夫虞卿去见冯亭,让他带着军民百姓火速撤进赵国。
大战将临,诸事紧急,受了赵王之命,虞卿急忙来见韩国上党郡守冯亭。一见面立刻取出诏书:“大王有诏:命大夫率韩国上党郡十七城邑所有军马即刻开进高平关,听候大王调用。韩上党百姓愿意入赵者可随军同行,不愿入赵者自便。”
一听这话,冯亭当时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我将韩上党十七处城邑献给大王,可大王不但未派大军来援,反而命我放弃上党全部土地!冯亭既是上党郡守,便有守土之责,怎能弃守国土不战而逃!请大夫回报赵王:冯亭不能奉命!”
冯亭的态度如此强硬,却并不在虞卿意料之外,冷笑着说:“冯大夫这话就不对了。如今你已是赵国臣子,所守皆是赵国土地,哪里有什么‘韩上党’?且战场上进退攻守自有法度,孙武子也说过:‘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大王是个英明的君主,既然命令大夫放弃城池,就必有道理,大夫如果坚决不肯奉命,在下只能认为大夫背韩归赵是假的,如果是这样,我也只有带着诏命回赵国去,告诉大王:‘冯亭还是韩国的上党郡守,上党也还是韩国的土地,与赵国并无关系。’也免得我王为此事操心了。”说完就把赵王的诏书卷起来,冲冯亭拱拱手,站起身来做出一副扭头就走的样子。
想不到虞卿还有这么一手儿,冯亭一下子慌了,忙伸手扯住虞卿的衣袖笑着说:“大夫不要急,咱们再商量嘛。”
见冯亭软了,虞卿就势装出一脸苦相:“虞卿只是赵国一个中大夫,职位低微,胆子又小,冯将军却是手掌兵马的大将军,我在将军面前心里慌得很,又笨口拙舌不会劝人,既然将军不想归赵,让在下回去复命就是了,将军却又来拦着我,倒叫在下为难了。请问将军一声:到底愿意不愿意归赵?”
虞卿的一条舌头真比刀子还锋利,冯亭被他堵得没法,只得说:“我已上奏赵王,愿意献地归赵,这还能有假吗?”
一听这话,虞卿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忙说:“既然如此,将军就尽快将军马撤入高平关吧?”
虞卿是个极会说话的人儿,三言两语又转回正题来了。冯亭不禁发起急来,高声大嗓地说:“我走容易,可这片土地怎么办?这十七座城邑难道也让我带到赵国去?”
“将军只要把兵马、百姓带到赵国就行了,至于城池,今天失守了,明天还能夺回来。”
冯亭鼻子里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说:“虞大夫说得容易,如今韩国的阳狐、武遂都失守了,虞大夫去夺一个看看!”
冯亭是韩国的将军,从内心里根本就不想背叛韩国归附赵王。所以他口口声声都在说韩国的事,满心里都在替韩国打算。
韩国献出上党郡,就是想让赵国接收韩国上党,由此引发秦、赵两军的决战。现在赵国不肯把军队派进韩上党,是担心赵国实力本就不如秦军,再到韩国土地上打这场恶仗,胜算实在太小了。可冯亭却咬着牙坚决不肯把上党的韩军撤进赵国,其实是害怕韩军一退,秦人顺利占领韩上党,赵国却躲在高平关里不肯出战,秦军就势避开赵国的锋芒,转而南渡黄河继续侵略韩国。要是这样的话,韩国等于白白地把上党郡送给了秦国,把八万上党军马送给了赵国,最终还是落一个亡国的结局,这个嫁祸于人的计策就失算了,冯亭,也就成了被天下唾骂的千古罪人了。
冯亭这个人外粗内细,表面热情直爽,其实肚里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可虞卿也是个精细人儿,肚里的花花肠子比冯亭还多出几道,早看透了他的花招。
其实赵国的亚卿廉颇已率领二十万大军从滏口陉开进了长平,正在从长平城到光狼城、二漳城、高平关之间的广大地区四处布防,加固城池,赶筑壁垒。秦国的三十万精锐大军也正向野王集结,随时准备进攻上党,赵、秦两国决战的态势已经明朗,冯亭的顾虑是多余的。可在这件事上冯亭丝毫不敢冒险,仍然坚持让赵军来接收韩上党的城池。虞卿却知道赵军绝不会来,干脆把话说得直白一些吧:“将军是韩国人,不知听没听过这么个故事:有个韩国人专以养羊为生,想不到有一天山里出来一头老虎,叼走了他的一只羊,他就拿了一条长矛要进山去杀老虎,别人劝他说:‘老虎那么厉害,深山老林道路又难走,你一个人进山,只怕有去无回。不如把自家的羊栏加固一下,然后爬到旁边的大树上,准备一张弓,几枝毒药箭,老虎再来,就用毒箭射它。’可这个人不听,硬是拿着长矛进了山,结果不到一天功夫就被老虎咬死了。他的儿子听说这事,又拿着长矛要进山给父亲报仇,别人又来劝说:‘进山打虎,不如在树上射虎保险。’这个人倒听劝,就蹲在树上守着。过了几天老虎真的来偷羊了,他就蹲在树上用毒箭把老虎射死了。”说到这里看了冯亭一眼,笑着说,“在下只是个书生,没有打猎的本事,可冯大夫是位能征惯战的将军,你觉得进山猎虎稳当,还是蹲在树上用毒箭射虎更好呢?”
虞卿把秦军比作老虎,讲的是一个攻,一个守,问冯亭哪一招更稳妥。听了这些话,冯亭倒愣住了。
见冯亭有所醒悟,虞卿又说:“老虎这东西是一定要来吃羊的,就像秦国人一定要攻打别国、兼并土地一样。凡是‘牧羊人’都想把‘老虎’杀死,不管韩国还是赵国,在这上头的心思都是一样的。现在亚卿廉颇带着二十万大军已经到了高平关,秦国左庶长王龁也带着三十万精兵到了野王,这支大军绝不是冲着冯将军的八万韩军来的,赵、秦两国决战的态势已明。廉颇将军用兵沉稳,不肯冒险,已经在长平一带筑垒,下决心躲在树上‘射虎’,冯将军如果不肯把军马撤进高平关,你的八万人只能成为王龁嘴里的一只‘肥羊’。这种时候将军不肯奉诏撤军,实在是不智,将军觉得是这个理吗?”
半晌,冯亭低着头说了句:“容我想想吧。”
所谓“事不关已,关已则乱”。撤入赵国四个字在虞卿嘴里说来这么轻巧,可韩国的城池百姓在冯亭心里却有千斤之重,而且顾虑自己一旦撤离韩上党,秦、赵两国到底会不会决战,辗转反思下不了决心,这一拖就拖了半个多月。
在这十多天时间里,赵国没派一兵一卒进入韩上党,只有一个虞卿拿着赵王的诏命整天来纠缠冯亭,好说歹说,让他把军队撤往赵上党。冯亭派往野王一带的细作也报上消息:秦国左庶长王龁到了野王,在野王一带集结的秦军兵力已达三十万人,粮草也正源源不断地从太行陉运到野王,看样子真的要北上来与赵国争雄了。
可与此同时,冯亭又得到另一个消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率领精兵十万攻下了纶氏城,正在猛攻韩国重镇缑氏。
缑氏正当韩国的中腰部,离成皋不过百余里,距离韩国都城新郑和华阳大城也只有几百里了。虽然秦国集结于此的兵力远少于野王,可武安君白起威震天下,此人突然出现在纶氏、缑氏,就像一柄利剑架在了韩王的脖子上!
得到这个消息,冯亭的心里更乱了,一时委决不下,在冯亭身边的虞卿也早等得不耐烦了。
赵国的兵力远不及秦国,急需冯亭手里这八万人去守长平城,一来腾出赵军精兵去把守各处防线;二来有这八万人做苦工,赵国那两条尚未成形的东、西壁垒才能更早地修筑起来。可冯亭犹豫再三,总是不肯动身,一怒之下,虞卿又来找冯亭,一见面就厉声问道:“冯大夫至今不肯依大王诏命将兵马撤往赵国,究竟是何意!”
虞卿霹雳火爆地问上门来,冯亭只好把语气放缓些,赔着笑脸说道:“我既已归附赵国,就是赵王的臣属,哪敢不奉诏?只是秦军到现在尚无一兵一卒向上党发动攻势,我担心秦军会不会突然转而南渡黄河,去攻荥阳、成皋,所以打算再看一看。”
冯亭这话真是匪夷所思。虞卿这个人办事利落,脾气甚急,一听这话顿时发起火来了:“我早就说过,将军愿意归赵,我王自然真心接纳,将军若不愿附赵,我王也不勉强!现在冯将军已是赵国臣子,却口口声声说什么秦军南渡黄河,在这里一心替韩王打算,在下请问一句:将军归赵,到底是不是真心!”
虞卿问得毫不客气,冯亭心里更慌了,赶紧笑着说:“大夫这是什么话?冯亭自然是真心归顺赵王的……”
“那就请将军即刻将兵马撤进高平关!”
眼看虞卿越逼越紧,冯亭也有些恼火,既不愿意再冲虞卿赔笑脸,又不敢面对面和他冲突,只能把头一低不吭声了。
眼看冯亭一脸倔强,低着头不说话了,虞卿也知道冯亭颇有主意,一味催逼不是办法,再一想,冯亭忽然提出秦军可能“南渡黄河”,大概事出有因。就把话头一转,语气也放缓了些:“将军刚才说秦军可能南渡黄河,请问这是何意?”
“刚刚得到消息,秦国武安君率十万兵马到了缑氏……”
这个事虞卿早先并不知道。现在听冯亭一说,自己再一想,不由得笑了出来:“原来将军是担心武安君做了秦军的统帅,他到缑氏之后,在野王的秦军会南渡黄河……将军多虑了!秦军如果真要攻打成皋、荥阳,干嘛不直接让三十万大军从河阳、温县、邢丘渡河南进?反而把这三十万大军调到野王来,这不是舍近求远吗?至于武安君白起,确是天下名将,可此人是穰侯魏冉的亲信,魏冉死后,白起已经在秦王面前失势。这次秦王先用白起伐韩,仗打到要紧的地方却撤换了白起,改用王陵、嬴摎这些年轻人。现在秦王又把三十万精兵全交给左庶长王龁,只给白起十万人马,这不是摆明了冷落武安君吗?至于黄河南岸的秦军,周天子的王城他们不敢随意攻打,成皋、荥阳、华阳、新郑都是方圆百里、人口十万的大城,兵马众多,武安君的十万人根本不会有什么作为,只是在牵制韩王罢了。武安君率军南下牵制韩王,正说明秦国大军准备进攻上党,将军觉得我这话对不对?”
虞卿虽然不是个领兵打仗的人,可此人也是战国中一位了不起的谋士,其远见卓识不在蔺相如等人之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冯亭也不得不暗暗点头。
见冯亭已经有几分被自己说动,虞卿急忙又加上一句:“现在武安君到了缑氏,左庶长王龁到了野王,也就是说,秦国大军已经就位,上党这一仗马上就要打响了,将军还在犹豫不决,难道非要等到秦国大军北上,切断韩上党与赵上党的联系,把将军的几万人马困死才甘心?”
到这时冯亭的心思已经活动了,可嘴里却仍是一句:“让我想想吧。”
第二天,冯亭终于下达命令:驻守韩上党十七处城邑的所有军马共八万人全部集结,放弃城邑,撤入高平关。韩国百姓愿意跟随撤退的,可以随军而行,不愿走的也不勉强。
秦军素称虎狼之师,秦国将士为了立军功,屠城掠地、杀人冒赏无所不为,天下百姓听到“秦军”二字无不丧胆。听说冯亭即将撤军,韩上党的百姓全吓坏了,数万人拖家带口,畜驮车载肩挑手提,带着一切能带走的东西,跟着大军一路向西逃进了赵国。
这时的赵王正眼巴巴地等着冯亭归赵。现在冯亭终于来了,而且带来了八万兵马,数万百姓,对赵国来说,这些人力最为难得。赵王大喜,立刻把冯亭和他的兵马全部安顿在长平城里,原本驻守长平的赵军全部赶到丹河两岸加入筑垒。同时赵王命平原君亲到长平城,代王传诏:封冯亭为华阳君,赐采邑三万户,归附赵国的韩国官员各有封赏,百姓各有抚恤。
接了王命,平原君坐着安车从邯郸到了长平,来到冯亭的府门前,家宰李同递上拜帖。见是平原君到了,府门外的从人慌忙跑进去给冯亭报信,平原君在车里坐等。好半天,却见一个衣着齐整的舍人从府里出来,走到车前对平原君行礼。平原君一愣,忙问:“华阳君没在府里吗?”
那人忙说:“我家主人正在府中,但他不愿意和君上相见,命小人来告知君上:冯亭身为韩国臣子,却不能为韩国守土,力战而死,此一不义;韩王本欲将上党郡献给秦王,冯亭却自作主张献地于赵,不尊王命,是二不义;如今赵王因为得了韩国土地而封赏冯亭,此是冯亭出卖国土为自己换取荣华富贵,是三不义。如此‘三不义’之人,实在没有脸面出来与君上相见,君上请回吧。”
想不到冯亭这人倒有意思,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平原君忍不住哈哈大笑,也不理冯亭府上的舍人,下了安车直往府门而来,冯亭的下人哪敢阻拦平原君,眼看着他大摇大摆走进府里去了。
冯亭正在堂上坐着发愣,忽见一个衣饰华丽的贵人从外面走进来,自己府上的仆人都在一旁侍立,不敢正眼看他,立刻猜出这人是平原君,忙起身相迎。平原君和冯亭见了礼,高声笑道:“大王已封将军为华阳君,本君特来传诏,想不到华阳君如此谦逊,竟说自己是什么‘三不义’之人,依我看来此言大错特错!”
平原君的话倒把冯亭说愣了,忙说:“在下见识浅陋,还请君上指教。”
平原君笑道:“士卒上战场不是求死,而是求胜。韩上党仅数万兵力,与秦国数十万精锐交战,以卵击石,此取死之道;而华阳君归附赵国,韩军、赵军合为一师共抗强秦,就有了战胜的把握,这是求胜之道。华阳君为数万将士求生,为击破暴秦求胜,此是第一大义也!暴秦是天下公敌,而韩、赵、魏同出三晋,本是同根兄弟,韩国将上党郡献给秦国,是养虎贻患,华阳君把上党郡献给赵国,乃是兄弟之情,恤兄弟之情而不肯养虎,此是第二大义!赵王封赏华阳君,是敬你之德,而非贪图韩国疆土城池,就算华阳君孤身一人投到赵国,大王一样会封你为君侯,可华阳君却毫不贪恋富贵,视爵禄如浮云,此是第三大义!华阳君分明是‘三义’之人,何来‘三不义’之说?请君上领受冠服印信吧。”
平原君实在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一番话既热烈又大气,竟说得冯亭无话可回,只得领了赵王的诏命,受了冠服印信。
安排好冯亭,平原君急忙赶回邯郸,刚进城就得到一个坏消息:上卿蔺相如病故了。
蔺相如是赵国的干城重臣,和平原君并肩在赵国做了二十年执政重臣,前后追随两位君王,足智多谋,待人谦和,言语诚恳,政事军事多有建树。可惜蔺相如出身卑微,在贵戚执政的赵国,他的才干能力受制于君王贵戚而不能全部发挥,做出的成绩也就有限。
可蔺相如得到重用的时候,赵国还不是一个强国,在他任上卿这些年里,赵国的国力蒸蒸日上,蔺相如辅佐明君,建立强国,意气风发。在长平决战开始之前,蔺相如却病故了,没有看到赵国的惨败和衰落,可以说,蔺相如做了一辈子大事,也做成了不少事,最后,是带着微笑去世的。
生逢其时,死逢其时,蔺相如这个人的运气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