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4:新兴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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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臣子的骨气

自从经历赠袍一事后,田单为人处事更加拘谨,做起事来畏首畏尾,在朝堂上经常整日不发一语,回到家也是大门紧闭,不敢与朝臣来往,免得齐王生疑,缩头缩脑,像只躲进壳里的乌龟。

可对田单这样的权臣来说,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也太难了。

这天鲁仲连又上门拜访,田单虽然闭门谢客,对鲁仲连却是来者不拒的,把鲁连子请进府里摆酒款待。

鲁仲连这次到临淄是想和田单说说楚国的事。上次因为有事没有说成,这次又专门到访,可才谈论了几句,已经感觉出田文与往日大不一样,言语尽在山水风物,对国家大事却一个字也不愿提。鲁仲连当然知道田单的心病,却又不好劝他,只能随着田单的意东拉西扯说些没用的话。正在索然无味的时候,下人来报:宫里来人传大王诏命。田单起身出迎,回来时满脸惊慌,鲁仲连忙问出了何事。

原来这天齐王闲着没事,找了几个亲信臣子在宫中饮酒,却没招田单入宫。宴至中途,齐王的酒有些过了,忽然想起田单,立刻吩咐宦官:“唤田单来。”

自古以来宦官都是最会看君王脸色的,这名宦官是齐王身边的心腹,知道齐王对相国有戒心,现在齐王言语无礼,对田单不称相国,只说了“唤田单来”四个字,宦官到相府传诏之时也只对田单说了这四个字,而且声色俱厉。

田单本就心里不安,忽听齐王招他,说的话又很不客气,顿时惶恐起来,回到房里把这事对鲁仲连说了,自己慌慌张张换了衣服就要进宫。鲁仲连赶紧把他叫住:“相国不要急,请你想一想,最近行事可有什么过失?”

“没有过失。”

“既然相国并无过失,大王为何要问你的罪?”

田单心里本就慌乱,鲁仲连这一问更让他不安,只好自己给自己壮胆:“大王招我进宫,未必是要问我的罪。”

鲁仲连摇了摇头:“相国错了。孔夫子言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相国是执政重臣,位列君侯,有大功于社稷,大王对相国也当使之以礼,或称‘相国’,或称‘安平君’,岂可直呼其名?现在大王呼唤相国如使奴婢,这必是相国有了过失,大王才不肯以礼相待,否则又该作何解释呢?”

鲁仲连这些话又让田单听不懂了。现在他心乱如麻,没功夫打哑谜,干脆拱了拱手直截了当地问:“先生这话是何意?不妨直言。”

鲁仲连冷笑道:“相国以为自己无罪,大王却硬说你有罪,既然相国有罪,就该对大王谢罪,这不是很清楚的事吗?”看了田单一眼,又加上一句,“若相国果真无罪,大王就当使之以礼,如此呼来唤去,相国还怎么立于朝堂,统率群臣,执政事,谏君王?大王驳得是相国的面子,可损的却是齐国的颜面,相国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到这时田单才听懂了,原来鲁仲连是让他撑起做臣子的骨气,不要忍气吞声,随意受君王的羞辱。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在君王面前就像一群摇着尾巴的狗,说穿了,无非是太贪恋手中的权柄,埋没了自己的人性和尊严。田单原本出身寒微,靠着运气一步登天做了齐国的相国,在他眼里,这份权柄比性命还宝贵,当然舍不得割弃。若没有鲁仲连在旁指点,今天的田单就会做一条走狗,立刻跑到齐王面前去摇尾乞怜,可鲁仲连的一句话却直说进田单的心底,不由得浑身一震,这才想起,自己不只是个食君之禄的臣子,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孔夫子那句“君使臣以礼”说得在理。臣子,首先也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要活得有个人样!

片刻功夫,田单已经拿定了主意,对鲁仲连拱拱手:“多谢先生指点,我这就去见大王。”转身要往外走。鲁仲连又叫住他:“等等!相国就这样去见大王吗?”

“不然怎样?”

田单在朝堂上做了多年走狗,却没把自尊心消磨干净,事到临头仍然有这份刚烈的脾气,倒让鲁仲连喜欢,可这位安平君刚而无谋,就这么硬梆梆地去和齐王冲撞,却不是个好办法。鲁仲连笑着说:“相国未免太直率了,既然要见大王,何不换一身衣服再进宫?”

鲁仲连说得像是一句废话,田单随口应道:“入宫面君,自然要换朝服。”

鲁仲连摆了摆手:“相国误会了。既然大王问罪于你,相国当然要‘认罪’,既是去认罪,怎么能穿得如此华贵奢侈?总要有个罪人的样子才好嘛。”

田单这个人头脑简单些,却不是没有心眼儿,被鲁仲连一提点,顿时明白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嘿嘿一笑,冲鲁仲连拱拱手径自出来。家人已经备好了安车,田单吩咐:“今天进宫不用车马。”就在庭院里解去佩剑玉玦,脱了深衣,散开头发,又一想,干脆连鞋袜也脱了,披发赤膊,光着两只脚就往外走。下人见田单这样都吓得掉了魂,急忙跪地劝阻,田单也不理这些人,出了相府走上大街。

相府门外就是临淄城的东市,无数百姓拥街蔽巷,叫买叫卖热闹非常,忽然看见这么个怪人,街上的人都觉得新鲜,跟在后面看热闹,有认得相国的,小声说给旁边的人听,一传十,十传百,长街上顿时一片哗然,引得上万人跟在田单身后,都瞪大眼瞧着,看这位堂堂的相国大人到底发了什么疯。

田单要的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也不对旁人说,只管飞步向王宫走来。宫门前的卫士见无数百姓拥着一个“疯子”过来,忙上来拦阻,见是相国到了,一个个都傻了眼。田单对值守的武士行个礼,客客气气地说:“烦请禀报大王,罪臣田单特来领罪。”武士忙报进去。

这时的齐王已经喝了个半醉,听说相国到了也没多想,只说了一个“请”字。

片刻功夫,田单进了大殿,一进大门立刻跪倒于地,膝行而前,伏身齐王脚下,口中说道:“罪臣田单拜见大王。”

田单这副样子把殿上君臣都吓了一跳,齐王酒也醒了,嘴里连说:“快起来!相国这是怎么了?”

田单又对齐王拜了两拜,这才说道:“今早臣在家里闲坐,忽有内臣到来,直呼下臣名姓,召臣入宫见驾。臣自知有罪,特来请死,请大王重责臣下,以儆不肖。”说完连连顿首而拜。

原来是自己一句不检点的话让相国误解了,齐王忙笑着说:“寡人是请相国来饮宴的,相国无罪。”

齐王的话还没说完,田单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臣记得古书有云:‘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自周公制礼以来,列国君臣行使有秩,礼乐有序。此是君臣道义,八百年来列国不敢稍有废弛。齐国自立国以来,祭祀为上,礼乐为先,天下敬重,都以齐国为楷模。今大王直呼名姓,唤臣陛见,是论罪之道,臣也自知有罪,大王忽然说臣‘无罪’,臣就不解了。”

到这时齐王才明白田单做出这副样子,原来是向自己讨公道来了。

在这件事上齐王自知理亏,可君王皆是孤家寡人,岂能随便对臣下认错?于是齐王坐直了身子,半开玩笑地问田单:“相国说自己有罪,都是哪些罪?不妨说给寡人听听。”

齐王真的来问罪了,田单这才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臣之罪甚重。早年臣在即墨领兵抗击燕军,虽然收拾疆土,却不能北上蓟城,擒燕王,雪国耻,是臣无能;蒙大王器重,封为相国,却不能强国家,富百姓,数年间毫无作为,此皆死罪,请大王从重处罚。”

田单这话明是认罪,暗中却是表功。

相国田单虽然没有过人的本事,可为人谦恭,处事谨慎,为政廉洁,没有把柄给别人抓,何况早年又有复国大功,齐王实在奈何他不得。现在田单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齐王一时没话可回,只得起身离座亲手搀扶田单,满面带笑地说:“相国有大功于齐,又为国事操劳,披肝沥胆,何罪之有?这次是寡人酒后失言,以后相国仍是相国,寡人仍对相国言听计从,相国千万不要多想。”

眼看齐王被挤兑得赔礼道歉,说了许多客气话,田单的面子也算找了回来,心满意足,又恭恭敬敬对齐王行了礼,这才告退而去。

好容易送走了田单,齐王却知道事情还没完,果然,回头看去,在殿上饮宴的上大夫貂勃已经满脸怒气。

貂勃是先王驾下的旧臣,辅佐齐王多年,忠心耿耿,在朝堂上的功劳资历仅在田单之下,而且貂勃这个人脾气暴,性子直,敢说话,齐王平日对他又敬又畏。

今天齐王言语不检闯了祸,貂勃当然要说话,只是看着齐王已经失了面子,这才把语气放得柔和了些:“臣想请问一声,大王觉得自己的才智与周文王相比是高还是低?”

貂勃的问题实在不用回答,可齐王又不能不答,只得低下头来:“寡人不如文王。”

“那大王觉得自己的本事与齐桓公比又如何?”

“寡人不及桓公。”

貂勃推开几案跪在齐王面前,郑重其事地说:“臣也知大王的才智比不得文王、桓公。当年文王得姜尚,尊他为‘太公’,开周朝八百年基业;桓公得管仲,拜为‘仲父’,九合诸侯匡正天下。姜太公、管夷吾虽是俊杰,却都是靠着君王器重,凭一国之力,率百万之众,才成就大事。可早年燕人伐齐,攻破临淄,尽得齐地,安平君困守即墨,仅有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残敝士卒不过七千,却能斩杀司马骑劫,破燕军数十万,收复齐国千里之地,其本领又在太公、管仲之上。那时安平君握雄兵数十万,大夫庶民皆归附其下,任凭驱使,安平君若有异心,大可以在临淄自立为王,无论齐国臣子还是天下诸侯谁又能制得住他?可安平君却亲往莒城迎接大王继位,辅佐大王安定社稷,到今天齐国又成了一个强国,自开天辟地以来,人臣社稷之始,还有人的功劳大过安平君吗?可大王却不敬安平君,当众直呼其名,呼之即来喝之即去,就算一个吃奶的孩子也不会这么不懂事吧?大王今天说的真是亡国之言!让做臣子的听了,哪个不寒心呢。”

说到这里,貂勃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殿上的臣子们个个垂首无言,齐王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半晌才说了句:“大夫教训得是,寡人知错了。”

从这天起,齐王法章收拾脾气,不敢再对臣下为所欲为,相国田单终于坐稳了相位。

想不到齐国实在多事,齐王和相国的冲突刚过去没多久,一直上万人的秦军忽然跨越魏、韩两国千里奔袭而来,夺取了齐国的刚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