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终于亮了
这一夜，即墨城里的七千将士像一千年前的东夷武士一样，披发赤身，口中念着昊皇大帝、姜尚太公和自家先祖的名字，喃喃祈祷，把性命交给上天和神灵去安排了。城里的三万百姓都走出了家门，青壮年手里提着棍棒，腰间插着短刃，准备和士卒们一起去与燕人拼命，老幼妇孺们拿着铜盘铜盆各种响器，要为出征的将士助战，几万人挤在城南方寸之地，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心里一阵阵发紧。
今夜这一战，赌的是全城百姓的命，即将与这些战士面对面搏杀的是训练有素、器械精良、人数四倍于已的强敌，即使所有人都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又有精心准备的妙计，胜算仍然不高。到这时也没人敢去想胜负二字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第一头巨大的公牛被牵进已经树好的栅栏，田单亲自拿过一支火炬，点燃了绑在牛尾巴上的火把。
那头大公牛本来老老实实站在栅栏里，忽然尾巴上着了火，屁股被烧得生疼，立刻哞哞地吼叫起来，可挤在狭窄的木栅中却转不过身，一顿乱拱之后，终于还是推不倒栅栏。这头公牛已经被身后的火焰逼得发起疯来，把头一低，穿过城墙上的孔洞不管不顾地窜进了旷野之中。
田单和鲁仲连站在城头，只见黑暗之中一点火光笔直地往燕军大营冲了过去。侯赢乐得大叫一声：“成了！”
到这时，田单再也不必犹豫，立刻下令举火！齐人把公牛一只只推进栅栏，随即点燃绑在牛尾上的火把，发了疯的公牛一头接一头窜出城墙，往燕军营地冲撞过去。
不大功夫，一千头火牛全部放了出来，七千名扮成野人的齐国军士挺起剑戈跟在牛群后面从城墙上的缺口出了城。为了不惊动跑在前面的火牛，这些战士口中衔枚，散开队列，悄无声息地摸向敌营，旷野上只见牛尾上的火光星星点点，紧接着前面忽然传来一片惊人的巨响，发狂的牛群已经撞进了燕军的营寨。
此时的燕军并非全无戒备，哨兵们早就发现一片火光直向营地冲来，也听得蹄声动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一阵阵吓人的嘶吼，紧接着，隐约看到无数庞然大物蜂拥而来，燕军急忙击鼓鸣锣向大营报警，同时拿起弓箭对着黑暗中袭来的怪物猛射，可这些庞大的怪物十分结实，箭矢虽然射中，却不能把它射倒。
转眼功夫，成群的怪物已冲到营垒面前，黑暗中只见这些东西浑身赤红，身后拖着一束吓人的鬼火，不顾生死地猛撞过来，只几下就把营寨的木栅撞出一个缺口，直冲进营里，这些畜生早已发了狂性，也不管帐篷、望楼还是冲车器械，在黑暗中到处乱窜乱撞，见人就顶，被它撞中的燕人非死即伤。
面对这些不可理喻的凶蛮怪兽，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燕人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大的挺着长矛冲上去乱捅，可这些怪兽却不避刀斧，横冲直撞，几十人也围它不住。燕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四处乱跑乱钻，躲避怪兽。
在怪兽身后，又有无数黑影冲进营盘，挺起兵刃狠狠刺杀，举着火把在营中到处放火，火光照耀之下，只见这些冲上来的家伙个个赤身露体，面色如鬼，真像是从地狱里冲杀出来的妖魔。
这还是第一次，燕国人被彻底打蒙了，凶悍的燕军已经没了斗志，士卒们扔下刀枪纷纷逃命。司马骑劫赤着身子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放眼望去，只见燕军大营里鬼哭狼嚎，火光冲天，无数妖魔鬼怪正迎面冲杀过来。
到此时，连骑劫也以为自己遇上了妖兵鬼卒。可身为上将，骑劫毕竟比军士们的胆子大得多，眼看一头巨大的妖兽迎面冲来，骑劫从兵士手中抢过一条铜戈向那怪物猛刺过去，正中肩胛，却听喀嚓一声，铜戈折成两断，怪兽一声狂吼迎面撞来，骑劫急忙躲闪，到底慢了一些，被那怪物迎头顶了一下，锋利的犄角一下子捅穿了大腿，骑劫整个人被挑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等他爬起身，一个赤面鬼卒已经冲到面前，挺起长矛直刺进骑劫的胸膛。
正在此时，远处的即墨城头忽然亮起一片火把，把夜空照得通明，接着鼓声如雷，喊杀震天，不知有多少兵马向燕军冲杀过来。
被鬼怪冲杀了一阵，燕军已经彻底乱了阵脚，骑劫一死，燕军更是没了抵抗的勇气，现在又见即墨方向火光遍地，战鼓声喊杀声响成一片，燕人最后的勇气也彻底崩溃了，几万军士弃了营寨向西面的旷野落荒而逃。
见燕军溃散，田单在队列中高呼：“追上去，不要让他们走了！”
其实用不着田单发出号令，齐军士卒们已经不顾一切地追杀上去了。这些齐国人早被燕人欺侮得忍无可忍，上阵之时本就下了必死的决心，现在打了胜仗，更是一个个杀红了眼，尾随着败逃的燕军穷追猛打，一直杀到第二天黄昏，冲出即墨已有五十余里，在他们身后遍地都是燕人的尸体，三万燕军几乎全军覆没。
到这时候齐国人才算收拾起了狂性，满身血污的士卒们就地坐下歇脚，昨晚的狂杀恶战仍然令他们兴奋不已，一个个高声谈笑，身上带着酒食的都拿出来和同袍们分食。正在欢庆之时，却见远处树林里涌出一群人来，到了近前才看出，原来是一群蹬草履穿短褐的农夫，约有两三千人，手里提着锄头棍棒，也有些人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铠甲，拿着新磨亮的剑戟，当先一人上前冲田单拱手问道：“是即墨城里的田大将军吗？”
这称呼倒让田单觉得有趣：“你们从哪来的？”
“我等是四乡的百姓，给燕人逼得无法活命，只想有个人领着我们干起来，现在听说即墨人干起来了，我们就来参战，跟燕人拼命。”
看着这群虎彪彪的农夫，田单这才相信原来齐国人骨子里到底还有血性：“好，就跟着我们一起干吧。”说到这里忽然心生一计，吩咐道，“今天这一战夺了不少马匹，你们挑选一些会骑马驾车的人，骑上马，赶上车，到所有齐国人的城邑村落去传话，就说大将军田单奉齐王之命起兵抗燕，在即墨城下大破燕军，杀了燕国上将军司马骑劫，现在正要率十万精兵去攻临淄，愿意助战的百姓立刻到即墨来投军，那些离得远的，就在所居的城邑乡村动起手来，杀尽燕人，复我河山！”
天黑之前，无数军士百姓举着火把，骑着马驾着车向四面八方奔驰去，田单和他的部下退回即墨，守在城里静等回音。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并没有人来投军。
虽然劳累了几日，田单却无法入睡。即墨兵马不足万人，凭这样的力量想收复临淄无疑是去送死。现在他要考虑的是：下一仗该怎么打。
司马骑劫被杀，燕军大败，他们一定不肯罢休，会再集重兵来攻即墨，即墨城下即将有一场恶战。要想摆脱这被动的局面，田单就应该率军攻打附近的城池，希望借着战胜的锐气能多攻下一些城邑，多招集些人手，再与燕国大军展开较量。
对田单的主意鲁仲连也很赞同：“燕人兵力不足，大军散在各处，而且毫无防备，将军此时出兵攻下几卒城池应该不难。不知将军想先攻何处？”
“我想先取棠邑……”田单一句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军士忽然叫了起来：“将军快看！”
田单跳起身来，只见西边远处的旷野里出现了一条亮灼灼的火龙，迅速向城下逼近，隐隐听得人喊马嘶，这是一支上万人的大军正向即墨而来。
虽然估计燕军会来报复，可田单没想到燕军来得这么快！眼下即墨守军刚打了一场恶仗，士卒疲惫不堪，而最要命的是，城墙上挖出的几十个窟窿还没有堵住！侯赢忙叫道：“不能让燕军冲到城下！将军快集结军马出城迎敌！”田单也一连声向部下传令，顿时整个即墨城里都动了起来。田单立在城头，看着远处的大军向即墨迫近，却见黑暗中有几点星火疾驰如飞，不大功夫已经到了城下，原来是两乘马车。眼看到了城边，几个人跳下车跑到城墙边高叫：“田单大将军在城上吗？”
“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而来？”
“我们是从棠邑来的，听说大将军击败燕军，准备收复临淄，棠邑百姓都动起手来，杀尽了城里的燕人，占了城池，小人带了三千精壮赶来，听大将军调遣。”那人手指着身后，“来得路上又遇到这些人，从各处来的都有……”话音未落，身边的人已经叫了起来，“我们是从平度来的，已经夺了城池，愿追随大将军去收复临淄！”
听了这些话，田单觉得自己如在梦里，半天才说道：“诸位在城外休息，请几位首领进城来商议军情。”又吩咐手下，“准备饭食给城下的人吃。”正在安排食宿，却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飞跑到城下：“大将军，我等奉命到夷维传令，今天当地的百姓已经夺取了周边几处城邑，围住夷维，正在连夜攻打，我们来请大将军火速带兵西进，先取夷维，再夺临淄！”
混乱之中，田单也有些慌了手脚，只说：“先进城来再说。”领着几个头目进了城，到府里坐定，正在询问各处消息，又有几个人跑了进来：“大将军，我等从莱阳而来，得了大将军的将令，莱阳、莱西以至夜邑一带的百姓都和燕人干起来了，现在已经夺了莱阳、夜邑，各处人马都来即墨听大将军分派！”
这一夜，不断有人驰来报信，只听得一座座城邑被齐人收复，一支支队伍连夜向即墨聚集，田单这里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到天亮时分，即墨城下汇集的义军已有十几支，百姓推举出来的将领几十员。
天，终于亮了。
田单在众将簇拥下登上城墙，只见城下已经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海。一夜功夫，小小的即墨城真的汇集起了十万大军！
齐国复国了！这是个无法想象的奇迹，但这个奇迹真的发生了。
杀了司马骑劫之后，田单率领大军向西进发，所到之处攻无不克，很多城池甚至在齐军到达前就被齐国的百姓们夺取了。面对如此变局，远在蓟城的燕王和相国公孙操根本就没有时间做出反应，田单已经连克夷维、高密、安丘、淳于、朐邑、剧邑，穿过牛山夺取安平，集兵二十万，一战攻克临淄。
收复临淄后，田单命部将继续攻打燕军，自己亲自赶到莒城，把齐王田法章迎回临淄。面对这位立下盖世功勋的臣子，齐王真不知该如何赏他，车驾还在路上，已经传下诏命，封田单为安平君，将万户人口的夜邑赐给田单做食邑，又专门刻了两方金印，发下符节，拜田单为相国，上将军，命他统帅全国军马。
接了王命，田单立刻赶回前敌，亲率大军一路北上，渡过徒骇河，商河，马颊河，连取千乘、高青、禹城、盐山，所过之处如洪水漫地，百姓争相归附，燕人望风而逃。
此时田单手下的军马已增至三十余万，连续攻克七十余城，旗甲所指锐不可当。等燕王好容易凑集了五六万兵马，以剧辛为上将军准备攻入齐国时，从齐国败退回来的最后一路燕军已经退进了渔阳郡，齐国大军一鼓作气衔尾追击，北面直逼齐燕边境，西面甚至一战夺回了被赵国割占的平阴、茌平，收复东阿、阳晋、阳谷、昔阳、灵丘、高唐、麦丘，合围聊城，前锋直抵黄河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