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正的幸福
亚里士多德
“一燕不成夏”,你也许会觉得这句话出自莎士比亚或其他伟大的诗人之口。听起来这确实像是一句诗,但其实却来自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The Nicomachean Ethics)一书。书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亚里士多德把它献给了自己的儿子尼各马可(Nicomachus)。他想表达的观点是,一只燕子的到来,或是某一天很热,并不能说明夏天已至,同样的,一时的喜悦也并不代表真正的幸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幸福并不是短暂的愉悦。让人惊讶的是,他认为小孩子不会感受到幸福。这听起来很荒谬:如果小孩子都不可能感受到幸福,那么谁又能呢?然而,正是这一点显示出,在对幸福的理解上,亚里士多德和我们是多么不一样。他认为,小孩子刚刚迈出人生第一步,从任何角度来说人生都尚未完整,而真正的幸福需要更多的人生阅历才能够体会。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柏拉图又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他们通过师生关系形成了一条思想链: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天才通常不是横空出世,大多数都有一位启发其才智的老师。然而三人的思想又各树一帜,并非重复老师教授的东西,各有独创的思考方法。简而言之,苏格拉底是一位伟大的演说家,柏拉图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亚里士多德的兴趣包罗万象。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不过是现实的苍白反映,了解现实只有依靠抽象的哲学思考。与之相反,亚里士多德感兴趣的是周围万物的细节。
遗憾的是,几乎所有亚里士多德留存下来的作品,都是以讲义稿的形式存在。这些记载他思想的讲义稿往往文字枯燥,但是仍然对西方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不仅仅是一位哲学家,还醉心于动物学、天文学、历史、政治和戏剧。
亚里士多德于公元前384年出生在马其顿(Macedonia),师从柏拉图,之后四处游历,曾担任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的教师,后来在雅典建了自己的学校,取名为“吕克昂”(Lyceum)。这所学校是古代(Ancient World[1])最著名的学园之一,有点像现代的大学。他派人外出研究,带回各种新的知识,从政治社会到生物学无所不包。他还创办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图书馆。文艺复兴时期(Renaissance)画家拉斐尔(Raphael)的名作《雅典学院》(The School of Athens)中,柏拉图手指向上,指向理型的世界,而亚里士多德的手则是伸向他面前的世界。
柏拉图乐于安坐家中进行哲学思考,但亚里士多德却通过感官来探索亲历的现实。他拒绝接受师传的理型论,认为要理解任何事物都必须取例进行研究。所以说,如果要明白猫是什么样的,那就需要观察真正的猫,而不是抽象地思考猫的理型。
亚里士多德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在他之前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问过同样的问题,这也是吸引人们关注哲学的原因之一。亚里士多德有自己的答案,简单来说就是:寻找幸福。
但是“寻找幸福”到底指什么呢?在当今的世界,如果去“寻找幸福”,人们想到的多半是如何享受生活。对不同的人来说,幸福可能是去一个有异国情调的地方度假,或是参加音乐节或消闲聚会,或是与朋友共度时光;也可能是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团读一本最喜欢的书,或者去艺术画廊参观欣赏。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虽然这些都是美好生活的要素,但并不是寻找幸福最好的方法,因为仅仅靠这些并不能实现美好的生活。在描述幸福时,亚里士多德用的是古希腊语中的eudaimonia(这个词的发音听上去像是英语“you-die-moania”,意为“悲哀到死”,但意思却恰好相反)。这个词有时候翻译成“繁盛”或“成功”,而不是“幸福”,其意义超越了吃一个芒果冰激凌或是看到自己喜爱的体育团队获胜所得到的愉悦感,并非用于描述短暂的欢欣或是自我的感觉,而是具有更客观的意义。这一点也许很难理解,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认为幸福就是我们的感受且别无他意。
一株开花的植物,如果你给它浇水,给它足够的阳光,也许给点养料,它就会长大、开花;但是如果你忽视它,让它不见天日,不浇水,任由昆虫啃噬,它就会枯萎,半死不活,甚至死亡。人类也可以像植物一样茁壮成长,可与植物不同的是,我们拥有自主性:成为什么样的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亚里士多德相信“人本性”(human nature)的存在,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人自有的功能(function)。世间存在着一种最适合人类的生活方式。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在于我们能够思考应该做什么,并提供理由。他由此得出结论:最好的人生,是过上一种运用理性力量的生活。
令人惊讶的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即使是你不知道的事情,甚至是你死后发生的事情,都可能影响你的幸福。乍一听这很奇怪,如果没有来世,那么身后发生的事情怎么会影响到人生的幸福呢?要理解这个概念,可以想象一下你已为人父母,那么你的幸福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你对孩子的期望。如果孩子不幸在你死后得了重病,这会反过来影响你的幸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样的事会影响你的人生,即使你不可能知道孩子会在你去世后得上重病。这个例子很好地说明了他的观点,即幸福不仅仅取决于你的感受,幸福是人生的整体成就,而在你关心的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会影响你的成就。你是否幸福,部分取决于运气。
问题的核心是:怎么做才能增加获得幸福(或是提高成就)的机会呢?亚里士多德的回答是:“培养正确的个性。”也就是在恰当的时机产生正确的情绪,从而达成良好的表现。能否做到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人的成长经历,因为要养成良好习惯,最好从小开始练习,同时运气也很重要。好的行为习惯是美德,坏的行为习惯则是恶行。
以战场上的勇敢这一美德为例,也许一名战士不得不面临冒生命危险才能拯救平民百姓免受敌军威胁的局面。一个可能的极端是,一个鲁莽的人完全不关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而采取行动,甚至可能在完全没必要的情况下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这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不计后果的蛮干。另一个极端是,一个怯懦的士兵无法克服恐惧,在最需要他采取行动的时候却完全动弹不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勇敢的人仍然会感到恐惧,但是能够战胜恐惧并采取行动。亚里士多德认为,每一种美德都处于这样两个极端之间。在刚才的这个例子中,勇敢就介于鲁莽和怯懦之间。这有时候被称为亚里士多德的黄金中道(Golden Mean[2])。
亚里士多德对伦理的看法不仅有历史研究价值,当代的许多哲学家还认同其有关培养美德的重要性,他对幸福的定义不仅准确而且具有鼓励意义。哲学家们认为,与其在生活中寻求更多愉悦,我们应该努力择善而从,这才是让生命更有意义的途径。
这些说法听起来仿佛亚里士多德只是对个人发展感兴趣,而实际并非如此。他指出,人是政治性动物,我们需要和他人共处,而且需要一个公道的体系,才能控制住人性中的黑暗面。幸福只能在作为社会一员的人生中才能实现。我们与他人共存,只有在秩序井然的政治状态下,通过与周围人群的良好互动,才能反过来找到自身的幸福。
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极为精辟,却也因此引发了一些不良后果。正因为他才智卓越、论证缜密,许多人才对他的观点不加辨析全盘接收。这不利于观点的改善进步,也不符合苏格拉底开创的质疑一切的哲学传统。在他去世后的几百年间,绝大部分学者都把他的观点当作无可辩驳的真理。一旦他们证明某个看法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便不再进行论证,而是立刻奉为至理名言。这种现象有时候被称为“权威即真理”:只要是某个重要“权威”说的,就肯定是对的。
我们来看一个例子:如果一块木头和另一块同样大小但重得多的金属块从同一高度落下,你认为哪一个会先着地?亚里士多德认为,因为金属比木头重,所以会坠落得更快。我们知道实际上它们会以相同的速度坠落,但是因为亚里士多德这么说了,在整个中世纪,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说法,不需要证据。传说16世纪的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 Galilei)在比萨(Pisa)斜塔上做了演示,让一个木球和一个球形炮弹同时坠落,结果它们同时着地,证明亚里士多德错了。后人看这一事例,就会指出其实要做这样的演示并不困难,人们早就能够发现这一点。
信赖权威这种做法完全违背了亚里士多德的研究精神,也与哲学的本质背道而驰。权威的看法本身并不是真理,亚里士多德自己采用的方法就是调查研究并做出清晰的推理。哲学的繁荣,在于不断辩论,在于认识到谁都可能犯错,在于挑战不同的看法,在于探索不同的角度。幸运的是,在大部分时候,都有哲学家愿意对他人认为正确无误的观点进行思辨,其中有一位对任何事情都抱着怀疑态度,他就是怀疑论者皮浪(Pyrrho)。
[1]指人类开始使用文字到公元500年左右的这一段时间。——译注
[2]也译为“中庸之道”、“中道主义”。——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