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犹存:燃烧的中国魂(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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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雷芽山人

1

太玄会的总部位于香港卑利街(Peel Street)的南端,离罗便臣道(Robinson Road)很近。会长不在,不过世航的表姐杨景珠在,她就住在这里。

这是一栋占地面积很广的西式建筑。房子建在幽深处,在绿树掩映下并不十分显眼,只有走进其中才能感受到其雄伟。

建筑并没有挂出招牌,景珠说过太玄会的实际工作都是在别处处理,这里只是少数干部会见会长的地方。

世航被广州沙面的租界警察扣留后过了一周,景珠联系了他。她与会长一起在广州近郊转了一圈,回到香港去金顺记的时候,得知世航来到了广州。

她托金顺记将信交给了世航,信上写着:“你来香港,我把你介绍给会长”。

几乎与此同时,赵锡堂也收到了刘继泰的信。在信中说,如果他还没有就职的话,就来香港玩儿,说那里有比军校的体育教师更有意思的职位。

世航说:“更有意思,这还真是他的风格,不是说更有利的职位。”

赵锡堂看完信陷入了思考,说:“这么短的信中也能表现出性格,真是可怕。”

世航拍了拍赵锡堂的肩膀,说:“去吧。刚好也有人邀我去香港。”

范鸿泰的壮烈牺牲似乎让赵锡堂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不愿意回到和范鸿泰一起居住的西堤公寓,而是寄住在了羊城医院。对于耿直的他来说,这已经是闷闷不乐的表现了。

他们都需要转换心情。

世航不光是为了赵锡堂,也是为了自己。中华学艺社的代表孟善长刚愎自用,这让他心力交瘁。

“要不要去呢?这种时候见见爱玩的刘继泰也好。”

赵锡堂决定去香港,倒也并不是为了找工作,是想见见好久没见的同舟会的伙伴,转换下心情。

“英毕居士还是老样子吧!”

世航说出了刘继泰的号——他的哲学是享受人生。

两人乘坐火车,沿着广九铁路从广州来到了香港。从广州到深圳的一百四十多公里是中国的民族资本,从深圳到九龙的三十多公里是英国资本。英国经营的路段则将两个字倒过来,叫作“九广铁路”。

景珠在香港金顺记等着他们,将他们带到了卑利街上太玄会的总部,对他们说:“你们别客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心情就会变好。”

赵锡堂点点头,说:“因为这里绿色很多吧。”

太玄会没有挂招牌,而是低调地在墙上嵌着“陆慈泉”的门牌。因为周围太大,普通尺寸的门牌看起来也并不显眼。陆慈泉是会长的名字。会长不在,景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吗?”赵锡堂环顾着宽敞的接待室,有些不自在。

景珠交叠起双腿,说:“可以啊。我也住在这里,不用客气。”

这里虽说是太玄会的总部,恐怕景珠也出了不少钱,她看起来住得很舒服。

两人在到达的当天住在太玄会总部。

第二天,温世航和赵锡堂去见了刘继泰。刘继泰在旺角繁华的商业街后巷租了一间杂货铺的二楼。虽说这里是杂货铺,但店里有一半都放着线香和蜡烛,房间弥漫着线香的气味。

“喂,锡堂,你在黄埔军校的工资有多少?”刘继泰接到两个朋友后,还没坐下就提出了问题。

赵锡堂回答:“我只是想派上用场,将我学到的东西报效祖国。”

“原来如此,真是热血的想法。但如果是同样的工作,拿的钱更多,不是更好吗?”

“同样的?”

“没错。你在东京的时候也常说,你的任务是增强中国人的体格,不是吗?”

“我确实这样说过。所以呢?”

“不只有军校的学生是中国人。而且你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当上军校的教师吧?”

“他们让我待命。”

“有没有人跟你一样在待命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我觉得就算你再等可能也毫无音信,因为对方并没有亲自来找你的义务,轮不到你的。就算轮到你了,说不定也会像这次这样,被人抢走名额。你究竟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别说这种丧气话。不过被抢名额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赵锡堂对这次被人抢名额很介意。

“假设,”刘继泰拿出热水瓶,说,“你足够幸运,在军校就职了,工资也不会很多吧。你知道吗,军政府几乎收不上税。大家都知道,广东因为想插手关税的事和外国发生了摩擦。年轻的时候还能说工资不是问题,但是你不能一辈子单身吧,要养活妻子儿女,还是在工资高的地方工作比较好。”

刘继泰直接用热水瓶往放了茶叶的茶杯中倒入热水。

“你有门路吗?”世航觉得以赵锡堂的性格恐怕问不出口,便替他问了。

“也不是没有。”

“那你自己呢?”

“我也想在同一个地方就职,虽说不是体育教师。”

赵锡堂拿起茶杯,问道:“总之谢谢你关心我,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决定。你找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其实是商团。”刘继泰用食指敲着桌子边缘说。

“商团吗……”赵锡堂和温世航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2

刘继泰说:“啊,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好好考虑考虑,在这两三天里告诉我就行。好久没见了,今天咱们好好喝一杯怎么样?”

世航想起了在租界警察那里见到的陈廉伯,商团的组织者和领导者都是他。世航暂时无法看清陈廉伯是什么样的人。商团确实曾经帮助过辛亥革命,但是最近又批判孙文的政治方针。就在世航来广州之前不久,商团计划实施大规模的罢工,这让广东军政府产生了动摇。

事情的起因是反对广东军政府的征税政策——“统一马路业权案”。孙文与共产党的合作让陈廉伯等工商业界的领导集团感到了不安。

计划举行的罢工由于广东军政府的全面让步暂时停止,但并不能说此事已经彻底解决。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商团与广东军政府的对立。

万万没想到,商团领袖陈廉伯作为温世航的担保人出现在了沙面租界警察署,而且对世航说出了“年轻时的信念并非绝对”这样意味深长的话。

世航觉得欠他一个人情。

他并不清楚金顺记与陈廉伯的关系,但陈廉伯特意到警察那里为自己签字担保,也许就是打算卖给温世航一个人情。

世航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认为他以后一定会来收回这份人情。

不知道刘继泰是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上的商团,而且现在他还邀请赵锡堂一起去那里工作。他说自己也会去,但不是做体育教师,也就是说赵锡堂去的话可以当体育教师。商团既然并非和平的团体,而是武装集团,为了训练自然需要教师。

就算陈廉伯能力再强,商团的信息收集能力再优秀,应该也没听说过东京一个随意组建的团体“同舟会”。他们与刘继泰的接触应该是通过与温世航完全无关的途径。但是不能说这绝对是偶然,既然商团打算召集人才,一定会寻找留学归来还没有工作的人,然后会问他们有没有其他朋友。

很容易想到,如果刘继泰知道赵锡堂没能在军校工作,一定会告诉商团那边说自己有朋友可以来。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不太喜欢动笔的刘继泰会给赵锡堂寄信。

刘继泰说:“我知道一家合适的饭店,虽然外观不太华丽,但味道很好,要不要去尝尝?话就先说到这里吧。”

三人喝过一杯浓茶后,离开了杂货铺。

刘继泰带他们去的店名叫“福味”,店里的虾很有名。香港附近的水域既有海水又有淡水,因此虾的种类很多,当然也很新鲜。鱼肚汤也是广东的特产。东京双烟馆的厨师周善心曾经在法国学习,很擅长做鱼肚,会把船员带去的“广肚”用水泡发。

虽说不再说找工作的事情了,但快要吃完的时候,话题还是回到了这上面来。世航也想知道刘继泰和商团是怎么联系上的。

刘继泰简单地解释道:“我在澳门有个表哥是做药材批发的,我在他那儿闲逛的时候,他告诉商团说有一个不错的年轻人没有工作,在四处游荡。哈哈哈,看来我表哥也不欢迎我,担心我会一直住在他那里吧。他是商团的成员。”

世航问他:“你在那里做什么工作呢?”

“书记,毕竟我表哥跟人家推荐说我是学法律的。”

“你不是在法学部吗?”

刘继泰搓了搓脸,说:“我确实在法学部,但是说来惭愧,实在没怎么学习。在考试前抄过别人的笔记,算是记住了一些吧。”

“你太谦虚了。”

“啊,我的法律知识是比一般人多,倒是可以糊弄糊弄人。总不能一直赋闲在家吧,总要养活妻子儿女的。”

刘继泰说着,偷偷瞟了赵锡堂一眼。自从走进“福味”,赵锡堂几乎一言不发,直到走出这家店他才开口说:“刘继泰,我在商团的工作是体育教师吗?”

“是啊,”刘继泰不确定地回答,随后又补了一句,“广义上的体育教师吧。”

“就是说也包含军事教练的工作吧?”

“啊,工作内容我没有细问……”

“就是说很有可能吧。”

“是的。”这次刘继泰也坦率地点了点头。

清末,政府失去了统治能力,工商业者为自卫而组织商团。人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土匪袭击和暴力团的抢劫事件频频发生,官员们无力阻止。工商业者将商品存放在仓库,必须同时配备武装人员。每个商店都雇用警卫的话,实在困难。所以大多数商店联合起来组建警卫队,从保护各个商店和仓库开始,逐步升级到维持城市的治安。

虽然只是用于自卫的组织,但握有武力就有话语权。陈廉伯掌握着商团,他的话语权自然逐渐增强。

辛亥革命爆发时,工商业者需要在清朝和革命势力中二选一。他们认为,在丧失了维持治安这一基本执政能力的清朝政府手下没办法从事贸易,因此最终选择了后者。

辛亥年(一九一一年)九月八日,九善堂七十二行的代表聚集在爱育善堂开会。九善堂是一家团体的名称。清朝严禁政治结社,因此所有团体都不得不打出信仰、慈善的招牌。七十二是八的九倍,只是为了表示数量众多,并不是真的由七十二家店铺组成。就是在爱育善堂会议上,大家做出了二选一的选择。其实在会议的四天前,新任广州将军凤山刚一到广州,就被炸弹炸死了。

必须在清朝和革命派之间做出选择。工商业者决定选择革命派,同时建立“商团”。当时各个组织已经有了自己的武装自卫队,现在只需要将它们联合起来。

商团接受总商会的领导,但手中握有商团武力的人就能统领总商会。总商会选择革命派,只是因为必须二选一,又不能选择注定要灭亡的清朝。但是,自从革命派政权在孙文的领导下表现出“左倾”迹象之后,总商会的反政府色彩就逐渐变得鲜明。广东军政府财政困难,当然会考虑从工商业者身上征税,但总商会对此表现出激烈的反对。总商会集合商团的武力,以罢工威胁,促使军政府最终选择取消新税,回避危机。当然,这只是一时的逃避。总商会今后一定会继续给广东军政府施压,因此他们打算加强商团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商团武装的训练变得重要了。

在萦绕着线香气味的杂货铺前与刘继泰告别时,赵锡堂说:“我决定了。就算我接着等下去,也不能保证能在黄埔军校就职,所以我干脆放弃。刘继泰,商团那边就拜托你了。”

“哎呀,太好了。就是这样,你一定要来。太好了,太好了。”刘继泰喜形于色,紧紧握住了赵锡堂的手。

3

两人回到卑利街太玄会总部时时间还早,房间中绿意盎然,温世航和赵锡堂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从九龙坐船回到香港岛再回卑利街的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因为两人都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边走边说。

“黄埔那边你真的要放弃吗?”世航首先开口。

“我真的很憧憬黄埔的工作,说实话舍不得放弃。但是……究竟哪边比较重要,我在哪里更能派上用场,这是我绞尽脑汁考虑之后得出的结果。”

“边喝鱼肚汤边思考的啊。”

“是啊。哪边比较重要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之后的问题是我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想了想,没能立刻得出结论。以我的能力啊……”

“会很辛苦吧。”

“倒也不会应付不了。我很苦恼啊,虽然一个人做不了,但如果有协助者的话,应该可以吧。”

“这样啊。”世航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还没确定,我很自由的。”

“谢谢你。”

赵锡堂伸出右手,世航抬起身子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同志就是内心朝向同一个方向的同士,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不需要多说什么,在一个话题上,只需要只言片语就能心意相通。

赵锡堂明白商团是革命派的敌人,依然答应成为商团的训练教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决定打入敌阵探察敌情。虽然赵锡堂没有明说,但世航明白,这是他去商团工作的唯一理由。赵锡堂也相信世航明白自己的心意。两人都清楚彼此的想法,不需要刻意说出口。

探察敌情是困难的工作。赵锡堂知道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只是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他得出的结论是,虽然一个人很难,但如果温世航能够协助,就不是不能做。

在刘继泰提出建议后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边吃饭边左思右想,下定了决心。虽然他相信温世航一定会帮他,但如果世航在日本有事,他就只能一个人面对了。

“但是你长时间留在这里需要理由吧?”

赵锡堂担心这会让世航逗留的时间延长。

“理由可以想出很多,”世航说,“比如,太玄会就可以当成理由,景珠挽留了我好几次,我也有些兴趣。”

“这种自然的理由很好啊!”

“我会努力让这个理由显得自然。比起说给东京的借口,更需要注意商团的看法吧。”

“没错,我也要注意言行举止。”

“不要说太革新的话。还有,刘继泰那边没问题吗?”

“他不知道我们的打算吧。我想他只是想找个能给工资的地方工作,没有想过别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

说话间,两名年轻人渐渐兴奋起来——在双烟馆时,这种令人愉快的青春热情也经常会出现。但这里与东京不同,这里就是祖国。在东京时他们总会说“如果回到祖国”,那时,心中的愉快是对祖国未来的畅想;如今,两人身处太玄会本部,踩在祖国的土地上,愉快依然未变,但更多了一些兴奋之情。

两人分析情势,互相交换情报,一直讨论到很晚。

军政府和商团的对立在国民党改组的背景下愈发尖锐。孙文压制住反对派后,才做出了与共产党合作的决定。

在甲午战争即将爆发的一八九四年春天,年满二十九岁的孙文在天津直隶总督府面见李鸿章,希望向他说明自己的看法。但当时的李鸿章忙于应付与日本之间的纷争,没有时间见一名尚不成熟的年轻人。孙文便将自己的看法写成文章,交给李鸿章的秘书,然后离开了天津。之后他在火奴鲁鲁组织了兴中会,投身到革命运动中。

他写给李鸿章的意见书,也是写给政府中其他供职的官员的。意见书的内容沉稳内敛,虽然宣扬政治改革,但他甚至没有主张采取立宪体制。他认为,国家再生的根本在于农业,这与当时提倡改革的洋务派有明显区别——后者重视工商业。

同样出生于广东的康有为和梁启超期待皇帝能改革国政,在他们拼命为变法维新而奔走时,孙文已经在集结工人、农民和秘密结社成员等下层人民的力量,尝试起义了。

他派蒋介石去苏联考察军事的前提,是以劳动青年作为军队的基础;从苏联请来米哈伊尔·鲍罗廷做顾问,也是基于孙文的政治哲学做出的决定。但是在众人眼中,广东的军政府带有明显的亲苏色彩。

英国自然不会欢迎有亲苏倾向的广东军政府。

赵锡堂说:“商团背后有英国的势力。”

“这很明显,我想知道的是英国的支援达到了什么程度。英国在多大程度上支持商团的反政府运动,这一点非常重要。”

“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

“也许在陈廉伯手中。”

“啊,汇丰银行的买办吧。”

温世航还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因为陈廉伯的担保才被释放的,因为没有机会说出口。

事到如今世航终于说出了口:“陈廉伯似乎和金顺记有联系,我被释放的时候担保人是他。”

赵锡堂说:“是吗?这样一来你就有借口接近他了,必须去道谢嘛。”

“我总是要去的。”

“我们手上有不少牌啊!”赵锡堂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4

事情进展得很快,商团那边似乎很着急,而在其中斡旋的刘继泰也想在赵锡堂改变主意之前将事情定下来,因此也很着急。

第二天,刘继泰前来带赵锡堂出门,说:“走吧,去见见商团的老板,事情基本算是定下来了。”

他环顾着房间,似乎想说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世航问:“商团的老板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这也难怪,你才刚来。总商会的陈廉伯,在这里他可是无人不知啊!”

“啊,我听过他,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的名人吧。”

世航和赵锡堂四目相对。因为在万国博览会上立了功,政府授予了陈廉伯一枚勋章。不过这里的政府是指北洋政府。孙文在两年前宣布北伐,去年又呼吁和平统一,对象都是北洋政府。

“我去换衣服,一会儿要见大人物,必须穿正式一点儿。”赵锡堂说着,悄悄给世航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起上了二楼商量事情。

赵锡堂说:“我们二人的关系总是会暴露的,还是不要瞒着陈廉伯了。”

“我也这样认为。谈到你在商团工作的事情时,就说我也同意好了。”

“怎么跟继泰说呢?”

“我刚才不小心跟他说了我只听说过陈廉伯的名字。锡堂,还是你来跟继泰说吧,告诉他其实我因为金顺记的关系认识陈廉伯。”

“好,我跟他说。就说你害羞,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认识身份高贵的人,可以吧?”

“嗯,好吧。要是隐瞒得不好,以后再被发现就糟了。”

两人商量好后回到了接待室。赵锡堂身穿一袭白色长衫,这套衣服不会在人前显得失礼。

“那我们走吧。”刘继泰催促道。出门时赵锡堂在世航耳边轻声说:“这是一场战斗。”

世航将两人送走后,回到了自己在二楼的房间。这栋宅邸的厨房共有男女六人在工作,在食堂吃饭的只有两三人。可能是因为会长不在吧,景珠几乎每天都出门,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世航看着窗外的绿树,重复着赵锡堂在他耳边轻声说出的话:“这是一场战斗。”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他在纸上用铅笔画了左右两个小圆,中间用直线连接。他在画着这幅图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事情。

“奥利弗·希尔曼……”世航脱口而出。他是沙面租界的英国警官,负责审讯世航。虽然不知道他的级别,不过听说他在当上警察之前,是利斯特保险公司的员工。利斯特香港代理店属于香港金顺记,去那里调查的话,马上就能查到。

傍晚的时候去一趟金顺记吧。在金顺记了解到希尔曼的基本情况后,再找机会回广州跟他见一面。到时候说要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是很自然的。希尔曼是不错的情报源,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探听到英国的计划。世航在右边的圆圈外又画了一圈。

是否有机会让希尔曼将自己介绍给地位更高的英国人呢?世航给右边的圆圈又加了一层。

世航终于理解了赵锡堂的心路历程——果然必须打入对方内部啊。收到刘继泰的邀请时,赵锡堂一定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世航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来回摇摆。

他无法就这样坐着不动,只要行动,就能找到下一条线索吧。如果坐着不动,脑中的摆子就会一直不停地左右摇摆。

世航匆匆穿好衣服出门,本打算傍晚再去金顺记,但现在已经等不及了。

金顺记在香港岛上,从太玄会总部走过去要花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今天天气很热,但世航决定走着去,他现在想出出汗。没错,战斗并不是轻松的事情。

走到皇后大道西边的尽头后,世航的内心神奇地平静了下来。香港金顺记是一栋红瓦的古风建筑,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对这里有一种自家的亲切感。还没有看见房子,他就知道离自己的家近了。

上次从日本回到香港的时候,他站在多年未见的金顺记前,觉得印象中这栋房子应该更红。虽然叫作红瓦,实际上更接近于褐色。世航的记忆中,香港金顺记的红瓦应该更加鲜红。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世航记忆中的颜色还没有被现实更正。

“世航。”

世航回头看去,办公室的打字机旁站着一名少年,是神户的徐炳年。

5

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这是《招生简章》的要求。徐炳年不知道这件事,托朋友帮他提交了申请。十七岁的徐炳年还没有考试资格,他在马上就要考试之前才接到通知。

世航说:“你还年轻,安心再等一年也挺好。”

徐炳年微微一笑,回答道:“用不着再等一年。今年八月我会参加第二期考试。”

“哦,你下个月就到年龄了吗?”

“没有,我把年龄写大一岁就行了。要是一期的时候就在申请书上这样写就没问题了。”

“这样啊,他们也没办法调查嘛。”

因为世航在日本生活,经常会陷入日本式的思考。当时中国的户籍制度并不像日本那样完善,只要写上十八岁就会被当成十八岁。徐炳年只要在八月的时候,把在申请书上的年龄写大一岁就可以了。

在世航与徐炳年说话间,表姐景珠走了过来。

“世航,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是的。”

“赵锡堂呢?”

“有朋友来,他们一起出去了。”

“那正好,你到三楼来,有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香港金顺记是一栋三层建筑,三层有大厅和客房。从中国各地和东南亚各地来的供应商和客户一般都会住在店里。这一点在横滨和神户的金顺记也一样。食堂在二层,有里外两个分开的地方,厨房在中间。面向外面的食堂是客用的,提供各种美食,里面的则是店员用的。如果是干部级别的店员,也可以在外面的食堂和客人一起用餐,也就是作陪。

“真想快点儿升到能在外面的食堂吃饭的职位。”下级店员们将此事当成一个目标。

景珠带世航去的房间,一开门就传来一股像是清漆和油漆的味道。不是房间正在粉刷,而是因为这里是一间画室。

“这位是陆鸣泉。”景珠向世航介绍了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高挑的人。世航想到,他是突然来访,而景珠又是偶然在楼下遇到了他,在陆鸣泉眼中他应该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尽管如此,陆鸣泉依然身穿一件麻质的白色西装,端正地系着领带,裤缝折得整整齐齐,可以说是绅士的表率。

这位绅士温和地笑着伸出手,世航握住他伸出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没有笑意,而是闪着尖锐的光芒。景珠向世航介绍过之后,世航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

“这位是会长的哥哥。”景珠补充说明之后,世航点了点头。他现在居住的总部门牌上写着“陆慈泉”,兄弟姐妹的名字中有一个字相同的例子并不少见。

“承蒙关照。”握过手后世航向他鞠了一躬。

“请跟我来。”

世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经和母亲一起住在这间房间里,这是香港金顺记里除了大厅和办公室之外最大的房间。世航还记得自己在这里和亲戚家的兄弟姐妹们追跑打闹。

现在,这间房间的角落中被窗帘分隔出一部分,应该是摆放床铺的位置。

房间里摆着三个画架,其中两个画架上摆放着尚未完成的画布。颜料、笔筒、用绳子系起的画布卷、画集、书籍……这些东西凌乱地散放在房间中。这和陆鸣泉衣冠楚楚的形象差别巨大。

陆鸣泉说:“我正在整理,所有东西都铺开了,真是不好意思。”

桌椅放在一个狭窄的角落里,就在似乎是放着床铺的位置的斜对面。

“陆先生和我们是远亲哦,应该怎么称呼呢?”景珠有些困惑。

陆鸣泉说:“总之是关系挺远的亲戚,我也不太清楚,我大概和远志、远滋同辈吧。”

景珠对世航解释:“你母亲的曾祖母好像是从陆家嫁过来的。”

这样一来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她在提到太玄会的时候并没有说会长是远房亲戚。

陆鸣泉说:“因为我妹妹的工作性质,我不太方便去找她,所以就借住在这里了。”

“您会画画啊!”

“只是业余爱好,画得不好,不过我敢说自己对绘画的热爱不输给任何人。至于我的画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吧。”

陆鸣泉很谦虚,景珠在旁边插嘴说:“没有的事,陆先生很厉害的。既能画西洋画,又能画国画。我觉得陆先生的国画更合我胃口。”

日本的绘画分为西洋画和日本画,中国则将自己国家的传统画作称为国画。

“因为我们是亲戚你才这样觉得吧。”陆鸣泉依然很谦虚。

“并不是,是因为之前那幅梅花……啊,还在那里放着吧。我看到那幅画,就觉得心灵受到了震撼。”

景珠打开玻璃门取出一幅画。那是一张十号左右的宣纸,画着满满的梅花。她把画递给世航看。

“真的很震撼。”世航接过画说。

画上的梅画气势磅礴。国画讲究气韵,虽然不知道这幅画能不能说气韵十足,但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简单的装饰画。

“啊!”世航不由得叫出声。

景珠说:“没错吧。世航是我们家艺术品位最高的人,连他都觉得佩服,这一定是幅好作品。”

世航刚才出声是因为惊讶。这幅梅花确实气势磅礴,但并没有到令他惊叫出声的地步。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左边角落的“雷芽山人”四个字。这和越瓯盒子上的署名一样。将那一套瓷器卖给连远云的摩尔根说,瓷器是从香港的陆先生手里买到的。摩尔根在酒店给他看的“鉴定书”上写的五个字——“景珠妹妆次”之谜也基本解开了。

雷芽山人陆鸣泉,既是景珠的远亲,又是太玄会会长的哥哥。景珠倾慕着能力出众的女人陆慈泉,将家传的古董提供给陆鸣泉,由他卖给外国人——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了吧。

世航很在意盒子和鉴定书上的诗是怎么选出来的。现在看来,应该是陆鸣泉选的,只要问他就能得到答案。只要他人在香港,随时都可以见到,因此世航并不急于一时。他觉得比起直接询问,不如通过观察对方的性格,自己来找出答案。

“真是个不错的雅号。”世航说。

“稍稍有些装腔作势了,”陆鸣泉正了正领结,“是根据我的真名‘鸣泉’想出来的。雷电的声音是最激烈的,也叫雷鸣;泉水是从地下汩汩涌出的,而植物的芽同样是从地下涌出的生命……两个字结合起来就是雷芽。你知道的,这也是茶的别称。”

世航说:“原来如此,真是出色的雅号。”

6

那天,景珠、陆鸣泉、世航和三名店里的干部一起在香港金顺记外侧的食堂里吃了晚餐。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另外一批客人住在这里,不过经理请他们在外面的酒楼吃了晚饭。

吃饭时,世航装作无意地提起了奥利弗·希尔曼。他说:“我在沙面租界警察那里遇到了一位名叫奥利弗·希尔曼的警官,听说他过去是利斯特的驻地人员,就在这里工作。”

香港金顺记中没有人知道世航在沙面被警察扣留了一天的事,就连景珠也不知道。世航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因此并没有主动提起。

不过此事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因此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去沙面租界警察那里,他也打算实话实说。但是并没有人提问,可能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去沙面游玩时,在警察署前面偶然遇到的吧。

一名五十多岁、负责保险的郭姓店员说:“希尔曼是个奇怪的男人。要说为什么奇怪……他明明是利斯特的员工,结果去当了租界警察。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可能他喜欢身上带着手枪吧。”

世航也调查过一些利斯特的事情。那是一家著名的保险公司,信誉很好,只要对别人说自己是那里的员工,就会得到别人的信任,是一份薪水丰厚又体面的工作。利斯特的员工是出于什么喜好才去当警察的呢?

“世界上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人,他就是其中之一吧!”金顺记的人们私下里都在这样说。

但是希尔曼平时绝不是奇怪的人,工作时手脚麻利,判断力和决断力也比别人强。如果他在工作上出现了失误,金顺记的人都会知道,所以他辞去利斯特的工作似乎并不是因为工作出现了失误。

也有人觉得是因为女人,或者是被卷入什么丑闻里了,不过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不会偏偏选择去当警察。

还是因为他的兴趣不同寻常吧。

“他看起来挺正常的,”郭姓店员疑惑地说,“喜欢运动,是个健全的社会人。这里的英国人里,没有人网球打得比他好,可能他在军队待过吧。我听到过汇丰银行职员在打网球输给他后,曾经不甘心地说‘实在赢不了军人’之类的话。啊,我也没问过他是不是真的。”

“你这么一说,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确实像军队里出来的。”负责航运的王先生说。

希尔曼过去在金顺记的同事们这样想:如果是军人,比起保险代理的工作,应该更倾向于选择做警官。

希尔曼离开利斯特后,今年一月当上了警察。他当上沙面租界警察还没到半年。在此之前他作为利斯特的驻地人员,在金顺记工作了一年多。

香港金顺记的厨师手艺很好。虽然口味清淡,但最重要的是能品尝到食材本身的味道。希尔曼的话题很快就结束了,之后众人开始讨论起食物的味道。陆鸣泉吃饭时一直没有说话,不时点点头,对别人的话表示附和。这毫无疑问是沉稳的绅士的表现,不过世航始终很在意他那双虽然脸上在笑,但始终没有笑意的眼睛。

吃完饭后,景珠说自己有事要做便下楼去了,陆鸣泉邀请世航喝茶。他说朋友送给他一些福建的名茶,想请世航一起品尝。

“那我就喝过茶再回去吧。”

世航跟着陆鸣泉上了三楼。

“世航先生多少年没来过香港了?”雷芽山人边上楼梯边问。

“啊呀,离开时我还是学生,已经有五年了吧。”

“你是怎么认识奥利弗·希尔曼的?”

“这个嘛……”世航笑了。沙面租界警察怎么会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刚才在食堂的时候没有人问到此事,也许谁都没有注意到吧。

“此事说来话长。”两人来到雷芽山人的画室后,世航开始讲述范鸿泰的故事。

陆鸣泉说:“我明白了,你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啊。对你来说是一次宝贵的经历。”

“我也这样想。”世航不知道是不是该提起越瓯盒子上的诗。如果现在突然提到乔治·摩尔根的名字,雷芽山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世航觉得现在还为时尚早。陆鸣泉这两年一直在上海,而且还会继续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不需要着急,还是再观察观察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吧。

陆鸣泉泡好茶端给世航,世航喝了一口,齿间留下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好茶,是武夷的茶吧?”世航说出了茶的产地。

“真不简单。不但能鉴别绘画,喝茶也有品位。对了,你看人也很有眼光吧。”

世航说:“我还需要学习。”

陆鸣泉至少已经年过五十岁,世航面对人生的前辈摆出了谦虚的态度。

“刚才提到的奥利弗·希尔曼,”陆鸣泉喝了一口茶,“我观察了他一年左右,大概在半年的时候看透了他的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

“没错。他是带着特殊任务的人。因为我没什么兴趣,不清楚这些机构的事情。该怎么说呢?秘密警察……不对,不是警察,可能是军队吧,说不定他是政府,比如内阁直属机构的人。总之他就是这方面的人,这一点不会有错。”

“特殊任务……”

“他也知道我看透了此事。从利斯特辞职的几个月之前,他就不再在我面前隐藏身份,会直接询问我他在调查的事情。”

“他在调查什么?”

“调查民众是否真的支持孙文的政策,或者说什么阶层的人在支持他、民众怎么看待关税余款的要求。因为他问的问题太多,我让他自己调查去了。”

“陆先生的眼光让我甘拜下风。”世航盯着陆鸣泉的眼睛说。

“希尔曼说他忙于调查鲍罗廷,难免耽误其他事,便拜托我帮他一个忙。”

“是吗?”

如果当真如此,那他还真是个靠不住的特别调查员。

“英国在和俄罗斯抗争吧。英国人深信因为伦敦事件,孙文对英国怀有好感,见孙文邀请了俄罗斯人当政府顾问后有些慌张,认为必须密切调查鲍罗廷。因此不只是香港,他也必须去广州工作,所以才辞去了利斯特的工作吧。虽然你见到希尔曼的时候他穿着制服,但平时他应该是穿着便服行动的。”陆鸣泉双手端着茶杯小口喝着茶。

孙文二十八年前曾被监禁在伦敦的清国公使馆。他偷偷与外部取得了联系,通知他在香港医学校时的老师康德黎,利用英国媒体和外交部施加压力,最终被释放。之后孙文立刻发表了感谢英国当局和新闻社的文章。

世航认为,对已经成为政府首脑的孙文来说,这份恩情只是私人感情。也许他心里对英国怀有好感,但并不会把这份感情带到政治中。

谈话告一段落时,景珠走了进来。

“我刚才联系了会长,她还在佛山。虽然她想见世航,但是那边的事还要花上一段时间。”

景珠所说的会长自然是指太玄会的会长陆慈泉女士。世航注意到景珠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陆鸣泉的眼中有微妙的变化。

雷芽山人陆鸣泉究竟能不能靠画画养活自己呢?他与希尔曼真正的关系是什么?天真烂漫的景珠在香港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世航现在最担心的是景珠。

世航站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我也一起走吧,今天我要住在卑利街那边。”景珠对陆鸣泉眨了眨眼。

景珠在美国长大,在她看来这个动作也许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看在世航眼里,这个动作让他在意起雷芽山人和景珠的关系。

因为和景珠一起离开,所以两人可以乘坐金顺记的轿车。回到太玄会总部时,两人发现赵锡堂已经先回来了。

“世航,我今天就要搬出去了。商会给我准备了宿舍,我回来取东西。”

赵锡堂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喘息声,这在他身上很罕见,也许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吧。

世航感到战斗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