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犹存:燃烧的中国魂(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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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秘色

1

见到这只瓷碗的时候,温世航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种感觉并非一时涌出的冲动,而是逐渐渗透进了他的心中。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与空气一同被吸进了身体里,停留在他的内心深处。

母亲问道:“是好东西吗?”

“是好东西。”

母亲已经由世航的反应猜到了答案。

“是五代的东西吗?难道出自晚唐的越窑?”

口径不到十厘米,算是小型碗,但这是三个一组的瓷碗。新的暂且不论,公元一千年前后的瓷器能成套地保留下来,实属稀有。世航对中国的陶瓷稍有研究,能看出这是贵重物件。

这明显是“秘色瓷”。

越州窑,位于现在的浙江省。现存最早的越州窑的作品是刻着后汉建安五年(二〇〇年)字样的壶。但是越州窑逐渐衰退,唐代中期的出土文物稀少,即使偶有出土,也都是低劣的作品。但是唐代中期以后,越州窑得以复兴。从九世纪到十世纪,越州窑出品了不少美丽的青瓷。唐朝于公元十世纪灭亡,此后中国进入五代十国的时代,国家分裂。这一时期,浙江由钱氏统治,史称吴越政权。

根据文献记载,吴越时在越州窑烧制而成的青瓷专门供内廷使用,禁止民间使用,因此被称为“秘色瓷”。但这也许是误传,“秘色”只是指极好的颜色。从唐朝开始就出现了“秘色瓷”的说法——唐代诗人陆龟蒙有一首《秘色越器》诗,诗中有名句:

九秋风露越窑开,

夺得千峰翠色来。

越窑青瓷也传到了日本,但只在宫廷中使用,被称为“秘色”。《源氏物语》的“末摘花”中也提到了秘色,称其为“唐土之物”。

世航在博物馆里看见过几次实物,也看过不少图片,但直接拿在手里察看时的压迫感,是通过玻璃罩看到时无法比拟的。

其实在透过玻璃罩看的时候,比起瓷器的美丽,世航更为其中的“复兴”之意而感动。

通常说到越州窑,指的都是复兴后的作品。为了区别,从后汉到魏晋南北朝的作品被称为“古越”。“古越”一度衰落,变成了粗厚的劣质品。到了中唐,几近消亡的越州窑竟然奇迹般地复苏,而且诞生了超过“古越”的优秀作品,正如诗人在诗中赞颂的那样,仿佛夺得了千峰翠色。

祖国啊,请您复苏吧!

世航一直抱着这样的期望,因此当他看到博物馆中的越窑青瓷时,立刻联想到自己的夙愿。秘色瓷的美丽隐藏在年轻人心中燃起的忧国热情之下。

现在,他正抚摩着这份美丽,何止千峰翠色,这件瓷器映出的是观者心中的色彩啊!

“你喜欢吗?”舅父连远云问。

“当然喜欢。”

“你看吧,姐姐,”连远云对世航的母亲说,“您得收回刚才那句不讲理的话了。”

“世航,这确实是真品吗?”世航的母亲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问。她的堂弟连远云在台湾长大,性格里有不着调的地方,以前曾经惹出不少麻烦。台湾的连家是本家,大家长远初为人稳重,弟弟远云的性格却相当散漫。

“他总是被骗的那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据说他的哥哥远初经常这样说。就算惹出麻烦,远云也总是被害者。虽然不太体面,但是比起成为加害者、连累连家名誉受损,这样还算好。哥哥远初说这句话时似乎已经想开了。

世航母亲的父亲和远云的父亲是堂兄弟,所以他们其实是从堂姐弟的关系。但在她嫁到上海之前,还是少年的远云被送到日本学习,就住在双烟馆。因此两人关系很亲近,互相之间也不客气。姐弟俩年龄相差十岁,世航的母亲把远云当成亲弟弟,经常责备他。她的亲弟弟远志和远功都已娶妻,总归是要生分些;远云虽然已经四十岁了,却依然是单身。

“你再好好看看。”世航的母亲说。

这是远云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东西。只凭这是远云买来的,世航的母亲就不太相信。

“好,那我再看看……”

世航交替地拿起每只碗,仔细地察看。

釉下雕刻有花纹。就算是越窑青瓷,在瓷器表面雕刻也是晚唐才有的工艺。这被称为“划花”,是用刮刀尖端在瓷器上轻轻刮出的花纹。眼前的这只瓷碗,表面有牡丹花纹,不过花纹的轮廓是从外向内用斜锋雕刻而成的,称为“片切雕”。与划花相比,花纹看起来更加突出。根据世航学到的知识,这种雕刻方法多出现于五代以后。

虽然世航按照母亲的要求再次拿起来检查,但是他从第一眼就已经看出这是真品。世航见过太多真正的越窑瓷,不会为了赝品而心生感动。

母亲说:“这盒子不是新的吗?”

瓷碗确实是放在全新的桐盒中的。

盒盖的右上角有“越瓯”字样的朱批。“瓯”是指小碗,也包含茶碗。三个盒子上的朱批都一样,但左侧的诗句各不相同。

希圣

越碗初盛蜀茗新,

薄烟轻处搅来匀。

在越窑的瓷碗里沏上上好的四川新茶,轻轻搅动,茶汤如薄薄的绿烟般均匀地化开。

晋卿

碧玉瓯中思雪浪,

黄金碾畔忆雷芽。

怀念碧绿的茶杯中翻涌着如雪浪般的茶水,犹忆黄金碾碾着的惊蛰后的新茶。

天锡

隔屋书香开酒瓮,

卷帘树色入茶瓯。

隔着屋子,书香掀开酒瓮,带来一阵酒的香气;卷起帘子,茶杯中映出树的颜色。

希圣是唐代诗人施肩吾的字,晋卿和天锡分别是元代耶律楚材和萨都剌的字。

耶律楚材的祖先是辽国皇族,虽是契丹族,但他的祖先在辽国灭亡后效力于女真金国。金国灭亡后,耶律楚材开始效力于成吉思汗。

萨都剌是穆斯林,他的名字是Sa'dal-Allāh的音译。

而施肩吾,是杭州的唐代进士,终其一生都没有做官。三个盒子上的诗句都与茶碗有关,其中两首都不是汉人的作品。

是谁在盒子上写下这些诗句呢?

世航翻过盖子,三个盒盖上都只写了“雷芽山人”四个字。“雷芽”也出现在了耶律楚材的诗句中,是茶的雅称。“茶”字是唐代以后才出现的,以前多称为“茗”。

应该也有不少其他的诗作中出现过茶碗,为什么要选择耶律楚材和萨都剌呢?这两个人并非汉人,但是对中国的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尤其是耶律楚材,在当政期间明确区分了军政和民政,禁止军官干涉民政。这项政策有效地抑制了对汉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的损害。

“盒子上的诗句并不是偶然选择的,应该表达了书写者的意图,必然有某种理由。”世航想找到这个理由。

他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对母亲和舅父说:“这确实是真品。虽然盒子是新的,但里面的东西不假。不过舅父您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

2

世航的母亲和舅父看了看对方,世航的母亲首先回答:“到手的方式有些奇怪。”然后对远云抬了抬下巴,让他自己说明事情的原委。

“我正喝着酒……”远云挠着头说。

“他这人总是喝酒,没有酒就说不了话。”世航的母亲在旁边耸了耸肩。

“在帝国酒店。”远云说出了地点。

“就是他住的地方。”世航的母亲又插了一嘴。

“昨天晚上。”这次远云说出了时间,虽然大家都说他不着调,但其实他办事的时候总能抓住要点。

“那个人喝得醉醺醺的。”远云接着说。

“你又怎么样呢?怕是跟人家半斤八两吧。”世航的母亲瞥了眼远云说。

“姐姐,你放过我吧。我当时可没喝醉。”

根据远云的话,那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是个美国人,名叫乔治·摩尔根,和连远云差不多大,都是四十岁左右。摩尔根似乎是因为工作不顺才喝得烂醉如泥,本该顺利达成的商业合作被一口回绝,他没能达到目的,一个人在帝国酒店喝闷酒。

“他找我搭话,一开始我用蹩脚的英语跟他聊,后来不知道是说起什么,我知道了乔治这家伙能说点儿汉语。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之后他可高兴了,觉得我能听他说话。他说是跟人约好,以为没有问题了,才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日本的。”

连远云说,乔治·摩尔根这次来谈的生意是把三个中国上等瓷器卖给驻日本的美国大使。美国大使并非以个人名义购买,而是要将这套瓷器作为美国总统送给日本皇太子的结婚礼物。

美国现任总统是柯立芝,他不是通过选举上任的——关东地震的一个月之前,总统哈定在旧金山巡回演说时去世,柯立芝作为副总统递补为总统。柯立芝上任还不到半年,正赶上日本皇太子举行结婚典礼,美国自然要准备礼物。这份礼物基本已经确定为三个中国越州窑的青瓷碗。

连远云说:“一个要一千美元啊,三个就要三千。乔治会收取百分之二十的佣金,可以赚到六百美元。结果这笔生意黄了。”

“美国不是会严格遵守合同的国家吗?能这么简单地取消吗?而且还是和政府相关的合同。”世航提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乔治的话里有个我不明白的地方。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签过正式的合同,还是说只是口头的约定,也许是他自己单方面认为谈妥了。”

连远云说完事情的梗概,语气中不太自信。

根据乔治的话,美国总统在上海有一位好友,他向总统建议在日本皇太子的婚礼上送上来自东方的珍品;总统接受了他的建议,拜托他以三千元为预算置办礼物。这位好友让乔治先以两千四百美元买下这三件瓷器,再把它们带到东京的美国大使馆,一定能卖出三千美元,这样就可以从中抽取百分之二十的佣金,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但是到了东京以后,乔治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驻日大使伍兹先生此前回美国了,如今正乘坐“塔夫脱总统”号在太平洋上漂泊,准备回东京复任。

大使馆表示完全没听说过礼物的事,态度极其冷淡。他们通过无线电联系上了“塔夫脱总统”号上的大使,但大使也说不知道三千美元礼物的事情。后来,大使馆还向乔治索要了电报费。乔治给上海那位自称总统好友的人发了电报,结果因为地址没有登记被退了回来。乔治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只能懊悔地喝个烂醉。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帝国酒店遇到连远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这个,就是这个,在这里。”

乔治取出放在衣帽间的小型手提箱,展示了其中三个“越瓯”。

“这真是可惜,你花了两千四百美元买下它们,还自己掏了旅费和住宿费。我加一百美元,用两千五百美元从你这儿买下它们吧。”

连远云问:“怎么样,世航,这些东西值不值两千五百美元?”

“我不懂行情说不来,只知道这些都是真的越州窑。”

“这就好。我可是被你母亲一直教训到现在。真受不了,说我买到假货、被人骗什么的……不过我从小就经常被你母亲教训。”

真是不可思议。从这个情况来看,远云肯定是被骗了,也难怪世航的母亲要教训他。但是那人骗远云买的东西绝对不是赝品。虽然世航不懂行情,但是花一千美元买一个五代的精品越碗应该不算昂贵,至少不能说是被骗了。

世航问:“上海的那位朋友是美国人吗?”

“应该是美国国籍,毕竟那人吹嘘自己是总统的朋友。”

“那人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瓷器的?”

“这我没问,如果你想知道,我明天再问问他。”

“好的。”

比起到手的途径,世航更想知道是谁在盒子上写了那些诗句,然后问他为什么选择了耶律楚材和萨都剌的诗。

世航的母亲摇了摇头,说道:“真奇怪。这么奇怪的交易也只有远云干得出来了。”

世航倒觉得舅父心里明白得很,醉得再厉害,这也是一笔两千五百美元的买卖。就算是趁着酒劲儿谈下来的,还是要在酒店兑换美元再付钱。

连远云说:“这是我送给世航的礼物。”

“嗯?给我的?”

“结婚贺礼。”

“结婚贺礼?我离结婚还早着呢!”

“但你已经到适婚期了吧。而且我总是到处漂泊,可能没办法参加你的结婚典礼,就提前送给你吧。”

连远云将桌子上的三个桐盒推到世航面前。

“对别人的婚事你倒是性急,你自己呢?我都说得不想再说了。”

连远云站起身伸出双手,似乎想制止世航的母亲继续说话。

“我必须要走了。”远云走出房间。

世航问母亲:“这么重的礼,我可以接受吗?”

“他都那么说了,你就拿着吧。”

“但是花了两千五百美元呢。”

“钧窑的花瓶不是更贵嘛。”

“嗯,那个……因为那个比较大嘛,当然会贵一些。”

世航母亲的卧室中装饰着一个五十厘米高的淀青釉红瓶。从世航懂事以来,那个花瓶一直放在母亲的卧室中,从上海搬到东京,花瓶依然放在母亲的床头。花瓶是优雅的紫红色,每当看到这个颜色,世航都会想起母亲。那个花瓶一直跟随在母亲身边,与母亲一同呼吸,染上了母亲的味道。双烟馆中有很多瓷器,但只有这个出自钧窑,是北宋后期的作品。

“难道他准备结婚了?”

世航问:“舅父说过吗?”

“他倒是没说过。其实你舅父很久以前曾经缠着我想要那只钧窑的花瓶,说是等自己结婚的时候要我送那只花瓶给他。那是很早以前在上海时的事了,远云当时还是个孩子。我和他约好等他结婚就送给他。我倒是想送,但他一直不结婚。”

在世航的母亲说话间,空中传来了轰鸣声,听上去不止两三架飞机。

“哎呀,是飞机。”

她停下了话头。

外面传来干涩的隆隆炮声。

3

这天是大正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摄政宫皇太子与久迩宫良子举行了结婚典礼,预定于上午十点十五分在皇居内的贤所举行交杯仪式。到了十点十五分,火车和汽船一齐鸣笛,鸣放了一百零一响礼炮。

“今天真不容易啊!”

连远云又走进了客厅。汽笛的声音已经消失,还能听见礼炮的声音。

世航问:“您是说警备吗?”

“是啊,庆祝的市民甚至不能靠近马路。”

“这是当然的啊!那件事才刚刚过去一个月。”

去年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发生了“虎门事件”。一个名叫难波大助的男人向摄政宫开了枪。摄政宫当时正准备出席帝国议会的开院仪式,难波大助用藏在手杖中的枪狙击了他,不过子弹打偏了。被逮捕时,大助大喊着“革命万岁”!

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实实在在的“大逆不道”。难波大助是山口县人,家里是保皇名门,他的父亲是现任众议院议员。提到狙击摄政宫的原因,大助说自己是为大杉荣惨遭杀害事件和在龟户警署发生的惨重虐杀事件感到愤慨。

事件发生两天后,山本权兵卫内阁全体引咎辞职,直接责任者警视总监汤浅仓平和警视厅警务部长正力松太郎被开除公职。

新闻报道写出了“前所未有的大逆事件”的题目。

同舟会的成员们看到他们被开除公职的新闻都很开心,认为正力等人在搜查杀害王希天的犯人时故意敷衍了事,这是老天降下了惩罚。

大逆事件未遂后仅仅一个月,就到了摄政宫的成婚大典。皇居贤所的交杯仪式结束后,摄政宫夫妇起程前往新居赤坂离宫。市民们为了庆祝聚集在道路旁,负责警备的警察和军人数不胜数。

“听说光警察就有七千人。”

不知道连远云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军人的人数也差不多吧。”

世航脑海中浮现出二重桥到赤坂离宫的道路,现在离地震仅仅过了五个月不到,路上到处都搭着临时棚屋;戒备森严的警察和军人与排成一排的临时棚屋格格不入,呈现出一幅异样的景象。除了穿着制服的警察外,应该有不少穿着便服的警察在各处监视人群。

“日语不好的留学生不要靠近那里。”这句提醒在留学生之间口口相传。如果遇到盘问可能会陷入麻烦。

难波大助是为了给在宪兵队中被杀害的大杉和在龟户警署中被杀害的平泽、川合等人报仇。既然如此,就不能排除朝鲜人和中国人中也有试图为大量被误杀的同胞报仇的人。

世航也听说,便衣警察在频繁地走访调查。

虎门事件后,警察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列黑名单。皇太子结婚的日子早就确定了,警备问题成了警界最大的课题。

世航正月去给堀川进吾拜年时,堀川说:“当局现在正在用尽各种办法奖励朝鲜劳工返乡。最近我听警视厅的朋友说,如果不尽量减少黑名单中的人物,就处理不完了。”

关西姑且不论,关东的朝鲜劳工确实在减少。地震后的恐怖事件成了契机,回国的人源源不断,不过当局的诱导也是一方面原因。

正月五日傍晚发生了一起事件,在二重桥外徘徊的朝鲜人被警察盘问身份时,突然扔出了像是炸弹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最终没有爆炸,犯人当场被捕。但是根据警察公布的消息,犯人的目的只是引起社会骚乱,没有思想背景,也没有其他牵连的人员。此次事件最终被当成精神错乱者的行为处理了。如果每次发生案件都要开除警视总监的话,警察也忍受不了。

“就这样抱着膝盖蹲在家里,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样不管是穿制服的警察还是便衣警察,都不会来找事了。”连远云脱下拖鞋,抱着双膝蹲在沙发上说。

“这样说也没错。还有,刚才我听母亲说,她跟舅父约好,等舅父结婚的时候就把那只钧窑的花瓶送给您,这是真的吗?”

“真的。所以我才提前给你送了价值相当的礼物嘛。”远云将视线移到了桌子上。三个桐盒依然放在那里。

“舅父,您懂瓷器吗?”

“你是这样想的吗?谢谢啊。在你母亲眼里,我一直都被当成不良少年。至少你还认可我的眼光。”

“虽说当时喝醉了,但是您的眼光确实不错。”

“哈哈,我说那人醉了,实际上夸张了一些。你的母亲气得眼睛都睁圆了。哈哈,抱歉啊,我就是喜欢惹你母亲生气。如果我说我和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说了话,他给我看了个好东西,我觉得不错就买下来了,这样你的母亲就不会生气。太没意思了,所以我就撒了个谎,说那人喝得醉醺醺的。”

“这是在假装坏人啊。”

“没错,我喜欢假装坏人。不过只是在你母亲面前会这样。”

“为什么?”

“不知道……我从小就经常被你母亲斥责。如果她不骂我的话,我反而会觉得寂寞。”

“我能明白。”

“不,就算你明白,也没办法完全理解。”

“是这样吗?”

“用不着这么惊讶。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吧,你的母亲当时二十多岁。她跟别的男人结婚时我特别伤心,因为想在身边留一个念想,就缠着你母亲要那只花瓶。于是你母亲答应,等我结婚的时候就把那只花瓶送给我。”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我四十岁之前,当然有过好几次结婚的念头。但是不管哪家的小姐在我心里都不合格。我也很清楚,别人在骂我是挑长相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鸣放礼炮停止了。

“乔治·摩尔根真的存在吗?”世航改变了话题。

亲戚们都说舅父连远云迟迟没有结婚,除了因为他挑剔,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热衷于戏剧,沉迷其中。

从戏剧到音乐,再到电影,沉迷的范围逐渐扩大。连远云在台湾创建了剧团,成为赞助人,由于作品内容而被日本总督府封杀,他上了黑名单,于是他逃往上海。在上海,连远云依然从事与音乐相关的工作,这次他准备去美国学习最新的艺术类型:电影。去年年底他来到东京,也是为了一边学习预备知识,一边等待开往美国的船只。

“真的存在,只是没有喝醉。”

“因为舅父正在学习剧本,所以我以为整个故事都是编出来的。”

“他那时真的在生着气喝闷酒,礼物的买卖眼看就要成了,情况却完全变了。不过好像是因为美国发生了贪污事件,现在要尽量避免从熟人手里买东西,所以他也不是完全被骗了。”

美国的贪污事件是指与茶壶山油田丑闻相关的一连串事件。哈定总统死后,很多事情都被曝光了。

“怪不得你会从乔治·摩尔根那里买过来。”

“是啊。太平洋上起了风浪,伍兹大使乘坐的‘塔夫脱总统’号最后还是没赶上皇太子的结婚典礼,总统的礼物只能晚些送上了。如果当初美国使馆买下了这三只茶碗,就能赶得上了。”

世航说:“还好美国大使馆退回了这份礼物,我很喜欢这套越窑秘色瓷,托他们的福我才能拿到手。”

“确实没错……”

“对了,从摩尔根先生那里能打听出这套秘色瓷是怎么买到的吗?”

“我觉得可以吧。”

“那么请把我介绍给摩尔根先生,我今天晚上要和他见面。”

4

帝国酒店当晚举行了庆祝皇太子殿下结婚的舞会,参加的人员主要是与各国大使馆相关的绅士淑女。在皇居贤所举行的交杯仪式属于神道仪式,具有一定程度的排他性,因此外国人都无法参加。为了平息外交使团的不满,外务省事先准备了舞会。

乔治·摩尔根不喜欢舞会上的盛大氛围,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中。

据说,帝国酒店的设计者弗兰克·罗伊德·莱特听说东京在地震中全灭的消息后,直言不讳地说:“我建造的帝国酒店绝对不会倒塌。”实际上,帝国酒店确实在地震中坚强地存活了下来。

连远云口中的乔治·摩尔根是个阴沉的人,而实际并非如此。虽然乔治没能按计划赚到一笔大钱,但他成功将货物转手卖了出去,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他已经谢顶,年龄在六十岁上下,是个大眼睛的爽朗大叔。他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沓文件在两人面前展开。

摩尔根说:“这是希斯通过白宫从广东的陆先生手中买来的。”

“这位陆先生是古董商,还是这套瓷器的主人?”

听了世航的询问,摩尔根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连远云问:“你知道陆先生的住址吗?”

摩尔根依然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

连远云说:“你说有鉴定书吧,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其实当远云要买三个越窑碗的时候,摩尔根说过他有鉴定书,但是远云吹嘘自己的眼光比鉴定书准确,因此完全没有理会。

摩尔根笑着说:“你不是说不需要那种东西吗?”

“我用不着靠鉴定书确定货物的品质,现在是想知道货物到手的途径,说不定鉴定书能帮上忙。”

摩尔根从文件袋中取出的纸上没有其他内容,只写了和盒子上一模一样的诗句。不过盒子上用红字写的“越瓯”二字在纸张的开头改成了黑色。与盒子上不同的是,纸上最后有签名盖章。签名的人与盒子上的署名相同,都是“雷芽山人”。

但是,纸的左上角有五个盒子上没有的文字,世航看到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五个字正是“景珠妹妆次”。

世航指着这五个字对远云说:“这不是美国杨家的景珠吗?”

“景珠……确实是这两个字。是指景珠吗?”

“景珠现在在香港。”

“我去年在香港见过她。”

因为两人的对话突然变成了汉语,摩尔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妆次”是书信中对女子的敬辞,虽然写着“妹”,但即使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字也可以用在比自己年轻的女性身上。很明显,雷芽山人比这位名叫景珠的女性年长。

“这是我们认识的景珠吗?”远云疑惑地问。他和景珠并称亲戚中的“问题双璧”。

“不是说在广东吗?那里离香港很近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张纸还很新……”

连远云举起那张纸透过灯光看了看。

“这应该是最近才写给景珠姐的吧。”

“‘景珠’这个名字挺常见的,还不一定是咱们家的景珠。”

“不,我觉得就是景珠姐牵连在这件事里。”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景珠姐是我父亲姐姐的孩子。温家有很多古董。我父亲死后,母亲放弃了温家书画古董的继承权。景珠姐是有可能把家传的古董拿去换钱的。”

“她缺钱吗?”

“比起缺钱,不如说她现在有多少钱都不够花。”

“要养男人吗?”连远云眨着一只眼睛问。

世航摇了摇头,回答:“是信仰。”

“信仰?景珠吗?”

“您也觉得不可思议吧?”

“对啊!”

“实际上,她年末时就为了信仰的工作来了趟日本,我陪她一起去的,所以一定没错。”

“她信耶稣吗?”

“不,是道教的。好像是叫太玄会。”

连远云叹了口气:“我可不懂这些。”

世航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摩尔根取出一瓶威士忌倒进了玻璃杯。

“二位要不要喝一杯?”摩尔根已经把杯子放到了自己嘴边。

5

不知道为什么,每年二月都很忙碌。可能是因为二月的天数少,学生还有期末考试、毕业等活动。在同舟会的成员中,高等师范的赵锡堂将于今年二月毕业,他计划立刻回国当体育老师。

虽然没有毕业,但明治大学的刘继泰也说要回国。

“你回国有什么打算吗?”

听到世航这么问,他只是抿嘴一笑:“打算什么的,完全没有。不过好像会很有意思,现在的中国可比日本有意思。”

他唯一的价值判断标准就是有没有意思。本来他说回国后要去上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改成了广州。

“广东比上海有意思。”刘继泰说着,将上海寄来的报纸摊开在世航面前。

“啊,这件事吗……”

就在日本因为皇太子结婚而欢腾的时候,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东召开。这次大会上,国民党和共产党达成了历史性的合作,也就是第一次国共合作。

报纸的报道中洋溢着激动的心情,呼吁要打倒北京的直系军阀,收回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取得的权益,完成国民革命。此番事业自然是前途多舛,但是人人都抱着巨大的希望,所有地方百废待兴。孙文任命邹鲁担任中山大学筹备主任、蒋介石担任军校校长。这两所学校都还没有招生,所有的事情刚刚起步,正是这种情况让刘继泰觉得有意思。并不是说他可以在其中找到工作,而是说只要去了那里总会有办法的,一定可以生活得很有意思。刘继泰在报纸的报道中嗅出了这样的味道,因此决定姑且回去看看情况。

无独有偶,赵锡堂与刘继泰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他也要去广州。赵锡堂对其他人只是笼统地说那里有体育老师的职位空缺,所以他准备赴任。但他对世航一个人说明了真相:“我要去新开的军校教体育。”

世航听到赵锡堂吐露的这番话后,条件反射地联想到神户金顺记的年轻店员徐炳年。听说徐炳年在神户过完了正月,二月中旬时已经坐上开往上海的船回国了。

同舟会为赵锡堂和刘继泰开了送别会。虽然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但也并非一直风平浪静。最近准备回国的刘继泰自称享乐主义者,他的生活态度最容易引发非议。这群人之间也有过爱情故事:吴康和陶芳韵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但吴康在地震中失踪了,芳韵当时在国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从那以后也失去了联系。

关东地震之后大家很少聚齐,不过世航倒是经常和成员们分别见面。大家应该都很忙。王瑶香在女子医专上学,她和商大的李钦票之前似乎有些许暧昧的情愫,至少世航嗅到了这样的气息。

“你们明明是去同一个地方,还要分别坐船,也太生分了。”厨师周善心来送别会为大家讲解饭菜,对着赵锡堂和刘继泰抱怨了一句。

刘继泰辩解说:“我要先去九州逛一圈再回国。赵锡堂有上任期限所以着急,而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吗?真有钱。还要去九州旅行啊!”周善心本想挖苦刘继泰,但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挖苦了。

“我都来日本三年了,还从来没去过九州,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日本。至少在最后让我穷游一趟吧。”刘继泰故意噘着嘴说。

“我在日本的时间可比你长一倍,我都还没去过九州。”周善心跟学生们说话时会使用粗鲁的语言。世航苦笑着听他说这些。

关东地震发生的几个月前,周善心为了寻找厨师去长崎待了一周时间,可能他觉得长崎和九州不是一个地方吧。

“师父[7]都环游过世界了,才不会把这种小旅行放在眼里呢!我们可不一样。”从刘继泰话中可以听出明显的挖苦。

周善心在新加坡长大,在法国学习料理,在法国的船上当厨师时,确实环游过世界。

“祝你们二位健康。”世航的母亲在同舟会的聚会上露了个面,不打算停留太长时间。她是考虑到她不在场的话,年轻人可以尽兴聊天儿。

她举起酒杯,杯中是从中国寄来的瓶装绍兴酒。家里有亲戚在绍兴造酒厂,送来的应该是那里最高级的酒。

干杯后,世航的母亲又说道:“各位,这次地震是百年一遇、二百年一遇的稀有事件。我想这会成为优秀的养料,对各位将来的开花结果也会有所帮助。最重要的,是要保重身体。”

“谢谢伯母,”赵锡堂起身表示感谢,“我想我们将来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痛苦的时候我们会回想起在双烟馆的日子,这样一来,大部分痛苦都会烟消云散了。”

鼓掌声经久不息。

世航的母亲离席后,郭浩安摸着自己的光头说:“刚才锡堂说‘我们’,我要订正一下,他应该说‘我’才对。你觉得你旁边的男人会遇到痛苦的事情吗?”人群间传来爆笑声。刘继泰的哲学是要在这个世界上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他也一直是遵循着。

王瑶香说:“就算遇到痛苦的事情,继泰也不会当成痛苦吧,很厉害呢!我最近开始尊敬起继泰的生活方式了。”

世航悄悄看了看李钦票的表情。钦票将头扭向一边,看上去并不赞成她的说法。

6

泷口信子说:“哎呀,从门口都看不到玄关,真讨厌。”

送别会后已经过了一周。这是世航第一次接待泷口信子,之前他一直勤快地给她写信,而她也每次都会回信。

信子这次来东京,是因为母亲亲戚家的女孩儿来东京上学要办手续。因为事先收到信,世航到车站去接她。他们乘坐出租车来到双烟馆,进门的时候,信子说出了上面那番话。世航仔细玩味着“真讨厌”这句话中的含义。

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讨厌,她应该是不喜欢这种大宅邸吧。两人在名古屋聊天儿的时候,世航没有明确地描述双烟馆的样子,信子可能以为只是一栋普通的房子。实际看到的与想象的差距太大,所以才因为困惑说出了“真讨厌”。

泷口信子带着表妹吉滨厚子。这是一名皮肤黝黑、看上去很健康的少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面无表情。

世航的母亲经常照顾留学生,因此很了解女学生寄宿的公寓和宿舍。世航惊讶地发现母亲竟然知道那么多地方的情况,能给信子提供有用的建议。

“您告诉我这么多真是帮了大忙了。”信子对世航的母亲表示感谢,并根据她的建议,第二天就选定了一间女子宿舍。她知道地震后很难找到寄宿的地方,本来计划在东京停留一周,结果轻松地安顿了下来,时间也富余了出来。

在世航母亲的一再相劝下,信子和厚子在双烟馆住了两个晚上才回去。因为有厚子在,世航没机会与信子独处。晚饭后,几个人坐在客厅闲聊,世航总觉得信子在话中示意他下次要找机会独处,世航也尽量用语言和动作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她。信子在东京的这段时间里,世航觉得自己和她更亲近了。厚子在这里反而是好事,她绝对不是碍事的人。相反,正因为她在这里,世航和信子才又有了见面的机会,并更加深入了解对方。

信子她们回去之后,世航的心中留下了疲劳感,这是令人心情舒畅的疲劳感。

当晚,世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桌子前坐了好几个小时。桌上放着从上海寄来的报纸,但是他并没有在看报。

世航的脑海中浮现出信子坐火车回去时的模样。然后,芳韵的身影一点点重叠在上面。

在几天前的送别会上,他刻意没有提到吴康和芳韵,这并非是因为他忘记了这两人。相反,正是因为那两人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才无法说出口。享乐主义者刘继泰也是一样吧。

接着,虽然努力想要甩开,但增田绫子的脸,特别是她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世航的心,似乎要将他心里反映出的所有东西都挖出来。凌子的眼神锐利,而且她的皮肤洁白,极富魅力。

世航用双手抓住打开的报纸,努力将视线集中在报纸上。这些铅字描述了他的祖国的现状。

一月二十日在广州召开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大会定下了国共合作的方针,并于三十日选出了中央委员。执行委员共二十四人、候补委员十七人。这四十一名中央委员中包括十名共产党员,分别是谭平山、李大钊、于树德、沈定一、林祖涵、毛泽东、于方舟、瞿秋白、韩麟符和张国焘。

桌上还放着这一个月来的报纸。

形势乍一看复杂怪异,在世航眼里却十分清晰——现在发生在中国的纷争,是新旧间的纷争:打着国民革命新理想旗号的集团,在孙文的领导下促成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合作,他们的口号之一,就是“反军阀”。军阀代表的正是旧势力,而旧势力内部也有各种利害冲突引起的抗争。因此才让事态看起来复杂。

新势力中也存在抗争。就连确定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也出现了“国民党员不得加入其他党派”的提议。换句话说,也就是反对国共合作。孙文拒绝了这项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