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嘶风录(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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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弃妇

一个清晨,我刚梳头的时候,琨妹跑进来递给我一封信,她喘气着说:

“瑜姐,你的信!”

我抬头看她时,她跑到我背后藏着去了,我转过身不再看她,原来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穿着一件水绿绸衫,短发披在肩上,一个红绫结在头顶飞舞着,一双黑眼睛藏在黑眉毛底下——像一池深苍的湖水那样明澈。

“呵!这样美,你要上哪里去,收拾得这样漂亮?”我手里握着头发问她。

“母亲要去舅妈家,我要她带我去玩。上次表哥给我说的那个水莲公主的故事还未完呢,我想着让他说完,再讲几个给我听。瑜姐,你看吧,回来时带海棠果给你吃,拿一大篮子回来。”说到这里她小臂环着形容那个大篮子。

“我不信,母亲昨天并莫说要去舅妈家,怎么会忽然去呢?”我惊疑地问她。

“真的,真的,你不信去问母亲去,谁爱骗你。母亲说,昨夜接着电报,姥姥让母亲快去呢。”她说着转身跑了,我从窗纱里一直望着她的后影过了竹篱。

我默想着,一定舅妈家有事,不然不会这样急促地打电报叫母亲去。什么事呢?外祖母病了吗?舅父回来了吗?许多问题环绕着我的脑海。

梳好头,由桌上拿起那封信来,是由外埠寄来的,贴着三分邮票,因为用钢笔写的,我不能分别出是谁寄来的。拆开看里面是:

瑜妹:

我听说你已由北京回来,早想着去姑母家看望你,都因我自己的事纠缠着不得空,然而假使你知道我所处环境时,或许可以原谅我!

你接到这信时,我已离开故乡了,这一次离开,或者永远没有回来的机会。我对这样家庭,本没有什么留恋,所不放心的便是茹苦含辛、三十年在我家当奴隶的母亲。

我是踢开牢狱逃逸了的囚犯,母亲呢,终身被铁链系着,不能脱身。她纵然爱我,而恶环境造成的恶果,人们都归咎到我的身上;当我和这些恶势力宣战后,母亲为她不孝的儿子流了不少的泪,同时也受了人们不少的笑骂!

我更决心,觉着母亲今日所受的痛苦,便是她将来所受的痛苦;我无力拯救母亲现实的痛苦,我确有力解除她将来的痛苦,因之我才万里外归来,想着解放她同时也解放我,拯救自己同时也拯救她。

如今我失败了,我一切的梦想都粉碎了!我将永远得不到幸福,我将永远得不到愉快,我将永远做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我命运定了之后,我还踌躇什么呢?我只有走向那不知到何处是归宿的地方去。

我从前确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像一个毒蟒缠绕着我,已经有六年了。我孕育了六年的梦想,都未曾在任何人面前泄露,我只隐藏着,像隐藏一件珍贵的东西一样的,我常愿这宝物永远埋葬着,一直到黄土掩覆了我时,这宝物也不要遗失,也不要显露。这梦想,我不希望它实现,我只希望它永久作我的梦想。我愿将我的灵魂整个献给它,我愿将我的心血永远为它滴,然而,我不愿它知道我是谁。

我园里有一株蔷薇,深夜里我用我的血、我的泪去灌溉它,培植它,它含苞发蕾以至于开花,人们都归功于园丁,有谁知是我的痴心呢!然而我不愿人知,同时也不愿蔷薇知。深夜,人们都在安息,花儿呢也正在睡眠,因之我便成了梦想中的园丁。

我已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命运,我也很安于自己命运而不觉苦痛,但是,这时确有一个人为了我,为了她自己,受着极沉长的痛苦,是谁呢?便是我名义上的妻。

我的家庭你深知。母亲都是整天被人压制驱使着做奴隶,卅年到我家,未敢抬起头来说句高声话。祖母脾气又那样暴烈,一有差错,跪在祖宗像前一天不准起来。母亲这样,我的妻更比不上母亲了,她所受的苦痛,更不堪令人怀想她。可怜她性情迟钝,忠厚过人;在别人家她可做一个好媳妇,在我家里,她便成了一个仅能转动的活尸。

我早想着解放了她,让她逃出这个毒恶凌人的囚狱,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比我的家自由幸福多了。我呢,也可随身漂泊,永无牵挂,努力社会事业,以毁灭这万恶的家庭为志愿;不然将我这残余生命浮荡在深涧高山之上,和飞鸟游云同样极止无定地飘浮着。

决志后,我才归来同家庭提出和我的妻子正式离婚,哪知道他们不明白我是为——她,反而责备我不应半途弃她;更捉风捕影地,猜疑我别有怀抱。他们说我妻十年在家,并未曾犯七出例条,他们不能向她家提出。更加父亲和她祖父是师生关系,更不敢起这个意。他们已经决定要她受这痛苦,我所想的计划完全失败了。不幸的可怜的她,永远地在我名下系缚着,一直到她进了坟墓。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我懊丧着,我烦恼着,也一直到我进了坟墓:一切都完了,我还说什么呢?

瑜妹!我给你写这封信的动机,便是为了母亲。母亲!我不能不留恋的便是母亲!我同家庭决裂,母亲的伤痛可想而知,我不孝,不能安慰母亲。瑜妹!我此后极止何处,我尚不知;何日归来,更无期日。望你常去我家看看我的母亲,你告诉她,我永远是她的儿子,我永远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世界上,默祝她的健康!

瑜妹,我家庭此后的情形真不敢想,我希望他们能为了我的走,日后知道懊悔。我一步一步离故乡远了,我的愁一丝一丝地也长了。

再见吧!祝你健福!

徽之

我读完表哥的信,母亲去舅舅家的原因我已猜着了,表哥这样一走,舅母家一定又闹得不得了,不然不会这样焦急地催母亲去。我同情母亲的苦衷,然而我更悲伤表嫂的命运。结婚后十年,表哥未曾回来过,好容易他大学毕业回来了,哪知他又提起离婚。外祖母家是大家庭,表嫂是他们认为极贤德的媳妇,哪里让他轻易说道离婚呢?舅父如今不在家,外祖母的脾气暴躁极了,表哥的失败是当然的,不过这么一闹,将来结果怎样真不敢想;表哥他是男人,不顺意可以掉下家庭跑出去;表嫂呢,她是女人,她是嫁给表哥的人,如今他不要她了,她怎样生活下去呢?想到这里我真为这可怜的女子伤心!我正拿着这封信发愣的时候,王妈走进来说:

“太太请小姐出去。”

我把表哥的信收起后,跟着王妈来到母亲房里。母亲正在房里装小皮箱里的零碎东西,琨妹手里提着一小篮花,嫂嫂在台阶上看着人往外拿带去的东西。

“瑜!昨夜你姥姥家来电,让我去;我不知道为的什么事,因此我想着就去看看。本来我想带你去,因为我不知他们家到底有什么事,我想还是你不去好。过几天赶你回京前去一次就成了,你到了他们家又不惯拘束。琨她闹着要去,我想带她去也好,省得她留在家里闹。”母亲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本想把表哥的事告诉她,后来我想还是不说好了,免得给人们心上再印一个渺茫的影子。

我和嫂嫂送母亲上了火车,回来时嫂嫂便向我说:“瑜妹,你知道表哥的事吗?听说他在上海念书时,和一个女学生很要好,今年回来特为此向家庭提出离婚。外祖母家那么大规矩,外祖母又那么严厉,表嫂这下可真倒霉极了。一个女子——像表嫂那样女子,她的本事只有俯仰随人,博得男子的欢心时,她低首下心一辈子还值得。如今表哥不要她了,你想她多么难受呢!表哥也太不对,他并不会为这可怜旧式环境里的女子思想,他只觉着自己的妻不如外边的时髦女学生,又会跳舞,又会弹琴,又会应酬,又有名誉,又有学问的好。”她很牢骚地说着。我不愿批评,只微微地笑了笑,到了家我们也没有再提起表哥的事。

但是我心里常想到可怜的表嫂,环境礼教已承认她是表哥的妻子了——什么妻,便是属于表哥的一样东西了。表哥弃了她让她怎样做人呢?她此后的心将依靠谁?十年嫁给表哥,虽然行了结婚礼表哥就跑到上海,不过名义上她总是表哥的妻。旧式婚姻的遗毒,几乎我们都是身受的。多少男人都是弃了自己家里的妻子,向外边饿鸦似的,猎捉女性。自由恋爱的招牌底下,有多少可怜的怨女弃妇践踏着!同时受骗当妾的女士们也因之增加了不少,我想着怎样才能拯救表嫂呢?像他们那样家庭,幽怨阴森简直是一座坟墓,表嫂的生命也不过如烛在风前那样悠忽!

过了三天,母亲来信了,写得很简,她报告的消息真惊人!她说表哥走后,表嫂就回了娘家,回去第二天的早晨,表嫂便服毒死了!如今她的祖父和外祖母闹得很厉害,舅父呢,不在家,表哥呢,他杀了一个人却鸿飞渺渺地不知哪里去了。因此舅母才请母亲去商量怎样对付。现在还毫无头绪,表嫂的尸骸已经送到外祖母家了,正计划着怎样讲究地埋葬她!母亲又说琨妹也不愿意住了,最好叫人去接她回来,因为母亲一时不能回来,叮咛我们在家用心地服侍父亲。

嫂嫂看完母亲的信哭了!她自然是可怜表嫂的末遇,我不能哭,也不说话,跑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站着,望着晴空白云枝头小鸟,想到表哥走了,或者还有回来的一天。表嫂呢,她永远不能归来了!为了她的环境,为了她的命运,我低首默祷她永久地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