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为什么要写孤独?每当我和人说起要写这么一本书的时候,对方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问题。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问。那些从来不曾与孤独为伴的人,可能也从未在黑暗之中体尝过孤独的边界。仅仅在一年的时间里,孤独就似乎不再是一个奇怪的话题了,它变得无处不在。报纸和广播节目在讨论它;它成了全国性的流行病,我们有了“孤独部长”。在21世纪之初,我们发觉自己置身于“孤独流行病”之中,同时对孤独的担忧让这场流行病更加防不胜防。我们谈论着如传染病一般肆意蔓延的孤独,直到它成为社会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诚然,它已经成为某种方便我们将一连串不满悬挂于其上的挂钩。孤独有时会成为一个情绪的收纳箱:一种表达快乐缺乏、断裂感、抑郁与疏离,以及社交孤立的简称。也有例外情况。人们偶尔也寻觅与渴望孤独;不光是自有其历史的独处(solitude),同样还有孤独(loneliness)——这种痛苦的感受可以是身体上的、情感上的、象征意义上的、感官和态度上的断裂感。
那什么是孤独呢?为什么孤独看上去似乎无所不在?作为一名文化史学者,我耗费了大量时间去思考情感化的身体。我感兴趣的是:一种人们能够感知到但并未精准定义的情感状态能以多快的速度引起这样的文化恐慌?和其他诸如愤怒、爱、害怕、悲伤的情感状态类似,孤独是如何依据不同的语境而呈现出不同的意涵?孤独在多大程度上关乎身体,又在多大程度上关乎精神?以及,作为一种个体体验,孤独如何反映了更宏大的社会问题,比如性别、种族、年龄、环境、宗教、科学甚至经济,并被这些问题所塑造?
为什么孤独和经济有关?孤独的成本不菲,这就是它引起政府密切关注的原因。在西方,由于人口老龄化加剧,和孤独相关的健康与社会保险需求不断上涨。尤其是在西方,人们并不怎么关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没有留意孤独是如何随时间推移而变化,或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孤独会呈现怎样不同的样貌。假设孤独是一种普遍现象,是人类境况的一部分,那就意味着无人需要对此负责,无论社会剥夺是如何普遍。因此,孤独同样也关乎政治。
我所关注的不单单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孤独。我也曾亲身感受过孤独,以不同的方式体尝孤独,从一个孩童到青年时期,从一名作家到一名母亲,从为人妻到离婚后。无论我们怎样定义自身所处的生命阶段,我们都终将与孤独为伍。这也为我这本书的书名提供了灵感。孤独应当有一部传记。孤独并非一成不变的“事物”,而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灵物。从历史上来看,孤独是作为一种“现代”情感产生的,同时也是一个有多层含义的概念。《孤独传》所讲述的,即历史上出现的有关孤独的观念,以及孤独与思想、身体、物品及地点发生关联的不同方式。
地点和人都会影响孤独的体验。我在威尔士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丘上长大。20世纪80年代,那里没有网络。在我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连一部电话也没有;距离我们家最近的邻居在一英里之外。我对于家庭的感受是贫瘠,不快乐,创伤满满。我们家的英式作风将我们同说威尔士语的村民区隔开来。我们就像是嬉皮士,绝对是他们眼中的“他者”。我当时孑然一身,与众人隔绝。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忍受孤独。我甘之如饴。作为一个天生内向的人,我终日独自待在森林里,编故事,暗自构想着不一样的人生。我自己创建的社区里居住着一群虚构的人物。这样就足够了吧?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这的确足矣,但年龄渐长后就不尽然了。我们的需求随我们自身而变,我们对于孤独的体验亦是如此。年轻时的孤独会成为老年的习惯,所以或许我们对于老年人孤独的干预时间需要大大提前。孤独,尤其是丧失引起的慢性孤独伤害极大。当一个人在社会和情感上与他人隔绝,他可能就会得病;被剥夺了人与人之间有意义的羁绊和接触,他甚至有可能死去。慢性孤独可不会挑三拣四,它常常栖身于那些饱经折磨的人身上,他们患有精神或心理的健康问题,长期成瘾,遭受虐待。
相反,在你的人生路途中,暂时性的孤独则时有时无——离家去大学读书,换工作,离婚——有可能激发个人的成长,让一个人认清自己究竟想从与他人的关系中获得什么,不想要什么。毕竟,人群之中的孤独,或是和一个心不在焉的人相处,是最糟糕的一种匮乏。孤独也可以是一项人生选择、一种陪伴,而非一片阴影。有时,孤独有其积极意义和教育功用,能为我们留出思考、成长和学习的空间。我指的不只是孤寂,或是独处的状态,而是深刻地意识到自我的边界,这在适当的情境中,是有疗愈功效的。有的人踏入孤独的境地,而后又很快抽离,孤独于他就像是一滩浅浅的水洼。而对有的人而言,孤独是无边无际的汪洋。
有治疗孤独的方法吗?或者说,如果孤独是人们不想要的东西,那它可以被治愈吗?问题在于:我们是否有选择的余地。并没有一种高效的万全之法,没有一种适合所有人的方式。作为现代社会的困扰之一,孤独在罅隙中悄然滋生,伴随一个社会的形成而生根发芽;这个社会不那么包容,不那么讲求公共性,更信奉科学与医学意义上的个体思想,而非其他。每当个人与世界之间存在断裂时,孤独便茂盛生长。这种断裂是新自由主义[1]的典型特征,但并非是人类境况的必然组成部分。
正如诗人约翰·多恩在1624年所言:“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生而为人,我们必然是比我们自身更庞大的人群中的一员。老年人因害怕独自一人而惧怕衰老,暴力受害者在情感上孤立无援,脆弱不堪的无家可归者等待援助,这些并不是不可避免的。这种被迫产生的系统性的孤独,是环境和意识形态的产物。当然,富人也会(并且经常会)感到孤独、远离人群,金钱并不能保障一个人的“归属”。但富人的孤独与贫穷强加于人的社会孤立并不相同。自18世纪起,许多社会分化和等级制度——自我与世界、个体与集体、公共与私人——发展起来,并通过个人主义的政治和哲学被广泛采纳。有关孤独的语言也是在同一时期出现的,这难道是巧合吗?
如果孤独是流行病,那么要遏制其蔓延,就必须根除它扎根的土壤。这并不是说所有孤独都是不好的,也不是说孤独作为一种缺失感在前现代世界不存在。针对孤独的现代性之各种主张,有人会如此反驳:哦,如果只因为孤独的语言在1800年之前不存在,那并不意味着当时的人感觉不到孤独。关于这一点,我的简要回应是:孤独这种语言的发明,恰恰反映了一种新的情感状态的形成。的确,在早先几个世纪,孤独有可能是负面的,人们也大多以消极的方式谈论独处。但两者的哲学和精神框架是不同的。在前现代的英国,人们普遍信仰某种上帝(通常是一种家长式的神,这种信仰会给人以身处世界之中的方位感),这种信仰为归属感提供了栖身之所,无论是好是坏,栖身之所都已不复存在。一个独自隐居、栖居在上帝永存的心灵宇宙之中的中世纪僧侣,与不在这个叙事框架中的人相比,所体验到的被遗弃感和匮乏感是全然不同的。在21世纪,我们被悬置于自己创造的宇宙之中;在这里,自我的确定性和个人的独特性远比任何集体归属感都重要。
这本书并不能包罗万象,它仅仅是一部传记而已。但是它试图开辟现代人想象与探索孤独的新途径,并为我们深入了解其生理与心理意义提供参照。这种心灵与身体相互分离的二元性,需要用更长的时间、更广的视角去审视。我的学术训练集中在现代早期文化,那时没有身心二分,情感(或激情)被视作一个整体。然而,现如今,我们将孤独看作一种精神折磨,尽管看顾身体和看顾心灵同样重要。
在我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着迷于孤独的身体性(physicality),着迷于匮乏感是如何让我们感到肚肠空空。我观察孤独对我自己的身体产生的影响。因为人无法超脱于自身的体验来思考自我,于是我毋宁将自己的感受填满:我大肆挥霍那些闻起来令人陶醉的香皂和香薰蜡烛,反复听音乐冥想,爱抚我的狗,嗅闻婴儿的脖颈,拥抱我的孩子们,举重,每天走几万步,切菜,做饭,睡觉。看顾自己的身体让我重新记起它的根基,想起我曾置身其中的那个想象的社区。照顾身体,了解情感体验,远不止是思想的副产品,而更多是一种抚慰。这让我再次想到,孤独和任何一种情感状态一样,既关乎身体也关乎精神。毕竟,我们是具象的存在,我们的世界不仅仅由孤立的个体组成,还由我们的信仰体系、我们与他者,即物体、动物、人之间的关系来定义。
我不仅仅是在写作《孤独传》期间想起那些支持我的人,在我思考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时,他们同样出现在我面前。感谢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给予我力量的人:Emma Alberti、Hugh Alberti、Jenny Calcoen、Nicola Chessner、Stef Eastoe、Patricia Greene、Jo Jenkins、Mark Jenner、Bridget McDermott、Paddy Ricard、Barbara Rosenwein、Barbara Taylor以及Sandra Vigon。感谢Javier Moscoso 2017年邀请我在欧洲哲学学会情感史论坛上做基调演讲,正是这次演讲让我有机会检验这本书中的一些观点。感谢Sarah Nettleton,在最合适的时机让我意识到她的关爱项目的重要性。感谢约克大学及约克医院的各位,他们不仅对讨论来者不拒,还提供了关于孤独的洞见,尤其是Holly Speight、Sally Gordon、Lydia Harris、Bhavesh Patel、Yvonne Birks、Andrew Grace、Kate Pickett、Neil Wilson以及Karen Bloor。很开心我可以成为这个集体的一员,以及成为由Sonia Johnson和Alexandra Pitman领导的伦敦大学学院心理健康网络中的孤独与社会孤立项目的一员。谢谢“结束孤独运动”的Kellie Payne邀请讨论,感谢Stephanie Cacioppo分享她的研究,以及Pamela Qualter邀请我参加经济和社会研究委员会(ESRC)的述评。感谢Millie Bound和Jacob Alberti对封面做出如此强烈的情感反应(幸运的是,结合了艺术的眼光)。最后,由衷感谢Peter Stearns和《情感评论》不具名的评论者,在我研究独处(oneliness)和孤独(loneliness)之间的过渡时,你们慷慨地提供了颇有见地的建议。
费伊·邦德·艾伯蒂
2018年5月11日于伦敦
孤独无分好坏,它不过是一个强烈而永恒地觉察到自我的节点,一个激发全新感受与意识的开端。它最终让一个人与其自身的存在深刻接触,并和他人产生根本上的联结。
——克拉克·莫斯塔卡斯,《孤独》
你独自生。你独自死。从生到死之间的价值,唯有信任与爱。所以这一几何的轮回,只是孑然独“一”。其余一切都是他人给你的。你要能够抵达他人,否则你只是那个“一”。
——路易斯·布尔乔亚,《父亲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