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狂四郎无赖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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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人狂四郎

美保代默默地坐在宽敞看台的一隅。

在她的正前方,庄严地悬垂着一幅绘有巨大龙胆纹[1]的淡青色帷幕。不久,帷幕缓缓拉开,昏暗的舞台上随之浮现出一名武士。他身倚扶手,单手按着额头,满脸痛苦。

——啊!是《土蜘蛛》。

美保代想到。

那名武士叫做源赖光。

片刻沉默之后,赖光放下了额头上的那只手。

这一瞬间,美保代惊呆了。因为扮演源赖光的那个人,正是眠狂四郎。血气尽失的苍白脸色,空洞的眼神,肩膀周围孤独的阴郁……

美保代的胸口突然急促起伏。

一名女子手持典药房[2]长官给的药,慢慢登上舞台。

“云儿欢快飘动,追寻风的感觉。”

“奴家唤作蝴蝶,乃赖光夫人之侍女也。”

她虽如此自报姓名,但朝向这边的脸分明就是美保代自己。

蝴蝶朝着赖光恭敬问道:“大人感觉如何?”

“心境不如昨日,身体亦很痛苦,现如今只能苦等大限之日的到来——”

蝴蝶柔声安慰着痛苦的赖光,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传来一阵歌声:

“月光皎洁,夜半无云霭,一番忧愁上心头。”

伴随着歌声,一名头巾压低到眼眉上的怪异僧形[3]——就是土蜘蛛现身了。

“赖光大人,您现在感觉如何?”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人知晓的僧形居然会在深夜探望我。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令人放心不下。”

“愚蠢地信仰且烦恼着。我的阿哥,你正是今宵蜘蛛的——”

僧形像讲谜语一般吟诵着衣通姬[4]的诗句。

赖光盯着僧形,目光锐利。

“土蜘蛛的形貌,以前未曾见过,然而凑近一看,却发现同蜘蛛无异呢!”

“像这样挂着千缕丝线。”

“全身蜷缩。”

“身体痛苦。”

“哪怕是看到妖怪也不必害怕,拔出放在枕边的膝丸[5],将它剁成肉酱!”

看着这一幕的美保代突然心中惊叫道:

“啊!是无想正宗!”

“身形连续不断的转换中,脚不沾地砍倒一片!”

锋利的刀刃,泛着凛冽寒芒,越过招式,剑气在舞台上如闪电般急速飞舞。

突然,现出原形的土蜘蛛“呼啦”一声飞向空中,赖光身体踉跄,眼看要倒在地上。

“狂四郎大人!”

美保代不觉惊叫出声……猛地睁开双眼。

她浑身湿淋淋的,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美保代掀开被子,静静坐起身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房间里已洒满了月光。

她漫不经心地环视房间,突然发现有一扇木板套窗有所偏离,于是,她敏锐地感知到隐藏于那扇窗下的森森杀气。

美保代已经有所觉悟,她迟早有一天会被幕府密探袭击。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从黑色架子上的一个信匣里,取出雏偶店杜园精心制作的男偶女偶头藏入怀中,然后迅速躲到壁龛柱子后面。

仿佛是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似的,她看到那扇仿若盈满月光的透明纸窗上映出一个朦胧的黑影。

美保代手按刀柄,屏息凝神盯着那个黑影。在她娇柔美丽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寻常女子所无法企及的武功,对付那些武艺不精的对手绰绰有余。

纸窗被轻轻拉开。

一个头巾蒙面,身着夜行衣的身影闪进屋内。他背对月光而立,周身散发着森寒凛冽的剑气。

“来者何人?”

美保代厉声质问。黑衣人并不理会,而是径直走进屋内,直截了当地说道:

“特来取小直衣偶人头!”

声音透着丝丝阴寒,令人毛骨悚然。

美保代嘴唇紧抿,瞪着对方。黑衣人悠闲地向前迈进一步。

“偶人头现在就在你怀里。”

听闻此言,美保代后背一紧,不寒而栗。

这黑衣人特意在窗外待了很久,就是为了窥探她在屋内的一举一动。

可是应该没有可以让他偷窥的缝隙,那么这就证明了此人听觉必定异于常人,有着野兽般的灵聪。

即使有缝隙让他偷窥,他也不可能看见。因为,当美保代从壁龛柱子移到墙边的时候,那张脸也随之不停地转动。月色下,这副面孔变得清晰。

——他竟是个盲人!

美保代惊得目瞪口呆。

黑衣人的眼皮上有一道既深又直的刀疤,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怕,应该是永远无法消除了。

此人便是左马右近。但美保代却不知其为何人。

但是,她凭直觉断定此人不是幕府密探。

“我想知道你要这个偶人头的理由。”

“因为这是我的东西。”

“你胡说!”

“我不知道眠狂四郎是如何糊弄你的。但是,这个偶人头并非水野越前之物,而是雏偶师雏偶店杜园复制的。我杀了杜园后得到了偶人头。然而眠狂四郎却从我这里将它们夺去。所以,我只是取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不妥?”

极力争辩时,他那狰狞丑陋的双眼仿佛要裂开一般,剧烈地痉挛着。

美保代无法相信左马右近所言。

——既然他眼睛看不见,我就有逃脱之机!

美保代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打算趁他转身时从背后偷袭。

然而,美保代本能地察觉到他武艺高强,并非泛泛之辈。但他目不能视,这就是他致命的劣势。想到这里,美保代心中又有了些许从容。只是后来她才发现,她的那点从容完全就是一个虚幻的错误。

美保代不动声色地靠近拉门。她的手刚要碰到门,右近就冷声说道:

“你休想跑掉……与失明前相比,我现在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对手的一举一动。”

美保代并不理会,迅速拉开门要往外跑——伴随着门发出的“吱啦”一声,右近“唰”地从腰间拔出利剑。

只听“啪”的一声,美保代结在纤腰上的腰带瞬间散落在地。

出于女人的本能,美保代一只手迅速捂在胸前,跪倒在地,旋即,被左马右近从背后勾腕扼住咽喉,并将那持短剑的手也反拧过去。

美保代就这样被他死死地扼住喉咙拽回屋内……在窒息的痛苦中,她不顾一切地去抓那只紧紧勒住她的手。

寝衣从两肩滑落,男女偶人头咕噜咕噜掉在地上。

“唔……唔……”

美保代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挣扎着要掩盖自己屈辱的裸体。然而,她的挣扎只会愈发刺激右近的残忍。

左马右近猛地向美保代背部的要害挥出一记重拳,然后将她扔了出去。他支起一条腿,用那双失明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副柔软的身躯。

二月清凉的夜风仿佛受月色之邀,缓缓流入屋内,吹弄着左马右近蓬乱的发丝。

“眠小子!”

右近狠狠吐出这个蔑称,声音里充满着憎恶和怨恨。

拜眠狂四郎所赐,右近陷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世界。自那以后,他做梦也在思考着打败眠狂四郎的招术。若他修习的是世间有名的流派,那么双目失明就意味着如行尸走肉一般。但右近并非如此,他自创了的名曰“无眼唯心流”的招术,架势与视力正常之人全不相似,正如衣冠束带者手持笏板一般,刀剑不离脸前两寸,刀尖指向天空,就仿佛他预测到自己迟早会变成瞎子,所以特地提前自创了如此招式一样。

事实上,眠狂四郎弄瞎右近的双眼,也许是觉得“无眼唯心流”不需要视力这一讽刺性的做法吧。

右近想报复眠狂四郎想得发疯,难以想象这一年来,他是多么地撕心裂肺。

而——失明后的右近终于掌握了更胜视力正常之人的秘剑之术。

——夺走小直衣偶人的话,眠狂四郎定会找上门来,届时便可让他好好领教一番自己的秘术!

左马右近今夜正是怀着这一不可告人之念来到此地。

可自从踏进这房间的第一步后,右近的复仇心之上,更增添了狂暴的兽欲。

——我要玩弄这个女人!

想象着被夺走偶人头,至爱又遭奸污的眠狂四郎会是怎样一副悲痛欲绝、怒不可遏的心境时,右近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憎恶之火炙烤一般沸腾起来。若要激怒一向冷静如冰的眠狂四郎,只有玩弄他的女人——右近心中猛地腾起一股肮脏的狂喜。

他颤抖的双手伸向早已陷入昏迷的美保代。

那是一双手掌满是厚纹老茧,仿佛爬满虫子一般的手。他的一只手探进美保代白绫的领口内,抚摸着她那光滑温热的柔软肌肤,寻找着丰满如白桃的胸部。另一只手透过裹着纤腰的绉绸缓缓抚弄,享受着那浑圆莹润的触感,然后渐渐向下扯拉美保代的裙子。纤细柔滑的大腿、膝盖,凸纹绉绸的寝衣滑落在榻榻米上,被月光妖艳地润泽。美保代已是全身裸露。

然而——

那双爬虫般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窗户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面对这一变故,右近绷紧神经,摆出随时能够拔剑对敌的姿势。

那黑影静静地朝屋内移动了两步,右近迅速在脑海中思索来者会是何人。

“你这家伙,一直跟在我后面?”

黑影停在右近的身后,并不答话,却伸手拾起落在地上的两个偶人头。

“偶人头由我来保管。……你回去吧。”

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感。右近听闻,狰狞的面相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扭曲。

“喂!静香!你这家伙,别多管闲事!我要占有这个女人!”

“你给我住手。”

静香仿佛心不在焉,木然规劝道。

“难道你不恨这个女人吗?”

“不。一切的憎与怨,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就是要激怒眠狂四郎!”

“夺回偶人头,不是已经达到诱出狂四郎的目的了吗!”

“这不够!我期待着那家伙如疯狂的猛兽般袭击过来。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罢手的……你要是觉得在这里会污了你的眼,就到院子里去吧!”

说完,右近俯身压向美保代。

就在这时——右近感到背后的静香捡起了美保代掉落在地的短剑。

“你打算杀了我吗?”

“你不是我能杀得了的人。”

右近狠狠地咂嘴。

如今对右近来说,静香是他不可缺少的伴侣。若静香哪天抛弃了他,他也只能去乞讨过活了。

静香看到右近面露畏惧,声音愈发寒冷:

“我从眠狂四郎大人那里救了你。这件事请你仔细掂量一下!杀了我之后,你将会有怎样的罪孽,请自便!”

“给我闭嘴!”

右近猛然起身,挥臂重重朝静香的脸上打了一拳。

静香踉踉跄跄地摔在壁龛柱子上,前胸撞上柱子。她一时无法呼吸,只能蹲在柱子旁边喘气。听到右近离开的声音后,她才勉强站起身来。

静香把依旧昏迷的美保代抱到床中间,垂头向屋外走去。

庭院中的春雪已渐渐消融,右近站在那里等候,拖着一个长长的凄怆的孤影。

这对因孽缘而结合在一起的悲惨夫妇,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里。

西丸老中水野忠邦的侧头役武部仙十郎转悠到这座古寺偏院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了。

仙十郎推开门,看到两手低垂的美保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虽然金八说你已经好多了,但我看你的脸色依然很差,还是一副尚未痊愈的样子啊。”

“……”

美保代只是低头沉默不语。仙十郎看着她那血色全无的惨白面容,只以为是生病的缘故。他俯下身来,如往常一般满脸慈祥地问道:

“直说吧,狂四郎如今在哪里游荡呢?——有什么消息吗?我只知道去年春天时他还在京都,之后再也没有半点音讯了。他也没有找我要盘缠……到底要做什么呢?”

美保代起身从信匣里拿出一张诗笺,递到仙十郎面前。

“唔——”

仙十郎默读起来:

狂夫明月下

沉醉不成欢

猛气依何散

剑鸣孤影寒

“这是十天前,八幡船[6]的船工送来的。”

“八幡船?”

“是的。”

美保代说了水手政吉的事情。

听美保代说完,仙十郎陷入沉思。

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那个男人还没死。不,死了的话就麻烦了。”

看似冷淡的语气里包含着浓浓的情感。

而后,仙十郎那满含悲悯的目光再次望向美保代。他发现美保代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是一副异常苦恼的样子。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安,自然而然地显露出难以言说的心痛。这全都是因为一心挂念着狂四郎的安危。

“你,怎么了?”

听到这话,美保代的双手无力地从膝盖垂到榻榻米上。

“说说吧,说了心里会好受点。老夫也不是外人,老夫可是以狂四郎的监护人自居呢。”

被追问至此,美保代强忍着哽咽,停顿了一下说道:

“昨夜有歹人闯进来,把小直衣偶人头抢走了。”

“是密探?”

“不是——”

一听歹人是个眼上有刀疤的瞎子,仙十郎就喃声道:

“是左马右近。”

听闻此名,美保代吃了一惊。昨夜那人蒙着面,揭开面巾,半边脸上有一颗瘆人的痣。

那人以前就曾在寺庙里出现过,狂四郎额头上的浅伤正是那人所为。是一个可怕的强敌。

“没关系,等狂四郎回来,必定能重新夺回来。狂四郎若不早点回来,就麻烦了……这一个多月时间内,江户城内就已经有三个功夫一流的武馆馆主在夜间外出时被无名刺客袭杀。刺客正大光明地正面挑衅,馆主们均是在拔刀时被一刀劈中面门——死者的胸前均有一个用血写的‘狂’字……显然凶手想要巧妙地让人以为下手之人是眠狂四郎。因此,街头巷尾纷纷传言道狂四郎又回到江户、妖剑重现于世。没错,左马右近肯定也相信了这一传言。为了诱出眠狂四郎,于是来你这里夺走了偶人头。然而老夫认为,这一行凶行为应是对狂四郎的挑战。那三个被杀害的馆主不论武艺还是胆识,均是个中高手。而能把这样的馆主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必定拥有令人惊叹的神技。狂四郎或许可以。除了狂四郎外,江户还有何人能有这般神技?——因此,老夫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来。”

美保代只是垂首默默地听着仙十郎说话,一动不动。

“在老夫的记忆里,只有一人有这般武艺。那人就是幕府密探白鸟主膳——老夫敢断定一定是那个家伙。听说数年前,他受密令潜入九州……似乎在回来的时候路过京都,肯定是听闻了狂四郎的事迹。……你可能不知道,狂四郎在京都时,曾和一个叫做亲不知的帮派决斗过一次。这个帮派里皆是一等一的杀手,比幕府密探还要技高一筹。然而,狂四郎一人就打倒了半数帮众。白鸟主膳听闻此事,一定主动接下了杀掉狂四郎的任务。但那时狂四郎已不在京都,所以眼下白鸟主膳就费尽心机制造出狂四郎返回京都的假象。白鸟主膳从本丸老中的手下那里打听到老夫肯定知道狂四郎的行踪,于是接二连三地杀死那些有名的馆主,制造假象,让人们误以为是狂四郎干的。老夫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须尽快找回狂四郎,让他跟主膳一决高下。为了不使主膳的奸计得逞,老夫才来你这里打听狂四郎的下落。”

仙十郎语气平淡,继续说道:

“狂四郎那家伙总喜欢独自一人乘船在海上漂——这的确是那家伙的做派……只是狂四郎这次又自顾消失,令老夫也有些生气。如果没有下落的话,也没办法。老夫自会采取老夫的方法找他。豺狼须得虎豹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哈哈哈!”

就在仙十郎径自发笑的同时,美保代抬起头来,满脸伤悲。

“武部大人——”

“怎么了?”

“像我这样的女人,默默无闻地活在世上,您能知道我最终的归宿在哪里吗?”

“嗯——?”

仙十郎茫然地紧紧盯着美保代。

——原来如此!

仙十郎直觉美保代的苦恼并不仅是因为被夺去了偶人头。

——难道是被左马右近糟蹋了不成!

这位哪怕是将军被杀死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老人,忽然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美保代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她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猛然起身的同时,如箭一般射入头脑中的,是一种被凌辱的绝望。

自己就这么满身凌乱地躺在床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美保代像是身患疟疾似的浑身恶寒,颤抖不已,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茫然若失,虚脱无力。她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记忆的片段和自己之前的所有希望一下子涌上心头,令她分外悲伤。每当想起昨天的事,她就痛苦得不能自已。她只想茫然地发呆,仿佛这才是她唯一的救赎。

美保代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到屋后的井台边。她汲水洗澡净身,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换了个遍,然后就垂头站在挂在墙上的那件黑色纺绸和服前,就那样一直待到天亮。

偶人头被夺走的同时,自己的终身幸福也永远地离去了——那种心伤难耐令美保代几欲拿起掉在地上的短剑自刎。但是,若有朝一日,偶人头能够被夺回来,到那时可能还会发生一些令她重燃希望的事情吧——或者还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贞操并没有被歹人玷污吧。

陷入绝望深渊的美保代从失去理智到勉力守住自己的生命,没有自杀,不得不说她做出了一个明智的抉择。

仙十郎明白她的坚强,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道:

“镰仓有一个尼姑庵。那里的偏院不错。”

“谢谢您……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求。等狂四郎大人回来的时候,请您只跟他说偶人头被人抢去一事。”

“是要让老夫保密你的去处吗?”

“是的——”

——真是可怜!他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这句话,同意了。

武部仙十郎当日即以眠狂四郎的名义写下两张一模一样的战帖,分别送给住在若年寄[7]林肥后守的宅邸的白鸟主膳和住在茅草屋的左马右近。

夜晚的雨声渐渐停歇。天空满是积雨云,下面朵朵浮云飘来荡去。朦胧间,天空中有一处云彩闪着光,那是幻日[8]现象。慢慢扩散开来的光晕表明天气快要放晴。远处的地平线上烟雨朦胧,似乎还下着雨。

未时下刻[9]——青山百人町[10]宽广的街道与教学院和梅窗院[11]相对,中间有一片数千坪的空地。头戴宗十郎头巾的左马右近伫立在空地中央,瘦弱的身体仿佛不堪春风细雨蹂躏。他的背后是青山大膳亮那雄伟壮观的别院,院墙高而深。脚下,黄色的蒲公英朵朵怒放,黑土地里不时冒出一簇簇虎杖[12]的幼芽。

左马右近就像一株只余枯枝败叶的老树,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他的头稍稍动了一下。因为他察觉到身后一阵脚步缓缓朝他走来,声音轻盈而清晰。

脚步声在离他三间[13]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而——片刻间:

“没听说眠狂四郎是个瞎子啊——”

身后响起一阵爽朗的声音,右近听后一愣。

“我是来找眠狂四郎决斗的!”

“嗬——”

来人对这场奇怪的决斗稍微有点疑惑。随即,对方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们都被骗了。告辞——”

正当对方要抬脚离去时,“慢着!”右近发出尖锐的声音。“我看你这家伙比眠狂四郎厉害。”

“……”

“虽然我不知道是何人耍的花招,但是让如此难得的机会白白溜走岂不可惜?不打算和在下一决高低吗?”

“不,跟你比试的话,岂不是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奸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没有出现的幕后之人才真是武林高手啊!”

“少废话!出招!”

右近左手拔剑,右脚迅速移开。

这架势散发出来的腾腾杀气令来人立即拔刀相对。

“来吧,看刀!”

来人同时拔出两把刀来。

若当时有人有幸看到这一决斗的话,定会被这场面震撼得无法动弹。天地间风云变幻,浑然一体,双方无声地融入真空之中,四周杀气凛然。

确然,胜负往往取决于刹那间。

“呀!”

“喝!”

双方皆是气势汹汹,集全身斗志于一喝,仿佛要将天空撕裂一般。

右近在心中想象着对手满身血污躺倒在地的情形,抿嘴一笑。然而下一刻,一声无法形容的惨厉叫声响彻天际,其中一人的身体脸部被劈成两半,扑通一声栽倒地面,此人正是右近。

右近确实在第一招时赢了。但不幸的是,被他劈成两段的仅是对方手中的一把刀。那把刀在稍离剑柄大约一尺之处被利落地劈成两段,但是刀刃却像鹡鸰的尾巴一般弹了回来,直劈右近,把他从下巴至额头劈成两半。看着倒在满地春花之上的右近,来人说了一句:

“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呐。”

来人看年纪不到三十,那宛若天神般俊美的容貌真令人不敢相信他是一个男人。光洁白皙的肌肤,斜长幽邃的凤眼,浅粉诱人的嘴唇,好一个风度翩翩的俊俏武士。

就在此时——

来无影去无踪的眠狂四郎回到了江户,他正赶往美保代那里。眠狂四郎奔过业平桥,路过西尾[14]隐岐首的别院,走在押上村旁堀川沿岸的大道上。

道上车少人稀。只见一顶轿子自街那头缓缓行来,眠狂四郎同轿子擦肩而过。然后不见踪影,只余清晰笔直、一望无尽的大道。

眠狂四郎并非神人——他与静静坐在那顶轿子里前往尼姑庵的美保代两人,就这样毫不知情地渐渐靠近,擦肩交错,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