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八处士交响曲
杜甫《赠卫八处士》
关于卫八,我们知道多少?杜甫这首诗的结构好在哪里?
(一)
卫八是一位姓卫的先生,排行第八;处士是从来没有做官经历的读书人。卫八处士是杜甫年轻时结交的一位朋友,此后他俩有二十年没见面。安史之乱中,他们再次相见,杜甫写了一首诗送给他,这就是《赠卫八处士》。诗中有很多句子常被后人引用,但我认为这首诗每一句都很好,而且整体结构堪称完美,值得整首背下来。我把这首诗看成杜甫的代表作之一。
话题要从青年杜甫说起。
杜甫真的很忙,从18岁就这样了。
他出生于公元712年,18周岁以前还比较踏实,一直在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安心待着,偶尔去逛逛不远的洛阳城,别的地方都没去过。
18岁那年(730年),杜甫去郇瑕(Xúnxiá,今山西临猗县附近)玩了一趟。巩义到临猗的直线距离200来公里,路程不算太远,时间也花得不太多,只能算是一个小案例。但是,青春期的这次旅游,打开了他的眼界,打开了他萌动的心,也打开了他亲近美丽山河、拥抱广阔社会、开创多彩人生的迫切愿望。这一趟他还结交了不少朋友,比如说寇锡和韦之晋。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不停地奔波、游览、交友,顺便写诗。
731年,杜甫开始南游吴越,直到735年才回家(洛阳)。这4年,杜甫相当于在长江三角洲读了个“本科”。江宁(今南京)、苏州,每个地方他都深度把玩。他甚至一度想去日本看看,船都租好了,不过未能成行。
从这一趟远游来看,青年杜甫玩起来不要命,一点也不像快50岁时的作品《月夜忆舍弟》所表现的那样,对家人还有深深的思念。23岁的杜甫从吴越回到家中,不是因为想念家人,而是为了参加那时候的高考——进士考试。年少才高的杜甫自信满满,却不料没考上。估计他这几年在外面“读本科”,只是增长了阅历,写了些作品而已,应付科举的正经功课都荒废了。
736年,在家里板凳都还没坐热的杜甫,又收拾行囊出发了。最初是去兖州(Yǎnzhōu,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看他父亲,然后他就自由自在地在齐赵(今山东、河北)玩了一大圈,又结识了一些朋友。这一趟花了5年时间,直到741年才回家,相当于又读了个医学本科。这时候他已经29周岁了,回来之后结了婚,才短暂地消停了一阵。
梳理杜甫的这段经历,是为分析《赠卫八处士》作铺垫。现在我们来看看这首120字的五言古诗吧: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shēn)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shāng)。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里有几处字眼要作注解,能读懂全诗的人请忽略本自然段。第2句“动如参与商”:动不动就像参星和商星一样不打照面。第3句“今夕复何夕”用了《诗经·唐风·绸缪》的典故,那首诗里出现了三次“今夕何夕”,说今天晚上是个什么晚上啊。用这个典故是表达老友相见时的惊喜、感叹。第8句“热中肠”是说内心激动难过。第13句“父执”指父亲的朋友。第16句“驱儿罗酒浆”的“罗”一般说是“摆列”,我认为也可以解释成“搜罗”,因为卫八家里条件简陋,不太可能贮藏了很多酒水,多年没见面的杜甫天黑之后突然造访,肯定是要多喝几杯的,卫八只好派孩子去四处找酒。第17句“夜雨剪春韭”表明,卫八还让自家孩子去外面菜园子里摸黑冒雨剪了些韭菜来做菜,可见杜甫到的时间比较晚,卫八家已经吃过饭了,需要现给杜甫找下饭菜。第18句“新炊间黄粱”的“新炊”也表明这一点:主人家已经吃过饭了,杜甫来了之后只好重新做饭给他吃。“间黄粱”是说饭里面掺杂着黄粱。黄粱是什么?它属于小米(粟)的一种。小米的分类比较复杂,如果不是农业史专家,恐怕说不清楚唐朝的“黄粱”到底是哪一种小米。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来推测,卫八这是待客,普通小米掺上黄粱做成饭了应该更香更好吃;但是黄粱又比较珍贵难得,没有条件全用黄粱来做饭,只能跟普通小米相掺杂。所以,唐朝的“黄粱”很可能是比较香糯可口的黄色粟米,也就是现在北方所说的“大黄米”,南方把这叫做“糯小米”。第24句的“世事两茫茫”是说时局和个人命运都茫然不可预料。这句隐含着不知还能不能见面的意思,还隐含着对未来的担忧。
这首诗,前人总结出了很多优点,比如:语言朴厚,有汉魏古风;叙事老到,剪裁得当;情景逼真,感情真挚;悲喜交集,跌宕有致;写出了沧桑感,以及真挚的友谊,卫八子女的良好家教,诱人的饮食……
这些优点的确是存在的,我都同意。除此之外,我还有话说。一是对于卫八其人,已知的信息不多,我想作出一些推测。二是除了上文对于“罗”“黄粱”等词句意义的讨论之外,我对某些诗句还有新的阐释。第三,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本诗章法上的妙处,别人要么没说,要么没说对,要么没说全说透,我想自己来说说。
(二)
先说卫八家所在大致位置,以及卫八其人。
我们知道,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六月,杜甫被贬到华州(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及其周边)担任一个级别非常低的职务——司功参军,管一大堆鸡零狗碎的杂事,实际上却很清闲。这年冬天,他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回洛阳老家去探亲。第二年,大概是春节之后,才离开洛阳,重新回华州去上班。《赠卫八处士》是这一年(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春天写的,所写内容就应该是杜甫从洛阳赶往华州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这一年杜甫47岁,诗中说“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那么杜甫在27岁前后应该到过卫八家。卫八是位“处士”,这样的人一般都不爱折腾,几十年住在一个地方不迁徙的可能性较大,就算搬家也不会搬得太远。根据前面我们对于杜甫青年经历的介绍,杜甫27岁前后,正值他的“齐赵之游”阶段。齐在现在的山东,赵在现在的山西省中部、北部与河北省西部、南部。这次重新造访卫八,杜甫应该基本顺路,因此,卫八家应该靠近洛阳—华州一线。可能有所偏离,但不会偏离太多。
那么,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呢?前人提出几种说法:蒲州(今山西永济县境内);奉先(今陕西渭南市下辖蒲城县);洛阳,或在杜甫所经过之旅途中。
我认为,第一种说法更可信。
先看第二种说法为什么不太可信。奉先在华州西北七八十公里,不顺路,需要专门跑个来回。在时局动荡的乾元二年,跑这一趟的理由不太充足。而且杜甫20多年前是往北、往东游齐赵,没去过陕西。
再看第三种说法。杜甫对洛阳很熟悉,洛阳到华州、长安一线也是经常跑,如果卫八家就在洛阳或洛阳到华州的路上,这二十多年就应该有很多机会见面,而不至于“会面难”到“动如参与商”的程度。
只有蒲州在山西,战国时属魏国,如果说杜甫游齐赵时也到过魏地,也是说得通的。另外,从洛阳到华州,要是中途稍微往北绕一下,去蒲州看看老朋友,多走的路程不远不近,刚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在乾元二年唐军作战不利,洛阳吃紧,潼关气氛也很紧张的时候,杜甫避开便捷的大路不走,绕行偏僻的小路,顺便探望一下多年未见的朋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总之,几种说法相比较,我更愿意相信卫八家在今山西境内。
卫八是什么人?以前有人猜测他是武则天时期著名隐士卫大经的族人。这个说法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很奇怪——没听说存在一种“隐士基因”,更没听说它还能在一个家族内部往下遗传。
有人说卫八是杜甫的儿时伙伴,他们俩有很多一起长大的共同的朋友。这也不太可信。杜甫是在27岁前后跟卫八见最后一面,在此后20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交往。显然,卫八应该是杜甫游齐赵期间,在外地结交的朋友。这20多年里,他们俩的生活圈子几乎没有交集。他们共同的朋友,数量应该非常少。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是,杜甫才47岁的时候,两人共同的朋友就死了一半,这个数字如果很大,就很不可思议了。虽说这时候正值安史之乱,大量的人口都死于战乱,可是死的主要是底层青壮年,而不是50来岁的中年读书人,杜甫同一时期的诗歌《石壕吏》可以证明这一点。二是,这一半朋友已经意外死亡,这样的消息,卫八全都知道,而杜甫全都不知道,只能是出于偶然。如果这个人数很多,我们很难想象:在政府当差,交际面广,时常到处奔走的杜甫,消息竟然不如山中隐居的卫八处士灵通。所以,我推测,杜甫向卫八打听的那些故旧,总共大概也就三五人。这些人跟卫八的联系更多,他们的生活状况乃至于活动范围也是跟卫八更接近。最近这些年非正常死亡的,比例虽然达到一半,实际上却只有两三人。
然后,我来说说对于一些诗句的阐释。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隐居不仕的人不像杜甫那样忙,卫八有很多时间精力可以用来生养孩子。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卫八的孩子中,大的已经很成熟了,能够主动有礼貌地、面色和悦地向客人致意、与客人对答,按说卫八应该把他当成人对待,很多事情都应该告诉他了。可是这孩子不知道父亲还有杜甫这么个朋友,大概从来没听父亲说起过他。由此可见,杜甫、卫八,两人的交情其实很一般,只不过是青葱岁月的一面之交,各自有家室之后就不怎么联系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可以二十多年不见面,也不通消息,甚至在开元盛世期间也是如此。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有的版本把“驱儿”换成了“儿女”,这是说不通的。因为根据上文,这个关于杜甫“来何方”的“问答”是在杜甫与卫八的某一位儿女之间展开的,下面如果还是由儿女来“罗酒浆”,就没必要重新说一遍“儿女”。实际情况应该是:杜甫对这个孩子很欣赏,他饶有兴致地与这个孩子继续交谈,这时卫八打岔,让孩子去准备酒食,招待杜甫。卫八大概是担心孩子缠着杜甫没完没了地说话,害他饿着肚子又不好意思喊停,因此他体谅杜甫,才以父亲和主人的身份出面,终止了这场非正式的社交会话。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卫八说,咱俩见个面真不容易啊,于是一口气敬了杜甫十大杯酒。这话略有点嗔怪杜甫的意思:我这二十年一直住在这里没动地方,你真想见我的话,随时都能找到我;可是你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爱满世界瞎转悠,我找你是找不到的。因此,会面难的主要责任在你。为什么卫八跟杜甫敬酒、碰杯的数量不是“近十觞”“过十觞”“数十觞”,也不是“累百觞”“累千殇”,而是“累十觞”呢?这个“累”和重复的“十觞”提示我们,杜甫很可能真的一觞一觞数了,总数刚好就是十觞。爱喝酒的人喝得兴奋而又没醉的话,都喜欢时不时地清算各自到底喝了多少,数量甚至可以精确到多少两、多少钱,可谓锱铢必较。从卫八这方面说,一来他知道杜甫年轻时候的酒量,十觞基本上就醉了,不能让他多喝。二来,卫八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子女临时罗酒也有个定数,不可能无限续杯。而且每人十觞,一共二十觞,已经不少了,没有任何怠慢客人的意思。谁知杜甫这些年酒量见长,也不讲客气,十觞酒不带眨眼的,咣当咣当就喝完了,喝完了还没醉。这让卫八很意外,也很尴尬,酒没了,客人还没喝够,主人家措手不及,有点丢人。还好,杜甫自己来打圆场,他说:我真的很感动!你对老朋友的感情还这么深厚,这比什么酒都好!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酒喝完了,饭吃饱了,天也很晚了,杜甫住在了卫八家里,打算第二天早起赶路。两位老朋友并没有像刘关张一样抵足而眠,可见两人多年重逢,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再无多话。第二天杜甫一告辞,两人必然又是隔山隔岭,互不相见。事实上,在两人的余生中,他们的确没有再见面,真的做到了“相忘于江湖”。挺好。
最后,我们欣赏一下这首诗完美的结构。
以前有人注意到了本诗的结构很讲究。宋代无名氏的《漫叟诗话》把此诗分为三个部分,“首段四句,下二段各十句。”萧涤非等编著《唐诗鉴赏辞典》说,前十句主要是抒情,后面的主要是叙事。我认为前一种分析不正确,后一种分析太粗疏。两种说法都没有充分领略到诗歌结构上的妙处。
我把这首诗类比成一首经典的交响乐,二者的结构基本一致。一共有四个乐章,其中第一乐章又分三个部分。
第一乐章奏鸣曲式(不见与相见的冲突、过去与现在的交织)
呈示部: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主题1:不见)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主题2:相见)
展开部: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不见——相见,逝去的青春和无奈的中老年)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相见——不见,一些老朋友今天已阴阳永隔)
再现部: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不见——相见,过去多年不见,今天意外重逢)
第二乐章 慢板(享受当下的相见)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相见时难,举杯感慨,重温旧情)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第四乐章终曲(茫然预想将来,恐怕永不相见)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末尾的“茫茫”两个字,让这首诗,或者这首音乐有了一种余音绕梁、不绝如缕的效果。
如果有作曲家来改编这首诗,我强烈建议他改编成交响乐,而不是一首单调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