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难得云郎
宴会之上。
有了昼玉派人刻意干扰,宴会上旁人议论起上元节那夜的事情,也真以为是顾怜幽失足坠江,太子殿下本能地跳江而救。
但旁人最多的看法,居然是艳羡顾怜幽被太子殿下抱回岸上,太子殿下为救她跳江,羡煞旁人。
反而无人议论云薄和顾怜幽。
顾怜幽坐在众人之中,听得见些细碎的议论,却是冷着脸竭力克制心中波澜。
“听闻太子殿下也会来?”
她拿着茶杯的手忽而不受控制地一颤。
旁边的人羞红了脸。
“上次在画舫第一次见太子殿下,没想到太子殿下真真如画上的人一般俊美,十六年来,我还第一次见如此俊美的男子,甚至比云公子还要清俊出众,言语难以形容。”
一个女子羞羞怯怯地低声道:“可惜还没在太子殿下面前露脸,太子殿下便下河救人了,真是羡慕顾怜幽,能被太子殿下抱回岸上。”
顾怜幽放下茶盏,面色冰寒地离那个位置坐远了一点,不欲多听。
她之所以来这个宴会,是因为她要见栖如长公主,不是为了听昼玉如何。
栖如长公主是丞相夫人,天降红娘命,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给人撮合成对。
故去皇后与当今陛下是栖如一手撮合,连同朝中许多大臣的正妻都是栖如牵线,栖如之丧心病狂,甚至在自家儿子一十七岁时,就把他说给了卫尉的嫡长女。
上辈子她第一次见栖如长公主时,长公主便觉得她格外有眼缘,后来私下召她,给她挑了几个高门公子的画像,问她意见,顾怜幽当时心思没在上头,辜负了栖如长公主好意。
如今,她恰巧能利用上这份好意。
因为那画像其中,有她想选择的人。
她心中清楚那人对她极其有用,唯有嫁给他,昼玉才完全没机会左右她的选择。
昼玉和苏丞相在高阁之上,俯瞰着偌大的丞相府。
苏丞相墨发深衣,一双伏羲目明亮宽阔,像是能纳世间万物入目,年少时白衣卿相,如今虽有皱纹,举止间却更生几分从容出世,心怀天下的宰相气度,眉宇间隐隐有愁容:“殿下可记得半月前陛下受刺一事?”
昼玉没多绕圈子,单刀直入道:“想必丞相大人也认为遗孤反叛之事必须深究镇压?”
他言辞间气度镇定,俨然是坐镇江山十数年的君王。
苏丞相惊讶于昼玉居然知道刺杀之人真实来历,更没想到昼玉竟然顷刻之间便猜到他的意图。
毕竟连他也只是猜测刺杀之人有可能是晏清遗孤而已。
无来由的,苏如归竟觉得今日的太子殿下眸中有气势逼人的沉静镇定。
对于刺王杀驾造反这样的大事,居然也可以如此平静对待。
春风缓缓,烟柳斜斜,高台之上的风拂过昼玉耳畔簌细作响。
而昼玉看向苏如归仍旧年轻的眉目,平静道:“孤胸有成竹,丞相不必担忧。”
苏如归莫名从昼玉身上感觉到了只在文帝那儿感受过的帝王威压。哪怕是太子殿下过盛的容貌,都未让这份压迫感变轻。
他低头恭敬道:“既是如此,臣便不再多言。”
有些事情,作为臣子不便插手。
昼玉轻轻颔首,下人要引昼玉下高阁,长风入阁,昼玉却忽然回头,语气平静镇定:“丞相大人,平日少生肝火,调养身子保重为好。”
长风吹拂着昼玉清俊的面庞,衣袂烈烈飞扬,一双圣人眸清光乍现,明明他的表情如此淡然,却似乎这是最后一面。
苏如归回头对上昼玉的眼神,不由得一惊,那个眼神太过深沉,让苏如归有些接不住。
只有昼玉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苏离,字如归,谥号文正,忠正抗直,心火突发,殁于坤安十四年。
文正是文官最高一级的谥号,是昼玉亲自为他所取。
苏如归的儿子一十九岁死在边关,妻女在战乱中离散,独身一人赴了黄泉,死前还在批阅奏章,真正的亲离孤苦,断子绝孙。
名与字素来是相互呼应而取,可大抵没有几个人像苏如归这样人如其名。
苏如归之视死如归是他的抱负,苏离之妻离子散却是他的命数,两样都在他命中应验。
他大周的股肱之臣,为大周鞠躬尽瘁数十载却得此结局,作为君王,他于心不忍。
苏如归只是愣了一愣,便躬身行礼:“谢殿下关心。”
昼玉却只是径直下了高阁,不再回头。
宴会上,栖如长公主果然出现,身边还带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顾怜幽亦是起身,眼神却微动,上辈子便是这位道长说她命中有花神所佑,以至于长公主对她格外热情,要替她找到命定的缘分。
栖如长公主虽然已三十又五,却保养得宜,石榴红玉步摇愈发显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诸位请起,折枝宴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各位可尽兴而为。”
栖如说话的时候,那位道长眸光浅浅扫过顾怜幽,不多时,便有丫鬟知会顾怜幽,说长公主请她茶室下棋。
顾怜幽心中明白,那位道长果然点中她了。
她起身悄然退出宴席,往后院去。
顾怜幽前往茶室路上忽然撞见了云薄,顾怜幽本无意问好,免得云薄多想,却没想到云薄叫住了她。
“顾怜幽。”
顾怜幽有些诧异地回头。
云薄抬步上前,一双如含珠的丹凤眼定定看着她:“你是否仍旧想嫁给我?”
纵使顾怜幽见过大世面,面对云薄这样直接的追问也眉头微皱。
天光从长廊的细竹帘的缝隙中透出,寒光般的阳光成线,他清白如冷月的面容浮上几分霜色的白,剑眉上挑,丹凤眼如含珠,侧脸削瘦利落。
明明都是冷淡,云薄之容,与昼玉高不可攀如九天流云的容貌截然不同。
昼玉与凤尾兰那般清冷寂美的容色倒有些肖似,云薄更像是一柄开锋的剑,不近人情且凉薄,多了凌厉。
人人都说昼玉气度高华,容貌出尘,人人趋之若鹜,提起昼玉,便是无人能比。
但云薄却像一柄锋利的剑,似乎更难接近。
凌云易揽,难得云郎。
旁人没有说错。
他的性情亦是不近人情,曾经数度拒绝冷落她,让她蒙羞。
但这几日,云薄却不受控制地去想顾怜幽,连他都不知道为何。
顾怜幽愣了片刻后,却是勾唇一笑。
无他,她单纯觉得有些好笑。
可顾怜幽勾唇轻轻一笑,却让云薄想起那夜她跳江前那绝望痛苦的一笑。
云薄心中翻涌,唇边苦涩,他素来不近人情此刻却少有的温柔下来:“若你心意不变,我不日便去顾府提亲。”
廊下流水淙淙,湖风忽起,细竹帘被风吹动,可顾怜幽觉得可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朱唇微扬,轻声道:“云公子,我有一个故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云薄一双含珠丹凤眸中愧疚与怜惜翻涌:“自然愿意。”
顾怜幽轻声道:“从前有个姑娘,她一心以为自己要嫁给世交的哥哥,所以一直跟在他后头,为他织剑穗,绣香囊,知道他要远走西北,为他登九百阶云梯,十步一跪求来护身符,可是他不领情,甚至于当众羞辱,冷漠恶言,让姑娘当众下不来台。”
云薄的眼皮狠狠一跳。
湖水荡漾,流水淙淙愈发让她的声音显得那样轻,那样薄,仿佛有锥心刻骨之痛,却不能怨:“姑娘是愿意嫁给他的,不说喜欢,单说他这个人,也是极其出众的,她佩服这样的才华,仰慕他的风姿。”
她每一句话都像刻在云薄的心里,要划出刀痕来:“但他性情如此冷漠,每每都在姑娘心上刺一刀,时间长了,她也逐渐明白她和那位公子终究是没有缘分的,她最终还是心灰意冷,决定放弃了。”
云薄却忽然打断她:“她怎么知道公子不会回心转意。”
顾怜幽自嘲地抬眸看他,一双柳叶眸中是冷漠与平静:“那她丢过的脸,伤过的心,谁来弥补?”
可顾怜幽话音刚落,云薄便忽然斩钉截铁道:“我来弥补,十里红妆,举案齐眉,但凡她要,我都给。”
那样斩钉截铁的话让顾怜幽怔了一瞬,眸中却扬起轻讽笑意,浓艳温柔的面庞似乎毫无锋芒,却在一字一句中将人的心脏绞疼:“我没有说完,这个故事还有下半回,姑娘灰心之后,公子出征,尸骨无存,姑娘明明已经对他失望至极,却一意孤行单枪匹马奔赴边关,孤身一人,在鬼哭狼嚎,漫天秃鹫的沙场中把他的尸首翻了出来。”
云薄的心中一震,不知为何,这个故事竟让他莫名揪心。
让他在对上顾怜幽那双浓郁含情的柳叶眸时,心间无比沉痛。
顾怜幽缓缓在长廊上渡步:“她不顾名声也不顾生死,所幸公子还有一口气在,她将公子背回京城,回去时名声已一落千丈。”
她平静地看着他:“你猜,公子最后娶她没有?”
对上她冷漠的眼神,云薄心里一陷。
顾怜幽的眼神无疑在说明,故事里的人,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