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夫妻
而昼玉也终于意识到,他回到了庆元十一年。
他二十岁的这一年。
如此不可能的事情,竟发生了。
没有因为失了君心而被禁足整整一年,没有因为蛮夷入关,数度失守而被百姓怨恨,这一年,他也还没有娶顾怜幽。
兽形香炉中飘出袅袅细白烟雾,崖柏香与茶香缭绕在一起如山林清风,拂过他仁慈却冷冽的面容。
风流的白狐面,圣人眼,双眼重睑很宽,偏偏眼皮薄而紧,每每抬眸,眼神比别人深邃得多,清光乍现,总像是带着怜悯众生的仁慈,故称圣人眼。
但含笑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能让被盯着的女子面红耳赤,有与圣人无关的春情风流。
可他毫无表情的时候,前窄后宽,微微上扬的眼睛天生带着孤傲与高不可攀,倒像了几分出尘绝世的圣人。
大周有一句话广为流传,
明华如昼,神光玉沉。
说的就是太子殿下之容。
昼,玉二字,形容太子谪仙气度,恰如其分,可谓是人如其名。
但后来,这句话却成了讽刺。
太子殿下貌若谪仙,是仙人贬谪入凡尘,命中大劫,祸及江山,所以大半江山倾颓。
如此君主,可恨亦悲哀。
可昼玉一生最恨,却是没有护住顾怜幽,他让奉常秘密保护顾怜幽走一条无人知晓的暗道撤离上京。
却没想到,奉常竟伪造旨意将顾怜幽送上城门。
他让奉常送她,奉常却杀她。
失去顾怜幽的那半年,他几乎成疯,毫不犹豫斩了奉常,时常疯癫,与根本不存在的顾怜幽说话。
御医几乎是下了死力才将他救回来。
可清醒之后,他拥有的只有无限绝望,恨不得杀了自己。
日日不得安睡,闭上眼都是顾怜幽的音容笑貌。
是顾怜幽站在烛火绥绥里温声劝他君子怀德,人皆毁之,毁而不灭,乃成君子。陛下,您是人主,怀有山河,功在千秋不在一时,何必与燕王之党计较。
她面容温柔,昏黄的烛光摇曳,一双浓艳的柳叶眸柔婉含笑地凝视着他。
是她难得地莞尔一笑,说陛下一向克俭,往后不宜如此铺张。
可她收到那支冰玉九凤簪的时候,明明眼神里都是欢喜。
她温谦随和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痛楚搅得他心力枯竭,不过几年便形销骨立,无力回天。
可临死前,却听闻她心悦云薄,至死未曾休。
他不愿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
烟雾缭绕中,昼玉周身如镀淡淡光华,让人见之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可一双圣人眸中只有沉郁。
但沉默良久,昼玉轻声开口道:“昨夜的事情,若有流言,想办法阻拦,不要让她没嫁人便名声蒙羞。”
她身出清流书香门第,素来守礼端方,想必不愿意听见这些流言。
虽然没说她是谁,无言心中却已有了数,恭敬道:“唯。”
昼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一时间却觉得无比心酸。
没有流言,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云薄。
她明明一生守礼清正,爱云薄却如此之深,可以以死相逼,让云薄着急。
可当初,她冒死嫁入东宫,那些过往仿佛都成了假象。
所有的情谊坚定,都只是他自作多情。
当初他不想后族月氏过多钳制他,所以不愿意娶皇后的侄女月慜为妻。
为了破局,他假装对顾怜幽一见钟情,非她不娶,执意求来一道圣旨。
当时他想,虽然那个情况下他没得选,但她进了东宫,他会真心待她,与她白头到老做一对相互扶持的夫妻。
宫里多算计,少真心,他也愿意真心待她,弥补曾经的算计。
可是后来,谁知他真的因为再见时一面之顾就对顾怜幽情深不移,这辈子都再无二心。
当年他被污蔑屯兵谋反,父皇怒而将他下狱,当时甚至气得要当庭鞭笞他。
若非百官劝阻,说其中有疑,恐怕父皇当庭打死他的心都有,情况糟糕到了不能再糟糕的地步。
而婚期到了,真相仍未查明,太子仍在禁足,没有任何人准备操办这场婚事,仿佛从未有过这场婚约一般。
东宫的内侍少了大半,唯留几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为避晦气,旁人路过都是绕着走的。
太子,也许下一刻就是废太子,阶下囚,甚至是死囚。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顾怜幽居然进宫了。
他站在东宫的高台上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可又觉得,她大抵是不清楚他的境况,恐怕看到他的处境后,当日都留不下来。
东宫前,她忽然自己掀了盖头,他还以为她是要掉头回去。
昼玉永远都记得那一幕。
得势的后妃路过时嘲讽,身边宫人帮腔,阴阳怪气地高声说什么百年好合,平步青云。连站在高台上的昼玉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是在众人面前的顾怜幽。
万丈明阳下,少女忽然就掀了盖头。
一张张扬明艳的芙蓉面,细长剑眉英气灼灼,柳叶眸坚定。
那一幕他整整记了二十年。
顾怜幽独身立于众人面前,面色冰冷,掷地有声道:“我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只要太子殿下一日不弃,我便一日是太子妃,无论太子生死,我都生死相随,绝无二话,不必任何人操心,任何人都没资格置喙。”
说罢便重新盖上盖头,独身毅然入了东宫。
那袭红衣灼灼如霞,灿艳九天。
他从未从女子身上见过那样冷傲高倨的风骨,像一柄泛着寒光的冷剑,锋利清明,有斩万丈风浪之力,仿佛可以将所有困顿恐惧压下去。
那是君子之风骨,从来都是。
宫人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后妃亦然。
那日的顾怜幽与万丈明阳,一眼便直直坠落他的心底。
以至于他掀起她盖头的时候,手都有些微颤。
对上那双潋滟的柳叶眸,他有些艰涩地开口告诉她,本来,她可以当这一场婚约作废的。
她却盈盈一笑,昏黄烛光摇曳在浓艳温柔的面容上,无端多了缱绻,却没了方才的锋芒冷傲,似乎她眼中只有他一人,在她眼中,他与众人不同。
她说,
陛下没有取消这场婚约,殿下也没有,我为什么不能嫁进来?
少女的声音俏皮温柔,仿佛不是冒死嫁入东宫,做好了陪他同罪的准备,而是两情相悦,早约定好要嫁给他一般。
他求旨所言那句若无顾氏怜幽,终老不娶,从这一刻成真。
从那一日开始,她整整陪他禁足一年。
她为他制香,缠着他让他教她写瘦金,东宫明明只是个囚牢,仅仅是有了她在,日子竟变得不再煎熬。
可是如今想来,从云薄重新调入上京为官那一日,一切就开始变了。
顾怜幽慢慢开始变得对他冷淡,慢慢变得疏离。
他却以为是顾怜幽嫁给他的时候年纪太小不知事,后来是日渐一日归了淡漠的本性。
却没有想过,是云薄曾经伤顾怜幽伤得太深,顾怜幽才一气之下决然嫁入东宫,决心断了与云薄的联系,可是曾经的深爱是不会断的,哪怕她努力接受了他,可当云薄出现,和昼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她始终真正爱的是云薄,对昼玉不过是为履行君子一诺。
只因她承诺过要嫁他。
可他们曾经相伴禁足三百多个日夜,风雪交加时在勤政殿门口跪过一天一夜,山河动荡在乱世中携手并肩走过,那时她总说,有我。
现在想起来俱是心酸。
是顾怜幽在明烛下对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今也是顾怜幽在重生之后,满面冰冷地对他说,昼玉,再有来世,我不愿与你纠缠。
他因她的死痛不欲生,她的心里,却一直都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