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子血气方刚
父亲其实今年本有升迁机会,原来的左御史辞官归乡,御史之位空缺,放眼满朝文武,只有丝毫不怕得罪人,敢直言进谏的父亲最合适。
却没想到被司徒氏抓住了机会,于陛下面前上谏得了青眼,升为三公中的御史。
可是上谏之言,却是父亲私下所提。
父亲失去了这次机会,后来直到死前都未得机会再升迁。
至死都是九卿,其实对父亲之才而言,是埋没。
竹心见她走神,念叨了一声:“小姐?”
顾怜幽却立在紫藤架下轻声道:“我去寻一趟父亲,你先回去。”
竹心懵懂应了。
顾怜幽径直往顾仲恪的书房去,顾仲恪正在写折子,见她来了,也不诧异,温声笑道:“又来这儿翻杂书。”
顾怜幽却立在案前未动:“爹,女儿有话想说。”
顾仲恪放下笔:“什么事?”
顾怜幽却提起他的笔,在纸上开始写字。
刚开始顾仲恪还未在意,可垂眸一看顾怜幽的字,竟不由得注目。
怜幽何时写得如此一手如千云破阵的瘦金?
顾仲恪不由得认真看下去,而顾怜幽写了足足一刻钟,他就看了一刻钟。
顾仲恪不由得心中惊异,抬眸看顾怜幽。
背对天光,然后却如独木立于众生之间,桀骜无枝,傲然挺立,与记忆中那个唯诺小心,谨慎行事的女儿已经如此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二女儿居然犹如脱胎换骨,竟和她母亲一样,明艳桀骜,政事颇通。
当年她母亲在陇西郡甚至也常常替陇西郡公批折子,他初闻时觉得不可思议。
可仔细一想,大抵也只有那样惊才绝艳,才会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有资本轻蔑说,不过如此。
可他没想到,怜幽在政事上竟也有才能至此。
从赋税到礼制,都如此有自己的见解,亦是如此不可思议。
他只看前面几条,本以为怜幽只是在写他平日私下所提之见,却没想到,怜幽竟是引用他之言,发表自己的见解,修正良策。
顾仲恪感叹道:“你母亲也是志在千里,想来你也有此抱负。”
顾怜幽却轻声道:“爹,我没有什么想法,我仅仅是希望好好活着而已。”
她这几日做梦,梦中都是父亲在战火乱箭中抱着她逃窜,直到被人一刀刺在腿上跪倒时,仍低声念着,爹带你回家。
还有顾浓云死前那封信,字迹潦草仓皇,告诉她,二姐,我恐怕回不来了。
结果再见她时,已是马革裹尸。那张骄傲又秀丽的脸,已经发紫,高高隆起的腹部无疑在说明,她是和孩子一起死的。
本来顾怜幽应该有一个外甥的,却连妹妹都没有了。
西晁打到上京前,顾怜幽收到兄长的传书说很快就能相见,他一定护她平安。
但战火重重,她至死未见到兄长,也不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她没有什么抱负,可这辈子,她绝不要再见她的家人死于非命,天各一方。不想见到大周重蹈覆辙,她在意的人全都葬生孽海。
她的抱负,仅此而已。
希望爬得高一些,也仅仅为此而已。
只有爬得高才不会任人摆布,只有爬得高,才有机会改变大周之格局。
她父亲上谏才有人听。
顾怜幽回了神,认真道:“爹,这些都是女儿听您所言受的启发,您看可行?”
说是受他启发,其实条条都出乎顾仲恪意料。
可事实上,这都是上辈子顾仲恪所提的良策,只不过是修正数次后最好的版本。
顾仲恪所受震撼如同醍醐灌顶,慈爱地摸着她的头,由心感叹道:“若你是男子,一定封侯拜相。”
顾怜幽追问道:“父亲可否将这些写成折子递上去?”
“这是自然,这些良策可以解决眼下许多问题,让贫苦百姓有饭吃,让饥荒有办法平复。”顾仲恪感叹:“既是良策,便是国有,不管出于谁,若是陛下能采纳,都是幸事。”
顾怜幽对上顾仲恪有些疲惫却欣慰的眼神,莫名有些心酸:“那女儿便先退下。”
顾仲恪还想开口叫住她。
可不待顾仲恪再说些什么,顾怜幽便已提步离开。
出门时已见顾仲恪提笔疾书。
她眸中清光一闪而逝,嘴角微微勾起,抬头看着青天白日。
无论如何,这辈子不能再如前世一般受制于人,国破家亡了。
—
最近宫宴筹备,朝臣的嫡女们中有不少受到了邀笺。
顾怜幽收到的时候,心中清楚,请一众嫡女,其实是为了和亲。
西晁要来了。
她收到邀笺之后,并未像顾浓云一样开开心心地选衣裳首饰,反而提着弓往城郊猎场中去。
天色蓦然有些阴沉,却并不是要下雨之态。
但这种天气到底不适合打猎,猎场中的人并不多,只是零星而已。
顾怜幽选了一匹强健高大的棕马,骑着棕马在猎场中慢慢地走。
长风徐徐,她忽然提起弓箭,如前世一般,对着远处林中一个身影。
耳边却是顾浓云前世的声音。
是她那一封封的信。
二姐,边关的日尽花开得比上京早,烟烟霞霞一大片,甚至颜色也比上京多,本地人用它来止血化淤,伤口便有异香,待我回来,带几株给你,我想你擅调香,一定能用到。
二姐,我夫君断了一条腿,所幸还活着,明吟关守住了,将士们今夜载歌载舞,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待打下严缇关,我们便回来,你可要提醒姐夫记得给我夫君封大官。
二姐,我恐怕回不来了,你一个人在宫中多保重。若有来世,还当姐妹,只是这辈子,我先走一步。
顾怜幽看着那个身影,阴沉着面色搭上箭,青衣漫天飞舞,仿佛风沙席卷,要杀气阴沉间将人湮没。
恍然耳边又响起旁人的议论。
听说顾小将军被俘,一刀从额头划到了胸口,西晁人还不准他治,往他的伤口上洒泥巴,血肉和泥巴都长在了一起,肉都烂了,可怖得很。
最后却是昼玉在风中的声音,温润却沉痛。
顾廷尉亡于坤安十四年三月十九。
她猛地拉开弓,对准那个身影。
长风将她的衣袂墨发吹得烈烈飞舞,一双柳叶眸冷冽入骨,杀意毕现。
这一瞬,顾怜幽紧紧握着弓,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只想一箭射出去,永绝后患。
然而顾怜幽一箭射出去,箭矢破风,却狠狠钉在了那人身边的树干上,吓了权渠一跳。
权渠身边的下属更是吓得瘫坐在地。
权渠抬起眸子看向箭来的方向,一个青衣女子刚刚收起弓,抬起下巴倨傲地扫他一眼,却毫不犹豫提鞭便骑马掉头。
太远看不清脸,权渠直接翻身上马去追。
顾怜幽的马却跑得更快,她特意选了最健壮的一匹,跑起来极快。
顾怜幽到猎场边缘下了马,直接骑上自己的马,权渠扬鞭策马,竟没有追上。
而权渠的下属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要不要属下派人去追?”
权渠却摆手,遥遥看着顾怜幽消失的方向,握紧手中物事:“不必了。”
顾怜幽提弓回到顾府,顾浓云看着她面色铁青,提着弓像个煞神一般回来,不由得嘲讽道:“你怎么一脸旁人欠你几千两银子的表情?”
顾怜幽却只是冷冷看她一眼:“不用你管。”
顾浓云被她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顾怜幽如此杀气浓重的一面,好像立刻就要拔剑杀了谁一样。
顾浓云被吓得一抖,战战兢兢地咕哝道:“我又没有说你什么。”
顾怜幽却不多言,提弓进了自己院子。
对着明镜,面色阴沉地拿手帕擦着弓。
花棱镜中,那张冷艳的面庞愈发令人害怕。
曾经是贤明的皇后,如今桀骜与杀伐之意,都从那张绝艳的面庞中透出。
权渠,终于来了。
旁人要杀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杀了对方。
—
云薄出狱后,第一时间却并不是回太尉府,而是受太子所召入东宫。
云薄一身衣衫已染污,发白的面容却依旧冷峻:“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昼玉坐在堂上,并不着眼看他,只是擦着那块白玉:“陛下命你入孤门下为属官,对于一甲状元来说,想是屈才。”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同一盏青茶。
云薄面色发白,形容有些狼狈,却不卑不亢伏跪道:“殿下贤明,臣能为东宫舍人,是臣之福。”
陛下在众人面前震怒,当场将他下狱,他在狱中却只是受了轻刑,没几日便转入太子殿下门下。
云薄心里明白,怕是太子殿下为他求了情,才有此生机。
表面上做太子属官是下调,平息陛下怒气,实际上却是救了他的命。
昼玉轻轻浅浅扫了他一眼,却并未与他多言,眼神平静不起波澜:“君子正衣冠为要,来人,送云舍人修整梳洗,在东宫休息过后,再来处理积堆的公务。”
宫人们立刻上前,云薄行礼道:“谢太子殿下。”
只是他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平横生,推开来扶他的宫人:“我自己走。”
宫人连忙让开,引着云薄去梳洗了。
云薄走后,昼玉却抬眸道:“无言。”
无言连忙上前:“奴才在。”
昼玉提笔撩袖,低头写字:“想办法把云舍人受了重伤,怕是要重伤不治的消息传到顾二小姐那里。”
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无言:“记得,要说得严重些,而且要强调云舍人性命危极,却还被召入东宫。”
无言虽然不解昼玉是何意思,却连忙道:“奴才会尽力做得隐蔽些,不叫顾二小姐察觉。”
顾怜幽在丞相府陪着栖如下棋,栖如扬着扇,不由笑道:“真是一步好棋,聪明得很。”
不知道是在夸棋,还是在说顾怜幽之前和昼轻舟说的话。
顾怜幽却丝毫不怯,垂下青白而薄的眼皮:“长公主殿下想必也不喜欢笨人。”
侍女却忽然跑来,附耳对栖如说几句话,栖如扬扇的动作停住,诧异道:“当真?”
侍女连忙道:“东宫传出来的消息,当真。”
顾怜幽捏着棋子的手莫名一顿。
栖如也注意到了顾怜幽的动作,故意带上促狭笑意道:“只是皇后娘娘说,太子殿下如今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要给太子选几个侍妾。”
栖如似嗔似怪地拍了一下身旁的侍女:“却没想到居然挑中了我身边这丫头,皇后娘娘说是懂分寸,第一次见就记得她了,给了太子,也不会坏了规矩。”
侍女羞红了脸。
顾怜幽不自觉地握住了手中棋子,有些失神。
却听栖如扬扇感叹一句,令她立刻惊醒:“听说云太尉家那个嫡子,前些天冒犯天颜,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现在人又被送到东宫,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顾怜幽下意识抬起头:“云薄性命之危时被送到东宫?”
“是啊。”栖如点点头,感叹道:“真是可惜了,十数年寒窗苦读,一朝登科却冒犯天颜,怕要丢了性命。”
她随手落子:“不过你可别到外面说,毕竟人若死在东宫,对太子来说恐怕有流言之扰。”
顾怜幽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焦急起来,握着棋子的手都微凉。
昼玉说云薄关几天便会放出来的那些话,竟是骗她的。
而且明知云薄可能要死了,他为什么还召云薄入宫?究竟是何目的?
她越想便越觉得心下乱了。
若大周没有云薄…
她眼前恍然都是云薄冒死潜入边关,数度议和,一力抗住世家暴乱,带兵镇压的种种。
昼玉怕不是想杀了云薄?
然而她陡然间又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面色含春的侍女,一个想法闪过脑海。
顾怜幽立刻跪地道:“臣女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栖如的动作倒慢了一慢,漫不经心道:“哦?什么请求?”
顾怜幽直起身子看向侍女,眸中深意让侍女不由得抖了一抖。
天色渐暗,昼玉沐浴过后,一身白衣微松,外衫敞开,微微露出光洁的胸膛,如松际露微月,坐在案前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鼻梁高挺,眉骨深邃,玉白俊美的面容如同舟雪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