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在这儿
顾怜幽撩帘而入,而昼轻舟白色里衣单薄在温泉池中,一双桃花眸俊色染雾,男生女相,不显阴柔却是风流妖孽,外衫一敞在渭河川畔坐小舟荡一圈便被掷一船的鲜花瓜果,所谓潘安掷果盈车不过如此。
顾怜幽上辈子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时,下意识觉得,那岂非猴子?
可上辈子见到昼轻舟本人后却明白了,貌如子都,宋玉风华,掷果盈车大抵是因他长了一张妖艳的面庞,头发用长玉簪松松一挽时,远远看去,淡淡河雾之中,倒有些分不清男女了,自然以为歌姬或是花魁道中。
平民百姓好奇凑热闹,学青楼里的恩客赏赐瓜果倒也不奇怪了。
还有一些恐怕因为他容貌过盛,以为他是河妖,有祭祀之意。
此刻青凤衔丹,琼奴试酒,昼轻舟怀里搂了个舞姬,桃花眸含笑盯着那舞姬看,勾人潋滟,舞姬以杯口轻碰他的唇,他挑眉一笑,接过仰饮而尽,玉白的脖颈上筋线浮凸,如古玉飘花,无比诱人妖冶。
他随手一掷玉杯,松开那舞姬,舞姬立刻识趣地退下了。
顾怜幽垂着眸子,没有多看,昼轻舟却悠悠一笑,轻佻道:“不敢看本王?”
“非礼勿视。”顾怜幽淡淡道。
昼轻舟随意靠在池边撑着侧脸看她,眸色轻佻,似笑非笑道:“顾怜幽,往前十年,你敢在本王脸上乱画,现如今却不敢看本王,年纪大了,怎么胆子反倒小了?”
顾怜幽微讶,她不记得,但仔细一想,十年前昼轻舟因皇权更迭被囚禁在诏狱,她常随父亲出入诏狱,小时候一时贪玩恐怕也是有的。
倘若没有当初浩劫,如今昼轻舟便是太子,毕竟,当时他的父亲才是太子,昼玉父亲乃是篡位,并非正统。
她镇定道:“小时候不懂事,冒犯了殿下,万望殿下见谅。”
昼轻舟却从水里起身,蒸腾的水汽旖旎散开,白衣湿透,玉白皮肤上的水珠滚滚而下,如同清荷上滚动的水珠。
顾怜幽下意识闭了眼,不料昼轻舟挑起了她的下巴,他居高临下,眸中意味不明,却有浅浅轻慢笑意,叫人摸不透。
“顾怜幽,你是真想嫁给本王?”
顾怜幽微微睁开眸子看向他,一张玉面荼蘼如雪,眸中青灯摇浪,有危险却诱人的笑意。
换成其他未出阁的女子,或许已经红透了脸,但顾怜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哪怕居于人下,亦丝毫没有卑微之态:“殿下神采英拔,臣女甚慕之。”
昼轻舟却轻笑一声:“你自己信?”
“臣女是其次。”顾怜幽平静道,“是殿下不信。”
昼轻舟随手从架子上取了外袍,随意披上,也不系衣带,身影高大挺拔,在顾怜幽面前姿态轻闲坐在了池边,池边蒸腾雾气旖旎,雾了他周身,倒真似河妖。
他悠悠道:“你回去吧,本王乏了。”
昼轻舟语气轻慢:“虽然本王身边女人不少,但心里有旁人的女人,本王从来都不碰。”
顾怜幽微凉的指尖仍有桃花浅香,淡然道:“是殿下多虑。”
他抬起头看她:“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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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天边的云浮浮摇摇,顾怜幽坐在亭中,不知道为何,却想起当年的事情。
她一意孤行要寻云薄尸身,送他下葬,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才到了渌浅关,而一到那儿,只见满地的秃鹫在吃腐尸,血肉模糊,尘土覆面,惨状不可言喻,死无全尸者不计其数。
虽然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但画面太过触目惊心,她登时便腿软得站不住,跪在了黄沙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发慌,四肢冰凉,如坠深渊。
她从哑得发颤开始喊云薄的名字,叫他名云薄,叫他的字云孤雁,可是回应她的却只有茫茫风沙,和陡然飞起一片的秃鹫。
她双手颤抖着在死人堆里翻,暮色渐渐笼罩,周围渐有哭嚎声起,她怕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停下,只怕慢一刻,秃鹫就会吃空他的尸身,让他面目全非。
她的手被划破,鲜血和风尘,尸臭与鬼哭狼嚎都交杂在一起。
她已不记得自己为何而来,明明当初已经灰心绝意,来此只是为义气,不愿他无名无姓掩于黄沙之下。
此刻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求求老天,留云薄一具全尸。
夜间那样浓郁的墨色层层摧压下来,她打着火把在死人堆中翻找。
眼前却是云薄登科及第,状元游街,满楼红袖招,风光无限,他骑马而来,在碧天白云下斗南一人,冷峻无双,琨玉秋霜。
她唤他一声云哥哥,他打着伞回头,青雨滴落,白衣如雪,他回头的那一刹那,似乎烟霏云敛,而其容清明,万人之上。
他那样高傲又佼佼不群的人,不该黄沙蒙面,面目全非而死。
她整整在渌浅关下翻了一天一夜,竟真让她在死人堆里翻出了云薄。
她摸到他身体的时候,居然是温热的,还有虚弱的呼吸。她几乎喜极而泣。
在遍地尸首之中,她用尽全力背起云薄,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到了附近城中医馆。
他昏迷不醒,她就彻夜陪着,直到他醒来,她却发现他竟失明了,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个事实几乎令她难以置信,更何况他这样傲气凛然的人,怎么能接受得了?
所幸,大夫说只是失血过多所致,调养过来,也许还有可能复明。
他看不见,她就扶着他行走,当他的拐杖,执意陪着他,等他好起来。失明后云薄接受不了事实,心性大变,喜怒无常,甚至有时会摔了东西让她滚。
然而她却只是检查他手上是否被划出伤口,强作镇定温声安抚,你不必催,待你病好,我便离开,不碍你的眼。
他却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艰涩又无奈呢喃,我已是废人,你为什么不走?
顾怜幽不回答他,只在他摸索行走却摔倒后,一次次扶他起来。
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
只有每每他失神呆坐,似乎已经成了一具枯骨没了生气的时候,她会握住他的手,轻声提醒,说,云薄,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