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乱糟糟的逃亡
一、沈惟敬露了马脚
大明王朝是个“古代超级大国”,这个国家一向有“同时打赢几场战争”的本事,对于“抗倭援朝”大明王朝该重视就重视,但也不至于不顾一切那么重视。
随着大明对日本的“谈判册封”逐步完成,大明王朝已经把注意力转向国内事务,除了派出一名经略朝鲜大臣和一个册封使团,对朝鲜的战事基本不再过问了。可有意思的是,大明册封正使李宗城正月就到了釜山,如今已经三月底了,他还呆在釜山没去日本。
李宗城是个有大主意的人,非要看着倭寇全部撤出朝鲜才肯渡海册封,在这上头李宗城的主意一点儿也没错;小西行长也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一定要控制釜山,不肯把部队全部撤走,结果倭寇首领和大明使团之间的交涉陷入僵局,一拖就是三个多月。眼看春暖花开,“谈判册封”的事儿毫无进展,李宗城和小西行长不约而同地学习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愿者上钩,爱吃不吃。
眼看谈判双方都没动静,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坐不住了。
小西行长的目标本就是把大明使臣诓出来,现在大明使臣已经带着圣旨、金印到了釜山,小西行长的目标实现了一大半,所以他不怎么着急;李宗城是大明使节,出来册封藩国,对他而言不怕慢,就怕乱,所以倭寇撤军的事情没定,李宗城也不能着急。可沈惟敬夹着两伙人中间,表面上是个“大明使臣”,暗中是个通藩卖国的叛逆,册封的事拖得越久,他就越容易暴露。
大明和日本的“谈判册封”从一开始就有鬼,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内鬼”就是沈惟敬,所有的邪恶内幕他都清楚。现在双方在釜山僵持不下,“册封”一旦有变,沈惟敬伙同小西行长伪造玉玺欺骗丰臣秀吉、又让内藤如安带着伪造的“降表”到北京欺骗大明皇帝的事露了底,明朝使团撤离釜山,沈惟敬在小西行长面前就完全失去了利用价值,那时候小西行长很可能翻脸不认人,一刀砍了沈惟敬的脑袋。就算不杀沈惟敬,只把他从倭营里赶出去,朝鲜人和明军也饶不了他,,回国之后还有个“伪造玉玺、欺君罔上”的死罪等着他,那可是个凌迟的罪过呀!
在大明朝沈游击已经断了活路,逃到日本尚有一线生机。此时的沈惟敬只能把小西行长的承诺当成拐杖,支持着自己一步步硬撑下去了。
问题是,小西行长比鬼还精,比蛇还毒,比贼还狠!这种人嘴里的承诺可信吗?这个事儿,沈惟敬连想都不敢想了。
眼看李宗城和小西行长在釜山城里对耗,沈惟敬惶恐不安,忍不住跑去跟小西行长商量:“最近三个月咱们几乎未从朝鲜撤走一兵一卒,大明使臣也抓住这个话柄呆在釜山不肯渡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沈惟敬说得也对。
早前为了把大明使团骗到釜山,小西行长撺掇丰臣秀吉撤掉了外围十几个据点的兵马。如今使团到了釜山,离渡海只差一步,倭寇忽然一兵不撤,搞得李宗城狐疑不定,不肯渡海,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既然前面已经退出汉阳、撤出朝鲜七道、释放朝鲜王子、放弃釜山外围据点……做了这么多的让步,眼下何妨再让一步?
小西行长想想了就告诉沈惟敬:“这样吧,我命宗义智退出东莱,把城池交给朝鲜人,你再去劝说使臣,让他尽快渡海。”
从小西行长那里得到一个保证,沈惟敬马上跑来拜见李宗城,和他商量:“请问大人何时渡海去倭国?”
李宗城是皇帝钦定的使臣,沈惟敬是兵部尚书石星和前任朝鲜经略宋应昌拿来当枪使的小人物,这两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李宗城和沈惟敬当然不熟。而且以李宗城的身世、脾气根本也瞧不上沈惟敬这个低三下四的货色,见他来问,只说:“我到釜山三个月,倭子并没撤走多少人马,我看里头难保有诈!先不提渡海的事,看看情况再说。”
一听这话沈惟敬忙说:“我今天来就是跟大人说这个事的:倭寇准备退出东莱,把城池交给朝鲜官军。我看倭寇撤军颇有诚意,大人何必如此固执?耽误了‘册封’大事对大家都不好。”
倭寇退出东莱,因为驻守东莱的正是小西行长的女婿对马守宗义智,小西行长有把握能指挥他。但沈惟敬心太急,倭子还没撤他就跑来对李宗城说这件事,李宗城忙问:“你怎么知道倭寇要退出东莱?”
李宗城这一问倒把沈惟敬吓了一跳,说出的话收不回来,只得承认:“是小西行长亲口告诉我的。”
倭寇退出东莱当然是个好消息。但沈惟敬身为大明使臣却跟小西行长过从甚密,这让李宗城挺不高兴。
其实从到釜山以后李宗城就看出沈惟敬不太对路,跟倭子太熟,和明朝官员反而疏远,早前没机会说他,就趁眼下这个话头儿责备沈惟敬:“倭子的事你怎么知道得比我还快!我知道沈大人这几年和倭子打交道打得好,是个有功的人,可你是神机营游击,办事得有分寸,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其实沈惟敬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可李宗城这话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唯唯称是。却忍不住追问:“不知大人何时渡海呢?”
沈惟敬催了又催,李宗城有些烦了。不等他说话,一旁的朝鲜通事南好正忽然说:“倭寇是否从东莱撤军眼下还不知道,可我知道倭寇第二军还有好几千人驻扎在蔚山,并没全部撤走,早前有人说加藤清正已经回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明与日本之间的“谈判册封”得到了朝鲜国王和领议政的支持,可倭寇在朝鲜杀人太多,朝鲜的老百姓恨透了倭奴。这些百姓对政治一窍不通,不知道大明册封日本能给三个国家带来多少好处,只想让倭奴都死在朝鲜才好!所以朝鲜百姓中不赞成“册封”的人很多。眼前这位朝鲜通事南好正就不希望大明与日本“谈判册封”,而且正像他说的,加藤清正被丰臣秀吉逮回日本以后,加藤清正直接指挥的一万倭奴撤离蔚山,可加藤清正亲信部将浅野幸长的几千倭子仍然赖在蔚山不走,至于釜山倭情更是迷雾重重,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李宗城实在不能轻动。
南好正这话说得在理,李宗城听得悄悄点头。沈惟敬却已经急了眼,欺负南好正是个朝鲜人,职位又低,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老爷们在这里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
通事舍人官居九品,虽然职位很低,毕竟也是个官。而且南好正是朝鲜官员,大明使团的人平时对他都挺客气,现在沈惟敬忽然没头没脑地斥责他,南好正脾气也急,耿起脖子高声道:“下官名叫南好正,官拜朝鲜通事舍人!虽然官卑职小,在天朝使臣面前总不至于连句话都不配说吧?”
沈惟敬是“天朝使臣”的身份,凡朝鲜官员见了他没有不巴结的,这么一来倒把沈惟敬宠坏了,以为自己在朝鲜“见官大一级”。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通事舍人敢与他争论,当着李宗城的面又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分,只说:“你说加藤清正部下驻扎蔚山不肯撤退,这话有根据吗?”
南好正面向李宗城答道:“这是朝鲜官军探得消息,昨天才报到釜山来的,不会有错。”
自从倭寇退到釜山,朝鲜官军一直在周围狙杀、招降,对倭子的进退布防都很清楚。蔚山的倭情是朝鲜军刚探得的,这个消息十分准确。
沈惟敬一直呆在釜山城里,小西行长这帮人当面哄他,背后瞒他,所以沈惟敬对外头的倭情根本不了解,只能硬着头皮说:“摄津守明明告诉我,加藤清正已经被太阁捉回日本去了,他的手下怎么会还在蔚山?”
沈惟敬一着急,说出话来欠考虑,南好正又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这位天朝来的老爷怎么把倭寇称为‘摄津守’、‘太阁’?而且这么相信倭寇的话,这不是怪事吗?”瞄了沈惟敬一眼又悻悻地说,“我听说年初使团到釜山的时候,因为天冷,向倭寇要木炭取暖,倭子一开始不给,后来这位老爷去和倭寇说了一句话,那个小西行长立刻拨来八百包木炭……老爷与倭寇交情很深吗?”
沈惟敬心里本就有鬼,南好正这些话结结实实说到了他的痛处,也顾不得李宗城在上面坐着,跳起来指着南好正吼道:“我和倭子有什么交情!你这个朝鲜蛮子在老爷眼里不过是只蚂蚁,再敢胡言乱语,老子立刻宰了你!”
李宗城是个皇亲国戚,在他眼里,什么神机营游击、朝鲜通事都不过是办事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得搭理。现在这两个人不顾体统,当着李宗城的面越吵越凶,李宗城听得厌烦不已。好歹念在沈惟敬是个“游击将军”,没好意思冲他发脾气,把面前的茶碗一推,起身拂袖而去。
“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和朝鲜通事南好正的一番争吵,全被另一位通事舍人李正泰瞧在眼里。
自从明军第一支部队进入朝鲜李正泰就一直在军前效力。几年前沈惟敬刚到朝鲜的时候李正泰在辽阳副总兵祖承训手下,隐约见过这个人一面,此后再没见过。这次到了釜山,再次见到沈惟敬,细心的李正泰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
万历二十年沈惟敬刚到朝鲜的时候看起来威风凛凛,对倭寇全无惧意。可现在的沈惟敬身上似乎没有了早前那股子气势,对大明使团的人不冷不热,却和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人打得火热,尤其是那个小西行长,每天都和沈惟敬凑在一起密谈,一见着外人立刻闭嘴,样子鬼鬼祟祟的。自从李宗城到釜山以后,凡是小西行长与李宗城商量事情,总是小西行长、李宗城、沈惟敬三人聚在一起,不准其他人参与谈话。虽然沈惟敬精通日语,完全可以担任通译,可外交无小事,沈惟敬不准随行的其他通事参与会谈,这事也着实可疑。
再加上早前李正泰曾跟随慎懋龙、章应龙等人到蔚山见过加藤清正,当时加藤清正说了一番匪夷所思之言。虽然这事后来被认定是“疯话”,没引起朝廷的重视,可对李正泰来说,加藤清正的话句句惊心动魄!让他一刻也忘不掉。
现在大明使团进了釜山,小西行长变着法子催促使团渡海去日本,沈惟敬本该向着使团,却反过来帮倭子说话!尤其今天他与南好正一番争吵,更让人觉得古怪至极。
难道沈惟敬心里有鬼?
李正泰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明白人,而且他原本不是官员,也没有官员“先入为主”的想法,并不因为沈惟敬是个什么“游击将军”就对此人深信不疑。可李正泰知道自己是个比芝麻粒儿还小的官儿,不管李宗城还是杨方亨都不会重视他的话。要想揭沈惟敬的底,还得自己想办法。
好在釜山城里是个僵局,倭寇和使团谁也不搭理谁,驿馆里几十个人整天闲着没事,只是吃吃喝喝,李正泰也就找个机会备些酒菜跑到沈惟敬的住处“套交情”去了。
沈惟敬和李正泰不熟。可大家在一起办事儿,怎么也算是朋友,人家拿着酒菜上门不好拒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坐下来和李正泰喝了几杯酒。李正泰隐约知道沈惟敬的出身,他自己恰好也是个买卖人,于是两人说起内地各种挣钱的门道,海外几处赚钱的码头,聊得倒挺投机。
眼看酒喝了一半,沈惟敬脸上有了红晕,话也多起来了,李正泰这才慢慢问到正题:“去年我和几位使者去过一趟蔚山,见了一个叫加藤清正的倭子,这人看起来很疯狂,说得都是怪话。我记得加藤清正说过:大明公主即将下嫁日本国王;又说大明把朝鲜南方四道全部割给日本……不知沈大人听说过这些事吗?”
一听这话,沈惟敬吓得脸色蜡黄,“啪嗒”一声响,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忙伸手去捡,心慌意乱,袖口挂在菜盘子上,桌上摆的一盘鱼几乎给他掀翻过来,汤水淋漓洒得满桌都是。李正泰惊呼一声,忙站起来躲避。沈惟敬胆战心惊,一边胡乱收拾,嘴里连说:“这都是谣言,你别到处乱传,坏了大事咱们吃罪不起!”
若说早前李正泰对沈惟敬有五分怀疑,如今他已经认定了:沈惟敬这个人八成已经变了心,也变了节。
但眼前的事情太大,就算只有两分疑问也必须搞个清楚。李正泰笑着冲沈惟敬摆手儿:“倭子的鬼话我怎么会信?”说到这里又换了个话题,“其实我和沈大人一样都是到朝鲜来做生意的,正赶上打仗,不得不出来为国家效力。想不到这一仗打了好几年,买卖也顾不上,家也回不去,领着几石米的俸禄,还要冒掉脑袋的风险,真是不值!”摇着头连叹了几口气,又冲沈惟敬笑道,“还是沈大人运气好,在朝廷得了个游击将军的衔儿,出入倭营多次,倭子对大人也敬重得很,要名有名要利有利,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我这几年在军中一点好处没得着,买卖倒赔光了,在老家欠了一屁股债,这可怎么好哟。”一边摇头叹气边斜着眼瞄着沈惟敬。
李正泰说这些,显然是拿住了沈惟敬的短处,伸手向他索贿。可李正泰刚才说得两句话着实吓人!沈惟敬以为自己在倭营里的底牌已被此人摸透,这种时候不打点一下是不行的,先不说别的话,只和李正泰饮酒闲谈,直到一顿饭吃完,这才抽空从内室取出一个小包袱塞到李正泰手里,贼头贼脑地说了句:“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不要嫌少……”
李正泰一声不吭把小包揣了起来,回到住处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两锭沉甸甸的元宝,共计一百两纹银。
看着烛光下白花花的银子,李正泰知道,在沈惟敬“通敌卖国”这件事上,他全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