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顷刻丢了汉阳
在前线布防方面,尹斗寿防守尚州的计划不可取。柳成龙虽然尽力补救,可他逡巡犹豫,不肯直言劝谏,只想用个“权宜之计”,结果两头兼顾变成了两头难顾,李镒、申砬互不统属,尚州、忠州分成两摊儿,没有一路兵马能够落在实处,两座城池、两道防线,全都没有做好准备!
兵法讲“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不知已,每战必败。”朝鲜人在前线布防的时候,正是犯了“不知彼不知已”的错误。
朝鲜这个国家地势狭长,道路难行,这本是个易守难攻的优势,哪知地型的优势此时竟成了朝鲜人最大的劣势!庆尚道各城池间道路遥远崎岖,导致相邻郡县不能互相支援,甚至难以互通声气,一城已破,另一城还茫然不知,远在汉阳的王廷对前线的战况更是完全不知情,还在做着“尚州布防”的美梦,却不知尚州早已无法防守了。
倭寇侵朝早有预谋,在战场上的实际进展比预告估计的还要顺利,早在李镒到尚州布防之前,十余万倭寇分成九路先后上岸,除小西行长第一军外,加藤清正第二军已经夺取彦阳,攻克庆州;黑田长政第三军渡过洛东江攻取星州,准备插入江原道,绕过忠州,从侧翼进入京畿道,攻打王京。
到此,倭寇第一、第二、第三军五万人马齐头并进,各自都在争夺拿下王京的首功。作为全军先锋的小西行长第一军在攻取釜山、东莱、密阳、梁山等地之后,不顾一切向前推进,先后占领灵山、仁同、善山,渡过洛东江直逼尚州。
当朝鲜巡边使李镒赶到尚州的时候,面对的是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尚州牧使金澥早就丧失了斗志,弃城逃进深山,找了两天也没找到。当官的都跑了,城里百姓也跟着逃亡一空。李镒忙在尚州内外搜罗人手,两天功夫只凑出一千多人,派出多路信使到附近府县调兵,结果派出去的人大多有去无回,只有两路信使勉强逃回,报告李镒:庆尚道各处城池尽丧,倭寇先锋已渡过洛东江!
天险已失,无兵可用,在尚州的李镒面临绝境。眼看凭手中兵力根本无法守城,只得硬着头皮把队伍拉到北川江边的一处高地,刚刚扎下营盘,小西行长已经到了。
此时的小西行长也不知道尚州防御竟是如此惨淡,只是从哨探处听说有一支朝鲜军驻扎在北川江边,立刻命麾下松浦镇信领兵三千、宗义智领兵五千同时发起进攻。八千多人,把不足两千朝鲜军合围在高地上,以火枪队为先锋迅速合拢阵型。李镒手下的人半数是被硬拉来的农民,根本不会打仗。倭寇往上一围,这些人连反击的力量都没有,束手待毙而已。李镒也知道仗没法打了,只得领着自己从王京带来的百十个锐卒拼命突围,好歹逃出一条性命,余人无一生还。
击破这一路朝鲜人,小西行长回身再攻尚州,才发现尚州已是空城一座。倭寇在城里住了一夜,立刻杀奔忠州而来。
这时三道巡边使申砬带着八千禁军刚刚赶到忠州,尚未完成布防,李镒已经从前线逃回,告诉申砬:尚州失守!
尚州一失,忠州方面人心大动。手下部将急忙劝说申砬分兵防守鸟岭天险,阻止倭寇向忠州进犯。可申砬手下仅有八千禁军,兵力不到倭寇的一半,要防守忠州已嫌不足,如果再分一路人去守鸟岭,很可能又成顾此失彼之势。结果老将申砬下了一个决心:放弃鸟岭天险,全军集于忠州城下,与倭寇展开决战!
可惜,申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小西行长第一军是倭寇九支大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兵力一万八千余人,是朝鲜禁军的两倍。全军配备了大批火绳枪,这犀利的火器朝鲜人以前从未见过。
进攻忠州以前,小西行长本以为会在鸟岭天险打一场恶仗,大军不敢轻动,先派精兵登山侦察,整整耽搁了一天时间,才知道鸟岭根本无人防守!小西行长大喜过望,一声令下,一万八千倭寇一拥而过鸟岭,直扑忠州,与朝鲜禁军在城外的弹琴台展开激战。
倭寇的战术朝鲜人根本就不了解,他们只是按平时的训练布下方阵,准备与倭寇“决战”。哪知倭寇忽然杀到面前,几百名火绳枪手排成三列横队向前稳步推进,枪声如雷,弹丸似雨,上万倭奴紧随其后鼓噪冲杀,面对倭寇的“三段射击术”,朝鲜禁军连一箭都没发,布在阵前的碗口铳也来不及施放,已经被密集的枪弹打乱了阵势,急忙向后溃退,倭寇见朝鲜人败了,散开阵形四面合围,顿时把八千禁军围在弹琴台上,经过一天攻打,朝鲜禁军彻底溃败,三道巡边使申砬投江而死。
李镒败于尚州,申砬败于忠州,消息传到王京,朝廷为之震动。不但国王李昖,连领议政李山海、左议政尹斗寿、体察使柳成龙都惊呆了。
忠州是王京汉阳的门户,忠州一失,汉阳就暴露在倭寇面前。最可怕的是,忠州守军八千精锐竟于一天之内被倭寇消灭殆尽!如今汉阳城里兵只七千,要防守偌大的王城,根本就不够用。
到这时,国王李昖和他的三位亲信大臣都已明白,汉阳守不住了……
恰在此时,尹斗寿身染重疾不能议事,李山海只好找柳成龙商量,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很快商定,拥护国王退往开城。
商定对策后,李山海到昌德宫求见李昖,当面奏道:“自倭寇北犯以来战局连连失利,现在倭寇已过忠州,臣等商议之后,都认为大王留在汉阳,身处险地,不如先行‘北邠’之策,以图长远之计。”
早在听说忠州失守的消息时,李昖就打定了离开汉阳退往平壤的主意。只是身为国王,说出这样的话怕臣子议论。现在领议政进宫献计,说的正是这个主意,李昖大喜,忙问:“何谓‘北邠’之策?”
李山海向上奏道:“史书上说,周人先祖本来居住在邠地,后来戎狄侵扰,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率部众离开故土,循漆水,逾梁山,在岐山周原定居下来,结果仅三世就克商而得天下,于是武王尊称古公亶父为‘太王’,后世尊古公亶父为大贤。如今倭寇进犯王京,大王何不效仿古公亶父行‘北邠’之策,避敌锋芒,以求东山再起。”
李山海所奏正合李昖的心思,心中暗喜,随即想到抛弃在汉阳的家业远遁他方,宗庙祖陵委于敌手,心里又难过,低头不语。李山海知道自己献的计虽然合国王的口味,毕竟是个说不出口的主意,也不敢再问,低眉垂首在旁静候。
好半天,李昖终于开口了:“既有先贤故事,你就去与群臣商议‘北邠’之事吧。”
当天下午,王廷大臣被叫到昌德宫,国王李昖居中高坐,向下看去,大臣们都已到齐,只有左议政尹斗寿因病不能前来。
这时领议政李山海出班奏道:“三天前,我军在忠州战败,三道巡边使申砬阵亡,忠州已经失守,倭寇距王京只剩三天路程。眼下王京兵力空虚,臣等议定,想请大王效周太王‘北邠’之策,暂时离开王京,到北方召集勤王之师,以图长久之计。军情紧急,请大王早做定夺。”
李山海话音刚落,领中枢府事金贵荣第一个出班叫道:“领议政说得什么话!王京是国家中枢,国之重器、宗庙陵寝皆在此处,朝鲜的气数也凝聚于此!倭寇虽然攻破了南边的几座城池又如何?只要大王稳居王京,号令一出举国响应,勤王之师旬日可至!若大王弃了王京,是败坏国运、离散民心之举!民心一失,诸事再难振作!”说到这里已是气急败坏,也不管李昖坐在上头,当殿指着李山海的鼻子喝道,“领议政说出这样的话,就不配再做领议政,请大王立刻治李山海之罪!”
领中枢府事是从一品大臣,权力仅在领议政和左、右议政之下,金贵荣话说得如此强硬,真把李昖吓了一跳,李山海气为之夺,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见领议政不敢说话,金贵荣气势更盛,高声道:“大王既为人主,就要以社稷宗庙为先。如今国家危亡在即,大王一离都城,军民哪里还有战心?不但王京难守,整个国家都会动摇。就算大王退到开城,便能守住开城吗?退到平壤,就能守住平壤吗?不趁此时在王京与倭寇决战,还等什么?”
金贵荣一顿怒吼,听起来义正辞严,大臣中却没有几个人真心响应,国王李昖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立在一旁的右承旨申磼想法和金贵荣一样,看出李山海其实是代传国王旨意,责备领议政未必有用,干脆上前奏道:“古人云:‘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大王‘北邠’是抛弃生民,不顾祖宗,屈辱至此,大臣岂能苟活?若大王执意离京,臣就与老母妻儿举家带孝,到宗庙门外自刎,以全臣子之节!”说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金贵荣也忙跪在申磼边上哭劝,另有几个大臣也抢上来跪倒,大殿上哭声响成一片。
金贵荣、申磼力劝李昖死守王京,这个主意其实不切实际。
朝鲜国内山河重叠,道路艰难,非常不利于部队行动,这个特点后来被倭寇利用得极好,可不知为什么,朝鲜人自己却不懂得利用地理上的优势,反而一直被这复杂的地势拖累。
就说眼下,朝鲜南方已经崩溃,倭寇到了汉阳门口,朝鲜各地的勤王之师都被山水阻隔,道路难走,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到汉阳,王京城里仅剩的七千兵马战斗力未必强过丧在忠州的八千禁军,又没有合适的将领指挥,加之前敌败绩连连,汉阳人心已乱,实在不堪守御。而杀向汉阳的倭寇却有三支精兵,总兵力达五万之众,七千条羊对五万只狼,这一仗是没法打的……
事实上,王廷中稍有主意的臣子都知道放弃汉阳势在必行,不顾一切非要劝国王留在京城决战的只有这几个迂腐的书呆。可就是这么几个痛哭不已的书生,一群人都拿他们没办法。见这些不懂事的大臣哭闹成一团,李昖无法可想,只得起身退入内殿去了。
见大王退殿而去,金贵荣等人更加愤怒,一起上来围住领议政说理。李山海的主意虽然没有错,可“弃守王京”毕竟亏理亏心,无法与人争论,被金贵荣等人骂得缩头缩脑不敢回话。
眼看殿上闹得不像样子,都体察使柳成龙忍不住吼了起来:“王廷上议的是国家大事,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朝鲜三位权臣之中,柳成龙比另两位有本事。大难临头之初,柳成龙也是手忙脚乱,可到生死存亡之际,朝鲜大臣中第一个站稳脚跟、鼓起勇气的还是柳成龙。从这一刻开始,“南人党”领袖柳成龙终于挺身而出,做了朝鲜王廷的中流砥柱。
柳成龙的一声怒吼镇住了所有人。
见殿上安静下来,柳成龙才冷着脸说:“人君离京避难的先例古已有之。如今倭寇数万人逼近王京,京中只有士卒七千人,庆尚道、忠清道、全罗道没有一兵一卒赶来勤王,凭这七千人怎么守得住城池?倘若大王‘北邠’,则平安、江原、黄海、咸镜四道兵马都可以赶来护驾。局面当有所缓和。大明与朝鲜是兄弟邻邦,不会坐视倭寇侵略朝鲜,大王‘北邠’,明朝天子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也能发兵助我灭寇,这不是好事吗?依你们的主意,大家一起困死在王京,这个国家还要不要了!”
说实话,与金贵荣、申磼意见相同的大臣仅有寥寥几人,如今被柳成龙一顿喝斥,金贵荣哑口无言,另外几个附和的人也都退缩了。只有申磼,嘴里说不出什么道理,却还不依不饶,直着脖子吼叫:“欺骗大王‘北邠’就是国家罪人!我这条命不要了,谁敢再提弃城我就和他拼了!”
申磼在殿前吼声如雷,说的都是没道理的空话,柳成龙气得满脸通红,手指着申磼厉声喝道:“你要和谁拼命!倭寇就在忠州,你去和他们拼去!身为右承旨,不为大王着想,只知道说蠢话!如果大王听了你的话留在王京,三天之后倭寇便到,万一京城失守,玉石俱焚,那时候你一家人可以到宗庙门外自尽,可你们几条命能值几何?能与国家存亡相提并论吗?”
到这时,申磼身边连一个追随者都没有了。李山海也看出大臣们意见其实已经统一,只有申磼一个人疯闹,就不和他客气,厉声喝道:“来人!把这无理取闹的家伙赶出去!”卫士们忙上前把叫骂不休的申磼扯下殿去。
申磼一去,昌德殿上总算安静下来。国王李昖这才走出后殿重新归座。柳成龙上前奏道:“倭寇来势凶猛,大王‘北邠’之事还要早议。”
李昖早就巴不得赶紧离京,立刻问:“你们如何安排?”
眼下出京避难的事还不急,另有一件大事要定下来。李山海上前奏道:“国家离乱,大王‘北邠’,诸事要考虑周全才好。臣请大王早立世子,以策万全。”
李山海话里的意思是说局面太乱,难保万一,立下世子之后,万一国王蒙难,臣民们尚有新君可以拥护。这话虽然极不中听,却真是当务之急。
李昖这年四十岁,已有子嗣八人,其中临海君李珒、光海君李珲都已成年,可以作为世子的人选。对这两人李昖自有偏爱,如今领议政问起,李昖略想了想就说:“光海君聪明贤德,可为世子。”
议定了立储君的大事,柳成龙随即奏道:“请领议政大人亲自保护大王和世子退往开城,另外请临海君赴咸镜道、顺和君赴江原道,在当地招募勤王义师,赶赴开城抗击倭寇。”
眼看逃出王京已成定局,李昖的心放下了一多半。这才想起:“王京交由何人防守。”
李山海上前奏道:“大王可以任命柳成龙为留守大将,李诚中为统御使,率领军民防卫王京,都元帅金命元率军在汉江北岸驻防。”
一听这话,柳成龙脸色大变。
在王廷党争之中柳成龙属“南人党”,李山海属“北人党”,两人平时多有纠纷。自从遭遇战祸,柳成龙一心为国家出力,再没功夫顾及党争,而李山海的女婿李德馨早前到他府中献计,又使柳成龙误以为李山海也同样放下了党争的偏见,愿与自己精诚合作。其后在“北邠”问题上两人看法一致,互相协同,好不容易办成了这件大事,哪知李山海忽然举荐柳成龙留守王京……
谁都知道,王京本来就守不住,国王一走,这座城更无法防守了。李山海却让柳成龙留下守城,要是战死了,白送一条命;若弃城逃走,就成了罪人,将来没有好下场!这不是有心陷害吗?
想到这里柳成龙又气又恨,斜眼看着李山海,李山海只管仰脸望着大王,根本不理柳成龙。幸亏身边还有一位都承旨李恒福,知道柳成龙落在难处,忙上前奏道:“臣以为领议政所言不妥。体察使只是一介文臣,没有临敌经验,让他留在王京也不会有多少作为,不如让他追随大王左右,或许还能出些主意。”
大臣之间的陷害攻讦李昖当然心知肚明。以前他任凭“北人”、“南人”、“西人”三党争闹,由此在朝廷中掌握制衡。可眼下大难临头,柳成龙是个离不开的人,李山海偏在这时候暗算柳成龙,这叫不识大体。李昖心里很不痛快,立刻说:“领议政的主意不妥。改命右议政李阳元留守汉阳,柳成龙随驾‘北邠’。”
李昖一句话,用李阳元替下了柳成龙,而且语气颇不客气,李山海当然不敢再说别的,群臣领敕退下。柳成龙从李山海身边走过,忍不住瞪了他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山海心里有鬼,假装没听见,也不吱声。
至此,弃城“北邠”已成定局,消息传出,王京内外一片哗然。官吏、士卒、百姓纷纷收拾东西准备逃难,再没有一个人肯用心守城。王宫里的王子、嫔妃也急忙收拾行装,准备追随国王逃离京城,正在混乱之际,忽然得到军报:倭寇先锋已经出现在汉江南岸!
听了这个消息,国王李昖大惊失色!什么也顾不得,当天夜里就带着李山海、柳成龙、尹斗寿、李恒福、李德馨等一班亲信臣子在兵曹判书金应南和一千禁军的护卫下仓皇逃离王京。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一大早,城里的百姓才知道国王已经连夜出走,顿时全城崩溃!右议政李阳元是留下替柳成龙顶雷的,本就心怀不满,此时毫不犹豫,第一个换了便服骑马奔出王京,防守汉江的都元帅金命元也率兵私离防地,一路撤到了临津江北岸。
这两人一走,整个汉阳城防就溃散了,军人百姓蜂拥出城,或藏入深山,或向北逃难,偌大一座王京,一天功夫竟成了空城一座,再没有一个士卒驻守。
就在朝鲜人全军溃散的第二天,五月一日,小西行长第一军主力进至汉江南岸,意外发现汉江天险无人防守,于是全军渡江杀奔汉阳,一路上竟连一个人影也没碰见。
当天中午,倭寇已经到了汉阳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城下静无声息。小西行长立刻下令攻城,几千倭奴列阵向前,一直走到城墙跟前,城上没有一个朝鲜士兵往下射一箭,投一石……
到这时,从率众冲锋的松浦镇信到后面督阵的小西行长都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走在最前面的小西行长的弟弟小西行景和武士太田市兵卫提着倭刀一步步走到兴仁门下,仍然听不到一点动静,小西行景大着胆子在门扇上猛推一把,虽然没能把门推开,却感觉城门晃了几晃。
难道王京的门户竟未上锁?
反正到了这里,犹豫不决,不如试试再说。
太田市兵卫弓起腰用肩膀抵住城门,使劲全身力气一拱,随着“吱哑”一声怪响,王京汉阳的兴仁门敞开了一条缝儿,一座空荡荡的都城暴露在倭寇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