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火枪手:连环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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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武备库

陆炎带着三名部下,顶着初升的日光,纵马直奔武备库。

武备库有两处,分别靠近东城兵马司与西城兵马司,也属二司掌管。平时由工部王恭厂中打造出来的箭支,都运入武备库中存放。按照常规,每次进库及出库之时,箭支、刀枪、盔甲、火药的数量均有记录,由当值文书查对清楚之后,记在值日簿上。王恭厂中也有记载,两处记载相同,方可入库。

但土木堡大战之前,王振催促太上皇急急出兵,武备库中便夜以继日地连续搬运,又加之换班混乱,值日簿上记得乱七八糟,这些事情,陆炎是知道的。他此次前来,并非为了核对箭支数量,而是另有打算。

陆炎来到西城武备库,亮出通行令牌,吩咐当值文书来见,然后直入库房,准备看看城中的武备库存。

武库并非一间,而是几十间房子组成的,有弓弩房、盔甲房、火药房、器械房,各种兵器都分开存放。

陆炎打开库房,一一点看,发现大多数库房的存量都很少。

也难怪,经过土木堡大战,五十万大军几乎片甲不回,光军器就失了上百万件,京城的武备库中只剩下了一些残破兵器。

陆炎轻轻摇头,他听说于谦已经将全城的工匠铁匠聚集到一起,日夜打造军器,以防也先来攻。但短时间内要打造如此多的兵器是不可能的,而瓦剌人说不定很快就到了。

“禀大人,当值文书来到。”

部下的声音打断了陆炎的思绪。陆炎回头一瞧,眼前站着一人,头戴轻纱小帽,低着头,单薄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陆炎身为锦衣卫,对于别人的这种表现可见得太多了。事实上,面对锦衣卫不发抖的人,才是少见。他甚至没有让这人抬头,便问:“你干这差事多少年了?”

那文书吓得声音打战:“小人……五年前入职……”

陆炎微微嗯了一声:“有年月啦。”

一名锦衣卫取出一包射杀张百川等人的箭支,抽掉布套,往那文书眼前一递。

陆炎问道:“这些箭可是武备库中的?”

文书定定心神,细细地瞧了几眼,轻轻抽出一支,放在掌中掂了掂,又用手指刮刮箭镞,这才说道:“回大人,正是。”

陆炎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你能确定?”

文书道:“确定,从箭头形式、光泽,以及箭杆、翎毛的用料来看,确是武备库中的存箭。”

陆炎突地厉声问道:“既是武备库中存箭,为何会落入歹人手中?”

文书大惊,低头道:“小人不知,确实不知。”

陆炎凑近文书的耳朵,轻声说道:“武备库当值人员私卖军械,你以为我不知道?说出主使之人,我就不难为你。”

文书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大人明察,小人从未偷卖过军械,偷卖军械的是王振党羽,王振死后,这些人全都溜了……”

陆炎扔了几颗瓜子在嘴里,将壳吐在文书的肩膀上,悠然道:“我当然知道你并非王振一党,如果是的话,也留不下来。王振党羽私卖军械,你分不到好处,可一旦出事,背黑锅的却是你,所以我不想问罪于你,只要你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告诉我这些军械卖到哪里去了。”

文书连忙道:“小人全说,只要知道的,不敢有半点隐瞒。”

陆炎蹲下身子,把耳朵凑近,听文书低语了几句。陆炎皱了皱眉头,眼珠转动着,突然向部下一挥手,起身就走。快走到门口时,他甩下一句话:“以后武备库每进一批军械,你都要向我递交记录,不得有丝毫差错。”说罢,推门而去。

出了武备库,陆炎吩咐三名部下各换了便衣,自己也进了一家成衣铺,要了一身百寿员外袍穿戴起来,绣春刀放进锦袋之中藏好,交与部下背在身上。

此时陆炎的打扮,好似一位士绅。他带着三名家丁,四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闹市,直奔西直门大街而来。

紧靠西直门大街的是日中坊。

日中坊是北京城最北面的一片民居,靠近积水潭,由西直门可通城外。

陆炎径直进入日中坊,在桃园附近,他看到临街有一家店铺,非常气派,上挂黑底金字牌匾:上品茶坊。

茶坊门前显然冷清,没有客人,此时北京城风声鹤唳,哪个还有闲心品茶?

陆炎带着部下,大步踏进茶坊,用眼睛一扫,茶坊门面不大,迎门便是柜台,柜台后面是一排排木制小柜,好像中药铺一样,里间挂着珠帘,应是会客之地。

一见陆炎进来,掌柜的急忙上前招呼,陆炎大剌剌地一挥手:“叫你们东主来,就说有大生意上门。”

掌柜一瞧陆炎的派头与穿戴,不敢小看,急忙让进里间,并派伙计去请人。

陆炎靠坐在太师椅上,对掌柜献上来的热茶只是闻了闻,连端也懒得端:“拿下去,再冲……”

掌柜心头佩服,这杯茶只是二泡,三泡才是精华所在,看来人家是个懂茶的。

茶僮上前,倒掉这一杯,又冲一杯,陆炎这才端起,细细品了一口,轻轻点头:“六安茶,清神明目,好,好……”

掌柜刚要问话,便从后门外走进一人,此人身材修长,细细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一张马脸,脸上坑坑洼洼的,穿得倒是很讲究,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青布长袍,外罩披风,脚下一双百寿靴,显得精明干练。

掌柜急忙介绍:“这便是我家东主,二位详谈吧。”说完退到门外。

马脸人一抱拳:“在下马章,骏马之马,文章之章,不知员外驾到,有失远迎。”

陆炎客气几句,二人各自归座。

陆炎道:“后日正值小儿弥月之喜,宾客众多,耗费茶酒,听闻贵店有特制好茶,因此不揣冒昧,特来求赐。”

马章连声道喜,然后说:“敝店虽小,却有名茶,乃是江南妙手精心炮制,在下亲自监察,绝无假货,请随我来。”

马章引着他走向后院。陆炎向着三名部下丢个眼色,让他们小心在意,自己则跟随着马章,穿过后门,进到一个小院子里。

这间院子里建有库房,还放着不少车子,车上堆着一个个茶包,不知是要运走,还是刚刚运来。

看看四下无人,陆炎突然一拉马章的手腕。马章一愣,刚要开口,陆炎便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茶里另有乾坤,可否也给在下弄一车这样的茶?”

马章一惊,一对细眼死盯着陆炎:“员外什么意思?我的茶就是茶,没有什么乾坤。”

陆炎冷然一笑:“你说常去江南,可你那张脸,明明是常去塞外吹风的。朝廷早有谕令,不得与关外互市,你的茶为何要运去塞外,茶里又藏了什么东西?”

马章的脸色大变,抖手甩开陆炎:“你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陆炎身后轻手轻脚地摸上来一个伙计,手里握着根顶门棍,猛然朝陆炎后脑扫来!

陆炎好像早知道背后有人,突然向后蹬地,身子疾退,直退进那伙计怀里。

伙计一棍子扫空,骤然怀里多了一个人,一时慌乱。陆炎把头向后一扬,砰的一声,正撞在那伙计的脸上。

“啊……”

一声惨叫,伙计的鼻骨被撞碎,血水,鼻涕,眼泪,一同淌出。

陆炎右脚反踢,正踢在伙计的裤裆,那伙计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身子骤然缩成一个虾球,软倒在地。

马章大叫:“来人,来人……”

从库房中冲出六七条大汉,一个个脸膛黑红,皮肤粗糙,显然也是经常去塞外的,这些人手中挺着刀枪,向陆炎包围上来。

陆炎冷笑一声,甩去员外袍,喝了一声:“刀来……”

三个锦衣卫部下早已听到声音,他们甚有经验,早将那掌柜拿住,绑成一团,随后扑向后院。一人解下锦袋,将陆炎的绣春刀掷了过去,陆炎一手抄住,亮出刀锋。

马章大惊:“绣春刀……”

他居然很识货。

陆炎冷笑:“锦衣卫办案,拒捕者杀!”

马章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叫道:“杀死他们,每人赏银千两!”

那六七条大汉狂吼一声,杀了过来,与陆炎及部下厮打在一起,马章却一溜烟地钻进了正中的库房。

陆炎一脚踢飞迎面扑来的汉子,紧跟着马章冲进库房去,可是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硝烟味。

不好,火药……

陆炎身子一仰,把自己平平射了出来。他刚飞出库房,就听一声巨响,库房轰然炸开,烈焰飞腾,把顶子都掀飞到空中。

幸好陆炎反应快,不然肯定要被炸碎。

他就地一滚,站起来时,整座库房已经化成一片火海。

陆炎暗骂马章混蛋,在居民坊内囤积这么多火药,一旦起火,势必殃及无辜。此时,他手下的锦衣卫已经将六名敌人尽数砍翻在地。那六个汉子中有两个受伤未死,居然抽出短刀捅进了自己的心窝,自杀身亡。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陆炎吩咐部下去街上找人灭火,又派人通知顺天府,让他们前来查封茶坊。

很快,一队当街的士兵匆忙赶来,众人一阵忙乱,总算控制住了火势。大火扑灭之后,陆炎不管不顾,立刻带着人冒着浓烟冲进早已毁塌的库房。

寻找了片刻,一名锦衣卫在地上发现了一块焦黑的铁板,抬起之后,下面是一条暗道。陆炎第一个钻了进去。他打着火把,在暗道中走了十几步。发现这条暗道开挖的时间不太长,土色尚新,拐过一个弯儿,暗道开始向上延伸,上去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扇木门,隐隐约约的光亮从门缝中透出,地上倒着一根大腿粗的顶门杠子。

没等陆炎动手,他的两名部下便跳了过来,挡在他身前,一人轻轻拉开了门板。

陆炎举目看去,不由得皱起眉头。

原来那是一个路边茅厕,臭气扑鼻。而这扇木门在外面看来,只是一块普通木板,进入茅厕的人只会看到木板,而看不到里面的暗道。

陆炎捂着鼻子冲出茅厕,眼前是一条胡同。十几步之外有一眼井,井台上用朱漆和着桐油写有数字:四十七。陆炎知道这是京城中水井的编号,他闭起眼睛想了想,作为锦衣卫,其中一项必要的功课就是记住城中所有的街道,以及每条街道上大致的情况,而水井则是重要的标志。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四喜胡同。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胡同的露天茅厕里居然会藏着一条暗道。看来自己追不到马章了。

陆炎望着胡同的出口,吩咐身边的锦衣卫:“张玄,把狗带来,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姓马的。记住,一旦发现,不要动手抓捕,给我盯紧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陆炎带着人回到茶坊时,顺天府的人已经查过了整间店铺,从那些茶包之中,发现了很多箭头。陆炎抓过几个仔细看过,正是武备库的箭。

看来那文书没有说谎,武备库的箭果然被卖到了这里。为了方便隐藏与运输,箭杆弃了不要,只要箭头。

茶坊中的箭头应该是土木堡大战之前就买来的,准备通过商队运到塞外,卖给瓦剌人,获取暴利。

关外草原历来缺铁,故此瓦剌人经常高价收购中原铁器,如果是成品箭头更是价值不菲,一些中原商人便利欲熏心,买通武备库的人,私运军械到关外,牟取暴利。

最近因为对瓦剌用兵,长城封闭,中原客商不得出关,因此箭头无法运出去,只能停在这里。土木堡大战之后,于谦迅速戒严整个北京城,出去的人要严加盘查,马章怕箭头被查出,因此也不敢运出城去。

直到今天,这些箭头还在茶包里,没有送到关外的瓦剌人手中。

陆炎派人将箭头全部运入锦衣卫衙署,顺便把那掌柜也带进衙中,严刑拷问,定要得到口供,顺天府的人不敢不应,立刻查封了茶坊,并派人看守,不在话下。

此时张玄牵来了狼狗,陆炎亲自率人,循着残留的气味,从四喜胡同开始,跟在狼狗身后,一路走上大街。

沿着四喜胡同,一直走到了新街口,这里是西直门大街和西四牌楼大街的交叉口,行人来往穿梭不绝。走到这里,狼狗叫了几声,停住不前。

陆炎知道,过多的行人已经将马章的气味淹没掉了。他看看大街两侧的摊贩,吩咐手下:“去问问,有谁见到马章了。”

锦衣卫上前打问,果然,一个卖柿子的小贩认识马章,说见到他匆匆忙忙地穿过大街,进了发祥坊。

陆炎带人追过去,终于在一条胡同里发现了马章的外袍和帽靴,被包成一团扔在废物篮中。张玄一把抓起衣服,骂道:“这厮真狡猾……”

马章脱了衣服鞋帽,自然无法再追踪他的气味。

一名锦衣卫蹲下身查看片刻,禀报道:“大人,地面上有车辙,印子很新,应该有马车接应,马章一定是坐车跑了。”

陆炎道:“脱了鞋子,当然要坐车跑了。”他吩咐张玄:“画影图形,交给每一个巡城士官,捉到马章,赏百金。”

一名锦衣卫小声禀报:“大人,马章在城中定然有窝点,恐怕他不会再露面了。”

陆炎斥道:“还用你说?巡查街面当然不可能捉到他。马章敢做这种事,上面一定有人。你们给我盯紧了,尤其是黄华坊、澄清坊、明时坊,多派人手,马章一定藏在其中。”

那名锦衣卫皱了皱眉头:“大人,这几个坊居都在城里的东南角啊,离这里太远了,您如何断定……”

陆炎不耐烦地截道:“倒卖军械事关性命,为了避开嫌疑,马章上面的人一定离他的店铺很远,况且这几个坊都是朝中大员居处,盯的就是这些人。”

深秋的天色,日短夜长。那团火球般的太阳依依不舍地挂在城墙角楼的飞檐之上,仿佛还想再看一眼美丽的都城,但是眨眼间,就好像有看不见的绳子在扯动它一般,直接将太阳拉下了地平线。

当最后一抹晚霞褪去了颜色之时,城中亮起了盏盏灯火,缕缕炊烟。飞鸦归巢,鸡犬相闻,看似一幅祥和景象,但谁也不知道,这种表面上的平静能存在多久。

关外有流言传来,说也先已经开始集结人马,准备进攻宣府。城中人心惶惶,幸亏于谦早有准备,调河南、山东等数省人马前来勤王,指日便可抵达,因此人心稍安。

丁醒跟着百晓娘在日落之时来到了朝阳门大街,百晓娘找了一处通宵混堂,直直往里面闯。丁醒看看门上悬的铜壶,问道:“干吗带我来洗澡?”

百晓娘道:“跑了一天,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洗洗不好吗?”

丁醒打个哈欠:“好是好,只是我洗着洗着就睡着了,到时候你记得来叫我。”

百晓娘呸了一声:“想得美,我跟你说,咱们可不是闲遛,到了一更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丁醒疑惑起来:“一更天去什么地方?我们是捉贼还是做贼?”

百晓娘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去洗澡,我可不来叫你,如果错过了时辰,你别后悔。”

丁醒也觉得身上发痒,便举步入内,百晓娘又叮嘱道:“洗完澡把衣服换了,别穿官衣,那地方,可不欢迎当官的。”

丁醒皱着眉头,不知道她会带自己去哪里,眼下离一更天还早,消磨时间的话,通宵混堂还真是个好地方。

他进了混堂,立刻有伙计上来伺候。付过了钱,伙计便用抬筐把丁醒的衣服、配刀装好。这里的混堂经常会来一些值夜军官,所以丁醒虽穿官衣,却并不引人瞩目。

丁醒赤着身子走进汤池,里面有十几个人在泡着澡,还有人在擦背。室内热气蒸腾,人的脸都是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丁醒来到汤池一角,下了水,将头露在外面。微烫的水泡遍全身,他觉得非常舒服,两日以来着实有些疲惫,泡澡确实可以放松身心。

丁醒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百晓娘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去找那个缺了两根手指的人。此人与张百川相熟,却又不是朝堂中的官员。

难道是个江湖人?

丁醒思忖着,朝廷不许百官结交匪类,江湖人也一向不为朝廷所喜,所以那人每次前来,都是夜半时分,由张百川亲自迎送,而且藏头蒙面,不让人见到他的样子。

既然是江湖人,百晓娘一定知道此人的身份。无论如何,必须见到这个人,或许可以知道张百川被何人所害,神机炮的图样是否留有副本,有的话,又藏在哪里。

丁醒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泡着澡,过了半个多时辰,他让擦背人给自己全身搓了一回,搓得干净后,又将头发散开洗了。

汤池中的水很热,蒸得丁醒有些发晕,于是他来到外面的躺床之上,盖了被子休息,让伙计一更时分叫醒自己,随后便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陆炎独自走向自己的家,他的家在仁义坊的双井胡同。陆炎走到胡同口,看到一个馄饨摊,这个馄饨摊已经在这里摆了几个月了,他经常来这里吃馄饨,与摊主老胡算是熟人。

陆炎走过摊边,扬声问道:“老胡,给我弄两碗馄饨。”

那老胡穿着破旧,个子不高,满脸风霜,但眼睛还挺亮,招呼道:“陆大人,您现在吃还是过一会儿?”

陆炎抖抖身上的官衣:“我先回家洗个澡,一会儿就来,对了,馄饨汤做得浓一些,多放胡椒。”

老胡连连点头,看着陆炎回家。

过了半个时辰,陆炎换了便衣,也没带刀,又回到了摊前。老胡见他来了,赶紧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面前。

刚吃过半碗,就有个锦衣卫力士急急赶来,一眼瞧见陆炎,上前一礼:“大人……”说了两个字,这力士斜眼瞟了瞟摊主老胡,凑近陆炎耳边,低声道:“有眉目了。”

陆炎道:“说。”

那力士道:“那茶坊招了,正在录口供,请大人速回衙署。”

陆炎点点头:“你先走,我稍后就去。”

那力士拱了拱手,快步而去。陆炎吃完馄饨,便结算了馄饨钱,向老胡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伙计倒是很准时,在将近一更天的时候,把丁醒轻轻推醒。

丁醒束好头发,穿起内衣,将官服寄放在店里,向伙计讨了一件外袍穿上。

混堂之内都有现成的衣服,可供人借穿。一般人借穿要押下银钱,丁醒是军官,便用官服抵押。

他把腰刀贴身带好,外面罩起长袍,走出混堂。

一出门,就见百晓娘站在大门口等他。出乎丁醒意料,此时的百晓娘居然是一身男装,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

丁醒伸个懒腰,走到百晓娘面前:“可以去了?”

百晓娘微微点头。二人出得混堂,沿大街一路向东,走向朝阳门。

路上静得很,大街两侧悬挂着灯笼,照得地面反着青幽的光,石板街道上结了一层微霜,今年的冬天可能会来得早一点。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百晓娘叮嘱道:“到了地头,你不要说话,一切得听我的。”

丁醒点头应下,就听前面一阵靴声橐橐,有队巡夜士兵走了过来。为首的旗官看到二人,厉声喝问:“什么人?”

丁醒从怀里亮出通行令牌:“兵部令牌,通行无碍。”

那旗官看了令牌,不敢说什么,拱手一礼,继续巡行。

百晓娘带着丁醒一直来到了朝阳门前,这一带全是低矮的民房。百晓娘站定脚,向前一指:“就是这里了,鬼市!”

丁醒一皱眉,他来北京城好几年了,当然知道鬼市。

京城中的鬼市并不止一处,皇城根下便有,而朝阳门外的鬼市却是人最多的。鬼市总是天黑开放,天亮前消失,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既有珍奇异宝,也有假货赝品,甚至连宫中流出的物件也有得贩卖。

鬼市自有其规矩,逛鬼市不能说“逛”,要说“趟”,主顾“看货不问货”,不能打问货物从何而来,看好就出价,双方满意便成交,甚至许多老主顾都是在袖子里打手语,外人即使在旁边,亦不知其价钱。双方在袖子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完即走,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丁醒没趟过鬼市,只听说过。自从京师戒严之后,城中只许进,不许出,朝阳门外的鬼市已经歇业,城中各条大街上都有官军巡查,鬼市亦不可能在城内开放。因此,这一段时间鬼市已经消失不见了。

可今天百晓娘带自己来趟鬼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丁醒忍不住低声问道:“城外的鬼市已经没了,你不知道吗?”

“我们不出城。”百晓娘打断了他的话。

丁醒愣了:“难道城门外的鬼市搬进来了?我可没看到有人。”

百晓娘这才对他明说:“所以现在我带你趟的才是真正的鬼市,随我来吧。”

丁醒跟着百晓娘,举步走向那一排低矮的房屋。

这条胡同里根本没有灯笼,从远处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黑乎乎的像是一排房子,到了眼前丁醒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排木板和竹竿架起来的棚户屋。

胡同里静得很,丁醒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黑猫,那黑猫“喵”的一声蹿出来,跳上房顶,消失在夜色之中。

随着黑猫的叫声,一扇破旧的门板“吱呀”一声打开了,但只露出条小缝,门缝里有一只眼睛向外瞟着。百晓娘上前,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那人看到手势,砰的一声,把板门关上了。

紧接着门内“哗啦”一声响,好像去了锁,随后门板被推开半扇,里面的灯光洒了出来。

百晓娘向丁醒点头示意,迈步走进门去。

进得屋来,丁醒用眼睛一扫,发现这是一间仓库式样的房间,里面堆满了大包、木箱,有的箱包打开着,里面不过是一些旧衣服以及草药之类的杂货。

三条汉子围坐在中间的破八仙桌边上,正喝着劣酒,推着牌九。其中一个上点年纪的汉子听着二人走进来,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丁醒不明所以,却见百晓娘早有准备,递过去两个铜钱,放在那人掌心。

那汉子收了钱,向对面的一个独眼汉子扬了扬下巴。独眼汉子朝他点头示意,起身走到房中,搬开一箱子草药,露出一块木板。他掀起木板,地面上便出现了一个洞口。

百晓娘毫不迟疑,第一个走了下去。洞口下有台阶,两侧壁上有油灯照明,以免进入的人摔倒。

丁醒紧随着百晓娘进入洞口,然后就听“砰”的一声,眼前便黑了许多,原来是上面的人又把木板盖起来了。

百晓娘轻车熟路,带着丁醒走过一段路,眼前突然宽敞了许多。丁醒抬眼看去,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仍身处地下,但眼前呈现出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面前居然真的出现了一条街道,地下的街道!

街道上人影晃动,地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排出老远,足有几百步,每一点火光都是一个小小的摊拉,守摊的人缩着头,坐在火光后面,只在有人看货的时候才抻长脖子。

百晓娘带着丁醒走上街道,丁醒凝神向两侧观看,眼前的情景令他瞠目结舌。

他没见过地面上的假鬼市,更没见过地下的真鬼市,一眼望去,几乎每个摊位上都有令人吃惊的东西:

竹笼里活的两头蛇;

金黄色刻有铭文的龟壳;

整块晶莹美玉雕成的美人;

样式古朴的战国青铜剑;

可以自主旋转的浑天仪……

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骷髅头,额上有第三个眼眶,还有一个一尺多高的侏儒,身上长着四条手臂。

丁醒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鬼市之中阴暗诡异,一点点油灯之光宛如鬼火,无论是守摊的人还是来此的主顾,都低着头,只顾看货,绝不抬眼观人。

难道这也是鬼市的规矩?

其实就算看人也未必看得清楚,几乎所有人的脸都隐在暗影里。丁醒暗想,这地方真的是天子脚下,另有乾坤。

百晓娘在几个摊位前停了一会儿便直奔鬼市尽头。

这里有一间小小的棚子,看起来是匆忙搭起来的,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它的每一根木头都非常巧妙地支撑着,而且每一根木头都由另一根木头作为辅助,这样一来便是相互支撑,相互辅助。

丁醒不由看得呆了,他虽然火枪打不准,但是对于机关之术却是知道些的,仅仅从这间棚子的布局来看,建造它的人一定是机关圣手。

百晓娘见丁醒对着棚子发呆,微然一笑,抬手掀起门帘,大步走了进去。丁醒连忙也跟进去,可是刚一抬头,就吓得险些坐在地上。

屋里的光线要比外面亮得多,丁醒一步迈进去,差点撞上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女鬼嘴里吐出红红的尖舌,更恐怖的是,她的一头秀发都是黑黝黝的毒蛇,在头皮上弯曲扭动,不时吐出信子,让人看得一阵阵心悸。

丁醒后退几步,靠在板墙之上,一手拔出刀来,指向那女鬼。

这时伸过来一只纤手,玉臂在灯光之下泛着清辉,轻轻压下了他的刀:“不要怕,那只是个玩偶。”百晓娘的声音,令他稍稍平静了一些。

“玩偶?”丁醒细看之下,这才发现,那女鬼果然不是真人,头是用木头做的,涂上了颜色,眼睛可以活动,嘴巴可以开合,只不过头上的毒蛇是真的,尾巴居然被缝到了一起,固定在木人头顶,无法爬走。

“这么吓人的玩偶,摆在门口干吗?”丁醒忍不住问。

“自然是吓小偷的。”屋子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丁醒闻听,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平心而论,这个声音非常好听,娇媚如同黄莺鸣语,低沉好似古筝回弦。可是连在一起听来,就极为诡异了。

因为这一句话,好像两个人说的,前半句是女音,后半句是男音。

丁醒循声看去,只见屋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门,身上披着一件油腻腻、脏乎乎的袍子,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屋子里没有蜡烛,也没有油灯,用来照明的居然是屋梁上吊着的一大团纱布,这团纱布之内不知裹着什么,透出强烈的光辉,微微有些发蓝。也不知是不是萤火虫。

再看脚下,地上遍布各式各样的玩意。有满地乱跑的木头老鼠,有摆来摆去的风火轮,有造了一半的亭台模型,另外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再加上满地的碎木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丁醒明白,此人乃是机关高手,再看满地的物件,果然机构精巧,做工细致,可谓独具匠心。

此时背对着他们的人又说话了:“百晓娘,你可有段日子不来了,找到婆家没有啊?”他说话的声音仍旧半男半女,丁醒听着直想捂耳朵。

百晓娘却好像听习惯了,没有丝毫的不舒服,反而笑着说:“找不到啊,所以想请你帮帮忙嘛。”

那人仍旧半阴半阳地说:“免了,上次帮你的忙,弄得我失了老窝,跑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来。”

丁醒实在忍不住了:“是你半人半鬼,所以这地方才半人半鬼。”

那人听了,猛地一回身跳过来,速度奇快,丁醒想闪开,可身边没有下脚之处,又怕踩坏了什么,因此没敢动,只是用手一挡。结果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扑倒在地。那人双腿一盘,坐在他的肚子上。这一折腾,撞倒了女鬼玩偶,一张恶魔般的脸正对着丁醒。

玩偶倒没什么,可玩偶头上的毒蛇是真的,眼看就要咬到丁醒的鼻子,那人一挥手,把玩偶推到一边。

他低下头,和丁醒脸对着脸,阴森森地问:“你刚才说谁半人半鬼?”

丁醒此时才看到他的脸,就见这人半边脸上化着浓妆,半边脸却坑坑洼洼。化着浓妆的半边脸,居然是个美女,眼波如水,面如桃花,一半的嘴唇红如樱桃,如果只看这半边,比百晓娘要美得多。

可是另外半张脸就不敢恭维了,脸皮如同老橘皮,半边鼻子和半个嘴唇都萎缩了,一只眼睛浑浊如污水,看起来根本就是个老死之人。

如果这人两边脸是一样的,无论是美女脸,还是老死之人的脸,都不会让人奇怪,可他的脸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玩偶被硬生生缝在了一起,任谁看着都全身发毛。

一时间,丁醒居然很想念那个女鬼玩偶,他宁可对着青面獠牙,甚至满头的毒蛇,也不想多看这阴阳人一眼。

听他用半阴半阳的语调发问,丁醒一阵恶心,有些不耐地回答:“半人半鬼的不就是你吗?用不用我给你拿镜子照照?”

阴阳人突然笑起来:“嘻嘻嘻……哈哈哈……”前半截是女人笑,后半截是男人笑,一边笑一边说:“这小子有意思。”

他回头问百晓娘:“你从哪儿捡来的?”

百晓娘双手叉腰:“你猜猜看。”

阴阳人仔细打量着丁醒,猛地低下头来,用鼻子闻了几下,脸色陡然一变,一个箭步跳回角落里:“公人……你把公门中人带来了?”

百晓娘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阴阳人道:“他身上有官气。”

丁醒坐起身来:“官气?又不是口臭,也闻得出来吗?”

阴阳人道:“官小的闻不出来,大官才能闻出来。”

丁醒站起来,摸摸自己被硌疼的腰:“我可不认为一个百户算什么大官。”

阴阳人冷笑:“将来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又把身子转过去,摆弄自己的东西了。

丁醒松了口气,看不到此人的脸,已经是他最大的希望。

百晓娘这时才开口问道:“你去找过张百川吧?”

阴阳人身子陡然一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紧接着摇头:“什么张百川?没听说过。”

百晓娘一笑:“鬼仙,伸出你的右手。”

丁醒这才意识到,阴阳人刚才一直将双手缩在袖子里。

鬼仙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右手,袖子滑落,露出了手掌。丁醒凝目看去,发现这位鬼仙的右手上,居然只有无名指与小指,另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不见了。

百晓娘看了看丁醒:“张五说的,就是他吧?”

丁醒皱起眉头:“那人应该是缺了两根手指的,可他……”

“张五没看清楚,只注意了食指和中指,没注意拇指。”

丁醒恍然:“不错,当时是夜间。”他转头又问鬼仙:“张百川被杀,家宅被焚,我奉命侦破此案,缉拿凶手,如果你与张百川是朋友,那你须得助我一臂之力。”

鬼仙摇头叹息:“本来觉得你挺有意思,可惜啊,终究是个没意思的。”

丁醒扫了一眼百晓娘,耸耸肩膀,表示不明白鬼仙的话。百晓娘有些不高兴地在他耳边道:“我叫你别说话的。”丁醒无奈,只得向后退了几步。

百晓娘踢着满地的物件,来到鬼仙身后,把声音拉长:“现在盯着你的人可不止一家,如果想活命,最好听我的。”

鬼仙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小娘们想吓唬老子,以为老子还会上你的当?”

丁醒心头好笑,原来这位阴阳仁兄是上当上怕了,鬼精鬼精的人,怎么会上了百晓娘的当?

百晓娘一脸严肃:“我这次可没有骗你,正因为是老朋友,这才冒险来救你,要知道,我也是被追杀之人,如果你不信,那……”

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门外的街道上响起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呼呼一阵乱响,丁醒发现,从棚屋的缝隙之中透进火光来。

难道鬼市失火了?

丁醒一个箭步跳出屋子,定睛看去,街上果然起了火,不少人在呼叫奔走。

百晓娘不由分说,一把拉起鬼仙便跑:“快走,他们杀来了!”

鬼仙被她扯出门外,抬头一瞧,也吓了一跳。因为鬼市有规矩,无论是卖主还是主顾,都不能大声说话,而且鬼市街上也不许点明火,只许点油灯,还得把油灯的捻调到最小,因此看起来如同点点鬼火一般。

因此,鬼市之中是不可能起火的。

鬼仙心头忙乱之时,百晓娘一扯丁醒的袖子:“还不快走?”

丁醒道:“往哪里走?”他们是从地道口下来的,可是要原路返回,必须得穿过鬼市大街,那里肯定布满了敌人。丁醒心头异常恼怒,张五死在眼前,这群凶手居然尾随着自己来到了鬼市,这份追踪的本事简直比狗还厉害。

百晓娘掐了一把鬼仙的手臂,疼得鬼仙猛地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百晓娘道:“有没有出路?快带我们出去。”

鬼仙一转身又缩回了棚屋之中。

百晓娘拉着丁醒也进了屋子,只见鬼仙跳到后墙边,伸手扳动了一根木头,只听得“咔”的一声,后墙上立刻露出一个洞口,他向百晓娘招招手:“快进去。”

待百晓娘与丁醒双双进了洞,走在最后的鬼仙回头看了看满屋子的物件,一脸心疼地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啦!”说着也跟了进去。洞里有几块青砖,鬼仙随手抄起一块,便扔向了棚屋的窗子。

那窗子本来开着,被一根细木棍支起,砖头扔过去,正好打掉了那根细细的木棍。

这木棍一落,窗扇“砰”的一声合起。紧接着整个窗子突然掉了下来。窗子一掉,两侧的支撑板墙便倒了,板墙一倒,顶棚也跟着塌了下来。

眨眼之间,整个棚屋便像碎掉的木偶,在一阵“哗啦”声中,完全倒塌。

棚屋一倒,木板、木棍、木椽、木梁纷纷砸在地上,把洞口完全堵住了。

已是深夜,于谦仍旧在兵部处理军情。连日来,山东、河南、山西的公文都到了,各地勤王兵马已完成集结,不少人马正在向北京开进。

可更紧急的奏报来自宣府,奏报中说,也先已经发布军令,瓦剌军很可能在两三天之内合军南下,而且更要命的是,被请去狩猎的前任皇帝也会在军中出现。

自宋朝的徽钦二帝被金人请去“北狩”之后,这个词历经三百年才第二次出现,称得上是明朝的奇耻大辱。强大的明廷被土木堡一战击碎了自信,以至于朝中有人公开建议要学当年的宋室南迁。如果不是于谦极力主战,此时的新皇帝,怕是只能在南京继位了。

南迁的结局,就是南宋的结局,蒙古人卷土重来,山河破碎,疾风飘絮,文天祥的悲剧将再一次上演。

刚处理完宣府的奏报,便有中军进来禀报:“大人,石亨将军到。”

随着一阵腾腾的脚步声,石亨走了进来。他一身甲胄,头戴铁盔,盔缨鲜红如血,站到于谦面前,拱手施礼:“大人,要末将前来,有什么差事?”

于谦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位将军。

石亨约莫四十来岁,身高九尺,脸膛黝黑,颔下一部乱蓬蓬的胡子,根根透肉。由于他长着一对黄眼珠,而且体形似豹,所以在军中人称“黄豹”。石亨在土木堡大战中侥幸逃回,论罪本该下狱,于谦却没有治他的罪,而是对他委以重任,让他整顿兵马,重组京军。他受任后日以继夜,严训士兵,发誓必雪土木堡之耻。

于谦看着石亨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半句客套话:“宣府有报,也先即日便将南下,通州几百万石存粮必须运进京城。有了这些粮食,城中百姓饥民可得全生,士兵作战便无后顾之忧。”

石亨干哑着声音:“眼下军中车马不足,人手也不够,那么多粮食,没有一个月休想运得完。”

“给你十天时间,必须全部运完。”于谦斩钉截铁地说。

石亨苦起脸:“十天时间根本不可能,我们一运粮,京城附近瓦剌奸细的鼻子比狗还灵,一定飞报也先,也先必定猛攻宣府和紫荆关,紫荆关一破,瓦剌骑兵不出三天就会赶到通州……”

于谦截断了他的话:“我有办法在十天之内运完所有粮食。”

石亨不说话了,瞪大眼睛盯着于谦,他知道这位兵部大人心多机谋,可机谋再多,数百万石粮食放在通州,没有车马人手,如何搬运?粮食难道还能长翅膀飞进京城?

于谦一字一句地令道:“你在民间征调马匹车辆,发动百姓和官兵家属,全力搬运。另外贴出布告,晓谕全城军民,如有自备车辆前去运粮者,运费由官府承担。如有搬运一百石粮食以上者,赏银一两。”

石亨忍不住冒出一句:“大人,这得要多少银子啊!”

于谦道:“就是把国库搬空了,也要稳定军心、民心。另外,我已送出加急令给各地勤王兵马,让他们经通州进京,过通州时,士兵背粮而行,送入京城。”

石亨听了,挑起大拇指:“大人,这个办法真是绝妙,让士兵运粮,既可省去车马,也可省去护送队伍。末将这便去办,如果十天之内运不完,你砍我的脑袋。”

石亨兴冲冲地走了。于谦坐在案头,刚要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就有一个心腹侍卫走进屋内,送来了一份热茶,然后伏在于谦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于谦眼睛转动了几下,放下茶碗,起身出了兵部大堂,向后院走去。

后院静悄悄的,小路两侧的灯柱闪着昏黄的光芒。于谦进了院子,从灯柱后立刻闪出一个人来。这人用外袍罩着脸,看不到模样。见于谦上前,那人连忙拱手,低声说:“大人,他们上当了,进了鬼市……”

于谦也压低声音:“张五呢?”

那人道:“已经消失,大人尽可放心。”

于谦神色严峻:“盯紧了,如有异动,随时报我。”

那人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缩进了黑暗当中。

陆炎回到锦衣卫衙署,刚一坐定,便有锦衣卫力士送上一份文书。陆炎拿起来一瞧,正是那茶坊掌柜王义的口供。陆炎有些疑惑,这么快,那家伙就招供了?

按着陆炎的心思,马章私运军械,很可能与杀张百川的凶手有关系,掌柜是他的心腹,想来也是个狠角色,为何招得如此之快?

他看了一眼口供,那掌柜只是说帮马章记账,至于军械卖到了哪里,卖给了谁,如何出的关,自己一概不知。另外稍有价值的,便是他供出了其余两个囤货地点,锦衣卫已经派人过去清查了。

他问那力士:“用刑了没有?”

力士道:“没有,那小子是个蛋,刚见到皮鞭烙铁就吓尿了。”

陆炎扫了一眼口供,冷笑一声,将供纸向案上一扔:“用刑,让他说实话。”

不多时,衙署后面的诏狱刑房里便传来杀猪一般的惨叫。

陆炎心头盘算着,王义说没跟马章出过关,应该是实话,因为马章一走,店铺还需要人留守,掌柜便是看家的。也许那几个身怀武功的汉子能知道一些内情,可惜这几个人全死了。

陆炎可以肯定。凶手抢走了图样,为的是让大明朝无法制造连环神机炮,或许此时已经把图样烧毁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图样副本,不知道丁醒查得怎么样了。

陆炎坐立不安,他的心思并不在杀张百川的凶手身上,毕竟大明安危,不在于几个杀人凶手,真正要命的是那副本。相信也先就快要南下了。

此时已到正午,有人端上了饭菜,陆炎心不在焉地吃着,一名锦衣卫跑回来禀报:“大人,王义有供。”说着递上供纸。

陆炎接过看了看,突然眉头一扬,呼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后面的诏狱刑房。

诏狱是锦衣卫专设的监牢,需要皇帝亲自下诏拘押,三法司无权过问。按理讲,这位王掌柜没有入狱的资格,不过陆炎专办此案,不能交给三法司,这才把他押进诏狱。

陆炎进了刑房,抬眼一瞧,见王义被绑在刑柱上,全身哆嗦着,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十片指甲被拔得精光,大腿被烙铁烙过,上面的皮少了一半,露着红通通的筋肉,肋下的肉被弹了琵琶,现出森森白骨。

只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王掌柜已经不成人形,好像一个四处开裂的布偶。

陆炎走到王掌柜面前,向几个刑讯官示意,其中一个刑讯官便抄起水桶,朝王掌柜劈头浇了下去。

王掌柜好像被闪电击中一般,身子颤抖着,嘴里发出不像人声的惨叫,原来那桶水里竟然掺了大量的盐。

陆炎伸手抓住他披散的头发,向上一抬,阴沉着脸说道:“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如果有半句不老实,我会叫他们扒掉你身上所有的皮,然后泡进盐水里。”

王掌柜嘴唇颤抖着,连连点头。

陆炎将供纸举到他眼前:“你们买进的所有军械,都是通过宣府卖到关外的,而宣府接应你们的人叫作七哥,我问你,这个七哥你当真没见过?”

王掌柜努力挤出几个字来:“真的……没见过……”

陆炎点点头:“这个七哥想必也不会来京城,你这句倒像是实话。我再问你,你们买来的所有箭支,都是只卖箭头?”

王掌柜声音嘶哑,说不出话,一个刑讯官端过杯水给他灌了下去,王掌柜这才说:“箭杆不易携带,箭头容易隐藏……”

陆炎又问:“那么多箭杆,你们如何处理?”

“烧掉……”王掌柜疼得快要晕过去了。

陆炎急切地问:“全都烧了?你们没有卖过成品箭支?”

王掌柜的声音越发低微:“全都烧了,烧完之后,只剩箭头……”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脑袋一沉,便不动了。

陆炎不再理会王掌柜,回到了前厅,吩咐那名叫张玄的部下:“新皇钦定王振逆党一案,共抓了多少人,亲信党羽有多少?”

张玄道:“录簿之上写得清楚,属下这便去取。”

不一时,张玄拿来一本厚厚的录簿,交与陆炎。陆炎扫了一眼:“抓到的人不用算,王振亲信党羽有没有漏网的?”

张玄道:“王振三族男丁与亲信党羽没有漏网之人,尽被捉拿处斩,只有一个远房侄女,叫作王瑶仙的,自王振败死之后便流落江湖,未能找到。”

“王瑶仙……”陆炎努力思索着,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这女子是何来头?”

张玄道:“此女曾在王振家中住过一段日子,却深居简出,旁人很少见其面。只是听说她与江湖上一些人不清不楚,似有勾连之意。”

张玄不愧是锦衣卫中的精锐干将,用不着翻看录簿,凭着记忆就能将情况说得非常清楚。

“看来王振不光要控制朝堂,还要控制江湖上的势力。”陆炎喃喃地说。

张玄小心地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布告各处,通缉这个王瑶仙?”

“用不着,我相信她就在京城。”陆炎吩咐张玄,“给我盯紧朝中大员,有任何的异常,立刻禀报。另外,加紧搜捕马章。”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着,直到傍晚还没有马章的消息,陆炎心头思绪翻滚,马章定是藏进了某个官员家中。贩卖军械这种事,肯定要有朝中之人做内应,最可能的应该是王振的党羽。

但是以眼下的情况来看,王振一党应该已经被连根铲除,马章茶坊中没来得及运出的箭头便是明证。

既然王振一党尽已伏诛,那么马章还能躲到哪里去?

陆炎隐隐约约觉得,王振很可能暗中布下了一枚棋子,这个人看起来并非与他一党,如此一来便无人怀疑。

王振真的有这么聪明?这枚棋子真的存在吗?

夜色满园,更漏之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马章在一间小屋中坐立不安,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被锦衣卫盯上,无异于在阎王爷那里书了名,性命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小鬼牵走。

白天的时候,他脱去衣服鞋帽,钻进接应的马车。到了明时坊,马车驶进一条胡同,停在一家宅院的后门。

马章一直在车中睡觉,没有人来看他,直到天黑,那赶车的才将他叫下车,送到了这间小屋之内。

马章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因为他一上车,就有人取出一件袍子,将他连头裹住,不让他看外面的街道,直到进了宅院,才给他取下来。

那辆马车是应急的,马章之前从未用过。他只知道,如果有了危难,就上这辆马车,可保自己平安。

马章焦急地等待着。

晚饭过了之后,屋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过来,灯光很弱。待那人走入屋子,马章借着灯笼的微光,发现对方脸上蒙了一块红布,看不到相貌。

“出什么事了?”红布蒙面人开口问道。

对方的声音马章并不陌生,他听过两次,但始终没有见过此人的真实面貌,毕竟贩卖军械给关外的瓦剌人,整个过程如同一条链子,他只不过是链子最外端的一环。

马章急忙说道:“大人,小的露相了,今天一早,锦衣卫的人突然到了茶坊,多亏有暗道才侥幸逃出来。”

红布蒙面人声音一紧:“其余的人呢?”

马章道:“不知道,照我看,死多活少。”

红布蒙面人疑虑道:“怪事,锦衣卫怎么会去茶坊?不过也没关系,他们查不到我头上。”

马章连忙道:“这个自然,整个茶坊的人都不知道是大人在调度一切。就连小的也没见过大人的面,更不知大人姓名。”

红布蒙面人哼了一声:“这便好,既然茶坊露了白,其余几处定也保不住了。不管它了,眼下大明朝不保夕,那些货存着也烫手,丢了便丢了。”

马章道:“只是小人不明白,茶坊是如何露的白,莫非咱们中间有人……”

红布蒙面人截道:“不要胡乱猜疑,如果咱们中间有人出首的话,锦衣卫便不去你的茶坊,而是直接奔我来了。照我看,问题应该出在武备库,你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

“那是那是……”马章连声回答。

红布蒙面人转身开门,提起了灯笼:“随我来,先找个地方暂住一段,等风声稍过,再送你出城。”

马章跟着红布蒙面人一路走过后院,整个宅院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但从宅院的规模和形制来看,此人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马章正想着,红布蒙面人已将他带到一间厢房之内,抽开地上的木板,露出下面的地室。

这倒是个隐秘的所在,马章心想。

地室之中透出些许灯光,二人走下去,马章抬眼一瞧,里面有三十来人,手边皆有兵器,看相貌都不是善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红布蒙面人来到一张床边,对床上的人轻轻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回身对马章道:“你先在这里住着,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用害怕。”

说完,红布蒙面人提着灯笼出了地室,从外面将木板盖起。

来到院中,红布蒙面人轻轻拍手,照壁后立刻出现了一条人影:“大人,有何吩咐?”

红布蒙面人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将这封信速速转交给七哥。”

黑影接过纸,转身消失于黑暗当中。

马章看着周围那些人狰狞的目光,心里直打鼓,他看得出来,床上的人是首领,于是便来到那人身后,拱手施礼:“小人马章,要多承大人关照了。”

床上的人背对着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没有回话。

马章干笑几声,又道:“小人马章……”

突见床上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下一挥,马章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就感到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他刚要挣扎,只听“咔嚓”一声响,便被拧断了脖子。

扑通!马章软倒在地,眼睛死鱼般突了出来。

早有人在地室角上开始挖掘,片刻之后便挖了一个坑,将马章的尸体扔了进去,草草地掩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