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女子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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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楼有个营销科

快过年的时候,营业厅收到了一封邮件。那是分行人力资源部发出的通知,要在全行柜员中间遴选对公客户经理。邮件上说,对于符合条件的柜员,通过初步的资格审查,即可调动到所在支行的营销科,学习对公信贷业务。

吴晓悦很快就打来电话,问林山要不要报名。林山反问:“对公客户经理是做什么的?”

这半年以来,吴晓悦追随着王同辉,行里的应酬参加了不少,见识早已经不同于林山了。她见的这些领导们基本都有过信贷经历,谈的说的也离不开信贷,早就知道了这块业务的重要性。听林山这样问,她却略犹豫了一下,随即说:“我也不大清楚呢,估计就是拉存款放贷款的。”

“那报了干吗啊?”林山立刻想起自己给人推销信用卡,以及在柜台卖理财产品等种种惨痛的经历。一方面,她是真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打心眼里怵营销,更重要的是,她自觉自己的专业是法律,要去也该去更对口的法律合规部,如果真报了客户经理,那可是离专业越来越远了。

“嗯,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不报就算了。我跟着掺和一下吧,不过应该没什么戏。”晓悦在电话那头说道。

报名截止日的那天中午,林山到食堂去吃午饭,在楼梯上碰到了曹行长。他正夹着包往外走,看见林山,便随口问了一句:“客户经理初审名单什么时候下来?”

林山尴尬地说:“曹行长,我没报名。”

曹勇一下子急了,折回来问:“为什么没报?错过了吗?我去找王总给你补上。”

“报名还没截止呢。是我自己还没有考虑好……”

曹行长松了口气,不容分说地命令道:“报上,快去报上。信贷是银行的根本,无论哪个岗位都离不开这个根本。有了信贷经验,以后在银行的职业生涯就基本没有短板了。无论是对你的个人前途,还是对支行现在的需要,这都是必须的。更何况,这是分行对你们这批学生的培养计划,不要掉链子。”

林山只好在最后一个下午报了名,并很快通过了初审。看到当初一起入行的这一批人几乎都在通过名单上,林山这才相信曹行长所说的,这确实是分行培养计划的一部分。如果那天不是碰到了曹行长,她现在应该已经掉队了。

正月初四,过完春节的林山回到A市,到营业厅盯了最后一次柜。春节虽然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但银行却并不因此而关门。除了年三十下午可以休息半天,即使是正月初一都要开门营业。

汇通银行的传统是照顾家在异地的柜员。像林山这次,腊月二十九便放假了,直到正月初四才回来。而家在A市的柜员牺牲就比较大,几乎每年都要在三十或初一当班,不能和家人团聚。听说有其他支行为这闹意见,本地的柜员不愿年年做牺牲,只好大家扯平了轮流。但中兴东路支行的员工是出了名的厚道,所以这个老传统还在一年一年延续着。

初五那天早晨,林山早早起来往支行走去。A市刚下过一场大雪,路面的积雪已经被轧实了,成了厚厚的一层冰,到处是横七竖八的车辙。林山小心翼翼地走着,平时只需要十分钟的路,足足走了有半个多小时。李敏早到了,见她慌慌张张地进来,连声说:“不用急。大过年的,根本没人来。”

确实,附近市场的商户都回家过年去了,至少要出了正月才会回来。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从早上开门到下午,只有一个顾客过来换新钱。林山和李敏姐吃着行里慰问时买的瓜子、花生闲聊,度过了当柜员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听说你过完年要上楼了,我这心里还挺舍不得。不过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是好事,干信贷有前途。”李敏说。

“李敏姐,你们都说信贷好,但要是真这么好,为什么大家不都去报名干信贷呢?”林山对于干信贷这件事还是有点忐忑。

李敏笑了:“你以为大家不想干啊?可以前哪有过公开招聘这回事儿?都是跟领导走得近的才能去干呢!有人干了快十年柜台了,还是转不成,所以只好在柜台上干一辈子。等现在实行公开招聘了,岁数又大了,条件不满足了。你们是赶上了好机会,碰上这两年汇通缺人缺得厉害,要不然还得在柜台熬几年才能有这个机会呢!”

“我老听说汇通这两年缺人,为什么啊?”

“待遇不行呗!挣不着钱,也升不了职,稍微能干点的就都跳槽走了。你上去之后好好干,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待遇提得肯定快。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呢!”

中兴东路支行的营销科在二楼,有公司信贷和个人信贷两个板块,一般被简称为对公和个贷。按照中兴东路支行的规模,原本应该配备一位副行长主抓信贷工作,可去年连着几家银行在A市设立分行,汇通出现了大规模的跳槽,以至于现在满眼都是空着的坑,却没有合适的萝卜去填。所以,支行信贷这块儿业务仍由一把手曹勇兼管。

支行的对公客户经理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叫李会明;女的叫黄莉。两个人年纪相当,都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李会明职务高些,是信贷科的科长,听说也是支行主管信贷副行长的后备人选。

黄莉自己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是她为了躲开李会明这杆大烟枪跟曹行长讨来的。李会明独自一人留在了大办公室里,少了女同事的唠叨和管束,坐卧行止乐得自在。现在里面还多余着三四张桌子,林山便搬了进来。

这间办公室被经年累月地糟蹋,简直无处下脚。地不知多久没拖过了,一层灰尘上散乱着各种花色的鞋印,沙发的布丝里渗透着烟焦油的味道,桌子除了键盘附近那一小块是干净的,其他地方不是土便是烟灰。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金字塔,随时都有整体倒塌的危险,于是主人转而把烟屁股向旁边发财树的花盆里丢去。剩茶水不管凉热,也是随手往盆里一泼。难为这棵发财树铁骨铮铮,虽然经历了烟熏和水淹,却依然挺立不倒。

林山想要找个桌子做工位,可没有一个抽屉是空的,全部满满当当地塞着杂七杂八的纸张,据说是历任客户经理遗留物品的集锦。她大致翻了翻,里面有1991年给A市建材公司发放贷款的申请书,有2000年某企业客户的业务回单,最后在一堆乱糟糟的碎纸片中,居然还翻出了一张结婚证,男方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李会明。拿去给他,对方开心地把嘴咧到了耳朵根:“原来在这儿呀!怪不得我媳妇在家翻半天都找不到呢。”

林山哭笑不得。她挽起袖子又拖又擦,收拾了整整一上午,这才算是有了点好转。黄莉过来望了一眼,赞叹道:“猪圈也有今天!这屋子可算盼来了个利索人,简直焕然一新!”

李会明讪笑:“收拾我也会,可是没时间啊!一个人管十几个户,哪有心思弄这些没用的。但凡我轻松点,这屋子,啧啧,保准叫它……”

黄莉嗤之以鼻:“懒没有关系,脏也没有关系,但李会明同志,人贵在自尊自爱要脸皮啊。”

两人互相瞪了半响,忍不住都笑了。林山也跟着笑了。她开始还担心会有些隔阂,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这两人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收拾停当,林山的信贷学徒生涯算是正式开始了,她被分配的第一项工作便是放款。按照李会明的说法,放款是一项操作性的工作,几乎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踏进信贷队伍的新人几乎都从这里起步。正巧当天就有笔贷款要发放,于是他带着林山一块儿到分行去拜山门。

中兴东路支行离H省分行不远,只有三公里的路程。李会明的自行车后座绑着孩子坐的小椅子,没办法坐人,林山便到柜台里又借了一辆。两个人把写着“真诚服务,逐梦未来”的蓝色布袋放进车筐里,然后便顶着寒风出发了。中间要经过一个地道桥,上坡的时候正是逆风,林山使劲蹬着车子,累得直喘粗气。李会明直接下来推着车走,嘴里叹息道:“一定要搞辆汽车了。”

到了分行,林山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着李会明楼上楼下跑。一会儿是郜姐,一会儿又是张哥,走马灯似的换,晕头转向了小半天,后来只记得李会明见了男的就递根烟,见了女的就嬉皮笑脸,到最后不知怎么就把款放完了。

拜完山门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林山便迎来了第一笔独立放款。那天,黄莉临时要出趟差,于是便把一笔着急的活儿交给了林山。她抱来一大摞的资料,一项一项地仔细交代:“这是借款合同、担保合同和抵押合同,都是一式六份,我都只填好了一份,剩下的你照着我的抄就可以了。注意千万别填错,如果错了还得让企业过来盖章,很麻烦的。这个是董事会决议、核保书、借据,大部分我都填好了。剩下合同号、日期什么的,怕有个万一我就没填,你等放款中心审完之后没问题了再补上吧。但要注意和合同核对,日期、签名、金额都要前后连贯一致,具体怎么核对,我写在了便利贴上……”

黄莉说话又快又利索,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讲完了。林山手里的资料都被她分门别类用小夹子别好了,每个便利贴上都密密麻麻写了一堆注意事项。

见林山消化差不多了,她又递了一张纸过来,接着说:“这是放款流程,我怕说了你记不住,所以都写下来了。你看,一共有二十一个步骤,涉及十二个人签字。放款中心那几个人,前几天李会明不是已经带着你去认识了一遍吗?剩下的这些,具体在哪层楼哪个工位,我都给你标好了。你一定要注意,这些步骤有先后顺序,比方说这个合同号,去了要先到七楼办公室登记排号,然后六楼放款中心才肯接收你的卷,但七楼登记的时候,会先看看有没有计财部的意见,所以你还要先到九楼的计财部签字,你看我标的……”

林山看那张纸上,在步骤五的旁边额外画了一个框出来,上面用醒目的红笔写着“先完成步骤七里的第二小项”,后面还标了一个小三角以示提醒。

黄莉抱歉地说:“有点乱。我先考虑按部门顺序写,后来又觉得还是按签字顺序写,结果弄得不伦不类。你凑合看吧,我就是怕你白跑冤枉路。本来我该跟着去陪你走一次流程的,现在要出差也没办法,只能你自己去了。”

林山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黄莉把一切都嘱咐得十分妥当,她拿着资料、便利贴和流程图,在分行按图索骥,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便把款放完了。

看来这事儿也并不算太难嘛!林山不由得万分自信起来。

这天早晨,林山到单位附近的巷子里去摊煎饼。

这家煎饼摊非常出名,因为支在一棵大槐树底下,便被吃客起了个诨名叫“大树煎饼”。夫妻两个,男的负责炸油片,女的负责摊煎饼。现炸出来的油片又薄又脆,杂面摊的饼皮又香又软,再撒上芝麻、榨菜和葱花,一口咬下去,真是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掉了,摊子每天都要排起长龙。林山在柜台的时候,曾经从李敏买来的煎饼上撕过一小口,自此便心心念念一直记挂着。今天到支行的时间比平常略早了些,便跑过来排队了。此刻是八点二十,已经轮到林山前面那个人了。胜利在望呀!她心里高兴地算计着。

“老板,我来八个。一个不要香菜,一个不要辣椒酱,一个要两个鸡蛋的,剩下的都是标配。”前面那个女生说道。

“嘶——”排队的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板娘连忙安抚大家:“别急别急,快着呢,半分钟一个。”

眼看已经排到了跟前,林山怎么都舍不得放弃,她又看了一眼时间,决心继续等下去。

这时,一辆极破的桑塔纳慢吞吞地开了过来,“吭哧、吭哧”停在了煎饼摊面前。车玻璃刚摇下一小截便被卡住了,李会明只露出两只眼睛,热情洋溢地叫到:“林山!”

林山猝不及防,在原地愣了十秒才反应过来。

“李哥,差点认不出你来了。这车哪儿搞来的啊?”排长队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她有些尴尬地问。

“还行吧?”李会明大大咧咧地说:“是一个朋友的,马上就要报废了,我拿过来练练手。”

“不错,不错,看着还挺皮实的。”林山违心地说道。

“我觉得也还行,反正是为了练手,凑合开开呗。”他拍着方向盘,“上来我带你一段?”

“不用了、不用了。”林山连连摇手拒绝,“我摊着煎饼呢,还得等会儿。”

“那行吧。”他很费劲地摇着把手,玻璃又吱嘎吱嘎地升了起来。升到只能看到一层头发茬的时候,林山听他仿佛“哎呀”了一声,于是立刻俯身问:“怎么了?”

“差点忘了。我一会儿有事出去一趟,你今天替我去给鑫泉放笔款吧!”隔着黑色的玻璃,林山依稀见他扬着头,努力把嘴对着车窗小小的缝隙。

“没问题!放款的资料放我桌子上就行。”林山满口应承。

“没有资料。我都还没弄,你自己准备吧。”李会明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噩梦开始了。林山回到了支行,辛苦排来的煎饼只吃了两口便放在了一边。整整一上午,她就像只撞晕了的兔子,不断跑来跑去,准备各种放款资料。

“李哥,这个合同号怎么填?”

“李哥,抵押物权证号是哪个?他项权证号又是哪个?”

“李哥,业务授权人是谁?”

鑫源公司的财务人员从一百公里外的B市带着公章赶了过来,此刻陪在一旁,听得头上直冒汗。他跟在准备出门的李会明屁股后面,连声问道:“李经理,我们这笔款你不管放了?明天应该能放下来吧?这可不能出纰漏,厂里等着急用呢。明天要付不出去,供应商要收我们违约金的。”

李会明大大咧咧地说:“放心吧!加上今天有两天时间呢,这还放不成一笔款?”

林山独自梳理着这些放款资料。以前,这些都是黄莉做好了喂到她嘴里,她几乎没有动过脑子。现在碰上了李会明这个甩手掌柜,没了依靠,只能自己边读边对照边琢磨。这一来,竟然发现这些文件都能和以前学过的法律知识对应,不由得越做越精神起来。等到终于填完最后一个空,再看着这堆资料,反而生出一种老朋友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八点,林山提着一袋资料直接到放款中心排队。她以为自己够早了,没想到已经有人排在那儿了。大家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笑了。

分行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八点半一到,像打响了发令枪,客户经理们瞬间变身为超级玛丽,上蹿下跳地去过那二十一关。那些负责把守关口的大怪们性格迥异,有的温柔耐心和风细雨;有的个性暴躁破口大骂;有的热心帮忙左右支招;有的一脸冷淡爱莫能助。林山上蹿下跳、低声下气地一路求过来,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一个大怪把资料摔到桌子上训斥道:“企业地址都填错了!就这个样儿还想放款啊?你们支行怎么回事?没人教你吗?就知道往我们这儿一推?反正推过来我们就得管,免费的老师,不用白不用是吧?走走走,拿走,今天别想放了。”

林山从没听过这么重的话,心里又屈辱又窝囊,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躲到厕所里“呜呜”地哭了一阵,硬着头皮给李会明打了电话。

用世界末日般的语气讲了一遍,那边的李会明只淡定地问了一句:“你说是哪儿写错了?”

“企业的地址。街道的名字是南环东路,我漏了一个东字。”

“那写个欠条吧!就说保证两天之内补一份正确的回来。”

林山去跟大怪说。他愤怒得像喷发的火山:“你们就会打欠条!李会明上次放款欠的还没给我补过来呢,先给我清了上一笔再说!现在是连坐,连坐知道吗?支行里有一个人补不回来,你们整个支行都别想再办业务。”

此时天色已晚,眼见着别的部门已经有人下班离开了,林山急火攻心,嘴角隐约就鼓起了一个泡。正要再打电话,就见曹行长走过来了。原来他正在分行开会,李会明料定林山搞不定这事,转头就去搬救兵了。

曹行长陪着笑:“我们这个新手给你添麻烦了,老兄多担待吧!这笔业务确实着急,企业的供应商要求今天就把货款付出去,不然有违约金呢。错的地方要不是那些关键性的,就通融一下先给办了吧。我给你打欠条,保证两天之内补回来。”

大怪客气了许多:“曹行长,你看我也不是故意挑刺,这确实太不像话了。不过这次既然有你担保,那就先办了吧,下次可一定要注意啊。”

“好,好,谢谢老兄!”

林山又羞又气,脸红到了脖子根,低头随着曹行长走了出来。

曹行长没有责怪她,只是和蔼地嘱咐:“快办吧,一会系统就关了。”

所有资料审核完成后,已经六点多了,林山还要抓紧赶回支行。那里,对公柜员还在等着她做最后一步的发放操作。离开的时候,放款中心依旧灯火通明,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不知谁家的女儿,在一张空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作业。林山看着他们,心里突然就理解了那些暴躁的大怪们。

这次事情之后,林山业务进步十分神速,把支行近期的一些放款任务全部承包了下来。李会明不无得意地对黄莉说,这是“甩手式”教学方法对“保姆式”教学方法的胜利,可以进一步提升为男式教学方法对女式教学方法的胜利。黄莉翻翻白眼,依旧我行我素,所有事情都恨不能掰开揉碎了告诉林山才放心。

很快就进入了三月。

全行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开门红”活动,邮件和会议交替轰炸,频繁使用的红色字体和成串的惊叹号让人触目惊心。曹行长和客户经理们面色凝重,整天行色匆匆,除了例行的晨会外,经常在办公室里一坐就是半天,讨论什么时点日均、中间收入、托管账户,林山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明白。所幸并没人理她,一片鸡飞狗跳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享受新手独有的宁静。

好景不长。几天之后,零零星星有两家企业过来倒贷。又过了两天,便发展成了燎原之势。支行的客户像约好了似的,一同向她席卷而来,按下葫芦起了瓢,一周倒有五天时间都泡在分行。放款中心炙手可热,人们一进去便沾染了火气,个个走路带风,张嘴就要骂娘。林山待了几天之后,人中部位很快就起了大泡,像抗日电视剧里日本人的小胡子。

吴晓悦也是放款中心的常客,比起当柜员的时候,两个人见面的机会明显多了起来。有时候业务没办完,中午懒得回支行,两人便约着一起去找雅南蹭饭。这天,三个人凑一起吃完午饭,到附近的商场里去遛达。

“问你俩一件事,你们基层这些人都用绩效考核系统吗?”雅南一边扒拉着橱架上的衣服,一边问道。

“那是个什么系统?听都没听过。”林山和晓悦两个人面面相觑。

“唉,看来实际情况比估计的还要差。”雅南叹息,“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差劲的活!”

雅南到公司部已经待了半年多了,但对投行业务始终一知半解。部门不敢给她分配太专业的活儿,所以她平时就只做一些基础统计、上传下达的杂事。工作量不大,又很简单,她对此倒也十分满意。

“咱行考核一共有两套系统,一套叫客户关系系统,跟会计系统挂钩,只能提取客户的存款余额。还有一套,就是这个绩效考核系统,它跟信贷系统挂钩,只能提取贷款余额。现在注意,最白痴的一点来了——这两个系统居然不、兼、容!客户经理必须自己到客户关系系统一个个去查询,再补填到绩效考核系统去。”雅南忿忿地说。

“听上去很麻烦呀!”林山听着就觉得头大。那个客户关系系统她用过,速度慢、总死机不说,要填的东西还超级繁琐。

“谁说不是呢?底下的人不用,所以几个系统的考核数据都是一团糟,哪个跟哪个都对不上的,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今天上午,老吴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说要做到大数据一致,让我们部门负责梳理这几个系统呢!真是烦死了!”

“你有什么可烦的?你动动手把通知下发了就行了。到时候倒霉的是我们呀!这些不都得客户经理一个个去录入吗?哎呀,要死了、要死了,还有一堆款要放呢,又添这么件麻烦事!”晓悦和林山一齐哀叹。

“那有什么办法?老吴发话了,谁敢不照办?不是我抱怨,汇通的绩效考核体系就是一团糨糊。你看我哥他们融发银行,客户经理只管营销,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晚上只要录入自己的工号,当天的存款、贷款、中收、有效户就都出来了,样样清清楚楚的,全是从核心系统调出来的数据,又快又准确。哪像咱们,客户经理不光干业务,还得总提防着数儿没算清吃亏了。”雅南说着话,从架子上提起一件短斗篷问道,“这件好看吧?”

林山还没从刚才的噩耗里恢复过来,心不在焉地回答:“一点都不实用。”

“怎么不实用?”雅南一边在身上比画一边说,“多好看啊!今年超级流行这种款式。”

“要赶上个刮风的天,骑车的时候这就直接成披风了。”

晓悦笑她:“傻子!人家雅南跟你一样骑车啊?人家都是开车的呀!”

林山回过味来,也跟着笑了:“忘了、忘了。我不行,但你能穿,你穿挺好看的。”

雅南恨铁不成钢:“说出去真够丢人的。人家都说银行客户经理是最挣钱的,可看看咱行。一个个来分行办业务都是绑着皮护腿、骑着电动车,怀里还抱个破布袋子,就跟偷地雷的似的。就这形象,怎么出去营销客户?哪有一点竞争力啊!”

“下边该是‘我哥他们融发了’……”林山调侃,“反正三句就得到她哥身上去。”

“没错,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雅颂大咧咧地捏捏她的脸,“我哥他们融发,男生们都是衬衫西裤,小姑娘一律短裙皮鞋,开的车最不济了也得是个速腾。那架势,真是想营销谁就营销谁,全都不在话下呢!”

“速腾啊?”林山感慨,“我是不敢想了。我师傅的梦想也不过是宝来,我要是能买个QQ就很满足了。”

“QQ?太奢侈了。我的定位是老年代步车呢!”晓悦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三个人随即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团。

剑拔弩张的三月份终于过去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林山几乎天天都在放款。所有贷款虽然进入了企业的结算账户,但必须过了三月末才能动用。这是银行冲刺时点存款的常规手段之一,对于这一点,银行和企业彼此心照不宣。

“我的存款基数为什么是六个亿?怎么得出来的?!”

这天,李会明瞪着重新梳理过的绩效考核数据,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三月末的成绩不错,存款增量有大几千万,但如果按照这个新基数计算的话,新增的存款连窟窿的零头都不够填。

“公司部要求在系统里把每个客户都对应到客户经理名下。咱们系统里大大小小的企业有四百多个,支行就咱们两个人,你自己算算。我的基数也有六个多亿好不好?”黄莉没好气地说。

“四百多个得有一半多都是僵尸户吧?剔出去不行啊?”

“行啊!不过不能自己剔,公司部说必须让企业自己来销户才行。”

“扯淡啊!那得一个个去联系吧?先不说电话找得到找不到,就算是全联系上了,人家同意配合你来销户,那这销完也得两月过去了吧?”

“你以为这些我没讲吗?可人家说这是吴行长要求的,他们也没办法。系统里只要是现存的客户,就必须对应到客户经理名下。”

“要这么说起来,那省网通呢?它前年有五个亿的存款,但因为是支行移交的老客户,所以我一分钱的奖金都没多拿过。去年网通集团实行资金归集的时候把钱全收走了,那这五个亿的窟窿是也要记在我身上?还有这些数不清的小企业,今天开户存十几万,明天钱又转走了,这种随机性这么大,出来的窟窿也要我们背吗?”

“要我说不该,但我说的又不算。”

“这简直胡闹!他们这么一调,我存款一下子出了几亿的窟窿?那我今年还干什么干?反正连水面都浮不出来了。我找曹行长去。”

曹行长听了后立刻去了公司部,回来的时候却很无奈。绩效考核系统的梳理引发了全行任务基数的大混乱,为了这事,公司部的门槛都快被客户经理们踏平了。对于大家的意见,公司部表示十分理解,但同时说这是改革中必经的阵痛,希望大家都能配合。消息传回来,李会明消沉了好几天。

四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汇通也迎来了所谓的培训季。几年前,吴良策提出了以人才储备为目的的“人力梯队培养计划”,要求人力资源部每年必须提供一定时长的培训课程。于是每年的四月到九月,分行会密集地安排各种培训,被大家戏称为“培训季”。

培训内容涵盖了财务知识、报表分析、营销技巧、团队建设、执行力培养等方方面面,整体还算实用,但有时候也夹杂着“商务礼仪”“演讲技巧”等水分课。

对于林山这些新人来讲,其实是件好事。毕竟大家都还年轻,又没有家事拖累,这算是不错的学习机会。可对于老客户经理们来说,这些内容换汤不换药,翻来覆去讲了好几年,而且每次还都要占用两天周末时间,便显得十分鸡肋了。所以,当在邮箱里见到培训通知的时候,黄莉立刻皱起了眉头。

“周末两天全有课!我闺女怎么办?”她女儿一岁多了,还没有完全断奶。

林山看了看课表:“第一天的课下午五点就结束了,你可以回家呀。”

“你看看培训地点,是在植物园!离市里得有四十分钟车程,还没公交车,就是没打算让你中间回来的!”

“干什么下了课还不让回来?”

“无非就是吃喝玩乐那一套呗!”黄莉含含糊糊地说,“不行,我才不住那儿呢!我得去鼓动鼓动李会明,搭他的车一块回来。”

周六早晨,林山同黄莉搭李会明的车一起到了A市植物园。刚进教室,已经到了的吴晓悦朝林山招了招手。她穿着一件薄呢连衣裙,在满屋子的休闲运动服里特别出挑。

林山用手遮住眼:“靓死了,培个训都这么靓,简直不能直视!”

那天的课程是《营销技巧系列之如何发现你的客户》,课程提供方是北京一家专门的培训机构。讲师是一个矮胖、谢顶的男士,西装革履,激情万丈。整整一天,他用南方普通话为大家讲述了自己如何从逐户扫楼干起,一步步凭着自己的努力,做到某股份制商业银行营销部总经理的传奇故事。当他讲到自己只身一人来到某国企董事长办公室,慷慨陈词,用诚意和才华赢得了合作机会时,见习客户经理们都忍不住鼓起掌来。李会明在旁边懒洋洋说了句“扯淡”,黄莉姐则呵呵笑着,头也不抬,只顾仔细修剪钱包里孩子的照片。

课程结束,王同辉适时地出现了。他通知说:“为了庆祝本年培训季拉开序幕,晚上将在植物园餐厅举办宴会,吴行长会出席。今晚大家都在植物园留宿,如果有特殊情况要回市里,必须向我请假。”

林山低声问黄莉:“你俩还要回去?”

“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不是重点,你们这些年轻人留下来领导就满意啦!”黄莉说完便和李会明结伴请假去了。

林山同晓悦住了一个房间。两人都是头一次来植物园,于是趁晚饭开始前的空闲略逛了一逛。从游览图上来看,这个园子面积很大,后面一部分是对游客开放的观赏区,远远望去花柳掩映、湖光山色。前面十几栋精巧的建筑物便是培训中心,教室、餐厅、网球场、温泉池一应俱全。今天的晚宴便安排在其中一个厅里。

这间宴会厅非常开阔。一条小溪从当中潺潺流过,把大厅一分为二,一边摆放了十几张圆桌;另一边则是KTV和舞池,足不出户便可以吃喝玩乐。

吴良策被一队人前簇后拥着走了进来。陪同的人里有王同辉、戴昀这几张老面孔,也有好些林山所不认识的。这些人牺牲了休息时间,特地跑这么远来给领导凑趣,落座时纷纷往主桌上挤。戴昀手疾眼快,进门便抱住了吴良策的胳膊,于是顺理成章坐在了他的一侧。余下的人们,几个位份高的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小喽啰们既不好意思抢得太明显,又不甘心白白让给别人,于是围着桌子好一阵推让。

见习客户经理们都自觉坐在了最外围的几张桌子上。才刚沾了个凳子边,便见王同辉远远冲这边招手。林山心里正在犹疑,就听他喊道:“吴晓悦,来来来,到这边来。”

晓悦俯身跟林山低声说了句“那我过去了”,然后便起身到了那边。给她让座的是个小喽啰,好不容易才在吴行长周边混了个座位,屁股都没坐热。面对王同辉粗声大气的命令,只能忍气腾了地方,铁青了脸坐到旁边桌去了。林山听到旁桌有人轻浮地笑着说:“还是女同志有优势!”

晚宴开始了。主桌自然是说不尽的闲话助兴、推杯换盏,其他桌相比之下就安静了许多。人们默默地吃着东西,不时往主桌那边投去嫉妒又鄙夷的一瞥。几个女生看了吴晓悦几眼,又交头接耳一阵议论。无意间碰上林山的目光,忙停住了说话,若无其事地低头吃东西。

林山趁人不注意,悄悄从门口溜了。回房间已经十一点了,她稍一收拾便躺倒在了床上。身体明明已经倦极,可睡意却像是飘浮在半空中,始终不落地。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仿佛听到了门响,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又迷糊了一会儿,旁边床上隐约传来了一声叹息。她转过身,借着月光,见晓悦正仰躺在那儿,手臂搭在了眼睛上。

“几点了?你才回来?”林山问。

“嗯。”晓悦闷声闷气地回答。

林山翻了个身:“这被子潮乎乎的,怎么也睡不踏实。”

“睡太早了,要多玩一会儿就不会这样了。”

“闹哄哄怪没劲的……”林山说着,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周一早晨,曹行长主持召开营销科晨会,学习刚刚下发的《汇通银行H省分行贷后管理及考核办法》。上周工作了五天,又连着培训了两天,相当于没有休息,林山他们三个人都是一脸倦意。

“也就是说,民营授信客户每个月都要写贷后检查报告。”曹行长总结道。

黄莉算计:“咱们支行十四个授信客户,有十二个是民营。也就是说每个月都要写十二份检查报告。这任务量也太大了吧?估计写了这个就没空做别的了。”

“曹行长,能不能把这个活儿给林山试试?”李会明突然说道,“她放款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也该接触点信贷业务了。贷后报告比授信报告简单,但关注的重点跟授信报告又差不多,从这块起步我觉得是可以的。”

“可以。但一开始不要给她太多,另外她出的报告,你们两个要把关,不能当甩手掌柜的。”曹行长答应了。

“那是肯定。”

散会后,黄莉笑着对李会明说:“你就懒吧!林山,你摊上这么个懒师傅,想不出徒都不行。”

贷后检查,顾名思义就是对有贷款余额的企业进行经营财务方面的检查,以便及早发现问题,防止贷款到期不能偿还。贷后检查有实地和非实地两种,林山做的是非实地检查,主要工作就是比对企业财务数据的变动。

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学的是法律,对于财务和会计完全是个外行。她不知道这些科目的含义,不明白出现多大的变化才算是异常,更不明白这些变化之间的相互关联。她只能对照着李会明扔过来的《中级会计实务》现学。所有的科目,只要有变化就标出来,然后打电话去问企业的会计,再原封不动地把原因记在后面。至于那些什么流动比、周转率的指标,因为实在难以理解,只好按公式原封不动的套进去。花了一天时间,生生攒了一页报告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差,硬着头皮放在李会明桌子上。

李会明花了十秒钟的时间上下扫了一遍,露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他用手指敲着纸上的数字,问道:“这些科目变动的原因,都是企业说的吧?我问你,要是他们是在说谎怎么办?你有没有自己比对一下,他们的说法是不是合理?”

林山迷茫地摇了摇头。

“企业的话可以参考,但绝对不能信。”李会明接着说道,“比方旭日集团,它销售收入同比下滑了这么多,说是因为产品价格下滑导致。你核实过了吗?我记得前几天刚在行业网站上查过,最近焦炭均价一直是小幅上涨的趋势,每吨同比要贵二百块左右,那他说的显然不合理。这种情况下,你要侧面了解他是不是销量下降了,如果销量下降了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检修、环保限产导致产量下降?还是因为市场不好导致就是卖不出去了?再比如,这个应收账款,销售下滑的情况下还增加了一倍,他们说是下游客户回款速度变慢引起的,可你看看这个科目明细,里面大量的欠款方并不是他们的下游客户,里头甚至还有一家房地产公司,这时候你就要考虑,他们是不是把钱挪出去借给房地产企业了?如果那样风险就比较高了。”

信息量太大,林山努力往心里记。她问:“这些我都怎么查?”

“一是上网搜集相关的资料、政策;二就是跟企业聊天的时候多打听,互相比对。算了,这些要求有点难为你了。你先尽量弄吧!多写几次,再去企业实地看看,你就明白了。”

两人正说着,曹行长突然急匆匆进来,满脸凝重地说:“鑫泉的杜总脑梗,听说已经不行了。咱俩得马上去一趟B市。”

李会明大惊,黄莉也闻声走了过来。两个人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会?杜万鑫不是还挺年轻的吗?怎么回事啊?”

“具体情况不了解,只听说是昨晚喝了一场大酒,半夜就不行了。黄莉你也跟着,正好顺路去一趟新兴羊绒,说说外汇结算的事。林山看家。”曹行长简单利索地吩咐完,立刻下楼了。

“估计今天回不来了。”黄莉打开办公桌旁的柜子,换上一双平底鞋,又取出一个装备齐全了的旅行包。临出门,她对林山说:“明天上午你替我去一趟华恒集团,到财务部找谭姐把合同拿回来。说好了的,你一提她就知道。”

第二天,林山倒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了位于东开发区的华恒科技集团。谭姐听她说明来意,抱歉地说:“知道、知道,黄莉跟我说过了,可我这儿出了点问题。我们的公章昨天就出门了,今天中午应该能回来。要不,辛苦你在这儿等会儿?”

林山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那就等一下好吧。”她答应了。

谭姐过意不去,一会儿陪着说两句话,一会儿又送杯茶,搞得林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起身说:“您忙吧,我不在这儿碍事了,出去走走。”

“行啊。我们办公楼后面有个花园,很漂亮,你可以去那儿逛一逛。”谭姐如释重负。

林山顺着她指的路往办公楼后面走去。果然,老远就望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走近了,看见在入口处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是两个朱红色的大字——“畅园”。

她慢悠悠走了进去,只见园内花木扶疏,流水潺潺,斑驳的阳光在青石板路上洒下了一地细碎的光影。她惬意地走走停停,来到一大片湘妃竹前。竹子旁的树荫下有一小片开阔的平地,被细铁丝网编成的笼子罩住了,里面养了三五只漂亮的锦鸡。她捡了一根小树枝,饶有兴味地逗弄着它们玩。那几只锦鸡见到树枝,纷纷跑来啄。只有一只,始终头朝里窝在角落里不动。

玩了一会儿,这几只锦鸡渐觉无趣,纷纷丢下树枝走开了。其中一只走到窝着的那只鸡那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啄了它一下。其余几只有样学样,也跟着围了过去。那只可怜的鸡被啄得咯咯直叫,站起来四处逃窜。这一来,林山才看到它的羽毛稀少斑驳,脖子部位已经被啄得光秃秃了。

真是岂有此理!林山不平之心顿起。她奋力拍着笼子,一边恐吓的“嗨嗨”直叫。几个行凶者略停片刻,见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发生,便继续围堵那只小秃毛去了。林山急得团团乱转,冲进旁边竹林又是折又是拧,好不容易弄断了一根,两手已经通红了。

她把竹子伸到了笼子里面,对着那几个行凶者狠狠敲了下去。这几只鸡被打得扑棱棱乱成了一团,往周围散开了一些。但在外围转悠了一小会儿,又贼心不死,重新试探着往那儿凑。林山手起杆落,毫不留情地一阵乱打。这样几个回合之后,那几只鸡学聪明了,远远地去了笼子另一个角落。

林山这才发觉手心又疼又热,估计是刚才折竹子弄伤了。她放下竹竿使劲吹了吹,眼角余光却看见在侧后方不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她大吃一惊,立刻想站起来,偏偏脚盘得麻了,动弹不得。

那个男人斯斯文文,穿牛仔裤和淡蓝色的衬衫,背着手站在那儿。林山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心虚地加了一句:“我看了一会儿锦鸡。”

那人黑黑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拼命咬住嘴唇,回答道:“看吧、看吧。”

林山偷偷活动着脚趾,扶着笼子慢慢站起来,狼狈地说:“你看吧,现在我该走了。”

对方点点头。像是没忍住,又促狭地问了一句:“你走了,它们如果又去啄那一只怎么办?”

这一问提醒了林山,是呀,小秃毛怎么办?她站在那儿犹豫起来。

那人挑了挑眉毛,神情像个恶作剧的小男孩:“我给你支个招吧。刚进来的时候,我见那边小房子里有个花匠,看样子该是管这园子的。你要不要去找他想想办法?”

林山连一秒都没犹豫,便把竹竿递到了他的手上:“好,那你先帮我盯一会儿,我去找他,用不了太久的。”说完飞奔离开了。

那男人手里拿着竹竿,哭笑不得地站在鸡笼面前。

“得,自食其果了吧!”他心里嘲讽着自己,手上却也学着林山的样子,把竹竿伸进鸡笼,架在了那群锦鸡的头上。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渐渐等不住了,扬起头使劲往那边张望。结果没看到林山,却看到了那个皮肤黝黑的花匠走了过来。

“这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有闲工夫,一个花钱隔鸡笼,还留一个在这儿盯着。”花匠奇嘟囔着,显然把他俩当成一伙的了。

他忍不住好笑:“付钱的那个呢?”

“刚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男人没想到,心里一时怅然若失:“去哪知道吗?”

花匠倔巴巴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你自己给她打电话啊!你不用在这儿盯着我。我老魏可是讲诚信的人,收了钱就做活,有没有人盯着都是一个样。”他拿出一片细铁丝网,隔在小秃毛和其他锦鸡中间,开始细细缠绕起来。

那男人笑了笑,把手里的竹竿丢到一边儿,也转身朝园子外面走去了。

黄莉他们刚从B市回来,风尘仆仆,李会明还带了一身酒气。

“那个杜总真是因为喝酒去世的?”林山惊讶地问。

“是呀。听说是接待下来视察的领导,喝酒猛了点,家里人早上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真是太可惜了!今年才四十六,我们去年过年前去B市走访的时候还见过一回呢,那么精神的一个人。唉,留下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办?”黄莉惋惜地说。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人家这一辈子每顿酒都喝得有价值,现在留下万贯家财,一家老小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够用了。你替人家发什么愁?真正该发愁的是我们,穷得叮当响,要是哪天喝出个三长两短,也不知道汇通会不会管我们一家老小。”李会明斜靠在沙发上说道。

黄莉摇头:“瞧这口气,还为绩效考核的事儿别扭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多背了基数,大家不都一样吗?”

“怎么可能不别扭?一季度费劲儿新增的存款,这回全填了窟窿,奖金一分钱也拿不到了。”李会明忿忿地说,“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啊!就等着月底考核的时候来这么一手。”

“哎,我都习惯了,汇通的钱我就没指望容易拿过。况且大家提了意见之后,人家公司部不是意思了一下,把基数往下调了吗?你知足吧。”

“我要是个女人,不用养家,那我就知足了。”李会明没精打采地说,“爱怎样怎样吧!林山,你写一份鑫泉的风险预警报告报到分行风险部去。我要去睡一觉,中午喝了一斤也不止。”

林山刚想说话,黄莉偷偷冲她摆了摆手。等李会明走了,黄莉才说道:“他让你写你就写吧,不会的来问我。绩效考核系统这一调整,他存款基数一下子多出来了大几千万,心情正不好呢!让你干什么就干吧。”

鑫泉的事情就这样交到了林山手里,就像以前天天泡在放款中心一样,现在她又转向跟风险管理部打交道了。风险管理部是发放贷款后的风险监控部门,里面的风险经理们都是有些年纪的老头。听说是以前做信贷员时出过不良的人,吃足了企业的苦头,所以完全具备合格的风险经理所需具备的全部品质——多疑、审慎且较真。

“企业对杜万鑫的依赖度到底有多大?下面接手的人目前有没有确定?”老头们追着林山问道。

“鑫泉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成立的,最初只是一家工具贸易企业。九十年代中期,杜万鑫从父亲手中接过企业时,正值A市的国企光明工具厂因经营不善进行股份制改革。当时是杜万鑫拍板,收购了工具厂,接收了其所有技术人员,让自家企业向生产型企业转型;也是他跑了市场之后,把产品定位在了合金工具的生产上。从发展历程来看,杜万鑫绝对是鑫泉集团的灵魂人物。他突然故去,企业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经营不可能不受影响。但比较好的一方面是,经过了十几年的积累,鑫泉的经营已经进入成熟期,一切都处于良性运转的阶段。即使找不到接任者,短期内也不会出现太大问题,但长远看就不妙了。”

这是支行晨会上曹行长分析的话,林山听了来,此刻照葫芦画瓢侃侃而谈:“至于接任的人,目前真不太好确定。杜万鑫的两个女儿都在国外读书,回来接班是不可能的。现在大家分析,杜万鑫弟弟接班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但家族内部能不能达成一致也很难说。”

“杜万鑫弟弟什么背景?”

“一直在鑫泉集团,主抓生产和后勤,我这儿有一份他的简历。”

“你先回去,我们看看报告再说。”老头们皱着眉头说。

过了两天,老头们又把林山叫过来:“鑫泉现在在扩张产能?是要在B市再建一个生产基地吗?你把扩建这块的审批手续、资金来源、进度全部补充一下。”

就这样,围绕着送来的汇报材料,几个风险经理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提了一堆问题。林山白纸一张,态度良好,不管人家问什么她都认真对待,到处调查了再来回答。几次之后,这几个老同志们对她和蔼了许多,有一次甚至夸她“一点就透”。

这天,林山拿着改好的第N版报告来交差,被风险管理部总经理吴真水招呼进了办公室。她原以为是要问鑫泉的情况,结果坐定之后,吴真水笑眯眯地问道:“林山你是学法律的?G大毕业的?”等林山点了点头,吴真水又亲切地说道:“我也是学法律的出身,咱们是同行啊!你现在是刚干客户经理是吧?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现在还是学习阶段,只是接触了些皮毛而已。”

“分行对你评价都不错呢。我观察了一阵子,觉得在新来的这拨年轻人里,你算是比较能干的了。对自己的职业前景有什么想法吗?”

林山被他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吴总,我这才刚进银行的门儿,还没找准自己的定位呢!目前还是随着分行的安排走,也没啥个人想法。今天正好请您指点一下,咱们学法律的,在银行到底怎么定位才好?”

吴真水笑了:“要我说呀,学法律的人不该丢了自己的专业。银行里搞营销的人很多,少一个谁都不算什么,但搞法律的就不一样了,这个岗位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干的。我这些年看着,这方面真正做精做专的人还是很稀缺的,所以我建议还是不要轻易丢弃自己的专业。”

“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已经学了四年,丢掉就太浪费了。”

“有这种想法就对了。专业这个东西,只要自己不丢,总有用得着的那一天。”吴真水从手边拿起一张纸递给她:“说起来,今天我是有件事要求你。总行法律合规部有一个培训,通知得挺急,可我们部门现在抽不出人手来。我看了看,培训的内容比较深,派个没有专业背景的人我不放心。你看你能不能替我们去一趟?曹行长那儿我会打招呼的。”

总行的培训让我去?这是把我召回法律队伍之前的摸底吧?林山心里暗暗想着。她看了看通知,培训总共是三天。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曹行长没意见,去一趟就去一趟呗!

这样,第二天晚上,林山便坐在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培训的三天课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包含了不动产登记制度、理财产品法律审查注意事项、对公、对私业务纠纷法律问题、供应链融资、国际及衍生业务相关法律问题等。除此之外,晚上大家还需要分组对不同课题进行专项讨论。

讨论现场弥漫着浓厚的学术氛围,专业和深度都超出了她的想象。置身于其中,林山仿佛又回到了大学课堂上,不由得对汇通银行法律合规这个群体生出了深深的好感。要是能够加入这个队伍就好了!听课的时候,林山无数次地想到。

培训结束,林山回到A市,去报销出差费用。找人力资源部签字的时候,那个办事员看着她的软卧票说:“按你的级别只能选硬卧,你这张票超规格了呀。”

林山解释:“通知我的时候离培训只有一天了,当时硬卧票都卖光了,所以才选的软卧。这个情况我跟吴总汇报过,他同意了的。你看这儿有他的签字。”

“这样啊!那你拿去让王总签个字吧。他签完就可以报了。”

林山走到王同辉的办公室,可巧晓悦也在。她熟练地歪坐在沙发上,正端着一杯茶说话,见林山进来,立刻停住嘴冲她热情地笑了笑。

林山说完来意,王同辉的脸色立刻不高兴起来。他拿车票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问:“哎哟,法律合规部的培训,吴真水让你去啦?可以呀!”也不知道是在说林山,还是在说吴总。说完拿过审批单,刷刷画了两笔,扔还给了她。

“去大城市走了一趟?给我们带好吃的了没有?”晓悦有点不自然地调侃。

林山笑着说:“头一回没经验,下次一定注意。”

打着哈哈退了出来,林山想到王同辉刚才阴阳怪气的话,心里像吃了只苍蝇似的恶心。想想这事该跟吴真水通个气,于是下楼走向他的办公室。刚到门口,就听见吴真水很大的声音传出来:“我们部门自己抽不出人来,找个人帮忙去培训,这点自主权我们都没有?”

林山立刻停住了脚。

“……什么叫不能有进一步的想法?我现在就想问问,在人员的使用问题上,你们到底尊不尊重我们用人部门的意见?判断一个人适不适合这个岗位,是我们用人部门更专业还是你人资部更专业?白菜萝卜,你们随手塞一个我们就非得收着?我们就不能吭声了?我不问吴行长,我就问你们人资部……”

林山走开了。

那之后没多久,就听说其他支行的一个柜员进入了法律合规部。吴真水和林山再碰面时,都没有再谈起过类似的话题。林山心里因为培训而点燃的希望之火,就这样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