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迷城:雾中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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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沐江风初客远来,解圈套佳人脱困

这年是大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深秋,一大早的,江面上就起了雾。白蒙蒙如轻纱一般飘起来,慢慢就将各个码头包裹在其中。人若走在雾气中,就感觉湿漉漉、冷冰冰,心尖子上也仿佛有只又冷又湿的手攥着,不到太阳出来,那是不能暖和的。

南岸那头传来火轮船的汽笛声,黑烟拖得长长的,将一些挂旗船远远甩在后头。也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洋人又来到了重庆,钢铁大船在长江上激起一层层的波浪,推向两岸。

天蒙蒙亮,没有什么日光,吴念娇站在窗前,听得见那些汽笛声,却瞧不见江上的船,只能隐约看到门前的梯坎,挑夫正担着货物上上下下,嘴里“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扁担被两头沉重的竹筐压弯了。虽然深秋的寒气在清晨最重,又有大雾,然而这些挑夫大多还是光着膀子,至多也就穿了个土布褂子,干得热火朝天的模样。

讨口饭吃也不易啊。

吴念娇心中叹了口气,遥望远处,也不晓得今天一早抵达朝天门的船运来了多少货多少人,这一帮挑夫要干到几时。

然而她不能呆立着光是同情这些挑夫了,她也同样是要自己讨生活的人。于是她转回身,对着镜子梳好了发髻,穿上大袄,整理了腰间垂下的水红色绸子汗巾,又掸了掸洒脚裤上的灰。吴念娇没有缠足,因此总爱将裤脚放得比其他女人低一些,遮住那双故意纳高了底的鞋。低头照了照镜子,里头是个柳眉大眼、面目动人的女子,虽然看得出年纪已经二十八九,没有了少女的娇憨,却另有一番动人风韵。

打扮完毕,吴念娇推门就下了楼,两三下地打开了大门,挑下长方形的白纸号灯,上头写着“日暮当投宿,天明可上路”,她“呼”地给吹灭了,抬头望见自家的幌子正被江风吹得飘扬了起来。

“望江客栈”。

这就是吴念娇的吃饭生意了,楼下店面宽阔,容得下六七张桌,还辟出了两个雅间,可以吃饭饮茶,楼上有六间客房,可以留宿。虽然名为“望江”,实际上只能从层层叠叠的吊脚楼缝隙中窥见一点点江水的影子,然而因为身处朝天门这样的通商胜地,又比那些简陋的栈房修得高大,且漂亮结实,更重要的是,吴念娇爱好整洁,这小小客栈如同官店一样打扫得非常干净,伙计们也不允许有一丝脏污,因此虽然房价比周围的略贵一些,还是有不少来往客商居住,生意一直还是不错的。

吴念娇一介女流,能在这样的宝地站稳脚跟,自然有过人之处。然而每逢有人赞她,她却只是跺跺脚,笑道:“我是一双天足,自然站得稳些。”长久下来,她在江湖上也有了些人脉和名气,当面有人敬她叫一声“吴二姐”,背面说她厉害,就多了个外号“美人蛟”。

她开了店门回转进去,正好就看到幺师从后面出来,一面在长衫外套上罩件薄袄子,一面对她笑着欠身:“东家起得好早。”

“刘叔也早,”吴念娇笑了一笑,“你做事吧,我去后厨看看。”

幺师点头哈腰,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便在柜台旁喊起了店门:

“东方亮,天发白,水陆两路住店客;包袱行李不拿错,鸡鸣上路要清白;东西不值三五钱,背个名声不值得;早起早走早点到,晚了只有路上歇……”

伴随着幺师洪亮的嗓门,楼上楼下都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整个望江客栈仿佛都醒了过来,睁眼开始新的一天。不一会儿,后厨的灶火也燃起来了,一股股蒸馒头的香味飘出来。

吴念娇巡视完客栈上上下下,便来到柜台后面站定,幺师引导着一些客人进店,有些是来住宿的,有些是来打尖吃饭的。因为这里地处朝天门到半边街的要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吴念娇晓得哪些事可以管,哪些事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识得多了,她现在只需要扫一眼大堂,就分辨得出本分的客人和借着这地方找外财的。

只要不是对她的客人坑蒙拐骗偷,她都不会插手,然而一旦犯了禁忌,她就不会给好脸色了。吴念娇一边打着算盘,在账本上记下今天送到的货,一边用余光留意着店内的情形。

今天大约是到了新客船,不少背着包袱,或者提着藤条箱,操一口外地口音的男男女女陆续进店,其中有两个人刚跨过门槛,就让她不由得抬头正眼望了一下。

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三十岁,高高大大的,穿着一身黑色大衣,里头是洋服马甲衬衫领带,手上还握着根文明杖,头上戴了绅士帽,乍一看就跟洋鬼子似的,然而仔细瞧脸盘和五官,却分明是个中国人。

另外一个是年轻的女子,看样貌不到二十岁,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在脑后,身上却学男子一般穿着短外套和长裤,双腿挺拔,脚上是一双马靴,看着就知道必定是没有缠足的。

自从开埠以后,虽然也有不少人做洋人的打扮,但毕竟是少数,在这店里更难见到。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穿洋装的中国人,很扎眼,一进店门就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幺师刘叔上来招呼,那女子脆生生地说道:“掌柜的,我们要住店。”

吴念娇一听,她说的一口官话,刘叔连忙也用官话回道:“姑娘要几间房?”

“两间!”

她身后那男子又补充道:“要干净的,别有啥跳蚤臭虫的。”

刘叔在这对男女之间扫了一眼,有些拿不准两人的关系,便犯难了:“真对不住,今天就剩一间房了,您两位要不挤一挤?”

那男子却“哼”了一声:“我可不跟她挤,再说了,你见过两个未婚男女挤一间房吗?”

刘叔连忙赔笑:“小的眼拙了,还以为二位是……”

那男子紧跟着追问道:“是什么?”

“是兄妹,兄妹。”

年轻女子点点头,显出不似这般年龄的沉稳:“老先生看错了,我们是主仆,这是我家少爷。不过我也不乐意跟他一间房。”

吴念娇看到这里,心中一乐:她方才也是猜这姑娘是男子的通房大丫头,如今挑明身份,反而觉得主不像主,仆不像仆了。她看刘叔应付不当,于是就走出柜台来,对他们说道:“二位见谅,小店这里确实没有多的房间了,不过早上按例都有客人要退房的,二位若等得,可以先坐下喝杯茶,将就用点东西。”

走近了看,吴念娇更是一惊:原来这男子的双目并非黑色,而是左眼灰蓝色,右眼深棕色,近乎黑色了,看上去极为妖异,只是不站得近一些是很难看出来的。好在她定力不错,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男子看看吴念娇,忽然笑了:“行,夫人既然这样说了,那我们就先吃点东西吧。”他转头又对旁边的女子说:“反正这周围的客栈看起来都脏兮兮的,这家最干净,就不要挑了。”

那女子表情冷淡:“少爷说行就行了,好像之前说不满意的都不是我。”

男子哈哈一笑,拉着她就找了个当门的空桌子坐下来,点了热豆浆和糯米糕。

吴念娇越发觉得两人不像是主仆,倒有点儿像在斗嘴,那男子还让着这姑娘。

不一会儿店小二端出早饭,吴念娇接过来送到他们桌上,就随口问道:“还没有请教二位尊姓大名,听口音二位是外地来客,可是今天一早才到的?”

那男子回答:“夫人真聪明,我姓任,叫西东,字思渝,从南洋来的,祖上曾经是重庆人,所以回来看看,访访旧。这是我的贴身丫鬟,叫卢芳。不知道夫人怎么称呼?”

原来并非大清子民,怪不得穿着打扮如此不伦不类。

吴念娇掩口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不过是平民百姓,你叫我一声‘吴二姐’就算是抬举我了。”

“好,好,听起来这么亲切的,那就要麻烦姐姐随后吩咐小二把新客房打扫干净一些。”

那女子在旁边凉凉地说:“店家不要介意我家少爷随口乱认亲,他见你漂亮,就自动熟了三分。”

任西东脸上带笑:“阿芳你不要拆我台。”

“那也是你建起来了我才有拆的。”

吴念娇心中好笑,她也看出来了,这两人虽然爱斗口,然而感情着实很好。正要找个借口走开,却听门口刘叔提高了声音:

“哟,五爷来了,您请进,您请进。”

吴念娇心中一动,连忙转身,只见一个穿着长袍的高大男子正笑着跨进店门。即便是深秋时节,他也穿着单衣,只添了一件拷绸的对襟马甲,还敞着,露出带珐琅头的腰带,上面坠着一个手绣的香囊。那人面目俊朗,浓眉大眼,下颌与上唇有些淡淡的胡茬青色,看上去很有豪爽之气。

吴念娇一见他到了,赶紧迎上去,笑着问好:“五哥好,这一大早的怎么来我这小店了?”

那男子哈哈一笑:“昨晚在码头有兄弟搭台子,我到场说了几句,搞得晚了点,也就懒得回去了,在你这里讨点吃的,再睡一觉。”

吴念娇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要他出马,必定不是小事。她晓得分寸,也不多问,连忙请他到雅座去。然而男子刚要抬腿,看到不远处的任西东和卢芳,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低声问:“这里怎么有洋鬼子?”

吴念娇低声道:“莫误会,不是洋人,是回乡的南洋华侨,做了个西洋打扮而已。”

男子这才展开眉头,不再多说,跟着吴念娇进了雅间。

然而任西东极为敏锐,就这一瞬就觉察到自己被人瞪了一眼,便招呼幺师过来,问道:“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啊,看上去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

他这形容未免也太过分了,连卢芳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少爷,你跟我看的不是一个人吧?人家长得比你还强一点儿呢。”

“胡说!”任西东哼哼,“我看他不像好人。”

刘叔赔笑道:“客官说的玩笑话,方才来的是胡振胡五爷,乃是我家掌柜的好友。为人十分有侠气,急公好义,在本地是小有名气的。”

“那他为什么刚才要瞪着这边?”

刘叔道:“客官有所不知,五爷以前家中叫洋和尚给祸害才嗨了袍哥,因此对洋鬼子非常不喜欢,客官这身打扮,怕是让他误会了。”

“原来如此……”任西东拉长了尾音,“那我原谅他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袍哥’又是什么?怎么‘嗨’?”

刘叔一愣,顿时面露难色,只怕他跑堂接客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有人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却又不能不答。伸手在光秃秃的脑门上搔了两下,才说:“客官,本地有不少人都靠码头跑生意,总归需要相互照应,因而立下规矩,共同行事。至于怎么嗨,小的也不是袍哥,无从晓得,望客官见谅。”

任西东听他这么说,也不难为他了,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对卢芳说:“看起来就有点儿像本地组织的商会呢!也许是跟航运业相关的?也可能是做人力或者货运?”

卢芳口舌怕烫,正慢悠悠地喝着豆浆,听任西东信心十足,便放下碗,说:“那为啥他们不直接叫什么商会,就跟别处一样,既然起这么江湖气的名字,必然是跟黑道沾边的。你也少去惹麻烦吧。”

任西东笑眯眯地说:“阿芳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从来不惹麻烦。”

卢芳这次连抬眼看他都懒得了。

望江客栈不愧处在通衢要道上,不停地有客人来往进出,一大早的果然有许多客人要启程上路,退了好几间房出来。任西东和卢芳用完了早饭,又叫了壶茶水,就坐在店里一边喝,一边等店小二将客房收拾出来。

他们两个穿着打扮十分抢眼,过往的人都要多看两下,卢芳面色如常,任西东还反而有得色,显然不在意人家瞧他。若有胆大些的女子多留意他,他更是高兴了。然而有些男人盯着他看久了,他便要狠狠地瞪回去。他眼睛本来就异于常人,这一做凶狠的样子,更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视了。

任西东道:“你看这些人,我们明明跟他们一样是黑发黄皮肤,就因为衣服跟他们穿得不一样,就被划分成了‘洋人’。”

卢芳白了他一眼:“对不认识的来说认衣冠可是最简单的办法。怎么,还指望人家一来就感受到你不凡的灵魂吗?”

“等等,我是没有灵魂的,阿芳,我早说过了,”任西东认真地看着她,“我没有,你也没有,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万物都有其本源,把不知道的事儿全托付给想象,这是一种逃避和不负责任。”

卢芳终于不再跟她的雇主抬杠了,规规矩矩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少爷。”

两人说话间,又有两个人路过他们桌旁,放慢步子瞧了瞧,任西东抬头一看,走前头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戴着瓜皮帽和不合季节的圆黑眼镜,留着八字胡,棉布长袍外面套着琵琶襟的马褂。后面则是一个梳着油亮辫子的年轻姑娘,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他立刻面带微笑,冲那姑娘点头问好。姑娘脸色立刻微微发红,拉了拉前面那男子的衣袖。然而那男子却也脸上泛红,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起找旁边桌空下的位子坐了下来。

卢芳啧啧叹道:“看你把人家吓得……”

任西东也摇头道:“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要缠足,这两个姑娘走路跨了几步的样子,真怕她们下一刻就要摔跟头。”

卢芳一愣:“那男装的也是个女子?”

任西东点头:“穿衣打扮可以模仿,手却白皙娇嫩;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但还是填了东西,鼓得老高,走路跟人鱼公主上岸一样,这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是个女人吧?”

卢芳却笑了笑:“你以为谁都有你那样一双眼睛啊,扫一下就什么都瞧得清楚了。”

任西东又叹口气:“要乔装打扮才能出门,估计又是什么被关起来的小姐吧。”

那两人却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梳着辫子的少女显然要大胆一些,坐定后就四处张望,看到幺师正好领了客人又要回到门边,就赶紧站起来拦住了他,做了万福:“问刘叔的安。”

幺师停下来,定睛细看,顿时笑道:“原来是春华呀,你不是在谭府做事?今天怎么有空跑来了?”

那叫春华的姑娘说道:“是这样,刘叔,我想打听一下去宜昌的船。听说现在有新式的火轮船,比木船可快了许多呢。”

幺师点头:“那倒是,然而火轮船多是洋人的,咱们可没法上去。怎么,你想要坐一坐?”

春华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咋会想去触霉头,只是有……有个亲戚想要去宜昌,但定不下来时间,想着火轮船速度快,若紧急一些也能够赶得上。”

幺师想了想:“这事我没有办法,倒是可以问问我东家,她认识的场面人多,说不准有门路。等下她招待好了五爷,我就帮你打听。”

春华连忙致谢,幺师就又去忙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华和幺师这番对话,任西东和卢芳听了,旁边还有人也听了。见幺师走远了,便凑过来搭话。

“这位妹子,你是打听去宜昌的火轮船,我这里有。”

任西东听着那声音如同公鸭一般,不由得抬头瞥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棉袍的干瘦男子正从隔壁桌转过身子来,面朝着春华。他面黄肌瘦,戴了一顶西洋式的草编便帽,脸上胡须稀少,双目浑浊,一张口就露出黄褐色的牙齿,双手缩在袖笼里,时不时打个哈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

任西东低声对卢芳说:“瞧隔壁,一看就是个大烟鬼,我得留点心,不能让他哄骗了小姑娘。”

只听得春华戒备地说:“我们只找刘叔问的,大哥你……你不必费心。”

那人又笑了笑:“我知道妹子你肯定不是为了什么亲戚找船,多半是自己找吧?不然谁要你这小丫头出来打听啊?是家里定了不称心的姑爷吗?”

春华红着脸啐了一口。

那人又嘎嘎地笑了两声,正色道:“哎,我斗胆猜猜,你坐火轮船可不是为了好玩,而是求快船吧?洋人的东西就是好,‘千里江陵一日还’哪!”

春华并不信他,那人就又说了:“实不相瞒,我在洋人的药局里办事,倒是有些门路,你若真想搭,我可以帮忙,钱我是不缺的,就是个热心。不过坐洋人的船,可有些东西不能不防。”

春华毕竟年少,听他卖关子,就入了彀,问道:“什么东西?”

那人又叹气摇头:“这洋人信的教,邪门得很,在他们船上也是供着那些东西,就如同咱们供菩萨一般。你若不信,去他们那地盘就会沾染上晦气,所以如果坐船,全程是需要带上护身符的。我在那里办事,也是随时揣着,不然早就沾上了麻烦。”

任西东含在口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他又对卢芳悄声说:“只怕沾上的不是晦气,是大烟吧?”

卢芳也听入了戏,便朝任西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头春华反倒不信了:“大叔,你说这么多,莫不是要诓我们买什么护身符吧?”

那男子“哼”了一声:“你这丫头也太小看我了,我不过是好心帮忙,你爱信不信。也看你年轻没见识,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白纸,放在桌上。

这举动让周围好几个人都伸出头来看,那男子见围观的人多了,更是得意:“大家看好了,这可是能辟邪的真东西。”

只见他拿汗巾擦擦手,然后用手在纸上一抹,原本白色的纸上立刻显现出了红色的字迹,赫然便是个桃符的样子。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春华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她同行的乔装女子。

那男子说:“怎么样,没有骗你吧?这道神符乃是高人画给我的,逢凶化吉,很灵验的。我随身带着,在洋鬼子的地方做事,从来没有出过事。”

旁边就有人插话了:“这位大哥,我也是要同洋鬼子打交道的,你这道灵符哪里求的?我也去求一个。”

那人笑道:“来处当然不能告诉你,若是都晓得那位高人,不知道多少人要去求他,他烦都烦不过来了。不过你若愿意给几个辛苦钱,我倒是可以带你去找他,离这里不远,正好给你们画几个。”又转向那姑娘:“妹子,你要愿意,也可以跟我去一去。”

姑娘还没答话,之前那人估计也是个跑商路的,十分豪爽,已经开始掏腰包,拿出了一块散碎银子,就要给他:“那好那好,我这里有几个钱。”

春华问那乔装女子:“四少爷,咱们……要不要也跟着去一下……”

任西东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几步走过去,对那干瘦男子说:“你这灵符可否借我看看?”

那人上下打量,见他打扮不同,就存了戒备:“你要做什么?”

任西东“哼”了一声:“我没见识,想瞧瞧灵符。”

那人说:“看你就是跟洋鬼子学的,说不定入了洋教,我才不会让你来碰灵符。”

“你不是说可以克制洋人的晦气,那克我正好。”

那人看出他来找事,更咬死不给。任西东也不生气:“不给我就算了。”他转向春华二人:“小姐,你们不用找他买这玩意儿,我也写个给你们。”

说罢,回到自己这头,叫小二拿了一个空碗过来,打开了行李箱,从本子上撕下一页,再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些粉末,又拿出个橡胶塞子的小瓶儿,倒了点液体在碗里,两个搅拌均匀了,他便蘸着这水在白纸上写字。

写完了,又问小二:“你们厨房有没有做馒头发面的碱水,可借我一用?”

小二连忙点头,转去后厨端了一碗出来。任西东客气地谢了他,把手在那水中浸了浸,一掌拍在那纸上,只见雪白的纸面上顷刻间便显出两个红色的字——“骗子”。

他冲那干瘦男子一笑:“怎么样,我这道灵符也做得可以吧?”

他这一番举动,骇得那男子灰黄色的脸都变绿了,其他人也惊异非常,都晓得这“灵符”怕是跟神迹没有什么关系了,多半就是一戏法,然而还是不晓得任西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任西东也知道现在就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便对周围的人拿起了刚才他从包里取出的东西,大声说:

“各位,我左手拿的粉剂叫作非若夫他林,乃是洋人治便秘的药,右手拿的是高纯度酒精。这两种物质搅拌混合的溶液遇到碱水,就会变成红色。这位先生说他在洋人的药局里做事,这两种东西都是很好拿到手的,写好了字条放在身上,需要现形的时候就拿出来。我看他刚才抹这纸之前用汗巾擦过手,多半是汗巾上浸湿了碱水,涂到纸上就显出桃符来了。”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我可比你的手法更高一筹,我不但能让灵符显出字来,还能把它消去。”

说罢转头央求小二再拿来一碗水和白醋,他按比例兑好,将那字条放进去,果然不多时,红色的字迹就渐渐地消失了。

任西东说:“这是酸碱混合的中性溶液,颜色就退去了。若是学了这一招,还可以表演一下灵符挡灾之类的事迹。可惜世间只有科学,并没有鬼神之类的,这些伎俩,遇到我就真‘现形’了。”

周围的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至此才有人鼓掌,于是陆陆续续地便有更多掌声响起来了。任西东面带得色,竟然还跟周围的人欠身致意,仿佛刚刚结束一场精彩的演出。卢芳在旁边看着,不由得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然而被他戳破了骗术的男人则脸色阴郁,双目中充满了愤恨,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这假洋鬼子是哪里来的,有种留下名姓来。”

任西东依然彬彬有礼:“在下任西东,家住南洋,曾求学德意志和法兰西,第一次到贵宝地就坏了阁下的生意,可见就是来教你改邪归正的。”

他这语气神情简直是点燃炮仗的那一簇火星儿,那人立刻上前一步,攥住任西东的领子就要动手。

店小二和幺师连忙上前来,一把抱住那人,口里劝道:“慢来慢来,不要动手!”

这头的嚷嚷闹闹传到雅间里,吴念娇和胡振都走出来了。吴念娇赶紧几步上前,杏眼圆睁:“肚子饿了就喊个饭,瞌睡来了就要个房,我这里又不是武馆,一大早的不要在我这里扯拐啊。”

然后又看了幺师一眼:“刘叔,这是怎么回事?”

幺师连忙凑到她耳边,飞速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吴念娇一听,就冷笑着看对面行骗的男子:“我这家小店虽然不是什么官店,但是往来客官都晓得,我这里只做正经生意,偷蒙拐骗一概来不得。如果来了,一律赶出去,过分的直接送官。你若自己好好走了,今天就算了,如果还想闹事,不要怪我翻脸。”

那男子一把推开攥着自己的店小二,对吴念娇冷笑道:“吴二姐,你说什么漂亮话,谁不晓得你这里到底做什么勾当的。以前倒敬重你是场面人,现在你连这种假洋鬼子都接待了,还在这里跟我摆什么谱?”

吴念娇也不是好欺负的,抱着双臂道:“我做什么犯了法的你只管去官府告我,告不倒就莫怪我不客气!现在赶紧滚,不要让我动手!”

那男子连遭两人抢白,简直要气疯了,挽起袖子又想动手,就听见人群外有个醇厚的男声说道:“蔺三娃,你是抽大烟抽傻了吗?”

一听这声音,那男子原本的戾气顿时像方才白纸上的红字一样消失了,神情委顿下去。

只见胡振拨开人群走进来,低头看着他,又说:“码头规矩怎样,你是晓得的,该怎么找钱,在哪里找钱,难道要我重新教你?”

这叫蔺三娃的骗子一连串点头:“原来是五爷在这里,我方才竟然没看见。问五爷的安!”

胡振点头:“你还认得我,很好很好。”

蔺三娃又躬身道:“五爷教训得是,我知道错了。”

“那就赶紧走吧。”

“是,是,”蔺三娃又看了看吴念娇,犹豫了下,才说,“给吴二姐赔不是。”

吴念娇“嗯”了一声,吩咐幺师:“给这个兄弟拿两个菜包。”

幺师连忙飞奔着去厨房拿了两个包子,用油纸裹好递给他。蔺三娃接过来谢了吴念娇,又狠狠地瞪了任西东一眼,这才狼狈地出了门。

吴念娇对周围的人做了个万福,大声说:“对不住各位了,这码头上来来往往,多少都有些个闹剧,刚才就当个下饭菜,正经的饭还是要吃的,请坐,请坐吧。”

于是各人又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任西东也转回座位,然而春华却出声唤住他,红着脸向他致谢:“多谢这位公子,不然我和……和少爷,多半要让他骗了。”

任西东看了一眼那乔装的女子,也正站着,向他欠身。任西东摆摆手:“戳破那种套路实在不值得一提,不过你们还是小心吧,若是被骗点钱都算小事了,要是被骗去卖掉可怎么好?”

春华脸色更红了,又是一阵感谢。

这时候胡振走上来,上下打量任西东,冲他一拱手:“刚才听人说了足下的义举,在下胡振,与吴掌柜是好友,在重庆做点转手生意,不知道可否请足下去雅间暂坐?”

任西东连忙说道:“客气客气,我也正好有事要请教,坐一坐没问题。”

他二人往雅间走去,卢芳也自然而然地站起来,跟了进去。胡振一愣,还没有开口,任西东看出他的疑惑,连忙解释:“这是我的丫鬟卢芳,什么事情都听得的,跟着咱们没关系的。”

他既然如此说,胡振当然也不介意了,点头道:“也好,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