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秋眠』下篇
『秋眠』
•“独坐中秋宴,闲敲月满杯。喧鼓催夜晚,半墨残篇眠。”
七天后,百川醒了。
彼时小侍来报,我正在缝制护膝,一个不留神针就刺破了手指,鲜血落在刚绣好的祥云间,倒像百川常追着跑的落日。
小侍唤我,我回过神来,放下手中护膝去找百川。
“秋水姐姐!”百川看见我便喊,神色雀跃,满心欢喜,他的眼中依然有光。
有时候,人傻也是一种福气吧。
我没应他,只是笑着把之前托木匠做的小玩意和重新买的糖人补送给了百川。
百川接过后笑了,我也笑了。
他吃着糖人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旁边的小侍按我交代的只说是嗓子近几日哑了。
他信了。
但我知道,百川很快就会发现他的秋水姐姐现在成了哑巴,不可能再说话了。
果不其然,在一次我推着轮椅带他去房外透气时,百川冷不丁问了句:“秋水姐姐,你是不是再也讲不了话了?”
我心中一滞,脚下生了顿,却被树上的鸟叫声吸引。
夏日莺啼,真好。
百川也没有叫我,他也在看着鸟儿,大概是在看鸟儿的翅膀吧。
……
夏日转瞬即逝,一眨眼又到了秋天,天已经转了凉,但并不刺骨。
清晨,我侍候百川熟悉完毕,端走水盆要出门时,他扯着我的衣角眨眼睛——自从他问我是不是再也讲不了话后,百川在我面前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
怎么了?
我投去疑惑的目光。
百川又用手指了指腿,看着我搓手。
我猜出来是腿冷,便回房拿了早已经缝制好的祥云护膝给他穿上,他才看着我笑了。
初秋的风不冷,却寒了他的陈伤。
我别过脸去去,看着窗外的落叶陡然想起近日噩梦连连,内容大意皆是不祥之兆。联想起前日王妃宣布让满哥继承世子位,川哥不日移居郊外别院,心中更是不安。
于是乎,我当晚就去了兴华园,请求提前移居别院。
“何必急这几日,王府又没人赶你们。”
王妃此时坐在梳妆台前梳妆,闻言眼底是藏不住的喜意,口中却还是这样说。
而她这样说的原因,无非是满哥继承王府的喜宴上会有许多达官贵人来,如若此时百川走了难免会有人生怨,若传出不好的话语,王府的脸面势必受损。
人传人的力量,王妃再清楚不过。
因为自百川三岁时,王妃就有意无意地在外人前面说王妃小世子经常神智不清,似是疯傻,细问时又说不清。传来传去就成了确实多事,世子的继承权也遭到了质疑。
我清楚这些,但为了离开这里还是赔笑配合王妃,我在纸上写道:“川哥身子总是不爽,秋水担忧,请王妃准许提前移居一事,好让川哥静养。”
王妃看过,笑盈盈起身道:“难为你一片忠心,如此便明日清晨去吧。别院路远,要小心才是,可别出了什么意外。好了,你退下吧,本王妃乏了。”
我福身行礼,原路返回。
回去之后,我把这事情告诉了百川,他的反应不打我,只是笑着。
“傻子。”我腹诽道。
将百川的东西收拾好,又把他哄着入了睡后,我才回房收拾东西。
是夜,我刚入睡便梦到了之前的那个噩梦,正要到惊醒时却听到了笛子的声音。
说来也奇怪,听着听着就安然了。那一夜,我没有再做噩梦,睡得十分香甜,差点就错过出发的时间。
我急急忙忙赶到门口,马车和百川已经等候多时了。当然,还有王妃的贴身侍女。
“你怎么回事!知不知道我们等了你多久?”芳玲追上前朝我吼道。
也不知是理亏还是高兴,我也没反驳她,只是讪讪地笑着。
她愣在原地,竟然直直地杵在那儿。
我只觉得奇怪,走上前去看她。她倒是一个后撤步躲开了,一言不发,然后逃跑似的走了?
我好像看到芳玲的耳朵红了……
咳咳。
不肖多想,我摇摇头,上了马车与百川出发去别院。
郊外别院僻静,事宜百川修养。至于王妃……她的儿子都要继承王位了,哪有什么闲心来搞我们。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马车行至半日,溪水清澈,正适合烤鱼。我征求百川的意见,他同意了。我与马夫侍从们打了个招呼,就折了枝干去溪里捕鱼。
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排除万难终于是捕到了两只鱼,还都是大鱼!
我美滋滋地提着鱼往营地走去,谁料远远就看见有宁王府的人来了——直觉告诉我是王妃派来的人。
“秋水,你怎么了?”侍从大哥看我这样急,忙端了杯水过来。
我摆摆手示意不需要,转身想与来人斗一斗,一回头就看见了芳玲。她一脸正经地盯着我,悄声说了句:“原来你还有这一面……”
?
意识到不对的我忙放下了手中的鞋,解开了打着结的裙摆,问她来干什么?是王妃派你来的?
芳玲看不懂手语,侍从们也看不懂,最后还是百川开口解释了我的话。
“不不不,我是自己来的。”她指向栓在树旁的马儿,又小声地说,“小心刺客,王妃要杀你。”
王妃要杀我?我不理解,我也不愿解释。
“秋水,我们分开跑吧。”百川拉着我的衣袖说。
其实,这也是个好办法,但我仍有顾虑:芳玲说的话是真的吗?若是分开后百川那边出事怎么办?
我想得入神,鱼熟了而不自知。
“秋水,鱼要焦了。”百川提醒道。
我回了神,收回鱼,啃了起来,脑中却还在想。
“秋水,我们分开跑。这一次听我的!”百川的话有少见的命令性,倒颇有几分宁王的气势,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气质。
我答应了,因为少年眼里的光从未如此强烈过。
即使我知道我会后悔那个决定。
兵分两路后,我在天黑时分平安到达郊外别院,百川没到。我坐立难安,索性和侍从们一起外出寻找。
天是那样黑,侍从大哥提着灯扶着我走,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今夜天黑风大,本不适合外出,”侍从大哥面露难色,“我们回去吧,世子……川哥不会有事的。”
我刚想拒绝,却突来一阵大风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当我背过身低头透气时,我闻到了血腥味——是风吹来的。
气味不重,但很新鲜。
百川?
我夺灯而跑,向风吹来的方向跑去,不顾一切地跑。
我怕,比十二年前躲人贩子时还怕,比钻火圈、看同伴被活活打死时还怕,我怕我失去那抹广汽,那抹支撑我活下去的光!
血腥味越来越重,见到百川的轮椅是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仿佛这样我就见不到百川,看不到前面的尸身,不知道百川死了。
百川!
我张着嘴,却只能在心里嘶吼。一时间天昏地暗,没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醒来眼前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宁城,那是一个只有蓝天和碧海的世界。
“这是哪儿?”我踏在碧海上,问出声来,差点把自己吓到了。
“什么情况?”
惊喜过后,唯余茫然。
忽然见远处凭空出现一位彩衣女子,袅袅婷婷走来。
“你是谁?这是哪儿?百川呢?”我追到她的跟前,问道。
彩衣女子不急不忙,闻了闻我身上的味道,道:“既然有人要保你,便回去吧。这姓白的净给我添麻烦。”
彩衣女子一挥手,碧海聚集成水龙送我上了蓝天。
水柱越来越高,我吓得一喊,竟然是从床上醒了过来。
定了定神,我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吗——房子着火了。
“救火!”我的第一反应是喊人,可是我忘了我说不了话,便用桌子上的茶壶水泼湿了被褥,披上冲了出去。
所幸火势不算大,醒的及时,倒也平安出了别院,而别院,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百川的尸身也不见了踪影。我回了王府,彼时宴会刚刚结束,宾客们打道回府,门庭寂寞,王妃屋里也定然熄了灯,睡的正香。
凭什么?
跨过熟睡的门侍,我走小道去了王爷的武器库,那里已经闲置多时,平日里根本没人来,所以一路畅通。
王爷战死后,这些武器就都落了灰,我顺手拿起,这刀倒是风力不减,用来灭门正好。
哦!对了,有些人的心脏不在左边,这可不能忘了补刀。
毕竟,这种低级错误我怎么能允许发生?
…………
『“宁城就此多了一桩血案,祸首自焚于王府中,罪孽深重,难入轮回……”
“没了。”老妇人说。
“奶奶你再说呗。”几个小孩说。
“小孩子听了不怕做噩梦啊?一边玩去!”老妇人喝到,几个孙儿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老妇人抬头看着落叶,眼中似有无限悲苦,念道:“秋天了……”
“您就是秋水?”一直听着的了缘问。
老妇人摇摇头。
“芳玲就是你吧?”白夭问。
老妇人点点头,沉吟秋水的名字,浊目呆滞,就这样过了好久才回神,拿出一个白布包。
“秋水姐心底是好的,可她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好人啊,一旦被逼急了便比恶人还可怕。”老妇人顿了顿,继续说,“这瓷碗碎片是她的贴身之物,你们拿去吧,算是谢礼。谢放过秋水的魂魄。”
白夭接过瓷碗碎片,道了声谢。
老妇人这才放心,枕着垫子看这老树落叶纷纷,舒了眉眼笑道:“秋水汇入百川了……”
两人见此,非常自觉地走了。
了缘:“秋水的魂魄已经让苦婆子妥善安置了,百川的也是,很快就能入轮回。”
白夭:“她要死了。”
了缘:“芳玲把自己代入秋水的故事了,陷得很深。”
白夭:“所以她被放过后寻了个好人家,结婚生子,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连秋水的那一份。”
了缘:“和【同心】说一声,让他们下辈子在一起吧。”
白夭:“你没看到刚刚路过的那个人家正在接生吗?”
了缘:“我去,那边也有。是邻居啊!苦婆子他们效率可以啊。”
白夭:“这一世,他们是青梅竹马。”
了缘:“话说,秋水为什么会让芳玲自愿付出那么多?”
白夭停住了脚步,看着天说:“隔了一道门的交心,一谈就是十二年。可惜秋水到死也不知道芳玲就是门外与她谈心的人,芳玲知道时又太晚了。”
了缘:“还有百川……可惜了。”
——“我叫百川,一个傻子,一个见到秋水就开心的傻子。秋水就是我的光,我要守护的光。”
“可秋水好像不知道这些……”
“我好像很自私,占了她的一生。”』